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茨茅村的男女關係 農村的生活粗糙,連男女關係也粗糙。 海邊的這個茨茅村,就數陳存志的女人會生,她從前溝的鳥糞村嫁過來後,就 停不住了,陳存志管不住她,陳存志的媽保金婆也不想管她。保金婆只管自己養的 豬,和每個月拜兩次「乖」(燒香)。 春豆生下來後,秋禾也生下來了,然後冬草呱呱墜地。 生春豆的時陣,陳存志的女人,秀花,還是一個小模小樣的鄉下姑娘,頭也梳 不清楚,遇到人也不會打招呼,整天就會下海挑海蠣,回來挑殼。沒有海蠣的季節 挑紫菜,要不就挑海參,她的肩臂沒挑挑子的時候都一邊高一邊低的。臉好像永遠 也洗不乾淨,臉上各有兩塊紅腮幫,害羞也看不出來,除非看耳朵。秀花不是村子 裡常見的「能人」。女「能人」多半會吵架,吵架的時候跑頭陣,嗓門比誰都高, 弄得自己男人又是訕訕,又是驕傲的。如果她不告訴你,你不會知道她姓什麼,是 「房」呢還是「馮」,還是「陳」,反正她隨陳存志的意思。她不會寫字,也不會 挑三揀四。貼春聯的時候,陳存志不讓她動手,她過門第二年把正門的聯子一正一 倒地貼,大年初一,左鄰右舍的牙都笑酸了。 秀花是個沒見識的女人,她除了當個生孩子的肉口袋就沒有什麼大優點了。生 完孩子坐在床上給蝦子去皮。收拾完皮的蝦幹一斤能賣七八塊。在那年頭,簡直是 一筆橫財。床上滿是蝦腥味。蝦頭和蝦皮,她另外放在一個布口袋裡,當作調味品。 秀花幹這些事的時候看了一兩眼小孩子,心裡很滿意,是個兒子,陳存志想要兒子, 一起幹粗重活兒。海邊人就缺兒子,兒子像一架有用的機器。那個兒子是老二,叫 秋禾,秋禾生在蝦曬成幹、可以拿去賣的時候,賣給外貿部門。這些事,陳存志都 會去幹,秀花只管幹活。 陳存志是村裡有名的「斷掌人」,指的是他的手紋一貫而過掌心,這種人做事 又毒橫又絕情。他黑瘦,有力氣,煙抽得大,牙上一片黃垢。他十一歲就跟舅公出 海,看也不看保金婆嗚嗚亂哭的眼睛,保金婆的丈夫、陳存志的爹在陳存志三歲時 就得病死了,她公公、陳存志的爺爺死得更早,是抽鴉片死的,父子倆埋在一個地 方。保金婆只有陳存志一個男丁,女兒有三四個都給別人了,不在茨茅村,保金婆 怕女兒走親戚,變得很冷冰冰的,傳出話說陳存志不愛接待姐姐們。親戚們只有在 過年時才來一趟,匆匆呆半天,不到吃午飯就藉口走了,陳存志不在意。他正在發 家的時候,姐姐姐夫們都是負擔,比他家境差多了。 陳存志蹲在院子裡剔牙,不知道又在謀劃什麼東西,他的牙縫大,什麼都塞。 他的臉盤也大,骨頭支著一張黑皮,眼睛暴暴的,有點凶煞煞的,眼白多,看人的 時候直看得人心裡鬧鬼。村裡人都說他一副「土匪相」,跟他親爺爺似的,那死鬼 跟著黑幫跑鴉片,後來給染上毒癮,死在那根煙槍上。 院子裡蒼蠅亂飛,海邊蒼蠅多,比蚊子還多,蒼蠅包籠著陳存志,好像一堆會 飛的土渣子,陳存志嗅了嗅自己的手,沖蒼蠅多的地方猛的揚了過去。陳存志真是 個「斷掌人」,蒼蠅都一陣風似地離開他,往曬臺子聚了去,那裡正曬一些魚幹和 蝦幹。 陳存志要發家,要一個會生兒子的秀花當老婆,還要一個野女人當「外面人」。 秀花也不是不知道,陳存志一到她有身孕的時節就很少回家過夜,天一黑,二十瓦 的電燈剛亮,她就聽見後門「吱呀」一響,陳存志走了,保金婆在她的小偏房裡念 菩薩,摸摸索索地收拾舊東西。 那個「外面人」跟陳存志好了好幾年,是個丈夫偷渡到「番邊」去的活寡婦, 有個女兒長得比她姆娘還要野相,人稱「俏八查某」。活寡婦叫朝陽婦,人也不大 風騷,但是黑黑的臉小小的頭,見人會講笑,有心計,陳存志的很多事只跟她講。 秀花跟一個供桌似的,天天擺設在屋裡,到一定的時節,小孩長大一些,陳存志就 回來播一下種,給她肚裡再放一個種子。秀花也沒話說,有活幹,有崽子生,有一 個「斷掌人」的體面丈夫,她還是很安心的,天天在家裡挨保金婆的冷面像屁股, 也沒什麼好難受的了。 生完一個又一個孩子的秀花漸漸胖起來了,胖得有點走樣,對生活很滿意的走 樣,從背面看,她好像一隻因為生得太多而不再輕俏的貝母,渾濁的體態,肥肥的 腰身,找不到一條女人的曲線。她偶爾回一次娘家還會給他們帶回去一些家裡吃不 起的東西,父母都很自豪,認為她嫁得好,嫁了個「闊氣人」,說她嘴寬,從小就 看出來是享福的命,秀花也覺得是這樣。 對於朝陽婦的存在,秀花沒什麼可說的,朝陽婦是能人,能出主意能讓丈夫喜 歡,她有什麼可說的?她習慣了被丈夫笑話,說她像一隻「笨蠢豬母」,整天肚子 裡都裝著孩子,一刻也不停息,撒一泡尿也像「豬母尿」,半天不從茅廁裡出來, 她老實本分,是鄉下人說的「粗母」(注:耐用,實用的老婆)。 不出意外的話,陳存志也不會找她麻煩,就是有時候喝點酒,打她幾下,比別 家的男人還算是打得輕的了。連這,秀花都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在茨茅村,誰家女 人不遭男人打,據說,陳存志有時候還打朝陽婦呢。不是老婆的女人都可以打,可 見陳存志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不是老婆的朝陽婦都挨他打,是老婆的秀花覺得自己 是他老婆還不讓他打未免太離譜了,何況陳存志打完她往往就覺得有些內疚好幾天, 有時候還往家裡提一兩斤五花肉。 村東頭有一家「黑戶」屠夫,是從閩東遷移過來的「普通話佬」。他賣的肉很 怪,大概很多都是從沿海收來的病豬死豬,但總比沒肉吃好,秀花很滿足。生孩子 的時候,陳存志還會給她買一些豬肝和腰子,死後才殺的豬內臟都淤著黑血,海邊 人不在乎,他們不吃爛掉的魚,但有一點豬肉總是煮完沒捨得吃完,熱了一次又一 次,直到肉都碎成糊糊,和醬油混在一起,像鍋灰。 這在村子裡坐月子的女人裡都是不多見的好款待,人們都說陳存志「惜母」 (懂得心疼老婆)。 從過門那天起,秀花就明白陳存志為什麼娶她過來,吃完酒後,客人都心滿意 足地散掉。剩下秀花和陳存志入洞房,他們在那間透著木頭和油漆味的黑屋子裡扭 來扭去半天,秀花不敢出聲,那是她第二次見陳存志,就要真的當他老婆,她很羞, 門外有人在偷聽偷看,洞房的窗戶又高又小,有人就著外面的柴火堆和雞籠疊得高 高的,正好把頭挨到窗沿,陳存志很有力氣,從小他就是「歹崽子」(又凶又惡小 流氓),他把秀花壓在床沿上,頂住她的胸,一面就忙著把自己的什麼東西塞進她 身體裡。以後就一直是這樣,鄉下人說:「老婆是田地,老公是犁,沒犁田不肥地 不松。」 秀花從來不知道跟陳存志同房有什麼樂趣可言,和雞公壓雞母沒有什麼區別, 不同的是她懷胎十個月,雞母第二天就把「有形」的蛋(能孵小雞)生出來了。 陳存志沒有朝陽婦之前,一天要跟她幹一兩次,有時候,從外面一回來,就跑 到灶間找秀花,只要他在秀花脖子上摸幾下,秀花就知道那是要她跟他到房裡去, 有時候保金婆不在,他就在灶間幹,秀花一邊往灶坑裡添茨茅草,一邊任陳存志在 後面使勁,他一邊幹一邊罵粗話,說她是個「土婊」。那土婊唯一的好處是不說話, 但也就不過癮。 陳存志認為會伺候人的女人過癮,熱乎乎的,大呼小叫的,到處找他的優點的。 所以,陳存志找朝陽婦是有理由的,他覺得自己幹秀花像幹一隻瘟雞,提不起精神 來。再加上一年到頭總生孩子,秀花的肉變得鬆鬆垮垮的,越來越像一隻洗舊了的 口袋,裡面放的不是胡椒,是幹麵粉。而朝陽婦就生過一個孩子,靠著村裡憐惜她 的男人們養著,當然,自從陳存志沾上她後就沒人敢再插一腳了,大家都是一起玩 泥巴打鳥長大的,誰不知道陳存志打人都是找褲襠打,打完褲襠打鬢角,打完鬢角 打胸脯,反正都是毒招。 陳存志呆在朝陽婦家,那女人就是會伺候男人,知道怎麼讓他舒舒服服的,她 生來是一個當婊子的料,只可惜年紀有些大了。陳存志給她錢,現金,但不是每次 都給,他有時候給的是「俏八查某」,那查某才十六七歲,看起來很熟,像個發黃 的芒果可以吃了,陳存志經常這麼想。陳存志經常從後門進朝陽婦家,朝陽婦不在 家的時候他更高興,他躺在正廳的窄床上,翹著腳,那床是查某的,紅花被子,因 為海邊天氣,總是潮的,讓陳存志異想天開。他想一個女人接一個女人地把朝陽婦 家管起來,如果查某沒意見,他想借機把她先用了。 他等時機,等朝陽婦有一天告訴他她要去三坪拜祖師,車費太貴了,查某要一 起去就不夠錢了,那意思是要陳存志出點香火錢,陳存志藉口錢被前營的「拐腳爛 嘴」借去做香菇生意,就沒有給她,他不想讓朝陽婦帶走查某。 朝陽婦還是走了,去三坪是她平生的夙願,那年又正好是她「番邊」死鬼丈夫 離家詐死十周年,她無論如何得去求祖師爺保佑一下,沒准有一天死鬼會回來,帶 著金戒指和萬金油回來。而且百分之百再娶了個新老婆了,朝陽也是個離不開女人 的。 朝陽婦離開的第二天,陳存志就提了屜白煮波郎魚去了朝陽婦家,那是最便宜 也是查某最愛吃的,陳存志覺得弄那麼個小丫頭不需要下大本錢,何況那丫頭就是 個下賤種。 果然「俏八查某」在正廳床上半躺著織毛衣,陳存志一進門就問:「朝陽婦呢?」 查某說:「去三坪了。」「那好,你把這屜波郎魚拿到灶間去。」查某跳下床,抱 起魚屜子就走,陳存志拉住她的後領子:「快回來。」 查某竟然明白了,她放下魚屜子,見陳存志眼睛已經露著光,死魚轉活般的光。 她徑直躺在床上背著他,這男人整天來她家裡,不是光來送東西的,查某知道今天 不讓他是不可能的,索性順他的意思,反正查某早跟前村的「黑頭」在沙灘上過過 夜,也知曉男女之間的事情簡單得像拖海帶。 查某是少女,少女的身體陳存志已經有好些年沒有碰過了,他覺得和少女偶爾 玩一玩還是很過癮的,沒想到查某比他還野,竟然爬到他身上,鄉下人是不興女人 爬到男人身上的,陳存志著實開了眼,查某和黑頭在一起,什麼花樣都玩過,她覺 得陳存志簡直是沒見識,這場風月事整個就是查某占了上風,她快活夠了,才對陳 存志說:「你跟我媽也真是沒學到什麼。」 陳存志頭一次感到自己有些老了。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家,而且只有回家後 打打秀花才能解恨。陳存志青著臉回家,秀花知道難逃歹運,她給他夾菜,討好他。 不敢用兩隻眼睛同時看他,怕看出麻煩來。到底麻煩還是來了,陳存志把秀花打成 流產。 陳存志自己把秀花送到鄉醫那裡,秀花也不用教,就說是自己從晾臺上摔下來 的,把肚子都摔扁了。孩子打下來,是個男胎,陳存志這才後悔了,但是秀花反而 松了一口氣,總算可以少養一個,可以沒有幼子纏身一段時間。 秀花在家沒有養兩天傷就又起床幹活了,她變得浮腫,手腳一沾水就起皮,皮 膚發暗,像是一個半死人,陳存志一眼也不想看她,比看死人還難看,鄉下的女人 容易老,尤其是帶崽多的,秀花已經生了三個了,鄉里追上門來要罰款,可是陳存 志硬說冬草是海坪上揀來的,還有幾個證人,反正鄉里的幹部多半是他的老同學, 誰都知道他橫極了,誰也不敢多惹他。 陳存志自從沾上「俏八查某」就跟吸食白粉上癮似的,這個騷查某一天讓男人 幹一百次都嫌少,朝陽婦回來後,他就告訴朝陽婦她家查某和前壘村的黑頭好,晚 上有人看見他們在海坪上粘一起,七拐八扭的,順帶把查某弄得呀呀亂叫,如此反 複,直到下半夜才知道回村。 朝陽婦知道管不住自家查某,她沒想到陳存志和她在她去三坪期間有了一手, 從此,陳存志經常把朝陽婦哄出去,去縣城「趕墟」或者幫他買點什麼雞零狗碎的 東西,朝陽婦天生愛風騷,閒逛是風騷之本,她很快又在趕墟時候碰上了舊日的相 好烏鴨,四個人竟然相安無事,土財主一樣的烏鴨,重新讓朝陽婦新鮮了一段時間, 反正都是男人,朝陽婦並不計較其它,她就是不大挑剔男人,只要有得玩就可以啦。 她也早過了思春的年紀,不像她那查某,她說自己有個男人多半為了暖暖腳, 不至於起身小夜,再回被窩裡時冷岌岌的。朝陽婦行事實用,年輕時候看中了朝陽 的壯,壯到能把她從床上頂到床下,床下頂到屋外,他們沒成家之前就翻雲覆雨了 半年,直到誰也離不開誰,誰也不想讓第三個人得了好處去。 朝陽婦竟然知道一個不大肚子的方子,這也僅僅是村裡人傳說的,所以她能夠 成為「村雞」一樣的角色,在村裡細著腰過了近二十年,所有和她一般老的婦女都 被生育養崽磨得沒了人形,唯有她細腰,不怎麼漂亮的腰因為細顯得好看,她滿身 的骨頭藏在肉裡,教男人想日。烏鴨長得黑,頭髮比較粗,骨節突出,有人私下裡 問朝陽婦,讓他壓著,硌不硌肉,朝陽婦道:「那時節誰想到硌肉的事呀!」 烏鴨很能讓朝陽婦忘記年少就守寡的事情,年少時,烏鴨很瘦,像得過瘟病的 鬼,所以爭不過朝陽,但是他倒趕在她和朝陽合在一起之前搭過末班車。 那天他跑過幾個村子,找到朝陽婦(那時她還叫末嬰),拉起她的手就跑,也 不管她家裡老少全跑出來東叫西喚,瘦瘦的烏鴨拉著不瘦不胖的末嬰,沿著村邊的 鍋灰路跑,揚起漫高的灰塵,烏鴨更黑了,末嬰也沒有話說。跑到海灘一個避人的 礁石下,日色已經稀軟,眼看就要漲潮。烏鴨不言不語,他知道自己一言語就露出 蠢相,末嬰也不言語,她知道自己一言語烏鴨就比她更膽小了,而她想不出除了和 他跑還有什麼出路,都快漲潮了,日色已經稀軟,收拾海物的船正在往回趕。他們 緊緊貼靠,他們同時想到的惟有一件事,男女的事,在海水慢慢漲的地方,他們躲 在岩石裡,岩石縫只有一米不到的樣子,那地方有時候能夠讓人好到要死,村裡有 相好的男女都知道那秘密地方,他們管它叫「囚腳縫」。 烏鴨是嬰末見到的讓她想到要跟他好的男人,當年在孤絕礁石上的紀念,多多 少少還是給了她印象,她沒有再對誰動過真心,多半是因為這件早年的事,烏鴨後 來也就娶了別個人,當然都也過了十幾二十年。兩人有時候互相想,有時候又不多 想,都隨著時間把事情記淡了,記淡了以後牙也不磨了,心也不恨了,黑寡婦更黑, 黑烏鴨更黑,一口水含在嘴裡,吐出吞下是自家事。 因為羡慕秀花的好命,秀花的小妹曾經來串過門,午覺的時候,秀花把她讓在 自己屋裡睡,自己上海坪收拾紫菜,忘了陳存志說過要回來,陳存志午後就回來了, 提著酒到廚房找到些魚幹下酒,回到屋裡見到小姨子,小姨子醒過來,見了姐夫慌 忙要起來,陳存志說:「莫動,我來找手電筒。」白天找手電筒,陳存志的話裡明 顯有鬼,再加上酒多上臉。 小姨子未等到秀花回來就回去了,走得神慌意亂,回去發動娘家人,說是陳存 志強姦了她,一個婦女敢這麼說話,這婦女在茨茅村在福建都是不多見的,戴眼鏡 的算命公,不戴眼鏡的牧師爺都這麼說。茨茅村多的是「軟腳查某」,見了男人要 壓她就腳軟手酸,姐夫要小姨子是天大福,小姨子要姐夫是硬道理,也不必看別人 做鬼做祟,不必看別人回頭是岸,心裡都有一本做男做女的帳,悄悄裡,多少姐夫 做了小姨子,舅舅做了外甥女,小畜生做了媽婆,茨茅村的男女帳像路邊廁所裡的 語錄,爬滿了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