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女鬼 姚寓涇 獨自在外的日子裡,我什麼都不怕,就是怕黑。 我原先是不知道有個她的。那段時間我剛剛來到這個城市,正是居無定所,吃 了上頓不知下頓的,過著顯得有些狼狽不堪的日子。這套房子是我偶然發現的,不 貴,二百塊錢一個月。有的時候我就覺得在這個城市裡我是賺了,因為我住著一套 月租只要二百塊錢的房子,這似乎也成了我要留下來的理由之一,離開了我就虧了。 漸漸地也就有了自己的一些家當,有的時候開始把這裡當作家了,會想一想假 如房東突然死去那我就是合法的主人了。房子唯一的缺陷就是臨街,假如睡得不踏 實的話,會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也像深夜裡悄無聲息地掠過的黑色車影一般在飄啊飄 的,而指路的就是那發黃的車燈。 實際上要想在這裡生活下來還是很簡單的,之所以覺得複雜是因為人有很多想 法和欲望。我認為我過得快活,是因為我比別人看得更開一點。比如我現在的工作 只是幫老闆站店,一個月五百塊錢。除去房租開銷之外也就差不多了,換上別人就 會說你到這兒來是幹嘛的呢,還不如在家裡呢。我會說我就樂意在這裡呆著,在這 裡賺不到錢但可以逛逛街,家裡有這麼寬的馬路麼。而且我總以為會慢慢好起來的, 因為我是一個女孩子啊。底下的話就不說了,你應該考慮到一個長得還不錯的女孩 子其實是不要太過為她擔心的。 就這樣無憂無慮地過了兩三個月,最害怕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我一抬頭, 看見了我媽站在店門外。雖然我兩三天就要打一次電話回家,一個星期寫一封信, 我說我在這裡很好,老闆是個四十歲結了婚的男人,他對我對我們大家都很好,中 午給我們買盒飯吃。我在這裡不缺錢花,昨天我只花了四十塊錢就買到了一瓶香水。 但我媽還是來了,她一句話不說,就站在門外憂心忡忡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她在門 外站了多長時間了,我回想了一下剛才我做過的事說過的話,覺得今天我的心情蠻 好的所以應該是高高興興的樣子,媽媽也應該看到了,想到這裡我就有些寬心了。 媽媽到我住的房子裡來看了一下,沒說什麼。然後她就問我什麼時候回家。我 說媽,她看著我,我說我在這裡蠻好的。於是我們兩個人就僵在那裡了。最後她歎 了一口氣,說隨你吧。我送她到了車站,她說,你住的那個房子陰氣太重,換一套 吧。我說我知道了。 千不怕萬不怕我最怕的就是媽媽的出現。她讓我的心情鬱悶了好長一段時間, 就像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繩索,在你快要得意忘形的時候拉你一下。另外媽媽有關房 子的那句話也讓我不太開心,她在農村裡的職業是醫生兼算命。雖然我覺得她算的 總是不太准,但找她的人還是很多。我不喜歡她說的那句話。 這裡有什麼陰氣?陽光普照,打在那個小小的仙人球上,似乎能聽見它在拼命 長個子的聲音了。有陰氣它還會長得這麼好嗎! 結果那天晚上回來就出了點事。房子裡的燈爆掉了,就像有誰控制好了一樣, 你就眼睜睜地看著燈在你面前一個接一個地爆掉,像是公園裡的那種彩燈,控制好 線路一樣。但彩燈熄掉了還會再亮起來,而房間卻是永久地黑了下去。我不能再在 裡面呆了,想到媽媽白天說的話,我開始起雞皮疙瘩,但我也無處可去,我開始就 著蠟燭翻電話本,尋找這個城市裡我所認識的為數不多的人。 小張第一次怎麼出現在我面前我已經記不得了,甚至連他的樣子我也有些模糊 了。只是有個他的電話號碼。他很快地就搞定了,房間裡又重新大放光明,我舒了 口氣,讓所有的燈都亮著。這個時候我很感謝小張,是那種發自於內心的感謝,很 想為他做點什麼,卻是無能為力,他讓我覺得了某種溫暖。後來就不對勁了,我知 道他要做什麼了,我想我把一頭色狼牽回來了。這種東西我只是在電影裡看過,沒 想到真的要發生在我身上了。他說你的心怎麼跳得這麼快?我笑著說沒有啊。他說 你知道麼,你眯著眼睛笑起來最好看了。我說是麼,說著站起來要往廚房裡走,他 拉著我的手說你上哪兒去啊。他的眼神已經不對了。我說我給你倒杯水,我去去就 來。到了廚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順手拿起把菜刀,然後把門一關,隔著門我喊操 你媽的,你再不回家我就拿刀把你劈了。我聽見自已顫抖的話音,似乎好像還聽見 他歎了一口氣。然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我正有些納悶以為他被我的話嚇跑了的時 候,我聽見門山響著給蹬了開來,他眼睛通紅地站在門外。我呆住了。 她就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在他把我從廚房拖到客廳時出現的。她正坐在沙發上 看電視,看見他把我從地上拖過來時就眯著眼睛笑了一下,然後腳不沾地般地飄進 廚房裡,端過一杯水,用那種咬字不准的廣東普通話說,先生,請喝茶。 我醒過來的時候她正笑眯眯地看著我。她的眼睛眯起來比我還要小,就像林憶 蓮那樣小。當時我給嚇暈了過去,後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試著欠起身找小張, 我寧願他這會兒在我身邊,我寧願他把我帶走。「他跑掉了,拉了一褲子的尿呢。」 我笑著說是嗎,一邊笑著我就一邊爬起來,一邊爬起來就一邊就往外走。「小妹妹, 你要上哪兒去?」我說我不上哪兒去,我出去買個東西。她也不攔我,還是原來的 姿勢,她說小妹妹,你躲不了我呢,你信不信,因為我是一個鬼。我的兩條腿說軟 就軟了。 我聽她說了一個晚上的事。她是個三陪女,怪不得衣服穿得花花綠綠的,事先 我也沒敢往這上面想。她說你租房子的時候,有沒有聽房東說這房子裡出過事?我 搖搖頭,整個晚上我已經不會說話了。房東問你要了多少錢?我伸出兩根指頭。她 嘖嘖地搖了一下頭,說心黑哩,房子出了事以後,給人家白住都不住,哪曉得還有 你這種冤大頭呢。我回想著那個房東臉上曖昧的笑容,覺得自己算到最後還是被別 人耍了。 她叫王小慶,她讓我看碗櫥後面的一張報紙。我找到時,發現是一張去年的報 紙,可能是油烤水漬的緣故,已經發黃了,顯得很脆,似乎一不小心它就會化成紙 屑。上面不起眼的地方有一篇不起眼的小報道,說的是某三陪女被兩男子殺死在× ×路××號的房子裡,望知情者提供線索,協助破案者獎勵一萬元。她說,我要你 做的就是做回三陪女幫我把那兩個人找出來,找到以後我就自動從你眼前消失。如 果我不想找呢。那我就一輩子纏著你。你講不講理。我不講理,因為我是個鬼。 我說我要想想。我顯得很害怕的樣子。她很得意地帶點寬容地點點頭。想吧, 我不勉強你。你別害怕,我可以保護你呢。她雖然是鬼,但她還是不能看到我內心 裡最深處的想法,不能知道我五歲時的事情。 五歲的時候我和媽媽一起去看了一場戲。我對臺上的咿咿呀呀不感興趣,我所 著迷的是一個女演員身上穿著的花花綠綠的衣服,我問媽媽那是誰,媽媽說那是妓 女,是壞人。第二天,媽媽回家時,我正找到了一切可找到的布條,把身上弄得披 紅帶綠的,我說媽媽我要做妓女,媽媽隨手就給了我一個大耳括子。 在我獨自在外的日子裡,我一直暗中看著那些流連在街角的穿著黑色長筒靴的 女人,她們的嘴唇血紅,鮮豔得要滴下來;或是烏黑,黑得仿佛已經滲進了血裡。 她們香味逼人,她們衣著單薄,她們和男人坐在出租車裡,回來的時候孤身一人在 黃包車上左顧右盼。她們上街購物的時候總是成群結隊,似乎這樣才不會落單。她 們不用上班,白天在房子裡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大把大把的鈔票卻是來得毫不 費力氣。我說試試吧,人生什麼菜都要嘗一嘗是不是? 這樣的日子過得真是太愜意了。衣冠楚楚的男人眼裡閃爍著狼一樣的光,在我 有些招架不住恐懼開始一點點上升時,她就及時地出現了,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 丟下鼓鼓囊囊的皮夾子狼狽逃竄。我想買什麼就能買什麼,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 我為這樣的日子鼓掌。 「你覺得幸福麼?」「幸福。」「為什麼?」「還用得著問嗎?」我笑著想說 你看我的笑容就知道了。「你想離開這樣的生活麼?」「為什麼要離開?」我睜大 著眼睛看著她。她笑笑說,「不為什麼。」她說話時的氣息打在我臉上,冰冷冰冷 的。在我的潛意識裡我甚至不去想這整個事情的目的,說來也是很奇怪,她從不催 我,在我看來她對那兩個殺她的男人甚至不是非常的仇恨。 在酒吧裡我點上一根煙,悠閒地吐著煙霧。透過吵鬧的人群,我能感到一股目 光正向我掃來。我睨著眼回敬了過去。我想我的樣子肯定很性感,就像外國電影裡 的浪蕩女人。我和沒有品味的她們不同,我讀過書,而且我放得最開,因為我什麼 都不要付出。我只要盡著自己的性子去玩去鬧就行了。這是一個顯得有些猥瑣的男 人。個子小小的,戴著一頂球帽,甚至不敢正視我,只是借著喝酒的機會時不時地 掃過一眼。我也不說話,就在那裡抽著煙。抽完了兩根煙,喝了一杯酒,我就穿過 人群,慢慢地走出了門。 我倚在黑暗的牆角,酒吧的門不時被進進出出的人推來推去的,裡面的吵人的 音樂也就時有時無的。我看他沖了出來,東張西望的,然後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他 會出來,我還知道假如我不採取主動的話,他會不好意思和我搭訕。在我的面前, 他似乎顯得很自卑,在他的面前,我似乎顯得很驕傲,驕傲得像個公主。我故意發 出了一聲響。 一切都從我拿鑰匙開門時結束:我以為她會及時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但進來時 我已經感覺到了隱隱的不安,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房間這回真的是空了,沒有一點 活氣在裡面。他的手已經伸過來了,我帶點惱火地說你幹什麼,他的手突然反過來 就打了我一個巴掌,他說臭婊子,你神氣什麼。他的樣子已經徹底變掉了,從猥瑣 變成了兇神惡煞。我絕望地反抗著,心直往下掉,卻是一直沒有找到能夠承受它的 地方,我知道我掉入了一個陷阱。我沒想到他還有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穿過了 我薄薄的衣服,血慢慢地湧了出來。 「沒想到你最後找的是這樣一個男人,還不如我那兩個呢。」她出現在我身邊, 對我說。我不說話,我看到那個男人像老鼠一樣張惶地在黑暗的街道裡跑著。他終 於支撐不住,靠在牆角開始嘔吐起來。他的手神經質地擦著衣服上的血,血塊已經 幹了,這是從我身上流出的血,它變成了一團黑色,像黑口紅那般的黑。「殺我的 那兩個男人早已經被槍斃了,所以你是找不到他們的。你聽說過替死鬼麼。」我還 是不說話,我像是飄在半空中看著那個男人。我知道他心裡很怕,他註定是逃不掉 的。「誰讓你踏上這條船呢,是你自願的。你找下一個替死鬼吧,我要進天堂了。 好在這樣的人不難找。我們天堂見。」我看著她像霧一樣飛了出去,飛進了陽光裡, 不見了。 我找了塊地方坐下來。來了很多人,把我的肉身抬了出去,然後是哭天搶地的 媽媽。人都走了,媽媽抬起頭,朝我在的那個角落裡看著,目不轉睛地看著,看得 我心裡發慌。媽媽像在對著空氣說,玲兒,回家吧。我搖搖頭,我說我是屬這個 城市的,我不要回農村。不曉得媽媽有沒有聽見。 白天過了是晚上,深夜裡有悄無聲息的汽車掠過,我跟著車燈往前飄。晚上過 了是白天,在第一縷陽光射進來的時候我在房間裡慢慢地睡著了。我看到了一塵不 染的房間裡的第一絲灰塵的飄落。在所有的東西漸漸都蒙上了灰時,門又重新開了。 那個房東領著一個鄉下妹子進來了,他說不貴,一個月只要二百塊錢。她住了下來, 把房間四處打掃了一下,然後對著窗外發呆。我站在她身後,對著她發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