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蝴蝶與茉莉 夏露 茉莉花香的夜晚,蝴蝶開始在情感的漩渦裡掙扎…… 她是一個喜歡在午夜出沒的女人,午夜的網路。 關上燈,在鍵盤上揮灑另一個自己,很有效的一劑鎮定劑。 她已經徹底厭倦了現實中偽善的自己,整日穿著厚實的套裝穿梭于各個寫字樓 之間,用盡全力擠出一副笑容完成自己的工作,哦,不!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大 學畢業後,她如願以償地擠進一家外資企業,過著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白領生活,然 而逐漸發現一切都不如想像的完美,甚至開始懷念起大學裡那個名叫季炎的男孩。 不過記憶裡只剩一副如陽光照射海面般絢爛的笑容,事實上,她只是患了選擇性失 憶,季炎最後一次慘痛的傾訴最終被遺棄在哪裡,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的興趣與蝴蝶有關,什麼標本、飾品應有盡有,其中大多為異性的饋贈,她 倒也不是最美的蝴蝶,只是有辦法使人們注意到她翩然的舞姿。蝶兒是不可能留連 一處花叢的,所以她飛走了,可當遇不上更美的景致的時候,她又開始懊悔。只可 惜身後的好花已經開始頹敗,她為他而歎息,並非在為他的下場憐惜,而是感歎自 己再也不能在這裡舞蹈了。 不要跟她講什麼真情,最初那個開滿純白小花的花叢乘她休眠於花下而接納另 一隻豔麗生靈的時候,她就開始譏諷一切所謂的真情。那段時期她將自己悶在蛹裡 暗自神傷,想不到出殼的時候已經蛻變成一隻美麗的花蝴蝶,凡事均有正負面,因 為一次刻骨的傷痛而學會怎樣自衛,不失為一件好事。她還是友善的,至少未曾想 過要報復任何一個男人,所以從她那裡得到傷痛的,往往是充滿欲望的可悲靈魂。 工作以後,一切情況就更糟了,她甚至失去了自由,只有在深夜,靈魂才從那 一堆喧囂中飄蕩回來。她要抓緊這為數不多的珍貴時光好好享受真實,這一天,她 遇上了一個叫鬱的男子。 「如果你的心情已足夠低沉,為何還要取這個名字?」 「為了讓你看見我的心!」 她覺得自己在網上已足夠坦白,沒想到更加愚笨的人竟也存在,這樣看來鬱在 現實中要比她狡猾許多,因為現實的偽善與網絡的誠懇是成反比的。不過,或許他 只是在用老套手法博取美眉同情,就算是,她也認了,至少腦中繃緊的那根弦可以 暫時鬆懈下來。 鬱的談吐實在不像個騙子,當然騙子如果表演得像個騙子,也就失去了生存的 唯一資本,可她不在乎,依舊向他傾吐著心中的不快。在這種情況下,鬱會說一些 出人意料的笑話,最搞笑的一句是他曾說過的「或許過段時間,我會請你當我的私 人秘書」,塵封得有些發黴的笑聲便在漆黑的夜裡擴散開來,如果下一季她栽下的 茉莉還能起死回生的話,她便相信這段虛幻的文字。想到這裡,她又望了一眼涼臺 上那盆枯瘦的枝幹,它曾經是那麼地翠郁芬芳,大學的時候她每天都會為她澆水, 然後送上一個甜甜的香吻。花開鼎盛的時候,她就將它們摘下曬乾之後泡在水裡, 看著它們不斷舒展的瞬間,覺得那便是永遠。可是,自打將它從恬靜的校園遷入這 鬧市的公寓之後,它們就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萎靡,以至於這一年,她沒能喝到新鮮 的茉莉花茶。 「倘若想喝到上好的茉莉花茶,我可以精選最好的送你。」 「是一場交易吧,條件?」 「做我的女友,應付嘮叨的父母。」 她再度笑了起來,可惜這尖銳的笑聲與鄙夷的目光鬱無法看見,她原以為他至 少是懷著夢想的失志青年,沒想到和那些男人一樣庸俗不堪。如果你真的擁有足夠 的能力,可以毫不費力地攏絡到一個如花女子,何必在此浪費時間。可他卻說,他 已經很久沒有注意身邊的女性了,他眼中只剩一隻鍾愛茉莉的蝴蝶。措詞很美,她 的表情卻依然淡漠還不由自主地和他開了一個小玩笑,讓他在某地白白等待。再一 次邂逅的時候,他除了淡淡的無奈便一無所有,使她懷疑那一晚他同樣沒有赴約, 即使去了,也只是張望兩眼便匆匆離去。鬱自稱是脾氣很好的人,直到快下線的時 候,才抑制不住說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女人騙!可接下來他並沒有發作,反倒說 要在某個茶吧天天等候蝶兒的出現,每天下班之後,我都會到那裡坐一個小時,特 殊情況除外。他說。他要等就讓他去等吧,終有一天,他會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朦朧中睜開雙眼,發現已有正午的味道,陽光明媚的週末是蝴蝶飛舞的好時節, 她用難得一見的活力一躍而起,為自己打造了一套蝴蝶裝。除了蝴蝶夾、蝴蝶鏈、 蝴蝶鐲之外,白色長裙上那只纏繞茉莉、萬般柔媚的蝶兒更是栩栩如生。她忍不住 在鏡前跳起多年前藝術節上的保留舞蹈,她就是那樣和季炎相識的,記憶中還有他 坐在前排伴隨著掌聲雷動時的激動表情。很快地,她又停了下來,奔到涼臺去澆那 些瀕臨死亡的枝條,此時她心中閃過一副完全模糊的輪廓,就像乾渴的花兒想念水 滴。 初秋的陽光並不強烈,她在街上隨意挪動著步伐,路邊的梧桐已經開始凋零, 飄散的落葉被秋風和行人踐踏著發出慘淡的哀號。她厭惡這音調,所以尤其小心不 碰到任何一片枯葉,突然,她發現街對面冒出一家茶吧,熟悉的名字有種似曾相識 的感覺。不錯,正是鬱說起的那家,乘著難得的好心情,她想去觀望一下他的品味, 於是飛快地闖過紅燈,走了進去。溫馨的燈光勝過午後慵懶的陽光,不過更令她泛 起一陣溫暖的,是鋼琴上擺的一小盆茉莉,她興奮地湊上去,低頭貪婪地吮吸起來, 這時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小姐,來一杯這裡最出名的茉莉花茶嗎? 她一臉疑惑地盯著眼前這個並非侍者的男人,那樣沉穩內斂的氣質與神采奕奕 的表情怎樣看都像年輕有為的有識之士,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動起來,下意識地問 了一句:你是誰? 底氣十足的男音迸出一個字:鬱! 她就這樣被逮了個正著,原來他真的那麼狡猾,明明不是屬他的時間,他卻 依然在這裡守吧待蝶,儘管他一再強調只是心有靈犀的偶然邂逅,可她依然有些憤 憤不平。 「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一切的一切,包括裙擺上的蝴蝶與茉莉。」 天哪,早知就不穿這麼自我的服飾了,她在為自己的疏忽而暗自嗟歎,鬱卻早 已點上一杯香氣四溢的茉莉花茶,喝吧,不附帶任何條件的,深邃的眼睛裡含著一 種奇異的光芒,仿佛在慶賀著自己的勝利。 你該不會在杯裡加了什麼料吧,她故意瞪大眼睛望著他,他還沒反應過來,她 已將第一片花瓣含在嘴裡徐徐咽下,然後彼此都笑了,淺淺的,卻烙進心裡。她繼 續發問,問鬱為何喜歡這家茶吧,他說,這是想像中蝴蝶喜歡的地方呀,無論是木 制的桌椅還是周圍的花卉全都滯留著自然的味道,每天來這裡的時候我就幻想著無 形的你坐在對面,心比在網上還要寧靜。 他們有一點共通之處,就是都希望在虛擬世界裡獲取不同于現實的感受,她原 以為將這種感受帶出虛幻是不可能存活的,就像離開校園的茉莉花。然而鬱的偏激 使他們無路可退,不過值得慶倖的是,他們找到了介於虛幻與現實中的奇妙滋味, 她覺得下一場花季就在眼前。 他們開始不斷地到這裡喝著花茶,仿佛鴉片一般沉淪上癮,在愛情的蠱惑下, 他對她越來越好,時常開著自己的白色benz接她下班,然後到頂級的西餐廳共進晚 餐。她終於相信當初那個笑話並非沒有根據,只不過,涼臺上的茉莉依舊沒有開花。 後來,他們索性搬到一塊來住,公寓是兩個人一道選的,對面便是一處靠近江濱的 公園。傳說每年春天花開的時候,蝴蝶總是成群地飛來,現在,她可以面對面地欣 賞它們親切的身影,還有涼臺上那盆茉莉,熬過這個冬天,它或許能得到蝶兒的眷 顧。 郁的生意日益忙碌起來,有時很遲才會回來,偶爾空閒的時候也只會帶她去吃 西餐,這似乎是久居國外養成的壞習慣。她儘量抑制心內的不滿不與他計較,誰讓 她已決心做他身邊的小女人了呢。可是有一夜,她在涼臺上呵護那些冬眠茉莉的時 候,卻看見一個妖嬈的女人將郁扶下那輛白色benz,鬱的手整個纏繞在她的胳臂上, 像一隻失去方向的藤條。隨後,那只藤條便將她的心包裹起來,越纏越緊,直至臉 色慘白,呼吸凝重。接著一失手,那盆可憐的茉莉就這樣從高高的涼臺上瞬間跌落, 啪——粉身碎骨的震撼在死氣沉沉的夜裡那般入骨。等鬱開門進來的時候,他看到 的只是呆坐在地上,一臉冰雪的愛人,如同一隻折斷翅膀的蝴蝶。他醉意朦朧的神 經頃刻間便清醒過來,跑過來拼命搖晃著她的雙臂,她終於緩緩地轉過頭來,啪— —同樣震撼的一個巴掌,使死寂的夜猛地剌耳。 他沒有惱怒,也沒有解釋,問明原因之後,便獨自下樓去了,當他捧著四分五 裂的花枝上樓的時候,她一把奪了過來,捂著它們嗚嗚哭泣。那是他第一次見她哭, 可憐的樣子讓人束手無策,他決定先去洗個澡,鎮定下來再想法子撫平這道傷口。 可是出來的時候,房門已被反鎖,只有電腦上留下一行字跡:還記得第一杯茉莉的 味道嗎?他頓時很懷念最初簡單朦朧的生活,於是悄悄下樓,開車到很遠的地方運 來一些上好的泥土,又回到父母那挑選了一個精巧的瓷盆,接著將餘下的殘餘生命 小心翼翼地移入新盆。忙完之後,他長籲一口氣,才發現天已漸漸發白,明天還有 一個很重要的客戶要見,他無奈地蜷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便起身匆匆離 去。門剛關上,她一副憔悴不堪的倦容就從臥室裡走了出來,一眼望見了涼臺上那 盆更加精細的茉莉,情不自禁地走過去輕輕撫摸起它,並望著樓下不斷遠去的車影, 分不清是笑是淚。 下班以後,鬱早早就在樓下等她,不由分說就將她帶到父母那,兩位老人不苟 言笑的表情令她畏懼地緊緊抓住鬱的手臂,而這只能使他們臉上厭惡的表情更加凝 重。郁不停地周旋於雙方之間,最終疲憊地說了一句:爸媽,我要娶她!突如其來 的喜訊使她的臉龐頃刻間綻開一朵瑰麗的花來,長輩們卻死死地盯住她,一言不發。 她再也坐不住了,恢復慣用的冷漠,站起身匆匆告辭。 鬱很久才追出來,她用不屑的眼睛瞟了他一眼,隨著性子冷嘲熱諷了好一陣。 她無法忍受在他父母面前的一分一秒,從見到他們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有一條無 法逾越的溝壑攔在中間。鬱被這不分青紅皂白的責難同樣激得躥起火來,就這樣和 她大吵了一架,一氣之下,她搬回了原來住的地方,陪伴她的,依然只有冰冷的電 腦子和留著某人影子的茉莉。 同事們譏笑她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卻只能淪為富人的玩物,她希望保持著固 有風格泰然處之,內心卻發生著最嚴重的質變,翅膀上積壓了太多負累,她已無法 飛揚了。哀傷的蝶兒時常在蝴蝶公園徘徊,卻不願多走幾步回到過去,她其實可以 回去,他們只不過吵了一架,但未來還有什麼等待,她已失去了信心。直到這個時 候,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愛鬱,要他放棄習慣和家庭,是連她自己都捨不得的。突 然有一天,一輛白色benz駛過近前的街道,車上坐著一對正在談笑的男女,就在那 一刻,她一腳踩空從臺階上跌了下來,僅剩的脆弱伴著折去的腳踝,再一次痛徹心 扉。 她無力地倚上床上,呆呆地望著涼臺上那盆在狂風中掙扎的茉莉,誰來救救它, 又有誰來救救我呢? 這個時候門外響起鬱的呼喊,那一聲聲焦急的企盼如同最具穿透力的子彈,將 心一次次擊得粉碎。很久,直至聲音已極度嘶啞,她才緩緩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 挪到門口,又猶豫了許久,才慢慢拉開一道小縫,然而門外已空無一人。她沒有哭, 只是順著牆壁,無力地癱軟下來。 不久以後,敲門聲再度響起,她猛地拉開門,迷離眼睛所看見的,竟是一片發 黃的回憶季炎!他回來了,在修復傷痛之後,帶著所有的熱情來為她療傷,她的確 需要一個支架,否則她害怕自己會像那株茉莉一樣。寂寞的時候她開始找他聊天, 儘管只是純粹地聊一聊記憶中的校園,已使雙方獲得各自想要的慰藉。季炎說她哀 怨的樣子更加我見猶憐,她也發現他眼中的沉迷較當初更為可怕,當然,這對她而 言未必不是好事。可是,突然有一天,她昏倒了,診斷結果是懷孕引起的貧血。聽 到結果的時候,她發白的唇角更加乾裂,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真的,她連哭的力 氣也沒有了。季炎像當初那樣緊緊抱住了她,你們兩個我都要,他信誓旦旦地說。 但她只是苦笑著搖搖頭,她欠他的已經夠多了,不能再加上致命的一條,她把 處理孩子的權力留給自己,並對他的父親守口如瓶。可是,就當冰冷的異物無情地 奪去孩子的生命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一直以為殘忍可以將鬱留 下的一切全部趕走,然而直至犧牲了一條完全無辜的生命之後,她才發現一切只是 枉然,她一輩子也無法原諒自己了,要知道,那可是她的骨肉。可是護士小姐卻指 著翹首企盼的季炎安慰她:不是還有他嗎? 熱烈的婚禮上,她最後一次見到了鬱,她輕輕地走過去,淡淡地開啟朱唇:對 不起,我們的茉莉死了!隨後趕忙轉過臉去,不敢看他淒迷的表情。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喝茉莉花茶。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