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村嘴大砣 林貴相 如果說趙忠祥是我們國家的「國嘴」的話,大砣則是我們村的「村嘴」了。 如果說中央電視臺資深播音員趙忠祥是我國的「國嘴」的話,那麼廣播員大砣 則可以說是我們南周堡村的「村嘴」。 大砣今年40多歲了,人長得不怎麼好看,甚至可以說醜陋,家裡有個瞎眼老娘, 日子過得又不是那麼寬裕,所以一直沒尋上媳婦。前些年沒實行包產到戶的時候, 村大隊部裡有間磨房,大砣就在磨房裡幹活,給社員們磨棒子糝兒(玉米麵)。後 來土地承包了,大隊部也名存實亡了,臨街的房子租給了村民開小賣部、衛生所, 只剩下一間廣播室兼辦公室,有催糧繳款結紮流產之事,村幹部們就在廣播室裡開 會辦公,平常就閑著。廣播室和磨房挨著,大砣承包了磨房,平常就住在廣播室裡, 算是給大隊部看門。這麼一來二去,廣播室那台擴音喇叭就歸大砣掌管了,他就成 了我們南周堡村的廣播員。 大砣的廣播範圍很廣,最常廣播的是尋物啟事。比如: 「夜個過晌午,誰在村東道上拾到了一個拖拉機上的搖把,是西頭郭玉抓的, 誰拾到了給他就行了。」 這是郭玉抓拉土時顛掉了搖把,到家才發現,去說給大砣一廣播,晚上就有人 給他送家去了。我們南周堡民風淳樸,雖然未必都能做到拾金不昧,但拾搖把不昧 還是能做到的。 再比如:「誰使了史鬥金家的鐵鍁了,人家等著使哩。誰使了,趕緊給人家送 去。」史金鬥家沒院牆,有人去他家借鐵鍁,正趕上他家沒人,鐵鍁就在牆上靠著, 就自個兒拿了。使完後沒及時歸還,金鬥又不知道誰使了,讓大砣這麼一廣播,拿 鐵鍁的人就趕緊給金鬥送去了。 還有更小的事: 「夜個晌午,誰在桂興家的藥鋪到大亂家去的道上拾到了一隻小人兒穿的鞋, 是大亂家那小人兒的,誰拾了給大亂送去。」 這是大亂媳婦抱著小孩去藥鋪看病,回家時小孩蹬掉了一隻鞋,當時不知道, 等發現後再回去找,卻找不到了。讓大砣這麼一廣播,多半就能找到。 大砣那兒還是失物招領處,有人拾到東西找不到失主,往往給大砣送去,大砣 就在大喇叭裡給廣播一下。例如: 「誰沒(沒在此讀mu,丟失的意思)了一串鑰匙,誰沒了一串鑰匙,到我這兒 來拿,到我這兒來拿。」 有人去拿鑰匙,大砣還要考一下對方:「你那鑰匙是什麼樣的?有幾把?」對 方答:「有三把,一把大的是銅的,兩把小的是鋁的,鑰匙上拴著一根紅鋪扯條 (『鋪扯條』就是舊布條)」回答正確,大砣才把鑰匙交給他。 以前,村裡的信件、村民訂的報刊,市里的郵遞員都送到東鎖家的小賣部裡, 任人拿取,收件人、訂戶不能及時拿到手不說,還時常丟失。後來不知道誰告訴的 郵遞員,讓他把信件交給大砣,從此大砣就又多了一項業務:每天把郵遞員送來的 信件報刊整理好,在大喇叭裡廣播:「×××,×××,×××,拿你們的信來; ×××,×××,拿你們的報紙來!」 如果有誰的匯款單、包裹單,他就喊:「×××,扣戳來!×××扣戳來!」 此舉大大方便了村民。 大砣還管著給村民放水。村裡家家安著自來水。隔一天放水一小時,所以要用 水缸貯存水。放水的時候,大砣一合上閘,就在大喇叭裡喊:「放水哩!放水哩! 趕緊接水!趕緊接水!」 如果是冬天,大砣就在中午放水,因為村民的水龍頭都安在院裡,中午接水比 較暖和。有時候水管會凍住,放水時流不出來,所以大砣在冬天放水時常這樣喊: 「放水哩!放水哩!正放水哩!誰家的水管要是不出水,你點一把滑秸(『滑秸』 就是麥秸)烤烤……」如果是夏天,大砣就在晚上放水,因為晚上比較涼快,另外 人們白天得去地裡幹活,沒有工夫,白天放水的話往往會在有很多人接不上水。 相比之下,外村的人就沒有這麼好運氣,他們沒有這麼體貼的放水員,一般都 是由村幹部放水,放水時間沒准不說,放水的時候也不在大喇叭裡喊,所以他們吃 水就比較成問題。和村外的人談論起這一點來,我們南周堡村的人普遍有一種優越 感。 過麥的時候,農民最關心天氣情況,怕鬧天。可是過麥那幾天又最忙,人們顧 不上按時收聽、收看天氣預報。大砣是個光棍,又有一點收入,能養活自己,他就 沒種地,把地讓給兄弟種了,過麥的時候他比較有空,他就在大喇叭裡給人們播報 天氣預報。 開始的時候,大砣是自己先聽了收音機裡的預報,再通過大喇叭廣播出去。這 種天氣預報鄉土氣息比較濃厚,比如這一天的天氣情況: 「注意一下!啊!注意一下!現在廣播天氣預報,今兒個白天,晴轉陰。今兒 黑歇,陰有小雨。誰家場裡打了麥子了,結記著苫上點,別『倫』(淋)嘍!」 這樣的天氣預報,我們聽著都很親切。而且簡單明瞭,一聽就明白。不像省電 台的天氣預報,又是「渤海西部中部海面」怎樣,又是「石家莊」「唐山」怎樣, 聽著聽著,一不留神倒把我們這個地區的天氣情況給錯過去了。 後來有一年過陽曆年的時候,中央電視臺的元旦晚會上,主持人倪萍出了個節 目,模仿山東某村一個廣播員天氣預報。節目很精彩,相信倪萍並沒有影射我村 「村嘴」大砣之意,可是大砣看了,卻覺得不好意思,以後過麥時再廣播天氣預報, 他就不親自廣播了,而是提前把收音機調好台,到時候打開擴音喇叭直接廣播出去。 每個月的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是我們南周堡村的大集。 附近的小商小販都知道大砣好說話,他們往往在集上占好了地方、擺好攤,就去找 大砣彙報自己的地理位置,請他給廣播廣播。所以每到集上大砣就特別忙,廣播內 容五花八門: 「小武的社(『社』就是供銷社的簡稱,在我村泛指小賣部)門口有換大米的, 2 斤麥子換1 斤。」 「桂興家的藥鋪門口有拉玻璃的,有藍玻璃,有茶色玻璃,誰拉誰過去看看啊!」 「東鎖家院裡有爆棒花的。」「爆棒花的」就是爆米花的。 「大隊東邊村道裡有灌氣的。」「灌氣的」就是灌液化氣的。 「大樂家過道口有賣扒糕的。」 「雙謙家門口有賣泡沫鞋底的」 「大隊北邊有補鍋、換壺底的。」 「大隊院裡有山東來的打鐵的。」 ……如此這般廣播,趕集的人誰想買什麼、修什麼、換什麼、打什麼,只許側 棱著腦袋聽上一聽,然後就可直奔目的地,大大節省時間。 臘月二十六,是我們村年前最後一個集,叫大年集。人們都要置辦年貨,這一 天趕集的人最多。賣炮仗的這一集也最上勁,為了顯示自己的炮仗響,往往是邊賣 邊放,有時候幾個賣炮仗的較上了勁,你放一掛,我放一掛,他放一掛,那叫過癮! 這樣放炮當然很危險,尤其是在人流擁擠的大年集上。這時候,又該我們大砣上了。 每年的大年集上,他都要在大喇叭裡喊上幾十遍: 「賣炮仗的注意啦,賣炮仗的注意啦,到大坑裡去賣,到大坑裡去賣!」 「大坑」在這裡念「大輕」,是我們村從前的一個大水坑,後來慢慢乾涸了, 變成了一個大土坑。說也奇怪,大砣並不代表什麼官方意志,只是出於怕炮仗崩傷 人的好心,這麼一喊,那些賣炮仗的居然都很聽話,乖乖地都去大坑裡賣了。幾年 下來,我們村的這個大坑竟成了方圓十裡之內一個很有名的炮仗市。 我們南周堡周圍還有幾個村子有集,比如榆科是「二、七」集,就是每個月的 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逢集;辰時是「三、八」集;辛村是 「四、九」集。每年別的村的大年集上,幾乎都會發生因炮仗崩傷人或引著柴草的 事,我們村卻從來沒發生過,這一點大砣功不可沒。 大砣不是一個口齒伶俐的人,相反他倒有點「吐舌子」,就是大舌頭。不熟悉 他的播音風格的人光聽見他在喇叭裡哇啦哇啦喊,卻很難聽請他在喊什麼。初到我 村不明情況的人,往往奇怪我們這麼大的村子,怎麼單找這麼個人當播音員。實際 上,大砣這個播音員完全是盡義務,村裡只給他一年一百的看門費,其他的不管是 廣播尋物啟事也好,廣播天氣預報也好,放水也好,讓賣炮仗的到大坑裡去賣也好, 統統是為人民服務,沒有人給他一塊錢。 慢慢地,村裡人對大砣都產生了一種依賴感。常常有人這麼說:「咱們南周堡 村要沒有大砣這麼個人,還挺不方便哩!」 那年,我們南周堡村發生了這麼一檔子事:一個叫史建功的青年結婚,結婚那 天幾個小子鬧媳婦鬧得太過分,史建功紅了眼,打其中一個小子幾拳。洞房之夜, 那小子藏在史建功床底下,用一個小錄音機錄下了他們初次雲雨的全過程。白天, 幾個壞小子乘大砣正在磨糝,沒鎖廣播室的門,打開擴音機,把錄音通過大喇叭放 了出去,讓全村人免費聽了一回黃色錄音。新媳婦不堪這樣的羞辱,上吊自殺了。 這一回可把大砣氣壞了,雖然不是他放的錄音,但他認為自己對這件事負有很大的 責任。況且有的村裡人(包括史建功在內)懷疑他也是參與者之一。蒙受如此不白 之冤,大砣覺得自己多年的好名聲徹底毀了。那天晚上他把擴音機的音量放到了最 大,在喇叭裡破口大駡那幾個小子: 「×××、×××、×××、×××,我操你們的祖宗!你們怎麼他媽這麼缺 德,給人家錄了音不當,還跑我這大喇叭裡來放,你們他媽是不是人?你們怎麼他 媽這麼損!要是把你們兩口子幹的事兒錄下音來,拿到大喇叭裡來廣播行唄?……」 大砣慷慨激昂,直罵了半宿,越罵越語無倫次,後來乾脆嗚嗚大哭起來。不少 人聽著廣播感歎道:「大砣是個好人啊!」 從此以後,大砣哪怕是上趟廁所,也得把廣播室的門鎖上。 我們這裡是水果之鄉,除了出產久負盛名的深州蜜桃之外,這幾年更有一些好 管理、耐貯運的套種大面積種植,比如「久保」、「北京十四號」等等。另外還有 不少梨樹。梨樹成熟時,南方、東北的老客們紛紛來我們這兒購鮮果。這些老客來 了,他們不敢親自收購,一般都是找一個或幾個當地人在公路邊蓋了果品站專門幹 這種營生,有的只是給別人代收水果,有的自己也搞販運。 收水果時就用得著大砣了,要請他把所收水果的規格、價格等廣播給果農。比 如: 「有桃的戶注意一下:明天,李大三果品站大量收購『十四號』,三兩半以上 (單過重——作者注),每斤五毛。要求果面乾淨,果型端正,無病無蟲,帶一點 紅色。果面發青的不要。誰賣趕緊找李大三去訂箱。」 收水果一般都不馬上付錢,要等一個客戶收夠了,或是拉走一車賣了錢才給果 農錢。放款時也要大砣在大喇叭裡廣播。比如: 「賣給李大三桃的戶注意一下:誰在李大三果品站賣了桃了,今兒黑歇到大三 家去支錢去,去的時候帶著零錢……」 過兩年,來收水果的老客越來越多,果熟時一天到晚不斷有人找大砣要求廣播。 大砣這時已經具有了經濟頭腦,有一天他在大喇叭裡播出了「潤嘴」啟事。書法家 給人寫字費叫潤筆,大砣廣播收費當然就是潤嘴了。 「咱們這開果品站的注意一下:今兒個起俺不白給你們廣播了,你一個兩個的 俺給你廣播一下,雞巴哩一天價老有人找俺,俺還得磨糝哩,那有哈麼大功夫伺候 你啊!從今兒個起,凡是收水果的,廣播一次五塊錢,不拿錢的不給廣播……」 對大砣此舉,人們看法不一。有的認為收五塊錢並不多,你這也算是做廣告, 現在做什麼廣告五塊錢能拿下來呢?也有人認為大砣不該收費,理由是廣播器材是 村裡的,不是大砣個人的,他無權用村裡的大喇叭賺錢填自己的腰包。持後一種觀 點的人去找村幹部告了大砣一狀。村幹部可能也覺得大砣收費不太合適,找大砣談 了談。大砣的固執勁上來了,村幹部前腳一走,他就在大喇叭裡喊起來: 「誰他媽給我向村幹部告的狀?你以後別來找我廣播了!你收一季子水果好幾 千塊錢,我給你廣播一回才要五塊錢,你還告我的狀!大喇叭是村裡的,你以後再 廣播找村幹部來給你廣播,村幹部不要你的錢,你找我廣播我就得要錢。誰有哈麼 大勁白伺候你啊……」 從那以後,也沒有人再說哈麼收費不合理了,村幹部也不過問此事了。 大家不要以為商品經濟的大潮把一個純樸厚道的農村廣播員卷下了海,其實大 砣並沒有變得利慾薰心,惟利是圖,他給村人尋物啟事、放水、天氣預報,還是不 收費的,而且還是那麼認真。 這天下午我去麵粉廠換面,在街上碰見了大砣了,他讓我停下車來,問我: 「貴相,我問你一個字:左邊一個『踢土』,右邊一個『旦』字上邊有一橫, 哈念個什麼字?」 大砣沒有什麼文化,有時候外地寄給村人的信,收信人的名字中有他不認識的 字,他就向別人請教,他以前還問過我一個「琳」字的念法。 我在腦子裡拼成一個「垣」字,說:「哈念『原』,殘垣斷壁的垣,就是哈個 字。」 回到家,我正在往下搬口袋,就聽見大砣打開了大喇叭,先廣播一則尋豬啟事 :「今兒頭晌午,跑到誰家去了一頭黑母豬,是西頭慶僧家的,跑到誰家去了或是 誰看見了,說給他一聲。」 播完,稍頓了頓,他又喊: 「陳……元,陳垣,有你一封信,趕緊來拿嘍!陳垣,陳垣,有你一封信,趕 緊來拿嘍!」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