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李小白改稿記 中躍 應邀到大名鼎鼎的省電視臺去改稿,李小白的經歷就不一樣了。 在一個陌生而重要的地方等人是最無聊的,何況在33層樓的高空。 幸好牆上有玻璃窗,可以看看外面。但一個也打不開。最多只能推出去一個渺 小的角度(怕人跳樓?)。隔著玻璃,外面的景色看上去就不那麼清晰了。但那些 渺小的景物尤其是渺小的人群仍然給了李小白極大的視覺詫異:街道成了一條條桌 縫,桌縫裡爬滿了灰色的螞蟻(也有少量非灰色的)。那些一排排的小火柴盒,大 概就是平日常見的那些六七層居民住宅樓吧,小白沒想到的是,那些火柴盒頂是上 怎麼都像個垃圾堆?…… 自由撰稿人李小白應約來省城電視臺改稿。時間約好星期四下午四點。這是電 視台的老費定的(小白管他叫費主任),小白不知道費主任為什麼會定在這個時間 ——專程約他吃晚飯麼? 晚飯是吃盒飯,從台長室出來,費主任好像才忽然想起了時間,看了看表,略 帶驚訝地說呀,都六點半了?我晚上七點還有個會,是發展黨員方面,煩得很,今 天不能陪你吃晚飯了,就在這裡吃工作餐吧,明天我再請你。 費主任先吃完——準確地說,他沒有吃完就和上了紙飯盒,一邊用紙巾擦嘴, 一邊對小白說,我安排你先住下來。他說了個賓館的名字,說是四星半級的,離這 兒不太遠,走15分鐘就到了。 小白也乘機合上了飯盒,說不麻煩了,我很隨便的,不要這麼浪費,就在附近 找個旅館就行,近一點兒工作起來也方便。 費主任說附近沒有什麼好旅館,假如你嫌那個賓館路遠,我們就打車去,以後 你出門都可以打車,一切費用由我們來承擔。 小白說那更不好意思了。 費主任說,只要把稿子改好了,片子獲了獎,這一點費用根本不算什麼。 小白還是做出一副謙虛態度,堅持說在附近找個乾淨的旅館就行,說自己住大 賓館反而不習慣。他還提醒對方,馬上七點鐘你還要開會呢,遠了來不及的。 也許是最後的提醒起了作用,費主任做了讓步,說那今天先住一天,明天再調 過去。 小白住的旅館名叫光明旅社(聽聽這名兒)。最好的雙人間每天100 元。費主 任陪他一起去登記的。費主任說我們先看看房間吧。旅館服務員同意了。服務員倒 是女的,卻至少有四十歲了。沒有四十也有三十九屬那種讓人看一眼就不想看第 二眼的類型。她按了好幾下電梯按鈕,電梯終於慢吞吞地下來了。門打開後,裡面 有個其醜無比的中年婦女,臉胖得像掛豬肺,一隻眼睛是斜的。小白原以為她是旅 客,不料也是服務員,說是專門開電梯的,她答應帶他們去七樓看房間。 這時候小白心裡已經有點後悔了,我不要求你年輕美貌,可也別搞得歪鼻斜眼 的,多噁心啊。住下來以後,小白才發現,面目和修養的關係怎麼這麼緊密,且絕 對成正比?怎麼面目越醜的人,素質越差,態度越惡劣?當然這是後話。 坐電梯的時候,斜眼的真面目還沒有徹底暴露出來。小白只是覺得這電梯太舊、 太怪了,門是朝一邊開的,且運行起來太慢,到處咣當作響,讓人擔心它隨時會掉 下去。這電梯好像是裝貨用的吧?小白自言自語了一句。斜眼用斜眼很不禮貌地盯 著他,盯得他身上汗毛直豎。你是專門開電梯的啊?挺辛苦的哦?小白主動跟她打 起了招呼,這電梯讓旅客自己操作就行了,你何必這麼辛苦?斜眼斜了他一眼,這 電梯你會開?按錯一個鈕大家全玩完。 說話間到了七樓。斜眼扯開嗓門叫七樓的服務員。於是小白看到了該旅館的第 三個服務員。小白看她的時候,不得不將目光朝下低了又低——她實在是太矮了, 簡直是個侏儒。這個旅館真是滑稽透頂,「光明特色」的旅館?這真是太可笑了。 小白注意到,侏儒在用鑰匙開房間的時候,不得不將手舉到頭頂上。小白希望門後 也像斜眼、侏儒一樣有「特色」,這樣他就可以找個理由不住這個店了。可惜的是 房間的擺設還算說得過去,兩張床,一張寫字臺,兩張沙發,一台大彩電,衛生設 備齊全,有熱水洗澡,讓人挑不出什麼毛病(當然是針對100 元的價格而言)。費 主任問他怎麼樣?還行嗎?旁邊的侏儒、斜眼於是也反復地嚷道,這樣好的條件, 100 元錢一天,上哪兒去找? 費主任、小白在斜眼的率領下再次乘電梯下樓,到服務台辦手續。這時小白才 想起自己的身份證忘帶了。小白是個自由撰稿人,作家,即長期坐在家裡,除了參 加筆會什麼的,幾乎足不出戶,沒有帶身份證的習慣。好在費主任隨身帶著身份證, 登記才得以進行。為此服務員還囉嗦了好幾句,尤其當她聽說只住一天時。事後他 還對這表格反復挑毛病,指著「住店目的」一欄,要求填清楚。小白說填了「出差」 還不行啊?費主任略加思考,在後面有補充了「寫作」二字。可見費主任還是比較 老實的。也許是他不屑於與這種人計較吧。在寫「作」最後一筆,費主任用力過猛, 表格紙都劃破了。服務員要求二百元押金。小白說住一天幹嗎交二百元?費主任卻 一句話不說,掏出錢包往外數了兩張紅色的「領袖」。小白注意到他的錢包很厚, 足有幾千元現金。服務員拿著大鈔對著燈光照來照去,又是甩又是搓的,弄得小白 在一邊好不耐煩。費主任卻很平靜,面無表情地耐心等待著。服務員終於開出了收 據,並拿出一隻郵票般大小的紅牌子,提出要交十元錢押金。費主任問都沒問,又 從錢包裡掏出十元錢。等這一切終於完了之後,費主任還沖她很客氣地說了一聲: 謝謝。 臨走,費主任和小白約好,明天下午四點在電視臺碰面。在這之前,他讓小白 先看那一大堆同期聲資料。 送走費主任,小白再次坐著咣當作響的電梯上樓,用那只紅牌從服務員那裡換 了一隻藍牌,再用藍牌請侏儒高舉手臂打開了房門。一進門,小白就迫不及待地沖 進衛生間洗澡,不料噴頭裡噴出來的是冷水。此時為初冬,北方已經普遍降雪,長 江下游的這座省城也早已北風凜冽。此時小白已脫光了身體,冷得牙齒直打戰,除 了再把衣服穿上,似別無他法。正要出門責問服務員時,小白發現冷水又變熱了。 小白只好重新把自己脫光,趕緊站到浴缸裡。噴頭太小,水溫溫的,怎麼也調不熱, 等水噴到身上,已經發涼了。只當我洗了個冷水浴、鍛煉身體的吧。小白這麼想。 好歹洗完了澡,小白打開電視,縮在被子裡,再也不想動彈了。由於電視機沒 有遙控器,每次換台都要從被窩裡爬出來。小白後來想了個辦法,將電視機櫃朝床 前移了移,再從被子裡伸直腿,用大腳趾去按頻道鈕。電視上,十個台倒有八個台 是模糊的。小白估計它不是有線電視。再環視房間,也沒有電話。小白想起應該給 老婆打個電話的,不然她又要疑神見鬼了。 小白重新套上衣服,出門去問侏儒,打電話怎麼打?侏儒說你要打電話?我這 裡代辦公用電話,和外面的公用電話一樣。小白問,有沒有計價器?侏儒不耐煩了, 我不是說和外面的一樣嗎? 打完電話回房間,小白瞥見對面房間開著門,裡面有個年輕女人(好像在洗腳), 身段很不錯的樣子。從側面看,臉型似乎也不錯,皮膚挺白的。小白還注意到,那 是一個單人間。 小白回到房間,心開始卜蔔跳起來。最後他決定去碰碰運氣。以前還沒有過這 樣的經歷。萬一遭到拒絕怎麼辦?這點小白也想到了,那就說聲對不起回來就是, 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明天就走了,說不定一輩子也見不到她了。小白就這樣 說服了自己。穿上該穿的衣服,再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尊容,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卻發現對面的房門關上了。不過沒有關死,還留著一條縫。這就比剛才困難多了。 小白差一點退了回來。幸虧差那麼一點,小白沒有真的退回來。 小白壯起膽子,用指關節敲了敲門,聽見裡面一女聲應道:誰呀?小白也不答 話,輕輕將門推開,讓她看見自己。年輕女人臉上起了一層疑問。 你好,我住在對面……小白指著自己大開的房門解釋說。 有什麼事嗎?女人問。一口好聽的北方普通話。 沒,沒什麼事,小白說,今天剛住進來,不習慣,想和你聊聊天,行嗎? 女人聞言笑了一下,行啊,你進來坐會兒吧。 女人笑的時候,小白發現她的牙齒不好看,挺黑的,好像。小白的膽子好像也 就大了一些。 小白走進去一步,緊靠門口坐在床邊上。門當然是大開著,正如對面自己的房 門。話題還是很好找的,哪兒人,來省城有何公幹。小白介紹自己是自由撰稿人, 也就是作家,從水江來,為省電視臺寫一個專題片的解說詞。 為什麼找你來寫呢?省城沒有作家嗎?女人問。 這正是小白期望的。小白解釋說這個片子牽涉到許多自然科學方面的知識,單 有文學知識是不夠的。再說自己也是這個省排名前十名的作家。小白列舉了自己的 一些代表作,女人均抱歉地搖搖頭,說沒看過。小白問她平時看過什麼雜誌,女人 舉了《讀者》,《知音》,《民主與法制》,就再也舉不出來了。這讓小白頗感失 望。 接著,小白也很快知道了女人的身份,她是長春某廠的推銷員,兼要債員,這 次來省城主要是來要債,見機再做一下推銷,已經住下一個多月了。在小白不停地 追問下,女人說出了欠債廠的名字,欠債的數額(接近8 位數),要債的艱難。那 個欠債廠去年被一家著名的大企業雪城集團兼併了,現在說穿了,她就是和雪城集 團要錢。 小白說我們這個片子還拍了雪城集團呢,當然是講他的好話。不過我們都知道 雪城店大欺客,外強中乾,他欠了很多中小加工企業的錢,欠銀行的貸款更是不計 其數。 女人講起她要債的經歷,講起一個推銷員在社會上的所見所聞,牢騷怪話不滿 如消防龍前沿的高壓水噴湧而出。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你說,這個社會還有什麼 是正常的?女人連珠炮地向小白髮問。小白發現她的臉都氣歪了,臉色鐵青,肌肉 僵硬,一點都不好看了。 小白好容易岔開話題,問她,單位怎麼會派你一個女人出來要債呢?話一出口, 小白就意識到不該問,問錯了。果然,她發現女人的臉頓時陰了下來。女人從枕頭 底下摸出手錶,看了看說,喲,都過12點了,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要債呢。 小白連忙站起來,道歉說,對不起,我忘了耽誤你休息了,對不起。 然後小白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小白關上房門,走到窗邊,打開窗子,將頭伸出 去透氣。他看見城市上空狹窄的天空上,掛著一彎冷月,像只魚鉤,閃著金屬的寒 光。 翌日上午,小白一覺睡到九點才起床。出門時,他上了保險,使勁將門關上, 又使勁擰著把手推了兩下,才放心離開。他沒忘了看一眼對面的房間。門關著。一 個身材苗條、面目姣好的年輕女人的影像在他腦子裡閃了一下。 在電梯裡,小白又碰見了斜眼,和另外一個胖女人。胖女人稱讚斜眼裡面的一 件色彩鮮豔、花裡胡哨的線衫蠻好看的,還用手在上面摸了幾下。斜眼受寵若驚, 你以為是什麼高級貨啊?十元錢一件,買著玩的哎!胖女人說,這麼好看才十元錢? 有眼力,做工還不止十元呢!…… 小白在旅館旁邊的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薺菜餛飩,花了三元五角錢。付錢的時 候,不知怎的,腦子裡忽然閃過了斜眼身上的那件花裡胡哨的線衫。下面,該回房 間看資料了,他提醒自己。昨天晚上一個字沒看。跟那個東北女人瞎聊了一通,回 去睡不著,打開電視看球,一直看到2 點。按她工作七年的說法,那個女人最多三 十歲吧,聽說她在旅館裡住一個月了,她就不想男人嗎?嗯,肯定是不缺吧?小白 邊走邊這麼捉摸。 走到旅館門口,小白忽然不想進去了。好像裡面坐著債主似的。剛吃過飯,還 是先在街上轉一轉,消消食吧。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小白散步上了大街。他先是去電子街買了好幾張盜版光盤,然後又打的去一個 文友單位玩,一起吃了午飯,然後又去一家書店逛了逛(什麼書也沒買)。 眼看四點鐘已到,小白沒回旅館,而是直接奔了電視臺。有個穿制服的男人用 本地方言遠遠地喝他:哎哎哎,你找哪個?小白看也不看他,用普通話說我哪個也 不找,我回單位。那傢伙就沒聲了。 上到33樓,小白直奔費主任辦公室,心裡卻在一路打鼓:如果對方問起看資料 的事,我該怎麼回?…… 幸好費主任人不在。小白的心就定了一點。接著他發現,隔壁一間有人在看電 視,屏幕上出現的是一場圍棋賽。開始小白覺得奇怪:辦公室哪來的電視機呢?不 過很快他就釋然了:這裡是電視臺啊。 常昊與李昌鎬的棋已接近尾聲。擔任解說的王汝南八段說常昊的形勢一直不錯, 但可惜在最後官子階段一著漏算……總之這盤棋輸得很可惜,太可惜了。看電視的 那傢伙則不停地搖頭歎氣:神經病啊,神經病啊?…… 天快黑的時候,費主任抱著一隻三角架匆匆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個扛攝像機的 小夥子。一切好像是昨天的複製。他們進了費主任的工作間。小夥子放下攝像機、 在得到允許後走了。這一切被小白隔著玻璃看在眼裡,心想他們大概是剛剛採訪回 來,比我賣力多、辛苦多了。四十來歲的他是很想抓緊時間幹出點名堂的。本來, 一個人想往上爬也沒有什麼不對,這很正常,但工作不是靠用蠻力就能幹好的。武 功蓋世的霸王烏江自刎,而沒有武功也沒有文化的劉邦卻得了天下。關鍵要懂得用 人,用人不疑,小白想,假如他懂得怎樣用我,我倒是真心誠意想助他一臂之力的。 小白走進去,叫了聲費主任。費主任看上去很疲憊。小白站在那裡,等他問資 料看得怎麼樣了。果然,費主任問,你資料看得怎麼樣,語氣和表情都是淡淡的。 這時有人進來請他簽字報銷發票,他說等一下吧,談事呢。語言也是高度的精練。 那人一聲不吭就轉身出去了。小白早想好了怎樣回答,說那些資料字跡太潦草,不 易辨認,才看了一小半。 晚飯費主任請小白進了飯店。費主任沒有食言。 在小白的印象裡,那是一個到處亮閃閃、裝璜很精緻的地方。菜很有特色,味 道也不錯。費主任似乎是這裡的常客。他們喝的是幹紅葡萄酒。開始桌上沒有什麼 話,幾杯酒下肚,話就漸漸有了一些。當然是小白主動和他扯些閒話,比如旅館裡 的那些醜服務員,那個要債的東北女子,還有欠債的雪城集團…… 你不能聽她的一面之詞,費主任說,債務這種事很複雜的,誰也搞不清。 是的是的,小白附和地說。 為了調節氣氛,小白想說點趣聞軼事。我聽說,雪城集團老總是中國最大的走 私犯,他的好多核心零件都是走私進來的,所以他的產品成本就低,就敢於和同行 打價格戰,把同行擠垮…… 外面的謠言多了,費主任面無表情地說,這次我去雪城採訪,親眼看到他們的 產品實現了80% 的國產化。他們的職工80% 都有私家車。你的解說詞說,轎車進入 家庭的日子指日可待,觀念就落後了,實際上,轎車已經進入了家庭。 這個,有沒有統計數字?小白的表情不知不覺認真起來。 不是每說一句話都要有統計數字的,你看事實嘛,錄相機又不會說謊。 是的是的,小白舔舔嘴唇,小心地說,不過,有的地方,有的人,會搞假像。 為了調節氣氛,小白又講起了前幾天剛看的一本書,叫《偷拍實錄》,講CCTV 的記者怎樣冒著風險搞偷拍,有時第一天採訪的東西冠冕堂皇,第二天偷偷殺個回 馬槍,一切忽然就變了樣,真相就暴露出來了。 你應該多看點正面的東西。費主任說。難怪你的解說詞境界不高,原來是帶有 這麼多的個人觀點,片面的,負面的觀點…… 這都是酒席桌上說著玩的,小白連忙賠笑解釋,就像人要吃飯也要拉屎一樣,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把飯吃好,把酒喝好,把工作做得很漂亮! …… 那你是在違心地做事羅? 小白訕笑道,唉,現在的人,有幾個不在違心地說話,違心地做事呵。 違心地做事,怎麼可能做得好呢。 費主任說罷這句話,沉默起來,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時間一長,桌對面的小白 心裡就有些慌了,生怕他動了中途換人的念頭,那樣的話,眼看就要到手的兩萬元 錢可就壞蛋了。他不就是沖這兩萬元錢才接這個活的嗎?……唉,反正又不是什麼 藝術品,那麼認真幹什麼呢?小白勸自己,人家給錢,你幹活,把錢拿到手才是目 的。 來,喝一大口。費主任終於說話了。酒桌上就有點好,不愁沒話說。 有些人崇拜西方,說他們的體制好,這些人大多沒去過西方,跟在人家後面瞎 起哄。 費主任又說話了。而且沒有提換人的事。這讓小白心裡在穩定了幾分。穩定是 壓倒一切的。然後才有面露微笑,點頭稱是。是的,是的,小白端著酒杯,反復地 說著這兩個字。 我去過香港,費主任繼續說,那裡下層的老百姓哪有什麼民主自由,在人家老 板手底下,只有一個字:幹活,老老實實地幹活,拼命幹活,否則一個字:死,你 就死定了。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小白感到臉上的微笑像漿糊一樣乾巴巴地粘在臉上,成了 一個面具,拿不下來了。要放在以前,在原單位,他早就一拍桌子(甚至是一掀桌 子)站起來,拂袖而去了。過去單位領導我都不怕,還怕你麼?現在我是個自由撰 稿人,我自由了,還怕你什麼?為了兩萬元錢,就應該這樣忍氣吞聲麼?何況他的 朋友汪靖說了,這兩萬元根本不算什麼,是丟身份的價,我不能丟了身份再丟臉… …這時小白忽然想到了一個段子,說一個老闆調戲一小姐,問多少錢可以摸她一下 奶,小姐當即義正辭嚴予以斥責,老闆卻不慌不忙,說一千元怎麼樣?小姐愣了一 下,拒絕了;老闆說一萬元怎麼樣?小姐再次愣了一下,但這次她沒有再拒絕…… 正當小白走神的時候,費主任及時地看了一眼手錶,說,差不多了,走吧,我 給你換旅館去。 不麻煩了,小白本能地客氣起來,都住了一天了,習慣了,再說,現在去退房, 一百元押金不就白扔了。 押金不押金,這些小事你不要考慮,費主任一邊招小姐買單,一邊慢條斯理地 說,錢是小事,你不要考慮,小事想得太多,大事就糊塗了。我一定要給你換個環 境,那個環境太差了。 光明旅社不光明,到處黑黢黢的,冷嗖嗖的。費主任在總台辦手續,小白上樓 收拾東西。臨走,小白看了看對面的房門,關著,那個女子在不在?要不要敲門, 告別一下?要走了,告別一下,這理由也是很正當。小白在那扇門前愣了幾秒鐘, 最後什麼也沒做,背著自己的旅行包走了。 他只記得這個女人姓王、東北長春的,是個要債員。她不說話、不笑或者不發 火的時候,模樣還挺可愛的。 他們換的那個四星級賓館叫月亮賓館,據說正在申報五星級。月亮賓館鬧中取 靜,像個大花園。亭臺樓閣,青草綠樹,假山假水,音樂噴泉,一切都讓人心曠神 怡。裡面的小姐更是一個賽一個的靚麗,嬌媚,謝謝光臨謝謝光臨,一片鶯歌燕語 ……小白的眼睛、耳朵頓時就不夠用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一陣陣發脹,眼珠就要 蹦出來的樣子。小白只好不時地把眼睛閉上幾秒鐘。閉上眼睛的時候,小白感到聽 覺更加靈敏了,那些鶯歌燕語帶著呼吸的起伏、節奏、溫度和體香,從雙耳源源不 斷地流進去,猶如溫泉將他胸腔裡的那顆心泡得軟軟癢癢的,酥酥的,酸酸醉醉的 ……小白天生就是這樣喜歡漂亮女人,這沒辦法。一個漂亮女人就是一部世界名著, 一個漂亮女人身上有千山萬水,有萬種風情,令人回味不盡……小白就是這麼看的。 可能是這種崇拜心理太重的緣故,小白對他所鍾情的漂亮女人似乎只能遠遠欣賞, 而不能有所斬獲。只可惜這些尤物一個個都讓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們褻玩了——小 白不無遺憾地想。 手續辦得很快。他們沒有受到任何查問。在這裡,小白感到,他們得到的是信 任信任再信任,尊重尊重再尊重,感謝感謝再感謝。在這裡,小白感到他們是上帝。 費主任從錢包裡數出幾十張紅色「領袖」,總台小姐放在數鈔機裡刷地一下,就算 數過了。然後就交給他一把房間鑰匙,小白注意到,鑰匙上的號碼牌是一彎藍色的 月亮,同時又是一個裸體少女的造型,弄得他心裡癢癢的。費主任看也沒看,就將 裸體少女交給了小白。 36樓,電梯在那兒。費主任指示著說。我送你上去?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小白趕緊本能地客氣起來,時間不早了,都快十點了,你 趕緊回去休息吧——要不,你上去,洗個熱水澡? 費主任撇嘴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小白意識到自己又顯土了,顯小了,畢竟 是小地方來的,小家子氣一不留神就冒出來了。明天是星期六,費主任說他白天要 去省政府某會議上採訪,約小白下午四點在電視臺碰頭。大廳門外一溜邊停著幾十 輛出租車,一服務生穿著西班牙鬥牛士式的制服,為費主任打開車門。費主任毫無 表情地塞給他什麼東西(小費?),鑽了進去,不見了。服務生一鞠躬,然後溫柔 而有力地關上了車門。 電梯是透明的(鋼化玻璃?),且設在樓外面,越往上升,就將小白的心臟提 得越高,一直提到了嗓子眼,最後那玩藝兒一不小心蹦進了口腔,像條鯽魚似的嘣 嘣直跳,小白趕緊用手捂著嘴,憋住呼吸,咽了幾次才吃力地將它咽回去。上天了, 上天了,小白心裡念念有詞,抬頭向上,夜空瓦藍,星星點點;低頭朝下,萬家燈 火,也是星星點點,簡直不知道離誰更近一點。電梯內有一則醒目的廣告,小白不 可能不注意到:「歡迎光臨頂層旋宮,一覽本城奇麗風光。」 頂層旋宮是45層,據說是建國45年時造的。到了門口,小白才知道需要一張 「領袖」作為入場券。小白想退回去,但門口的一排美女已經向他頷首微笑:歡迎 光臨!……小白就不好意思退了。這就是美女的力量,小白有點牙癢癢地想,她們 比彪形大漢有力量多了。 時間雖近深夜,旋宮酒吧似乎才剛剛拉開序幕。中央金屬圓柱才跳第一輪脫衣 舞。小白這是第二次見識這種場面,否則他的眼珠非要像出膛的子彈一樣射出去不 可。第一次他感歎女人身上的那些零件原來那麼靈活,像裝了軸承、彈簧一樣,這 次的感覺就更到位了,只有一個字:活——都是活的……這麼想著,小白兩腿一蹬, 繃直了身體,眼一閉,頭一仰,死去了好幾分鐘。 用鋼化玻璃(?)封閉的旋宮一直在慢慢旋轉,令人難以察覺。就像地球和月 亮的旋轉。人們坐在旋宮的四周,喝著免費的吳剛桂花酒,更有服務小姐打扮成嫦 娥模樣,衣袖飄飄的,足以讓人產生身在月宮的錯覺。小白睜開眼睛,看見了天上 的月亮。月如銀盆,又大又圓,似乎伸手可摘,於是他一連想起了許多描寫月亮的 詞:玉兔東升,皓月當空,千里明月,月懸碧空,月掛中天,月明如晝,月光似水 ……忽然,他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關於月亮,還是那部名為《世紀夢想》的 電視片?他弄不清楚,他想不明白,但是直覺告訴他,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肯 定出了什麼怪怪的事。於是他只好繼續剛才的思路,繼續想那些有關月亮的詞兒— —月光皎潔,月光溶溶,月光熹微,月灑清輝,月色溫柔,月明星稀……對了,可 以將《世紀夢想》改為《奔月》,這多有詩意,不知費主任會不會同意?……新月 如鉤,月鉤初上,上弦月,下弦月,半邊月,彎鉤月,峨眉月……對了! 小白一拍大腿,幾乎是從座位上蹦了起來,他將臉貼緊玻璃,睜圓了眼睛朝天 上看——不對,不對,他喃喃自語,昨天的月亮還像個鉤,像把鐮刀,今天怎麼成 圓的了?……他一連說了好幾遍,不亞於天文學家終其一生發現了宇宙的一個大秘 密,激動得難以自製。小白轉過頭去,神情恍惚,目光四射,他想得到別人的印證, 附和,和支持。他的目光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和鄰座的兩位年輕女子碰上的。 兩位女子剛才被小白嚇了一跳,看見了一系列古怪的舉動,一會兒對了,一會 兒不對不對,又感到很好笑,後來聽了他一本正經的大發現,大發問,越發笑得風 吹柳枝起來。但她們很快就向小白表示了歉意,那個兩眼水汪汪的黑髮女子解釋說 她昨天沒有注意到月亮,所以沒有發言權,另一個將黑髮染成黃髮的瘦女子解釋說 可能這兒離月亮近,所以看上去又大又圓。她們顯得很有教養又不失風情。 然後小白就與她們攀談起來。漸漸地,小白也忘了月亮這回事兒。 這是兩個溫州女子。溫州富,這以前小白是聽說過的,但富到什麼程度,小白 沒有概念。兩個女子來自溫州下面的一個鎮,都是私營老闆,做服裝的,這次來省 城談生意,也順便玩上幾天,放鬆放鬆。她們是開著私家車來的。她們評價說省城 沒有真正的貴族商店,沒有真正的頂級服裝,她們考察了半天,最貴的也就一萬多 元,所以,她們正醞釀著來省城開一家真正的貴族商店,賣真正的頂級服裝。小白 有些擔心地問,開這樣的店能賺錢嗎?她們笑道,賺錢是次要的,搶先佔領頂級市 場、打響自己的牌子才是主要目的。她們告訴他,錢是有形資產,而將來的競爭主 要是無形資產。然後她們就沒完沒了地開始談車,小白只聽懂了寶馬、奔馳,其他 的一竅不通,插不上話,也就找個空隙告辭坐回到了自己的位上。她們可能是故意 談給我聽的,小白這樣想,女人就是這麼虛榮,越有錢越俗不可耐。 小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不到十分鐘就離開了。原因之一是不斷有坐台小姐前 來騷擾他。從內心來說,他非常歡迎這樣的騷擾,但他知道這些騷擾不是免費的, 而是相當的昂貴。以前他從一個叫朱文的作家的小說裡讀到,省城一流的小姐的出 台費高達4 位數,而且決不還價,據說這是她們的行規。看來,現在的妓女也要比 作家高傲十倍以上。在這裡,小白深深地知道,惟有月光是免費的。而月光在何時 何處都是免費的。所以,小白就沒有理由繼續呆在這裡了。他惦記起旅行包裡的一 大疊資料,惦記起了一千元一集的《世紀夢想》,或曰《奔月》,他知道只有好好 幹活,讓顧客滿意,才能拿到你的報酬,一個作家的覺悟總不能比妓女還低吧?況 且,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感到,他已經找到修改的思路了,或者說,他已經摸到費 主任的意圖了,這就好辦了…… 小白回到房間,在衝浪浴室裡舒舒服服沖了一浪,換上賓館特備的保暖睡衣, 感覺周身滑爽,通體舒泰,頭腦清醒,渾身是勁,連下體都顯得興致勃勃,躍躍欲 試,這表明人的心情確實是好的,精力確實是旺盛的。在這樣的環境裡,在這樣的 心態下,小白覺得幹什麼都坐得住,都定得下心。 小白摸了摸床頭櫃上的電話,翻了翻精緻的服務指南,發現裡面沒有一句「不 准」之類的話,而是不厭其煩地告訴你,你有哪些哪些權利,你可以享受什麼什麼 服務和待遇。每一頁上都印著這樣一句話,也是小白最欣賞的:「假如您對我們的 服務滿意,請告訴你的親友;假如您對我們的服務不滿意,請告訴我們的經理。」 還有一連串的電話號碼——如您需要向經理投訴,請撥打××××;如您需要去健 身房、游泳池、按摩室,請撥打××××查詢;如您需要任何其他服務,請撥打× ×××查詢……總之,凡是你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你沒想到的,他也想到了。這 才叫人呆的地方啊!……小白長歎。 最後,小白把看資料的地點定在了陽臺上。和房間裡一樣,陽臺上同樣是溫暖 如春,沙發同樣舒適,燈光同樣明亮可調,還多了真假難辨的綠色植物,還有玻璃 窗外的月光……偶爾從筆跡潦草的資料上挪開目光,看一看窗外,那滿天繁星,那 滿地繁星,不知是從人間看天上,還是在天上看人間……他媽的,真好,真不一樣, 小白不禁感慨萬端,自己還不識好歹,差點就拂了費主任的一片好意!……至於一 天花多少錢,你不心疼,我心疼什麼?小白決定如有可能,儘量在這裡多住上幾天。 這麼一想,小白就不著急看資料了。他回到房間,打開電視。聽說這樣的賓館 有內部頻道,也可以收到境外電視。小白操起遙控器,一個台一個臺地找,有拳擊, 有足球,有暴力,有武打,有奧斯卡名片,有三級片,都是小白喜歡看的,弄得他 不知道看什麼好,只好一個頻道來那麼幾分鐘…… 正當小白手忙腳亂、眼花繚亂之時,忽聽門鈴唱起了《魂斷藍橋》,小白走過 去一開門,音樂就斷了。門口果然站著一位小姐,低吟輕唱道:先生您好,午夜客 房服務,我叫瑪麗亞。連聖母都來了,多好。小姐手上托著個茶盤,裡面五顏六色 地擺著好多杯飲料和酒,小白拿不准要不要自己掏錢,所以連說謝謝謝謝,我不需 要。小姐說一杯是免費的。小白不好改口,還是說謝謝謝謝,不需要了。小姐說冰 箱裡也有免費飲料和食品,請選用。小白說好好好謝謝謝謝。小白的目光在小姐身 上遊移著,猜測著小姐的真實意圖,也想和她多說幾句話。他問這個門鈴是不是任 何時候都響,好不好關?小姐便笑吟吟地教他,只要按門後面的紅色按鈕,門外就 會亮起「請勿打擾」的燈,門鈴也就自動關閉了。 瑪麗亞邁著貓步,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她的屁股從後面看翹翹的。小白從來 沒有見過這麼挺拔而性感的屁股。他為自己就這麼放走了她而惋惜不已。這時,一 個英俊的男服務生走過來,按了對房門的門鈴。出於好奇,小白一時站在自己房門 口沒回去。對房門開了,開門的竟是小白在旋宮上認識的那個黑髮女子。那女子也 看見了他,朝他投過來嫣然一笑。小白故作矜持地朝她點點頭,趕緊縮回了房間。 過了大約五分鐘吧,小白的門鈴再次唱起了《魂斷藍橋》。這次是對門的黑髮 女子。黑髮女子眼波盈盈:先生不好意思,請問你現在看影碟麼? 什麼影碟?沒,沒有啊。小白有些慌亂。 那你在看什麼電視呢? 沒有,哦,瞎看看,瞎看看…… 對不起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不哦當然當然,請進,請進…… 黑髮女子進來後,小白立在門口,考慮要不要把房門關上。 哦,你在看香港的鳳凰台啊,太好了,我也正想看這個台,看來我們是有緣分 的,不然,怎麼會不謀而合呢? 你們,房間,沒有電視?小白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黑髮女子立馬笑了:他們在放三級片呢。 他們?……你們不是兩個人?小白問了個更愚蠢的問題。 黑髮女子笑得更厲害了,說你剛才不都看見了麼? 我?看見了什麼?小白越發莫名其妙了。 沒看見就算了。女子忽然有些羞答答的。我姓王,先生你貴姓? (又是一個姓王的。)免貴姓李,小名李小白。 女子咯咯笑了:怎麼像背書似的?你緊張什麼? 我,沒,沒緊張,小白故作坦然地一聳肩,我挺,挺那個的…… 兩人的交談就此磕磕絆絆地開始了。 現在我們可以稱黑髮女子為王小姐了。王小姐聽說小白是作家,為省電視臺做 特邀撰稿人,敬佩之情立馬溢於言表。她說自己高中沒畢業就下海做生意了,因為 做生意講究的是個時機,學問將來還有彌補的機會,所以現在一閑下來就喜歡讀書, 看中外名著,也看國內的文學雜誌,她還發誓說她讀過李小白的小說,還不止一篇, 因為李小白這個名字給她的印象比較深,開始她還以為是作家起的筆名呢。 聽了王小姐一番熱情洋溢的表白,小白早已魂不附體了,他的魂魄像一隻正在 洩氣的氫氣球,在精美的房間裡旋了兩圈,然後出了打開的房門,沿著走廊,順著 安全通道一直上了頂層,也就是旋宮,最後在旋宮頂端的複式氣窗裡鑽了出去,沿 著銀色的月光一直飛向了月亮…… 對一個男人來講,兒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別人的好;對一個作家來講,兒子 恐怕就要換成文章——「舍弟文章數第一,我給舍弟改文章」——因為從廣義上說, 兒子也是他的一件作品。如今人們說話都文雅多、藝術多了,比如他們管「流氓」 叫「作家」,管「傻X 」叫「文學青年」,這樣聽上去確實好聽多了。所以李小白 從來不說自己是作家,而自稱是自由撰稿人,也就是一個以賣稿為生的人,至於自 由二字,按小白自己的理解就是失業的代名詞,當然自由二字聽上去確實要好聽多 了。對這樣一個「四十而自由」的男人來說,還有比遇上一個愛好文學的富姐加紅 顏知己更讓人魂飛魄散的事麼?…… 沒有了。絕對沒有了。 所以,這個故事,我想寫到這裡也沒有什麼可寫的了。 作為讀者,你肯定會覺得很突然,似乎在飛馳的車上遇到了急刹車,差點被甩 出車外。你甚至會覺得這篇小說才剛剛開始——李小白不是來省城改稿的嘛,他還 沒有開始改呐,故事怎麼就結束了——後來呢?……比如那個電視片腳本,《世紀 夢想》或曰《奔月》,改得如何?那個費主任呢,他滿意嗎?李小白有沒有拿到原 定的稿酬?對了,李小白和那個王小姐有沒有發生什麼關係?…… 假如你一定想知道這些結果,那麼,作為作者,我當然是有義務交待清楚的。 後來——我們的主人公李小白在月亮賓館一連住了二十天,以每天改一集的速 度改著那個《世紀夢想》,後來更名為《奔月》,費主任對這個名字頗為讚賞,他 表揚小白說,這回你真正定心了,把心放在上面了,來靈感了。小白似乎也這麼認 為,他在這裡確實生活得很定心,隨心所欲,好像生活在天上,生活在月宮裡,覺 得日子過得很快,白天很短,也很長,夜晚很長,也很短。一天天的,不知不覺就 過去了。他甚至想永遠就這麼生活下去,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但令小白特別欣慰的 是,他和費主任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多了,很多觀點和主意兩人常常是不謀而合,兩 人大有英雄所有略同、相見恨晚之意。每天晚上費主任都要來陪他喝酒,喝茅臺, 喝路易十三。有時候中午也來,比如雙休日不拍片的日子。費主任的酒量很大,他 的酒癮比酒量還要大。即使喝高了,費主任仍是一副威而不怒的樣子,沒有什麼多 言、多動、渴睡之類的失態之舉。小白整天幾乎足不出戶(賓館),頂多偶爾讓目 光紅杏出牆,鳥瞰一下腳下的人間煙火,憐憫一下腳下如蟻的人群。然而世上沒有 不散的筵席,小白終於將二十集全部改完了。費主任還想挽留他在這裡多住幾天, 說要用小車兜著他將省城(含附近景點)好好地玩一玩。但小白實在不好意思這麼 做了,他的心還沒有練得這麼黑,臉皮也沒有練得這麼厚,再說他還要趕回去撰其 他的稿,這就是自由二字的含義。至於稿酬,在改完第十集的時候費主任就將全二 十集的兩萬元現金像送溫暖一樣送到了小白手上。到了臨走的前一天晚上,費主任 在正式宴請了小白之後,又送上了五千元現金,說是給他的交通、生活費補貼,這 次小白沒說什麼客氣話就收下了。費主任半眯著眼看著他,說他成熟多了。 這才像個幹大事的樣子。這是費主任的原話。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小白心裡還是升起了一股依依惜別之情。這天夜裡他又走 到陽臺上去看月亮,讓他驚奇且百思不解的是,月亮還是圓的,又大又亮,裡面的 嫦娥、桂花樹什麼的似乎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怎麼可能呢?小白疑疑惑惑地對身邊 的王小姐說,你還記得嗎,二十天前,在旋宮上,我看見月亮是圓的,我還告訴你, 還問過你,(王小姐點點頭:我記得,就是月亮讓我們認識的,月亮是我們的使者。) 我是說,怎麼過了二十天,這月亮還是圓的呢?這不可能啊。王小姐想了想,說, 可能是我們住得高,看月亮的角度不一樣吧。小白笑了,說沒聽說過,只聽說月亮 的另一面坑坑窪窪的,難看極了,可不知怎麼搞的,那一面始終背對著地球,我們 永遠都看不到。可別說得這麼絕對哦,王小姐四肢柔柔地纏著他,你沒聽說過有錢 的美國人死後可以葬到太空,那裡沒有空氣,所以永遠不會腐爛。說不定將來的某 一天,我會邀請你一同乘航空飛機,繞道月亮的背面去看一看,不過我不懂,看那 東西到底有什麼意思?…… 關於李小白與王小姐的關係方面,我想我只能說這麼多了。因為前面說過,如 今好多地方管流氓不叫流氓,而叫作家了。我不想讓自己,讓我的主人公—自由撰 稿人李小白成為這個說法的證據。 李小白懷揣著二萬五千元鉅款,回到了闊別二十來天的家,當天他就將二萬交 給了老婆,老婆差點沒暈過去。晚上老婆燒了一大堆好吃的菜,還開了一瓶從來沒 捨得開的(據說價值一百多美元的正宗法國白蘭地的)假酒。夜裡老婆還主動鑽進 他被窩裡來,在他懷裡拱呀拱的,李小白假裝喝醉了酒,不省人事,才躲過這一劫。 第二天,李小白趁家裡沒人,將紙包裡那幾盤盜版碟片塞進電腦光驅,結果除了一 張《人體藝術攝影》外,都讀不出來。《人體藝術攝影》也不是人體藝術攝影,而 是一些畫室模特兒的裸體照片,幾乎沒有一張可以清楚地看見陰部。 又過了幾天,李小白接到省城電視臺即費主任打來的電話,讓他將《世紀夢想 》的原稿儘快給他寄過去。小白聞言愣了愣,想問一句為什麼,不過最後他什麼也 沒問,就答應了。小白知道費主任這個人,他不想告訴你的事,你問了也白問,甚 至會引起他反感。但其中的原因,小白可以猜得出來,費主任畢竟不是這部電視片 的終審者,在他上面,至少還有那個副台長。在電話裡,費主任特別關照小白要用 特快專遞寄給他,小白也很爽快地答應了。但到了郵局,一問特快專遞要花四十多 元錢,小白又捨不得了。最後他寄了快件,只要二十多元錢。我已經不欠你什麼, 你也不欠我什麼了,小白這樣想,這次純粹是看在朋友面子。何況小白問清楚了, 快件也是當天到省城,和特快專遞並沒有多大的差別。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