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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遇
      
                                        張繼
      
          人生中的許多東西都是很奇怪的,有些你想記住的東西總也記不住,而另一些
      是你做夢都想忘掉的偏偏又都記了下來,比如那年秋天我與那個陌生女人的相遇吧,
      我這一輩子怕是也忘不了了。
      
          那是一個傍晚,我因為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而心煩意亂,在家裡實在坐不住了,
      就想找一位朋友聊聊天。我的這位朋友姓趙,住在一個叫茶河的小鎮,我有半年多
      沒有見到他了,不知發了哪一根神經,忽然很想見到他。
      
          但是不巧得很,朋友偏偏不在家。他的家人告訴我他有事情出去了,明天一早
      才能回來。我有些失望,也有些遺憾,重重地歎了口氣後只好說,我明天一早再來
      找他吧。然後就往家裡趕。
      
          我剛才來的時候天上還有太陽,風也是平平和和的,返回時卻已是滿天烏雲,
      並且很厚。我怕淋了雨,趕得很急。儘管這樣雨還是落了下來,雨點像銅錢,已經
      是晚秋了,落到身上很涼。路邊正好有一家飯館,我連忙跑進去避雨。
      
          飯館裡光線很暗,一個五十多歲的圓臉胖子正趴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上數著
      一堆亂七八糟的鈔票,見我進來他把桌子上的鈔票用手一罩,笑著招呼我說:哦,
      您來了,您要點什麼,我這就給您弄。
      
          我連忙說:不用了,我什麼都不要,我只是躲一躲雨。
      
          胖老闆白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
      
          我看出胖老闆雖然沒有說什麼,心裡卻有點不高興。我掏出一支煙送過去,他
      接住了,看看煙杆上的字,又在鼻子下聞了聞才沖我說:還是真牌子呢!不容易啊,
      這年頭什麼都是假的,真貨,不容易。
      
          我含義不明地笑了笑,然後有點心安理得地在一張油黑的板凳上坐下來。我這
      才發現靠近牆角的一張桌子旁坐著一個年青的女人。飯館好像沒有窗口,或是窗口
      太小了,牆角那個地方要比門口更暗一些,如果不是女人穿著一件火紅的風衣我可
      能根本注意不到她。女人的頭髮很長,身材也很好,由於她背對我坐著,我看不清
      她的臉,不過我想她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她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幾盤菜,一瓶酒,
      菜似乎沒動,酒卻下去不少了。
      
          我猜不出在這樣的季節裡一個女人獨自跑到這樣的小飯館裡喝酒是為了什麼,
      不過我油然生出一種惆悵的感覺來。
      
          外面的雨愈下愈緊,雨線很稠,霧濛濛的,飯館裡更暗了。胖老闆已經數完了
      鈔票,他點上了我給他的煙,吸了兩口,臉色悠然活泛了些,他看了女人一眼把頭
      趴在桌子上,沖我眨了眨那雙綠豆眼低低地說:來了大半天了,真不知這女人是幹
      什麼的?
      
          其實這也是我最想知道的,我用同樣低的聲音哦了一聲,說:可能是等什麼人
      的吧。
      
          胖老闆搖搖頭說:等人?我看不像。就我這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小店誰上這
      裡等?我看不是失戀就是離家出走。
      
          胖老闆最後這句話聲音有點高,顯然那個女人聽到了一點什麼,她把臉轉過來
      向我們看了一眼,我被這張臉狠狠鎮了一下,這是一張不能用漂亮、美麗、嫵媚之
      類的字眼來形容表述概括的臉,我只能籠統地說這張臉完美無缺。那時我才剛剛二
      十歲多一點,還是個在漂亮女人面前特別容易臉紅的年齡,說句實在話,那一刻在
      這張臉龐的照耀下我有點手足無措,於是連忙把頭低下來。
      
          我把頭低了好一會,直到我覺得鎮定了一些才敢抬起頭來。讓我吃驚的是那個
      女人並沒有把目光收回去,她仍然直視著我。
      
          這一次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回避了,我支撐著自己,儘量裝出一副無所用心的樣
      子向那張臉上看,我看到了她那雙眼睛,長長的睫毛毛茸茸的,明亮的眸子微微晃
      動。儘管只對視了一下,我驀地感覺到飯館裡明亮了許多。我有些被迷住了。
      
          胖老闆這時候咳嗽了一聲,並且故意把屁股底下的破椅子弄得吱吱呀呀作響。
      我知道他可能有什麼話要跟我說,連忙低下頭去看他,他果然點點頭,很壞地笑笑
      說:年輕人,你要小心喲。
      
          我怔了一下,有些不明就裡地望著他,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胖子的鼻子原來是
      這樣鮮紅,是一個典型的酒糟鼻子,一個有這樣鼻子的人你看上一眼就會毫無疑問
      地記住他一輩子。胖子繼續說:你別被那眼光迷住了,其實她今天看到我這裡吃飯
      的客人都是這種眼神,真是個怪人。
      
          我有些驚訝:真的嗎?
      
          胖子說:小老弟,不瞞你說,這女人一進店我就注意上她了,我是幹什麼吃的?
      錯不了。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才好了,只是哦哦地應付著,心裡卻想,怎麼會這樣呢。
      
          我再看那女人時,女人的眼光有些淡,並且把臉轉過去了,倒了一杯酒。是那
      種高腳的玻璃酒杯,能裝三兩酒的樣子,怪嚇人的。
      
          胖老闆撇撇嘴,又對我眨眨眼說:我知道你不信,你幹嗎要信呢,真是的!
      
          說完他挑一下門簾,打著哈欠到裡屋去了。
      
          這間屋裡就只剩下我和那個紅衣女人,我們都靜靜地坐著,誰也不出聲。屋子
      顯得很空曠,我感覺那女人的氣息在屋裡擴散著,從四面八方向我圍攏而來,一種
      壓抑憂鬱的情緒在我的心底升騰起來,刺得我的喉頭癢酥酥的。這時候我很怕那個
      女人會轉過臉來看我,所以,我儘量不去看她,我把臉轉到門外去看雨。
      
          雨似乎小了些,一脈脈積水像蚯蚓似的在地上爬行,路上顯得很亂。忽然,我
      覺得臉頰發熱,用手輕輕摸了一下。我知道那個女人在看我,我是男人啊,我不得
      不把臉轉向那個女人。
      
          女人發現我在看她時眼睛猛然一亮,並且對我點了一下頭。那是一個很輕微的
      動作,好像一朵花被蝴蝶的翅膀扇了一下,但是我看得很清楚,我有點驚慌失措地
      向她點了一下頭。我這個動作做得很倉促,簡直有點不加思索,以致我點完頭以後
      很尷尬,很難堪。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怔在那裡。我承認,我性格內向,不善於講話、交際,我有
      過許多次在女人面前連連敗北的經歷,所以,這一次仍然顯得被動萬分。我突發奇
      想,我想等待女人先開口講話。
      
          那女人哦了一聲,她大約要對我說點什麼了,我猜測著女人可能要對我說的話,
      我甚至連怎樣回答她都想好了,但那女人卻什麼也沒有說,而是用那雙眼睛看著我,
      開始我還有勇氣與那女人對視,後來便有一種精疲力竭的感覺。我再也堅持不住了,
      我把眼睛移開,看房頂,房頂上其實什麼也沒有。我在想,她為什麼那樣看我呢?
      
          許久許久,女人也沒有說話,我不免有些焦急。
      
          胖老闆從裡屋出來了,他又打了一個哈欠,大聲地說:啊!雨停了。
      
          雨真的停了,我是來避雨的,現在雨停了,我是不是該走了。我站起來,向胖
      老闆道了聲謝慢吞吞地向門外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女人一眼,我
      驀地發現女人仍然在看我,她明亮的眼睛裡還滲出了一圈淚水。我覺得心頭一顫,
      立住腳,我真想問一聲:喂,你怎麼了?但不知為什麼,我沒有問,而是一抬腳,
      步入了泥濘。
      
          當天夜裡我沒法睡著,我總覺得女人那雙眼睛在注視著我,我想避開但是不能。
      我不得不一遍一遍向自己發問:你看我做什麼?
      
          第二天一早,我又前往那個叫茶河的小鎮去見那位姓趙的朋友,上路的時候我
      的心情就有些沉重,好像不是去找朋友聊天,而是參加一個什麼人的葬禮。我向地
      上使勁吐了幾口唾沫,據說這樣做可以避邪,但是做完了,仍然無濟於事。路過昨
      晚我避雨的飯館時,我看見飯館門口聚了很大一群人,飯館的胖老闆還在人群裡比
      手畫腳地說著什麼,許多人都盯著他那張胖臉發呆。他的嘴張得很大,嘴角上都是
      白沫,他說:哦,鄉親,老少爺們,大家都知道我馮胖子飯館是留吃不留宿的。我
      說,小姐,天黑了,你該走了,她就站起來走了,我還告訴她往北面不遠就是旅店,
      誰知她不聲不響地跳進了水塘……
      
          有人說:馮胖子,那麼晚了你不該讓她走的。
      
          馮胖子把頭擺得像貨郎鼓似的說:老麻,你怎麼這樣說話,你想讓我犯錯誤嗎,
      她要是個男人我怎麼都要留他;可她是個女的,我怎麼敢,我馮胖子在這一帶多少
      是個有聲望的人,我馮胖子……
      
          人群裡發出一串很臭的笑聲。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連忙擠進人群,我看見昨天還在飯館裡坐著的那個女人
      現在正無聲無息地躺在一堆亂草上,她的臉還是那樣的完美無缺,但是那雙眼睛卻
      再也不能看我了。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在哪裡住,不知道她死亡的原因,但是
      我敢肯定在死亡之前的那個傍晚她一定是孤獨的,寂寞的。我又想起她那雙明亮的
      眼睛,我突然明白,那是一種哀求的目光,她是在哀求我與她說幾句話嗎,或者聽
      一聽她的故事,但是她始終沒有得到,終於她被她自己湮沒了。
      
          我問自己:如果昨天我與她說一會話,她還會死嗎?
      
          我不知問了多少遍,我也回答不出。不過,我忽然想哭。
      
          ……後來,我失魂落魄地去了那個叫茶河的小鎮,可是不巧得很,我那位姓趙
      的朋友還沒有回來,我仍然沒有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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