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今夜你會不會來 劉時亮 天亮了,明天,明天我們去幹什麼呢? 一 打開粉盒,望著鏡中,經過一天的飽睡臉色略顯蒼白,眼瞼還有點腫,我拍拍 臉,往上撲粉,面脂帶著淡淡的幽香,直沁入我的肺部,味道有點像我家巷口的那 叢夜來香,香氣也是這麼淡淡的,每晚下夜班獨自騎車回家,看到巷口那盞慘白的 路燈,聞到那陣淡淡的清香,我才鬆口氣,到家了。 現在的賊是越來越猖狂了,玉蓮下夜班時就讓人把手袋給搶去了,第二天她來 上班時還紅腫著眼,這可是她剛花了一個月的工資買的,說是真皮的。 二 姐妹們陸陸續續上班了,和所有女人聚集的地方一樣,房間裡吱吱喳喳響成一 片。 東北姐兒辛紅又在大談她的理想:這地方真呆得膩歪,挺大個男人個頭沒我高, 找男人還是我們那的好,長得精神,人還實在,等我賺夠了10萬,我就回去找個老 公,做點小生意,夠花一輩子了。 10萬?我要是有10萬那該多好,馬上回去,存起5 萬留本,另5 萬夠我開間時 裝店的了,專賣高檔時裝,就從廣東這裡進貨,肯定有得賺,在這城市裡到處都是 時裝店,要是沒錢賺哪有那麼多的人都做這買賣,價錢還都貴得驚人,其實料子也 不是特別好,只是款式新潮點,一套裙子要上千塊的開價,了不起砍一半價都得好 幾百,聽吧台的阿強說,時裝店老闆欺負外地人,本地人去買起碼可以再便宜一兩 百。真他媽的廣東人! 「你那10萬塊差不多了吧。」有人打趣。 「早著呢,零頭都沒有,其實你們個個賺得都比我多,他媽的老說我有錢。」 「你命好唄,你跟的那個什麼科長,他一定沒少給你,我看他挺有錢的。」 「哎,別提那個氣管炎了。他錢都給他老婆卡死了,還說要給我買房子,鬧了 半天房子是租來的,說起他就來氣,跟他真是浪費青春,這段時間你不見我都不理 他了。」辛紅把頭往沙發上一靠,「中華兒女千千萬,不行咱就換。」 和辛紅說話的是個瀋陽人,叫李萍,來的時間不長,據她自己說,她是因為到 廣州做生意結果把借來的本錢全賠了,合夥的女孩哭著回去了,她決定留下掙些錢 再回去。 在這裡工作的人或真或假都會給自己給別人一個理由。 姐妹們嚷成一片,我沒有插嘴,我從千里之外的城市來到這裡才不到三個月, 通過老鄉介紹來到這家夜總會也只有兩個月,談賺夠錢收手為時尚早,專心化我的 妝吧。 眼睛和眉毛是長得最讓我滿意的部位。中學時,玉蓮一直暗戀的帥哥志輝在寫 給我的情書中就對我的眼大加讚歎,說願意淹死在那兩汪深潭裡。還是上學那陣子 有意思,那才真叫無憂無慮呢。 現在?望著鏡中的臉,我有點顧影自憐了。如果爸爸能有個一官半職我也就不 用在高中畢業後進不了好單位了;如果不是玉蓮跟了個小老闆後,洋洋自得的樣子 和身上的名貴時裝刺痛了我,我也不會受人慫恿,來到這鬼地方來幹這一行了。 每晚濃妝豔抹陪著些五音不全的人唱些難懂的粵語歌。還得防著那些就勢亂摸 的手和亂親的噴著酒氣的嘴,又不能拒絕得太乾脆,客人一不高興,即使不投訴經 理讓換人,在給小費的時候也會吝嗇很多,在這裡小姐是沒有固定收入的,全靠客 人給的小費。來這玩的人也不是善男信女,不會只陪唱幾首歌、聊幾句和劃上幾拳 就讓你順當當地把50、100 或者更多的票子拿去。和任何工作一樣,這裡也需要經 驗和技巧。 在這歡場中,客人付出金錢,我們付出身體,當然付出的尺度自己掌握,如果 不陪客人出去吃宵夜上酒店開房,只是坐台賣笑的話,最多也就是男女青年晚上在 公園裡談戀愛的水平,只要不陪客人出去,就權當多談了幾次戀愛吧。而這種付出 也可在不惹客人生氣的情況下,借勸酒、聊天、唱歌、上廁所甚至詐嗔化解去一部 分,其中的尺度就全憑悟性和經驗了,並非千依百順客人就高興,小費掙得最多的 往往是會嗲人的小姐,我就聽說有個小姐只坐台一個晚上就拿了八百塊人民幣外加 二百塊港幣,據說是這家夜總會的最高紀錄。 我剛來不久,經驗不足又酒量欠佳,客人每次小費給的不是很多,但我自信總 體來說我賺的錢不會比別的小姐少,雖然比起那些肯陪客人出去過夜的小姐肯定少 得多,因為我年輕漂亮,坐台的機會比別人多,現在夜總會這行競爭得很激烈,不 是每個小姐每晚都能坐上臺的。 真不知該高興還是悲哀,父母給我的模樣居然在這裡以這種方式發揮了作用。 三 高中一塊畢業走向社會的同學,通過各種關係都陸續進了機關,差的也進了國 企,就剩下我和玉蓮還在一家私人開的咖啡廳裡當服務員,家裡也真急了,多少個 晚上,爸爸在媽的催促下拎著禮物,騎著他的那輛破舊的單車出去活動,回來後就 和媽在裡屋嘀咕,不時聽見媽的埋怨和爸爸的歎息。他們在我面前裝做沒事似的, 我分明看見,爸爸鬢上新添了白髮。 其實我不怨他們,從小他們就很寵我,雖然家境不富裕,但他們總盡可能滿足 我添置新衣的要求,每次我買了新衣服在鏡子前試衣,爸爸總站在一旁憨笑著搓著 手,一個勁地說好看。 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他們也沒捨得罵我。雖然我對爸爸的活動能力早有心理 準備,他是個跟機器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機修工,不善言辭。當我看著一塊畢業的甚 至比我晚畢業的同學大多數都端上了鐵飯碗,而我仍遙遙無期時,還是忍不住哭了, 哭自己命苦,沒生在一個好家庭。我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不靠家庭,不靠父母, 又能夠靠誰呢?靠自己?我現在不正在靠自己嗎?我不禁苦笑。 玉蓮這方面跟我很相似,她那當倉庫管理員的爹也是不具備什麼活動能力的。 我倆從上中學起就是同學兼好友,幾乎在成為朋友的同時,一場曠日持久的較量在 我們之間展開:如果她買了件新衣裳,那麼我回家死磨硬泡也得讓媽也給我買一件, 而且款式要比她的更新更漂亮;高三那年我報名參加校裡的舞蹈班,她也跟著去報 名,在排練舞蹈《血染的風采》時,我倆更是鉚足了勁要在校慶公演時爭風頭。我 每天回到家,關上門在穿衣鏡前一遍又一遍地下功夫,直到腰酸腿疼渾身無力為止, 我的刻苦勁讓媽又驚又喜,我聽見她對鄰居的王媽說,我家的芳芳是要考舞蹈學院 的。 那年,玉蓮喜歡上班裡的志輝,她偷偷把這事告訴了我。我就開始有意無意的 對志輝暗遞秋波,藉口幫玉蓮牽線,找機會接近他,終於有一天收到了志輝寫給我 的情書,信裡還夾著一張電影票。我把它拿給玉蓮看,並當著她的面把信和票給撕 了,一再向玉蓮表示我對志輝沒意思,我不喜歡他那種類型,他自作多情了。玉蓮 哭著跑了,一個月沒理我。後來還是在賣發飾的小攤前不期而遇,在挑選和向攤主 討價還價的過程中才恢復了友誼。 高中畢業後我倆同在一家咖啡廳裡當服務員。原本只是打算暫時幹著,一有機 會就進好單位端鐵飯碗,誰知一干就是兩年,這才讓我們意識到曾在校園頗受矚目 的號稱「雙嬌」的兩朵校花,只不過是一對可憐的灰姑娘。 四 我頂喜歡這支口紅的顏色,像玫瑰的花瓣,名牌的,挺貴。這換做以前是想都 不敢想的,每月在咖啡廳領的那點薪水買件好看點的衣服都不夠。不好意思再向家 裡攤手板了,工作那麼久,一分錢也沒往家裡拿過。就這樣每月還得精打細算,積 上一兩個月的錢,買件合心意的衣服。 化好了妝,我環顧。周圍的人,她們多數是化好了妝才來上班的,現在正有一 句沒一句的聊著,或是半躺著閉目養神。 我不喜歡化著濃妝招搖過市,讓人一眼看出我的「職業」,我更願意讓自已看 起來像個清純的本地女孩。 「李萍,有人找。」門口有人叫。 我推了推身邊的小姐,李萍懶懶地從沙發中爬起來,打著哈欠,眼眶發黑。 李萍剛一出門。有人小聲嘀咕,又吃粉。不是說戒了嗎。那玩意你說戒就戒的 呀,她現在只要有客人叫就出去。那有什麼辦法,不然哪來錢吃那…… 門一響,嘀咕聲止。進來的是媽咪。 「辛紅,昨晚怎麼回事,胡科長的台你也不坐。」 「王冰,以後他的台你安排別人吧,我是不坐了。」 「人家可是點了名叫你,昨晚你也太不給人面子了,他可是向經理告了你狀, 不過我幫你擋過去了,下次可別再這樣了。」 「以後誰愛去誰去,我是不去了。」 「你咋那麼倔呢,好,好,好,隨你便。」 媽咪也是東北人,每次在向客人介紹小姐的時候總是優先安排她的老鄉和平常 關係好的小姐。然後才到我們。也有些客人喜歡自己到小姐房裡來挑人,這種時候 我坐台的機會就多些。 五 看了看表才八點多,客人還沒那麼早來。胃裡有點不舒服,晚餐吃的炒飯直讓 我噁心。 我走出房間,大廳裡一個客人也沒有。服務員們已搞好了每日例行的衛生,這 會正無精打采地站在各自指定的位置上。 「阿強,」我向酒保打了個招呼,在吧台前的高腳凳上坐下。「渴死我了,給 我一杯水好不好。」說著展示了一個招牌微笑。 阿強應了聲,轉身走進工作間。 「給加點冰,阿強。」 酒櫃的鏡子映出一張濃妝的臉。化妝真是件好事,它能讓人不易猜測出你的真 實年齡。這兩三個月來人成熟了,也胖了,過這種生活怎能不胖?每晚夜總會二點 鐘才打烊,我是不陪客人出去吃夜宵的。下班時自己買點點心。這行有條不成文的 規矩:肯陪客人出去吃夜宵的,就表示你願意陪客人過夜,吃完夜宵後客人就會把 你往酒店裡帶。我下班後就回宿舍,宿舍離上班的地方不遠,十幾個人住在一個三 房兩廳的大套間裡。小姐們過慣了夜生活,都沒有那麼早睡,回到房裡照例要吱喳 一通,談談今晚的客人或是什麼其它的,真正能睡下已是三四點。這一覺我要睡到 第二天下午的兩三點,跟著自己收拾收拾也就差不多要到夜總會吃飯上班了。雖說 一天只吃一餐,但由於日夜顛倒、缺乏運動,人還是禁不住發胖。幾乎個個小姐都 面臨這個問題。 給,你要的水。阿強把一杯泛著氣泡的白色飲料推到我面前,這是我們之間的 小默契。 你這幾天怎麼沒來上課。 沒勁,不大想去了。 那你交的那些學費不是白交了? 由它吧,哪天想去了再去。 失望寫在他臉上。我看得出他是喜歡我的,也許是覺得我與其他的小姐不同吧。 有天晚上夜總會裡沒什麼生意,我就坐在現在這個位子和他聊了一個晚上,我把自 己描述成一個家境貧寒卻勤奮好學的姑娘,為了籌措學時裝設計的一萬塊錢學費來 到廣東,來了後發現在外資廠裡打工辛苦不說,還掙不到幾個錢,只好暫時在夜總 會裡幹這行了。閒聊時他談到想學一門手藝傍身,不想像現在這樣天天在夜總會裡 上夜班。我聽了頗感興趣,反正白天總在睡覺也無聊,我們就相約參加了一個縫紉 培訓班。剛去那陣子還覺得挺新奇,上了幾天課就不是那麼回事,整天畫呀剪的, 直犯目困,後來乾脆就不去了。 一陣爭吵聲從外面傳了進來。阿強起身到門口觀望。和正急急忙忙跑進來的李 萍撞了個滿懷。阿強正要發問,李萍頭也不回,跑進了衛生間。阿強愣了一會,揉 著肩神秘地說,唔,我知道怎麼回事了。 李萍來廣東好幾年了,先是在一家夜總會做小姐,後來被一個臺灣老闆看上了, 給她買了套房子包養起來。臺灣老闆在臺灣也有個家,一年只在這裡呆上三四個月, 然後給上一大筆錢。李萍衣食無憂閑著無聊,就和原先的那些姐妹們打麻將,最初 只是打著消遣消遣,後來錢越賭越大,開始是臺灣老闆不在時打,後來臺灣老闆在 的時候也找藉口溜出來打,最麻煩的是還染上了毒癮,被臺灣老闆發現後給甩了。 李萍經濟斷了來源,只好又回到夜總會來坐台。她是夜總會裡陪客人出去「宵 夜」的小姐中最踴躍的。來找她的黃毛是個毒販。剛才多數是金錢糾紛。末了,阿 強很有把握地下結論。說著還把頭湊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你現在上衛生間,她 肯定在……阿強做了個推針筒的姿勢。不會吧,你別說得那麼可怕。我把手收回胸 前,作勢很吃驚,事實上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阿強急著在辯解。 空氣很沉悶,幾聲悶雷後,一場大雨欣然而至。 下雨啦,王冰從包間裡出來,歎了口氣,看來今晚是沒什麼生意了。說著一屁 股坐在我身邊,對著鏡子說,給我來杯水。阿強遞上水,順著說,是呀是呀,那麼 大雨,都呆在家裡呢,誰還要出來玩。 他也在家呆著嗎?我眼前浮現出一張臉,頓時沒了和阿強閒扯的興致,我聳聳 肩,指了指站在門口望著雨發愁的經理,我進房了,謝謝你,阿強。 六 他是我的熟客。其實也不是很熟,一共才坐過四次他的台。第一次坐他的台是 他自己選的。那天晚上我們一幫小姐正在小姐房裡談論著今年的時裝,一致認為時 下流行的吊帶背心越來越像以前農村人穿的小肚兜。這時媽咪帶著兩個男人進房來。 坐台的小姐通常是由媽咪安排的,叫到哪個就哪個,或是客人自己指定相熟的小姐。 但有些挑剔的客人不滿意安排就會自己進小姐房裡來挑人。 來的兩個客人比較年輕,三十出頭的樣子,他們掃視了一圈後,點了我和另外 一個小姐。我對幾個正聊得起勁的小姐做了個鬼臉,一副無奈的樣子,表示我很想 聊下去,只是要工作了。 包房裡,在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中,我留意到他有一張耐人尋味的臉:不是那 種剛毅充滿男人味的,而是那種生活在城市裡,明顯帶著養尊處優的神氣,又不乏 陽剛氣的斯文男人,說話慢條斯理,會用眼睛直望著你眼眸。我們聊到了我的家鄉, 他說他去過我家鄉的那座城市,但對它瞭解甚少。從言談中我瞭解到他是一間大公 司的一個部門經理,由於生意的緣故經常要出差。當我說起我為了掙學費而不得已 做小姐時,他聽了不像阿強那樣睜大了眼睛,只是淡淡地笑笑,什麼也沒說。我們 很快就沒了話題,他同來的朋友已和另一個小姐摟做一團了,他吸著煙,絲毫沒有 要效仿的意思,我怕冷場翻著點歌本說要和他合唱,他說他不會唱歌,但很願意聽 我唱,我看另外那兩個是不會唱了,就點了些平時喜愛的歌自顧自唱了起來。他坐 在那裡吸著煙,啜著啤酒,用那雙不做任何交流的眼睛看著你。走的時候他給了我 們一筆頗可觀的小費。 之後他又來過兩次,每次都和不同的人來,每次來都點我坐他的台,每次出手 都很闊綽。 最近的一次他自己來的。 因著上幾次的豪爽出手,我對他很熱情,他的話也多了,說些笑話逗我發笑, 他是那種逗人笑但自己不笑的人。我誇張地大笑,當他是一位幽默大師。這更激發 了他的談興,我才發現其實他挺能說,唯一影響發揮的是他的普通話略嫌蹩腳。他 雙手比劃著彌補語言方面的不足。他說起出差北方發生的一些趣事,這多少勾起了 一些我對家鄉的懷念,就這樣我們聊了很多,他甚至談起了他的家庭,他的太太和 兒子。最後他用一貫難於捉摸的眼神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小芳,唔,你跟我 吧,我給你一筆錢,這筆錢你可以就近去學習你想學的東西,你也可以什麼都不學, 唔,這隨你便,我買套房子給你,每個月我還會另外給你錢生活,你不用再來這種 地方幹了。」 是這樣子的,他在談判桌上一定就是這個樣子的,只是現在對手是我。 一時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如果換個地方,換個場所,我或許會愛上他的,他 甚至不需要像現在這麼有錢,他已足夠好了。但是現在……我們相識在這樣一個錯 誤的場合,以這樣一個錯誤的身份。 「你好好考慮一下吧。」他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臨走,沒忘記把小費放在桌子上。 他就這樣走了,好幾天沒來了。 我企盼又害怕他的到來。 七 拉開小房的窗簾,我看著這雨中的街市,昏黃的路燈籠罩著密急的雨絲,偶爾 有沒帶雨具的路人在狼狽地逃竄。豆大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啪啪作響。一股莫名 的煩躁湧上心頭,突然好想家,好想那個不富裕但很溫暖的家。要是爸爸知道我信 裡所說的酒店公關,事實上是夜總會三陪小姐的話,家對於我還能那麼溫暖嗎?我 不願去想。 今晚肯定是沒台坐了,可以早點回去,睡個好覺,明天,明天干什麼?明天可 以去縫紉班聽聽課,確實好久沒去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