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猜猜男人在幹啥 劉建芳 男人究竟想幹啥?那些自詡聰明的女人永遠都不會知道。 一個官居要職的男人和一個女人以最危險的愛情相愛的一次約會開始了。在離 婚和私奔的問題上,女人和男人爭吵起來。女人說私奔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而離 婚可以結束舊的開始新的。男人說離婚是一場持久戰,弄得傷痕累累到頭來還得安 息在前妻的懷抱中。女人說私奔沒有安全感愛情會在盲目的奔波中褪色。男人說褪 了色的愛情不是真情,我幾十歲的人了就想追求一次真情。女人變了臉,女人說你 懷疑我對你沒有真情,這說明你對你前妻還是有感情的。男人說,我對前妻有感情 就不會和你有春天的這次約會。女人哭了起來,女人邊哭邊撒嬌,女人說男人若不 離婚,她和他的事就算完了,她希望明媒正娶,她決不私奔。男人不為女人的嬌氣 所動,男人一瞬間變得冷漠起來,男人說,你想怎麼就怎麼,除了私奔,我沒有別 的路走,如果你和我的前妻一樣只對我的官職感興趣,我何苦要走離婚這步路?女 人呆了,她沒想到男人竟然說這種話,女人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跟男人分手,這樣 分手了好像自己真的圖男人的官職了。女人心裡雖說不舒服,但女人還是決定跟男 人私奔。男人見女人答應了他,男人臉上的陰影沒有規則地跳蕩著,他擁抱女人時, 女人覺得他的心腸是堅硬的。女人抬起頭時看到了男人的眼淚,男人的淚珠也是堅 硬的,梆當梆當砸在她的頭上。 男人鐘忠和女人小枝就這樣撇開了身後的所有事來到了一碗泉。他倆是瞎摸到 這裡的,女人心裡沮喪極了,她有很多怨氣,但她不能表露,她認定自己是男人的, 她不能否定這種感情,男人就是被她的這種感情引誘的。她想到一個身居要職的男 人被她引誘,她就有點發狂,她同樣也迷戀自己的這種狂熱。女人妖氣地縮在男人 懷裡說,你突然消失,那個城市裡圍著你轉的人怎麼辦?男人說,他們會圍著我的 後繼者轉的。女人說,你想住在這裡?你真的想種田呀?男人說,我想在這裡過清 靜的日子。女人溜出男人的懷抱一直向前跑去,男人覺得好玩,他去追女人,他沒 發現女人的不滿,他以為女人是逗他開心。 一碗泉是一個優美的地方,花叢中有一個美麗的噴泉,會噴出一碗又一碗波浪 形的泉水。這裡沒有任何廠礦,只有十三局、十四局這些鐵路住宅區。更重要的是 這裡有一個設備先進的鐵路醫院。人口不多,卻都是有錢人。 不遠處是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沙丘邊緣地帶。幾十畝魚池,波光粼粼,成群的 魚昂然、優雅地躍來躍去,濺起的水花引得一群低飛的小鳥亂叫著驚慌逃走。正午 時分,烈日炎炎,只有遠處一個簡陋的小棚和兩間黃泥小屋,遮出了一點蔭涼。 大明拿著長煙鍋抽旱煙,坐在那裡不停地喘息。那濃黑的煙圈環繞在他的周圍, 使他那張黑臉上的汗珠看上去更加觸目驚心。棚前的曬衣竿上,晾著幾件塑料衣褲。 大明抽完了一鍋子旱煙,他的目光落在遠處拉網的妻子身上,感歎自己娶了一個能 幹的老婆。他得意地搖晃著腦袋,夏天的熱氣軟化了他,他掙扎了好幾次,才站了 起來,他從涼棚裡拿了一個破草帽慢慢移到金梅前,他把草帽扣在金梅頭上,金梅 沖他笑笑,佈滿幹皮的嘴唇就咧了許多口子,鮮血朝著下巴滴落下來。大明把目光 往下移,他看見金梅臉上佈滿了黑斑,一蓬焦黃的頭髮濕濕地貼在亮頂的頭皮上。 大明盯著那亮頂的頭皮,心裡怪怪地難受,眼裡湧出了淚水。他怕她看見,就背過 身去。他和金梅都是國家大型企業下崗的職工,找一個當官的遠房親戚幫忙,從銀 行貸款來一碗泉承包了幾畝魚池,慢慢還清貸款,又慢慢擴大了魚池的經營。他和 金梅就這樣幹著,他像農民一樣抽長煙鍋旱煙,金梅像農婦一樣赤著腳,他們已掙 了不少錢,但他們還想掙多多的錢,下崗的那段日子像惡夢一樣老困擾著他們,他 們害怕沒錢的日子。他倆常常夢想掙夠了一輩子的花費,就回城過清閒的日子。有 夢想的日子才快樂,大明和金梅的夢想很實際,白天看著太陽飼養魚,晚上看著星 星數鈔票。大明的淚水就這樣硬生生地吞回了肚裡,他就是在這時看見那一男一女 的,女的在前邊跑,男的在後邊追,女的還年輕,男的好像已是老男人了。大明讓 金梅看,金梅說,有啥好看的?老父親追女兒,現在的孩子難管教。她雖這樣說還 是直起身向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望去,那一男一女越來越近。金梅說,不像是父女 呀。大明卻傻眼了,他認出那男的是誰了,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樣的男人是 不可能到這種地方來的,大明覺得自己的眼睛在烈日下出了毛病。他用手狠狠地揉 了幾下眼睛,想看清楚些。 那一男一女很快來到大明和金梅面前,女的蹲在池邊去看魚,男的走到大明眼 皮底下,問大明魚池能不能承包給他幾畝。大明不敢吭氣,這個男人明明就是鐘忠, 連他的聲音確鑿無誤都是那個政界要人的。男人見大明不吭氣,才發現有什麼地方 不對頭,他看了大明一眼就脫口而說,你是大明?大明說,鐘叔,我找你貸了款就 來這裡養魚了。鐘忠認了大明,才有點後悔。看大明一臉老實的樣子,又覺得壞事 也許會變成好事。 大明叫過金梅,高興地說,這就是給我們找人貸款的鐘叔,當初鐘叔真是救了 我們。金梅說,沒有鐘叔的幫助就沒有我和大明的今天。鐘忠說,你們的今天?大 明笑了,我們的今天就是有幾十畝魚池,這都是我們自己開發出來的。大明說著把 鐘叔邀請到涼棚裡去坐。鐘忠說這裡這樣簡陋,還這樣艱苦啊?大明不好意思,大 明說等回城了再過好日子。鐘忠不吭聲,望著遠處發呆。大明看見魚池邊的女人好 像在生悶氣,大明就說,鐘叔,您怎麼來這裡了?鐘忠急速思考了一下,噢,我辭 職了,和前妻辦了離婚,她是我的第二任妻子。他指了魚池邊坐的那女人一下,給 大明篡改並簡化了他的全部故事。大明傻笑了,鐘叔,像您這樣的大官也下海啊? 鐘忠說,我算什麼大官呀?大明說,反正您是我見到的最大的官了。大明接著說, 鐘叔,您真的想養魚呀?鐘叔說,想,非常想,你承包給我幾畝如何?大明說,說 什麼承包呀,送您幾畝,反正您也是新鮮幾天,新鮮勁一過,您走了,這魚池還不 是照樣是我的。鐘忠說,你這樣看我?這不行,我買你三畝魚池,你說個價錢。大 明看鐘叔是認真的,他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天晚上,大明把鐘叔和那個女人安排到不遠處村子裡的一個熟人家裡去借宿。 大明的熟人其實是一個孤寡老人,她好客熱情,一個勁地說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她的房子閑也是閑,住了人就有了活氣。老人不停地給新房客講五十年前的往事, 講她的老頭子死時沒給她留下一男半女,她抱著老頭子的相片過了幾十年。她說老 頭子是為救她死的,她說老頭子死的那天下午正刮黑風,她趕了幾隻羊回家,到了 橋頭,一隻山羊跳下了水渠,她趕緊跳下水去撈山羊,結果山羊拉著她下沉。剛巧 她的老頭子來找她,就跳下水撈她和山羊。她說,那時黑風太大了啊,老頭子把她 和山羊推上了渠壩,老頭子卻讓黑風弄去了。從她的話裡捉摸,其實她男人死時才 二十多歲,她卻一口一個老頭子,好像跟他過了幾十年似的。老人講到老頭子死去 時哭了,鐘忠一直不停地安慰她,小枝不理不睬的。小枝覺得挺累,好幾次她想轟 走這個不知趣的老太太,都又忍了下來。老人沒看出小枝的臉色,老人繼續說,她 老頭子死了後,她恨死了那只山羊,是山羊引誘她去送命,結果老頭子替了她,她 說她活剝了山羊的皮,讓它給老頭子陪了葬。老太太繞來繞去一直講那只山羊,終 于講困了時,小枝已拉被子躺到了床上。 鐘忠送老太太回去後在外面站了很久,不知為什麼,老太太的故事讓他覺得天 空有一個大黑洞,那黑洞本來離自己好遙遠,卻好像有什麼東西引誘著自己快速向 那個黑洞移去。他有點恐懼,怕自己被天空的黑洞吸去,就回屋了。小枝蒙著被子 睡了,他推了她一把,她沒反應。他躺在她身邊,怎麼也睡不著,就瞪著雙眼看屋 頂。小枝伸出頭看了他一下,見他這樣,以為他後悔了這次選擇,她心裡就有點竊 喜。她索性也不睡了,你後悔來這裡了?鐘忠說,我只是在想那老太太的事,人間 自有真情在啊。小枝說,何以見得?鐘忠說,她守了他一輩子。小枝說,怎麼能證 明她是為他守呢?也許她是沒找到合適的出嫁人選,耽擱了。鐘忠說,你可以這樣 說,可她為了他剝了山羊的皮。小枝笑了,剝了山羊的皮能說明她愛他嗎?她如果 真愛他,陪葬的就該是她而不是那只可憐的山羊了,山羊有什麼錯呢?小枝說這話 時眼裡亮閃閃的。鐘忠被這種亮閃閃的東西刺了一下,他拒絕看小枝的眼睛。但小 枝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小枝能夠戰勝他那不可估量的重量和固執的願望,他明明 被老太太的真情感動了,偏偏到了小枝這裡感動他的東西就變了味。小枝見她的話 對他打擊太大,就魚一樣鑽進了他的被窩裡,她點著他的鼻子,你放心,如果掉進 渠的是你,我自個會去陪你。鐘忠似乎被震動了,他緊緊地擁住了小枝。小枝被擁 緊透不過氣來,她想:這個男人怎麼了?他對感情的事也太上心了,他似乎聽不得 感情色彩強烈的話,他過去難道從沒聽過情話?抑或是他從來就沒得到過真情? 這一夜就像煙火一樣明亮,伴隨著小枝那美妙的聲音,鐘忠以為自己做了一個 夢。在他感覺的深井裡,應該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夢境,他願意在這個夢境裡老去, 願意自己就這樣安詳地熄滅。這是一個重要的夢,在以後的歲月裡他反復從記憶中 尋找這個夜晚的每個細節,每一瞬間,似乎這樣可以償還他一生的感情空白。 大明去安頓鐘忠和那個小女人時,金梅坐在涼棚裡看魚池,後來又看天上的星, 再後來她就回那黃泥小屋睡覺了,睡了很久都沒有睡著。那小女人的豔麗使她陷入 了無力的驚愕中。這是一個重要的啟示,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新的打算。她 沒想到世上竟然有這樣年輕的女人會跟一個老男人,這種現象對老女人是一個威脅, 對不漂亮的女人也是一個威脅。這個啟示很模糊,好像一種幕布遮住了太多的細節, 她覺得自己手裡抓住了很多東西,又覺得這些東西頃刻就會化為烏有。 大明回來時金梅還沒有睡著,她睜著一雙空茫茫的眼睛盯著大明看。大明被這 種眼光看得發毛,就小心翼翼躺在金梅的身邊。他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說什麼好。 他不由得去看金梅,她目光怪怪地盯著他。他有些緊張,他就閉上了眼睛。金梅卻 出其不意地說,那個女人好年輕啊。大明說,又年輕又好看,當官的人就是有福氣。 金梅想發脾氣,她覺得大明的話裡有股味道,可他也說的是實話,她找不到發脾氣 的缺口。大明也沒有睡意,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金梅推了他一把,她真是他的老 婆?大明順勢抓住金梅的手說,他告訴我她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怎麼會呢?金梅說, 狗屁,我看他是領了那小女人來這裡鬼混的。大明掐了金梅一下,你別瞎說,你怎 麼可以這樣說我們的恩人?金梅尖叫了一聲,他是恩人,他老婆也是我們的恩人, 我當時找了他老婆,他老婆幫了忙,你才見到他的,你忘了?我覺得我們該把這裡 的情況給他老婆通報一下。大明說,千萬不敢捅這個漏子,你瘋了。金梅的嘴唇顫 抖著,你才瘋了,我看你是袒護那個妖精女人。大明說,無論怎麼,他是我們的恩 人,恩人和爹媽一樣親,你知道不知道?聽我的,我們只當他是恩人,別的一概不 管,行嗎? 金梅蜷縮在床上,她在大事上一直聽大明的。大明忽然嘿嘿笑了兩聲,猛地翻 身壓住了金梅,他急迫地想成好事。他的激情有點陌生,金梅用力掀開了他,我今 天沒心情,我不要幹這種事。大明不耐煩地皺著眉頭,你從來不這樣的,今天怎麼 了?說著又毫不留情地壓在了金梅的身上。這時候大明聽見身下的金梅像哭似的尖 叫了一聲。大明說,你還是喜歡我這樣。金梅尖叫著罵了句討厭,就任憑大明折騰 了。 第二天,鐘忠領著那個小女人早早來找大明瞭,鐘忠很認真地說要買大明的三 畝魚池,他還說要在這裡蓋幾間小木屋。大明啥話都沒說,就指給了鐘忠三畝產魚 量最高的魚池,他不要鐘叔的錢,他讓鐘叔去蓋房子,他說魚池是他報答鐘叔的。 鐘忠很爽快,就說他年底給大明錢也行,他說這錢是一定要給的。那小女人說熱得 受不了,她快中暑了,就拉著鐘忠走了。 金梅看了一眼那遠去的一男一女,忽然拉了一條哭聲,你怎麼可以這樣幹?你 問都不問我一聲,就把三畝上好的魚池給了別人,你當不當我是你老婆呀?大明說, 不是別人,他是我們的恩人,給三畝魚池有啥?不是他,我們不知現在淪落成什麼 樣了。金梅說,恩人恩人,我看成了我們家的討債鬼,那魚池是拿血和汗換來的啊。 金梅威脅要離家出走,她說讓大明一個人留在這裡討好那個小女人。大明就看著她 不讓她走。金梅這樣一鬧,大明就生出一些煩惱來。 鐘忠找了包工隊,兩間小木屋很快就造好了。 鐘忠和小枝像模像樣地居家過起了小日子。他成天在陽光下曝曬,臉很快變得 黑紅和粗糙起來。小枝怕中暑,常常躲在小木屋裡看書。她不習慣這種生活,但她 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是她不久前自己選擇的。無聊時,她就站在窗前看鐘忠,她懷 疑她竟會愛上這樣一個人,你看他現在的樣子,穿著土洋結合的怪衣服,抽著長煙 鍋,幹著粗糙活,還興致勃勃。這樣的男人滿地到處跑,隨手一抓就會抓一大把。 他現在成了地地道道的漁夫,她如果可以愛這樣一個男人,她何至於等到三十多歲 了還沒出嫁。小枝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縮回到陰影中去了,她不敢 到窗戶邊去。她怕陽光會曬化她的皮肉,讓鐘忠看到她的內心。 鐘忠坐在陽光下,坐在魚池邊抽著長煙鍋,眯著眼看天。他剛剛喂完魚,喂魚 的時候,他脫了上衣和褲子,只穿著一個藍布褲衩,上身弓傾,一彎一直,如一頭 肯賣力氣的牛。這種感覺好極了,天空清澈如洗,銀色的空氣在日光中一彎一直地 流動,魚池裡的大魚小魚戲玩追逐,在鏡子般的水面上忽隱忽視,散發著一種原始 生命的氣息。南邊連綿起伏的青褐色山脈和北邊一望無際的神秘沙漠如兩條韁繩牽 引著人想像的翅膀,鐘忠覺得自己的世界就這樣劃定了。鐘忠是在權力達到頂峰時 和小枝相遇的,他本來可以再幹一屆的,也就是三年的功夫,但不知為什麼,他堅 持不下去了,他覺得全身的神經都緊繃繃的,不定哪天就會斷裂。他認識了小枝, 就覺得自己不可能為權力保持晚節了。幸而這個世界上有個一碗泉的地方供他和小 枝安居樂業,他對這個地方一見鍾情,私奔後,無窮無盡的日子曾給他帶來一望無 際的恐懼和心慌,但這個地方使他本已有些空茫的心裡一時春來草發,香飄四溢了。 他喜歡這個地方就跟喜歡小枝一樣,一碗泉和小枝是他一生最舒心的記憶了。 鐘忠抽完煙,看著遠處勞作的大明和金梅,想起小枝怕中暑的樣子,心裡稍稍 有點遺憾。他轉身望向自家的小木屋,看見小枝在窗口晃了一下,就不見了。 金梅一直無法原諒大明的做法。在她看來,那個老男人和那個小女人根本就不 是什麼好東西,她看不慣老男人和小女人的那種假模假式的樣子。大明當他是恩人, 金梅卻當他是狗屎。在貸款那件事上,金梅做了手腳,大明不知道其中的隱情,但 這卻是個天大的秘密,她只有獨自吞食良心的苦果,卻無法告訴大明真相。金梅從 魚池裡網了幾條大魚,說要進城看看她媽,她說她有半年沒見她媽了。大明沒說讓 她去也沒說不讓她去,她就又說,我昨晚做夢夢見我嘴裡的牙全掉了,我擔心我媽 會有啥。大明見她不像是使性子,你去幾天?金梅說,如果沒啥事,我兩天就回來 了。大明說,多住幾天也行,就是別鬧脾氣。大明說完就騎自行車送金梅去車站坐 車。 送走金梅,大明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就去小木屋裡串門。鐘忠燒火,小枝做飯。 鐘忠的火燒得很旺盛,小枝的飯卻做得很慢。鐘忠興致勃勃,小枝卻滿腹心事。小 枝先看見大明,她懶得打招呼,耷拉著眼皮無精打采地做她的飯。大明有些尷尬, 就咳嗽了兩聲。鐘忠聽見了,忙起身請大明坐,金梅呢?她咋沒來?大明說,她回 城了,看她媽去了。鐘忠覺得自己的眼皮跳了兩下,她怎麼想起這時候回城呢?大 明說,她昨晚夢見她的牙全掉了,怕她媽有事,其實這是一種迷信心理。鐘忠說, 噢,那她真是該回去看看。小枝說,夢見掉牙了就該回去嗎?鐘忠說,解夢書上說, 夢見牙掉,父母有可能生病,回去看看就放心了。小枝說,那假若有一天我也做了 掉牙的夢,你會同意我也回去看看?鐘忠有點急,你怎麼可以回去?我們和金梅不 一樣的。鐘忠回頭見大明狐疑地看著他,就掩飾地說,噢,大明,金梅不在,你就 留下來和我們一道吃飯。大明推辭,鐘忠很堅決挽留,大明就留下了,小枝始終沒 邀大明留下來,她不知想什麼,竟然莫名其妙地咯咯笑了很久。鐘忠和大明不明所 以地對望著,思考著小枝在為什麼發笑。大明和鐘忠同桌吃了一頓飯。鐘忠還請大 明喝了酒,喝醉了後,倆人稱兄道弟,親如一家。小枝把兩個醉鬼轟出小木屋,讓 他倆坐在月光底下胡說去了。 這真是一個鐘忠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夜晚,也只有在一碗泉這樣的地方才會有這 樣的夜晚。這裡安靜極了,就像一個人安睡了。天上沒有雲,天像一塊深藍色的布, 布上嵌著稀疏的幾個星星,那月盤像一面小鏡子,而魚池卻像一面大鏡子,小鏡子 和大鏡子都閃著淡淡的銀光,增加了夜的美妙和清涼。遠處的山和沙漠因了青煙一 般傾瀉的月光而顯得更加神秘更加迷人,給人一種詩意的暗示。這樣寧靜的夜晚, 只有青蛙、螞蚱和夜鳥的歌唱,傳到朦朧的遠方。 也許是酒醉的原因,鐘忠竟然哭了,他哭得極為傷心,我要是能變成青蛙該多 好。大明笑,他笑了很長時間,你當那麼大的官,你怎麼能想這種事呢?鐘忠說, 我就是想變成青蛙,你聽青蛙多快樂啊。大明說,青蛙不快樂,青蛙每夜每夜地啼 哭,它怎麼會快樂呢?鐘忠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麼就歪頭倒在沙地上睡著了。大明望 著他,真的感覺到他的樣子像一隻青蛙,他有點恐懼,他怕他真的變成青蛙,慌忙 喊小枝出來,他和小枝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鐘忠弄回屋裡去。 大明離開小木屋回自己的住處,他聽見小枝在哭,他就折回到小木屋前,他聽 不到她的哭聲了,他再往回走。可走到半路,他又聽到了小枝的哭聲。 金梅回城看了母親後,就提著幾條大魚去找鐘忠的老婆。她來到一個獨門獨院 的兩層小樓前,莫名地有些畏縮。貸款的那段日子,她常常背著大明往這幢小樓裡 跑,那時她也是這樣畏縮,她每次都不空手,但她每次都只見到鐘忠的老婆。鐘忠 的老婆銀蘭沒有為難金梅,對她也蠻好,每次都說鐘忠忙。那時金梅就感覺到人家 是在敷衍她,她和大明商量要送大禮,大明堅決不同意,一來沒錢送禮,二來大明 總覺得送禮有點太那個。在送禮這件事上,金梅還和大明吵了架,吵得挺凶。金梅 知道大明的媽媽有一筆存款,她想動用這筆錢去送禮。大明說金梅要在他媽身上打 主意,他就不活了。那時金梅就說,你還是活著吧,你不活了我怎麼辦?事隔多年, 金梅再一次來到這幢小樓前,她不但畏縮,而且還有些恐懼。以前她是來求人家幫 忙的,沒進門人先矮了一截。現在她可不是來求人的,現在她是來給這一家高高在 上的人通風報信的,她該理直氣壯地走進去。金梅這樣想著還是不能理直氣壯,她 圍著小樓轉了幾圈,就在那院門口徘徊。 鐘忠的老婆銀蘭出門看見了金梅,她說,大明的媳婦,你幹什麼去了,怎麼變 成這樣了?金梅說,我去一碗泉養魚了。銀蘭看見金梅手中活蹦亂跳的魚,就忙把 金梅讓進屋去。銀蘭的女兒小珍在家打遊藝機,看見金梅,就大呼小叫著,金梅姐, 你咋變得這樣老?你看我媽比你大二十歲,卻比你年輕多了。金梅心裡酸溜溜的想 哭,但卻笑著,我咋能跟你媽比?小珍說,為什麼不能比,你要注意保養,才會顯 得年輕。銀蘭喝斥了女兒,就問金梅是不是特能掙錢。金梅說她只看到魚看不到錢, 她沒有露富的癖好。坐了一會,金梅說,鐘叔呢?還是那麼忙嗎?銀蘭歎了口氣, 眼圈也紅了,你鐘叔失蹤了,已好幾個月了,電視報紙都發了尋人啟事,連公安局 都出動了,現在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說一個大活人說不見了就不見了,這是什 麼事嘛?金梅說,您沒和鐘叔吵架?銀蘭說,都老夫老妻了,吵什麼架,你問小珍, 我們把他像神一樣供著。小珍說,金梅姐,我老爸是我家的寶,有了他我家什麼都 有了,不信你問我媽。銀蘭說,他是什麼寶啊,失蹤了,官職也讓別人搶走了,我 真是恨他。金梅說,鐘叔還在,他在一碗泉養魚。銀蘭說,你說什麼?他養魚?他 跟你們一樣養魚?你不會是編瞎話來逗我吧?金梅說,剛開始大明也不相信,可那 個男人偏偏就是鐘叔,大明說他寧肯自己的眼睛瞎了。小珍跳過來,媽,我們隨金 梅姐去看看,不就什麼都明白了嗎?銀蘭的腦子不夠用,就聽了小珍的話。 金梅帶著銀蘭和小珍回到一碗泉,大明嚇得臉色慘白,他狠狠地盯著自己的妻 子,惡劣地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長舌婦,我和你白過了十幾年。金梅臉色大變, 她吃驚地看著丈夫,臉上的色斑集中皺成了一個黑疙瘩。她死死地盯著大明,銳聲 叫道,告訴你,你別做夢了,鐘叔根本沒離婚。你以為你在幫他,你是在害他,他 的官位都讓別人搶走了,有你這樣沒腦殼的人嗎? 銀蘭和小珍聽這對夫妻吵架時,就看見鐘忠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從小木屋裡走了 出來,親親熱熱地去魚池邊看魚。銀蘭看清楚了,那明明就是她當神一樣供了幾十 年的丈夫,她覺得她的身心一下子全空了,像遊絲一樣飄蕩在空中。小珍也看見爸 爸了,看見爸爸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的樣子深深地刺激了她,她想跑過去找爸爸論 理,或者是替媽媽打那女人一耳光。銀蘭及時拉住了小珍,那不是你爸爸,他已經 死了,我們回去。銀蘭遊絲般地纏著女兒,你爸不是這個樣子,他要是你爸,我們 的眼睛全都瞎了。小珍說,可他明明是我爸。銀蘭說,你真的想認這樣一個有著醜 聞歷史的男人做你的爸爸?你怎麼在同學面前抬起頭來?小珍猶豫了一下,滿臉困 惑,她縮進母親的懷裡哭了。兩團肉顫抖在一起,母女有了相依為命的感覺。 大明扶那母女倆進小泥屋裡坐下,倒水給她們喝。銀蘭抱著小珍哭了很久,母 女倆傷心欲絕的樣子就像是得到了鐘忠死去的消息一樣。銀蘭喝了一碗水後說,大 明,他不是你的鐘叔,他怎麼會是你的鐘叔呢?大明不吭聲。她又說,大明,你是 見過鐘叔的,他是很有風度的,這裡的這個男人像老農一樣粗俗,怎麼能跟你鐘叔 劃等號呢?大明仍然不吭氣,她接著說,大明,看來你鐘叔真的死了,他丟下我們 母女倆,他好沒良心啊。大明死不開口,繼續保持沉默。金梅急得直向大明使眼色, 見使眼色是白費力氣,就搶著說,銀蘭嬸,他明明就是鐘叔,他剛來這裡時就是挺 有風度的,不信你問大明。銀蘭說,不是,我和他幾十年的夫妻,我相信我的眼睛。 金梅說,他明明就是鐘叔嘛,他只不過比以前黑了,穿得舊了,你怎麼就不認他了? 銀蘭說,我說了,他不是就不是,這個男人只是和你鐘叔長得像而已。金梅氣得鼻 子都歪了,她還想說,被大明攔住了。大明吼叫著讓金梅少說兩句,大明的吼聲有 點讓人害怕,金梅還從沒見過大明這樣,金梅就摔手出去喂魚了。 銀蘭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大明的臉色,就對大明說要回城。大明騎了三輪車送她 們。 金梅喂完魚,坐在魚池邊看著大明送那母女倆離去,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號的 傻瓜。這時鐘忠和那個小女人早已回了小木屋。金梅發現自己心中充滿了恨,她恨 鐘忠和那個小女人,恨銀蘭和小珍,還恨大明。她心裡一陣驚慌,為自己的恨感到 恐懼。恨代替了愛,畢竟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她的恨一次次升起,或輕柔,或粗礪, 或者隨著魚池的水紋起伏波動,把她緊緊地纏繞。她白跑了一趟城,白送給那女人 了幾條魚,那女人不認她的丈夫,金梅自己竟有了一絲羞恥感。 大明回來時,見金梅還坐在烈日下發呆,就過去拉她回涼棚。金梅摔開他的手, 我心裡憋氣,那個男人明明就是鐘忠,睜了眼說瞎話,你竟然也相信了她的鬼話。 大明說,本來就是鐘叔,可她已打定主意不認他,你就是說破嘴皮也是白費功夫, 你又何必呢?金梅說,銀蘭為什麼連她男人都不認識了?大明說,也許她覺得認了 不好收場,還不如不認。金梅說,世上真有這樣狠心的女人啊。大明說,世上還有 像你這樣惹是生非的女人。金梅說,我是指望銀蘭領回鐘忠,我好收回那三畝上好 的魚池啊。大明說,你又白費心機了。金梅說,你怎麼老是向著外人?大明說,鐘 忠也不是外人,他幫過我們,我們不能忘恩負義。金梅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這種話, 但大明一次又一次地說,這已是大明說話的習慣。金梅每次聽他的這種習慣語,就 覺得生硬和做作。最可恨的是,這卻是大明的肺腑之言,他不但這樣說,而且還這 樣做。 金梅心裡有一個死結,是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死結。這個死結捆住了她,也捆 住了大明。就因為這個死結,她眼睜睜地望著大明這樣或者那樣,她無法說出勸服 他的理由。 小枝半夜驚叫著把鐘忠推醒,她告訴他夢見她的一嘴牙全掉了。鐘忠困惑地望 著她,她臉上驚恐不安。她說,我媽會不會生病了?鐘忠說,沒事的,你媽不會有 事。小枝說,你怎麼知道我媽沒事?金梅做了牙掉的夢就該回城看她媽,輪到我媽 你的心腸就硬起來了。鐘忠說,話不能這樣說,你和金梅不一樣。小枝說,可我和 她同樣有媽,我和她做了同樣的夢。鐘忠沉下臉來,他說,你是想找藉口回城,對 不對?小枝說,算了算了,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我要想回城我用得著找藉口嗎?真 是的,沒勁。小枝說完就轉過身,脊背對著鐘忠,一片陰影在她的背上浮動。 鐘忠完全沒有了睡意,他看見小枝抽搐的肩膀,他感到她的抽搐就在他的胸膛 裡,在逝去的無數個雨夜裡。他聽到她在哭泣,她迅速變涼的淚水似乎長久地懸掛 在她的臉頰上,而她的哭泣竟然出現在他的喉嚨裡。但他強迫自己不要去接觸她的 身體,他把手放在空氣裡,可空氣裡有她的氣息。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眼睛、皮膚、 心和觸角在他逐漸老去的歲月裡經過小枝愛的浸泡,變得高度敏感和脆弱,他即使 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小枝抖動的全身,她生氣的樣子像水一樣明確,並立即漲滿他 的全身。 鐘忠後來還是妥協了,天快亮時他還是把小枝摟在了懷裡,他觸摸著她的皮膚, 傾聽她內心深處的願望,他表達著自己,告訴她他的擔憂和害怕失去她的恐慌。小 枝的身子在他的懷裡起伏,像衝擊海岸的春天的潮水,給了他一種放肆的可能,也 給了他一種老男人力量的羞愧的炫耀。他和她就像生長在一起的兩棵樹,在風中搖 了一會,度過了瞬間美妙的時光,但卻留給了他長久的記憶。 小枝就這樣離開了鐘忠離開了一碗泉,離開的時候她就想擺脫這裡的一切,表 面上她還是裝得戀戀不捨。她堅持不讓鐘忠送她,他堅持要送她到車站。當公共汽 車加速行駛時,小枝看著越來越小的鐘忠被汽車揚起的塵土覆蓋後,她真希望自己 做了一場夢,而鐘忠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小枝回城並沒有去看她的母親,其實她的母親早就當她死了。她從二十三歲開 始就獨自闖蕩世界,認識了各種各樣的人,她愛過很多男人,她愛的男人都不愛她。 很多男人也愛過她,她卻不愛這些愛她的男人。二十五歲時,她愛上了一個叫寶寶 的男人,那男人只說喜歡她,也不排斥與她同居。那男人與她同居了幾年,卻和別 的女人結婚了。她愛上鐘忠時,寶寶約她談過一次話。寶寶說,他很有風度,就是 有點老。小枝說,他不太老,看上去也還年輕。寶寶說,年輕的是他的氣質和風度, 並不是人。小枝說,老一點可靠。寶寶說,他會為你離婚嗎?小枝說,會的,他會 為我幹任何事。寶寶說,搞政治的人就跟婊子一樣,說翻臉就翻臉,你當心點。小 枝說,我和你的事,是誰先翻臉的?寶寶見小枝這樣說,拂袖而去。小枝這次回城 後,覺得腦子一團糟,硬著頭皮去找寶寶。 真不湊巧,寶寶的妻子下崗後不聽寶寶的勸阻,扔下兩歲的兒子和女友一同南 下打工去了。小枝到的時候,寶寶正抱著他那啼哭的兒子罵娘。寶寶看見小枝,又 看看亂得沒法請客人坐的屋子,就轟小枝離去。小枝說,孩子餓了吧?寶寶說,剛 吃了,他是想他媽。小枝沖了一瓶奶,孩子很快就吮吸完了。寶寶說,他這樣能吃, 我剛給他喝了一瓶。小枝說,他都兩歲了,你以為他還小呀。孩子喝飽了,慢慢在 小枝懷裡睡著了。寶寶騰開手腳把屋子收拾了一下,才坐下來和小枝說話。寶寶說, 聽說你那個老男人失蹤了,後來又聽說死了,你現在怎麼樣?小枝說,他和我私奔 了。寶寶說,他為了你放棄了那麼重要的官職?小枝說,可他並沒為我離婚呀。寶 寶說,是呀,你怎麼不讓他離婚?小枝說,我讓他離婚他要私奔,我有什麼辦法。 小枝給寶寶講了和鐘忠私奔後的種種感受,她說她幾乎是從一碗泉逃跑的。寶寶說, 你現在想不想離開他?小枝說,我想離開他,但我不能離開他。寶寶說,為什麼? 小枝說,我就這樣離開了他,我不就成了一個大騙子。寶寶說,你沒有騙他,你愛 的是那個在臺上威風凜凜風度極佳的鐘忠,既然那個鐘忠現在消失了,你就不必去 和那個老農夫一樣的人呆在一起。小枝說,可我當初並不是看上了他的官職,我確 實是被他的人吸引了。寶寶笑,我不是說你愛他的官職,我是說你愛他當初的風度 和氣質,既然這些東西沒有了,愛也就自然消失了。小枝說,你真這樣認為?寶寶 說,如果你想找出說服自己的理由,你就好好再把魯迅的《傷逝》看上一遍。寶寶 接著又說他今晚有個牌局,請小枝幫忙照看孩子。寶寶接了個電話,就匆匆忙忙走 了。小枝無奈地幫寶寶照管孩子,其實孩子很乖,吃飽後就睡覺,一點也不吵鬧。 小枝這天晚上就在寶寶家借宿了,她從寶寶的書架上找到了魯迅的《傷逝》,看了 幾遍,終於找到了那句同樣適合自己的名言,愛要有所附麗。 第二天早晨,寶寶打著哈欠回家,沒跟小枝說幾句話,倒頭就睡著了。小枝沒 辦法,又給他帶了一上午孩子。下午寶寶醒來,見小枝恨恨地看著他,就說,想好 了沒?還想去和那老男人過日子?小枝說,和他過日子又怎麼了?比給你帶孩子強 多了。寶寶說,你是不是想離開他投奔我啊?我看你是在暗示我。小枝說,見你的 鬼,你老婆跑了,你想抓我當差,沒門。寶寶無奈地聳聳肩,邊洗臉邊說,你現在 有啥打算?小枝說,和鐘忠的事沒有了結,我能有什麼打算?寶寶說,你不回去不 就了結了?小枝說,就這樣不回去了,他會找來把我殺了的。寶寶說,也就是,你 讓他丟了官,你一跑,他人財兩空,不殺你不足以平官憤。小枝說,你倒是給我想 想辦法呀。寶寶說,你別急,讓我想想。小枝寄希望于寶寶能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來,寶寶的孩子醒了又哭開了,小枝忙去沖奶粉。 這時,遠在一碗泉的鐘忠放走了小枝後,又後悔不迭,他怕出什麼事,他最怕 的是小枝一去不歸。他幾次發瘋般地想追進城去找她,為了克制這種瘋狂,他把大 明叫來和他喝酒。喝醉後,他給大明掏心掏肺,他說他一輩子都在擔心,在臺上時 他處處小心,怕哪天出事坐牢,本以為到了一碗泉自苦自吃,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可小枝偏要回城,偏要鬧出一些事來才甘心。他抱著大明哭,仿佛是一個疲勞不堪 的健兒,雙臂低垂,腦袋靠在大明的胸前,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揪心的悲傷。他說他 一輩子為了當官幹錯了很多事,只有一件事幹對了,就是給大明貸了十萬塊錢。他 說,也許是上天可憐他,才把他引到這裡來,使他有了安身的地方。他說大明就跟 他的弟兄一樣,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大明最可靠,大明是不會害他的。他說他並 沒有離婚,小枝也不是他的妻子,但他心裡把她當成了他的妻子。他說,他就是和 小枝有了那種關係,才下決心丟開官職的。他說他不擔心大明去告密,他擔心小枝 不回來了。他說他想去找他前妻離婚,他怕她不離。他說這個世界上他最不願見的 就是他前妻,他說他知道他前妻背著他拿了別人的不少錢和物。他說有人上門找他 辦點事,他前妻就擋駕了。他說有一次一個親戚找他包工蓋教學樓,他前妻竟要了 人家三萬塊錢。他說他嚇了一跳,她卻尋死覓活跟他鬧事,他怕她把事鬧大,他說 他總是怕她。他說她的心腸太黑,就像個黑洞。他說他掉在這個黑洞裡常常喘不過 氣來。 大明任鐘叔抱著,他覺得這是一個可憐的老人。大明聽著鐘叔的醉話,他覺得 這是一個可悲的官。鐘叔可憐的樣子和可悲的經歷像幽靈一樣緊附在大明的腦壁上, 銘刻在他的大腦皮層上。大明和鐘叔喝了一場酒,似乎經過了一次漫長的昏暗,他 仿佛陷進了一個充當救世主拯救受難者的深淵。他的意識陷入了渴望已久的報恩和 卸去欠情債的片刻的輕鬆中。大明就是這樣一種人,他寧肯別人欠自己的,不願自 己欠別人的,借了別人的一根針,沒還就成了他的一種負擔,心裡老想著這件事。 剛下崗那會兒,大明的一位工友因長時間找不到再就業的出路,在市場碰見一位賣 豬肉的熟人,熟人白送給這位工友五斤豬肉,說讓給孩子解解饞。這位工友把肉提 了回去,因生計問題老婆罵了他,他一時想不開,就在肉鍋裡放了毒藥,毒死了自 己,也毒死了老婆孩子。事情發生後,好多人都在罵那位工友沒出息,說如果是有 志氣的人就該掙錢去給人家還豬肉錢,而不是一死了之。這件事對大明刺激很大, 他當然知道那位工友並不是因為欠人家五斤豬肉而自殺的,但這五斤豬肉總是個契 機。因了這件事,大明才想起找鐘叔貸款去養魚。當時金梅要去拿他媽一輩子的積 蓄送禮,他沒同意,他覺得還是欠國家的好一些,欠了國家的,還不上可以去坐牢, 欠了母親的,用什麼去還呀。也該他運氣好,不長時間,他就還清了貸款。他一直 記掛著鐘叔,幾次想去答謝鐘叔,都讓金梅攔住了。現在,上天都知道他欠了鐘叔 的一份人情債,上天把鐘叔送到了一碗泉,他大明能不管嗎?尤其鐘叔現在又落難 了,他大明就更應該管了,他甚至想回城一趟,悄悄找他的銀蘭嬸勸她把離婚手續 辦了,好讓鐘叔安安穩穩和那個小女人過日子。 鐘叔這次醉得太厲害了,睡了整整一天,晚上醒來後,他把醉話又重複了一遍, 他無助地求大明回城去找小枝。大明答應了他,說等天亮了就去找。 沒等大明去找,小枝扭著腰肢自己回來了。小枝獨自面對鐘忠時,她有點不自 在,看見鐘忠高興的樣子,她實在難以啟口說出離開他的話。寶寶教她回來就說, 不要看鐘忠的臉,看著屋頂說自己心裡想說的話,說完就走。可她剛走進小屋,大 明正和鐘忠說進城找她,她就有些亂了分寸,她看著鐘忠忙著為她做飯,她的心理 負擔就更重。小枝最看不得的就是鐘忠圍著鍋臺轉的樣子,她就躺到床上假寐。鐘 忠過來問她哪裡不舒服,她說她肚子疼。鐘忠就忙著給她找藥,他找不到藥,就說 要去鐵路醫院給她買。小枝煩得想大叫,他已跑出門走了。 小枝躺在床上也難受,就起來走到窗戶前,她看一碗泉的天空,看一碗泉的生 態環境。這的確是個不錯的地方,這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麗,又好像有一種能說出 的美麗。可是在這裡她的靈魂像是丟了,她找不到她的靈魂,她能找到的是和鐘忠 一起的生活,而她和鐘忠的感情,就像光中飄著的線,一頭沒拉住,就飛走了。她 和鐘忠之間本來有一個夢想,一些模糊的想像,還有一種不太確切的渴望,但是她 一點也沒有想到她和他會在一碗泉落腳。過去那熟悉的生活像酸液一樣腐蝕著她的 心臟,這是一種最壞的東西。她像是吞了一口濕熱的毒氣到心裡,變成毒草,又變 成了蛇。那毒蛇伸著脖子,日夜醒著,暗示她離開鐘忠,離開一碗泉。她越是想離 開鐘忠,越是想擺脫一碗泉這個地方,那毒蛇越是在她身邊繞來繞去的,其實她想 擺脫的是那些和鐘忠在一起的清清楚楚的日子。她一直不想承認,她把過錯都算在 一碗泉,如若鐘忠不來這樣一個地方,鐘忠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一碗泉真是 個怪地方,泉水只有一碗,能養活鐘忠這樣一個大人物嗎?鐘忠不變才怪呢。一碗 泉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小家子氣,就連鐘忠也越來越小家子氣。這種小家子氣不明所 以地困擾著她,使她對這裡充滿了厭惡。 這個地方也許要不了多久就不復存在了。有可能為了蓋一座又一座的摩天大樓, 這裡的一切原始自然物都將被摧毀。也有可能摩天大樓最終並沒有建造起來,因為 太多的人會認為居住在這個只有一碗水的地方會憋死。而這個曾經美麗的地方經過 現代文明的洗滌後也將不復往日的美麗,各種樹木都成了一個個折斷的柱子,各種 奇花異草也將變成在微風中搖來晃去的一片片破布或者一堆堆垃圾。遇到亂風的天 氣,垃圾堆上會有塵土飛揚,破布拍打柱子,發出低沉的響聲,就像從廢墟上揚起 的哭聲。這也將是鐘忠的哭聲,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桃花源,他卻異想天開硬說這裡 像桃花源。鐘忠的生活是沒有前景的,沒有前景的生活小枝是沒法過的。 小枝胡思亂想的時候,鐘忠滿頭大汗給她買回了藥。他倒了水讓她吃,她說她 肚子不疼了,她拒絕吃藥。鐘忠有些不知所措,小枝忙過去幫他做飯,她說她要給 他做一頓世上最好吃的飯,吃了包他一輩子忘不了。小枝嘴一動就冒出一些感情色 彩強烈的話,這已成了她的習慣用語。而鐘忠卻常常被這些語言所迷惑,很快就陷 了進去。 小枝到天黑都沒有說出要離開鐘忠的話,她想還是和鐘忠再過最後一夜吧。這 個夜晚小枝對鐘忠極盡纏綿,小枝睡後,鐘忠還摟著她興奮不已。小枝睡到半夜做 了一個怪夢,她夢見一個碩大無比的青蛙爬在她的胸口上,那青蛙的兩隻鼓鼓的眼 睛閃著淚光。小枝驚恐不安,她掙扎著想把它從她的胸口上弄下去,可就是弄不掉。 她噁心得嘔吐,她跳了很長時間,喊了很長時間,終於醒來,她發現鐘忠的頭窩在 她的胸口。恍惚中,透過窗戶的月光遊移在鐘忠身上,那鐘忠像極了一隻大青蛙, 小枝嚇得尖叫了一聲。鐘忠醒來,問小枝咋了,小枝說做了一個惡夢。天亮的時候, 小枝突然不明不白地發起燒來。吃了藥也不起作用,她一連幾天又做了好幾個夢, 而且夢境都差不多,她夢見一個美麗的大花園,那些樹和那些花都是她以前從沒見 過的,奇怪的是她卻能叫出它們的名字來:紫松、赤榆、山槐、水曲柳、鈴鐺子、 銀蓮花、點地梅、雞腸子、石頭花。樹下有一隻狐狸,很年輕的樣子,在樹下走來 走去的。花叢中有一隻青蛙,跳過來跳過去的,有時它會跳到狐狸的面前叫上兩聲。 狐狸似乎沒有要吃青蛙的樣子,有時拿了一隻玉米棒子吃,有時身上還披一件花衣 服,仿佛她就是這個花園的主人。到了後來,小枝居然在大白天也看到那個狐狸活 動的身影。小枝的病就越重了,出虛汗,說胡話,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小枝 說,這地方老早以前可能是狐狸的住所,小木屋壓住了狐狸的花園,狐狸的魂出來 尋事。鐘忠說小枝胡思亂想,就把她送進了鐵路醫院。醫院時而診斷是腹膜炎,時 而診斷是心肌炎,折騰了半個月,才確診為肝炎。 小枝的記憶受到了極大的損害。在持續的高熱中,過去的歲月裡在她身上和她 周圍發生的事都成了一片空白。只是靠著鐘忠的幫助她才能依稀記起點什麼。小枝 從醫院回到魚池邊的小木屋裡時,她的肝炎還沒有徹底好,醫生說還得長時間地吃 中藥。大明來小木屋裡,覺得鐘忠比小枝更可憐。鐘忠老是坐在火爐邊熬中草藥。 鐘忠熬好藥後就一勺一勺喂小枝喝,小枝很安靜,她喝著苦苦的藥,皺著眉頭想什 麼,什麼也想不起來,她就只說一個字:苦。鐘忠聽她說話,忙在藥碗裡加上一勺 白糖,再喂小枝喝時,小枝就很快把藥喝完了。小枝不再對鐘忠說那種耳熱心跳的 情話,小枝也不再看書,更不會哼那些纏綿不休的情歌。小枝安安靜靜地睡覺,小 枝安安靜靜地吃飯,小枝安安靜靜地接受鐘忠的愛撫。 月光網粒狀地從窗戶散落下來,坐在床上的小枝身上塗上了月光磨研過的,代 表著某種特殊情感的顏料,竟是那麼溫暖,那麼沉靜,那麼安詳。她真的什麼都不 記得了嗎?她對目前的生活狀況也沒什麼想法了嗎?仿佛她的這種無所思無所想的 生活裡存在著另一個世界的秘密。鐘忠守著小枝,卻不能探知她的幸福。 鐘忠給小枝看病時不但花光了身上的錢,還借了大明的五千塊。這件事一直壓 在他的胸口上,雖然大明一直說不用還,但他知道不還是不行的,他知道為這五千 塊錢金梅和大明吵了架。他只有把大明送給他的三畝魚池折合成人民幣和那五千塊 錢全還給大明,他才能在一碗泉安心呆下去。他欠了大明的,一聽到金梅和大明吵 架,他就心驚肉跳。 小枝躺在床上睡熟後,鐘忠走出小木屋,坐在魚池邊的那塊大石頭上。季節已 經是深秋,月亮隱在一朵朵淡淡的雲層的後邊,微弱的光讓這淡雲一濾,瀉下來就 有些像水,涼涼的,映霧一樣的遠。他坐在冰涼的石頭上,他感覺不到這種涼氣。 夜風吹擺著他的頭髮飄飄蕩蕩的,像是招展著什麼又像是在天與地的結合處追問著 什麼。後來星星就冒了出來,一顆兩顆無數顆,鐘忠就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座不朽的 宮殿裡。他的上空佈滿了他人點亮的燈盞,他的四周又有蛙鳴聲演奏著動物世界神 秘的音樂,這是從夜晚的寂靜裡升騰起來的幸福和夢想。 大明來到鐘忠的身邊,他靠著鐘忠坐下,他感到了石頭的冰涼,其實他的心比 石頭更淒涼。金梅現在越逼越緊,她逼他收回那三畝魚池,她逼他追回那五千塊錢。 他說金梅的心太狠毒,這是逼鐘叔離開一碗泉。金梅說,姓鐘的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我給他老婆送了一萬元他才給人貸款的,你以為他會平白無故地給你幫忙呀。金梅 接著說,我和你母親吵了一架,把她的一萬元送給了鐘忠,你母親是被我氣死的。 金梅有些瘋狂,她繼續說,你以為你是報恩,你是在孝敬你的仇人,他要是不受賄, 我就不用行賄,你母親就不會氣死。大明被金梅的瘋狂驚呆了,他失態地打了她一 耳光。大明想起母親苦難的人生和那凝著血汗的一萬塊錢,竟然讓他的老婆拿去行 賄了,而受賄者卻又是被他視為恩人的鐘叔,他的腦子一時無法接受這種現實,他 哭了,但他眼裡沒有眼淚,心裡流的是血淚。他睡不著,他走出屋子時發現了遠處 的鐘叔,他向鐘叔走來時,他的腦子是一鍋漿糊。 大明靠著鐘叔,他覺得月夜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放大器,它將現實中的一些最 卑微的事放大了一萬倍,使那曾經發生過的事漸漸虛化。他感到了那虛化中的茫然, 現在又從那茫然裡看到了虛無。不知為什麼,他就是無法恨鐘叔,也許因為鐘叔是 一個老人,他就對鐘叔生不出恨意來。也許他對鐘叔還存有幻想,他心裡認定鐘叔 並不知道銀蘭收了金梅的一萬塊錢,這筆帳無論如何不能算在鐘叔頭上,母親為一 萬塊錢氣死了,主要責任在金梅,可她也是生活所迫。 鐘忠讓大明這樣一靠,他有了相依為命的那種感覺。鐘忠說,我知道你為了我 和金梅吵了架,我很過意不去。大明想說我還和她打了架,可他說出的竟是這樣的 話,他說沒有的事。他和金梅吵架是為別的事,與鐘叔無關。鐘忠說,一碗泉真是 個好地方啊,但我明天得回城一趟。大明說,你還是別回去,被人發現了不好。鐘 忠說,我這個樣子,回去也不會被人認出來,我想找銀蘭要一些錢,把你的錢還了, 大家就都安省了。大明說,她會給你錢嗎?鐘叔說,我一輩子的工資都交給了她, 我只拿回我應得的那份。鐘叔說讓大明明天陪他回城,大明應承下來。 第二天早晨,鐘忠去找金梅,他把小枝託付給金梅,他說他要想辦法弄些錢來 給金梅還債。金梅有點不知所措,她以為大明把那一萬塊錢的事給鐘忠說了,她看 見鐘叔滄桑的面容裡透出的歉意和真誠,她忽然覺得心裡很沉,她有點後悔她的苦 苦相逼。 鐘忠和大明走後,金梅在魚池邊喂魚,小枝忽然晃到了金梅的面前,她用一種 孩子似的目光注視著金梅。金梅恍恍惚惚的,小枝持續發燒後身上的那股狐媚勁沒 有了,小枝讓金梅感到了親切,金梅過去對小枝的成見忽然都消失不見了。金梅覺 得小枝是她的一個嬌弱可憐的小妹妹。當她把小枝當成了她的小妹妹後,她就為自 己對待鐘叔的態度而有些臉紅了。 小枝不知道金梅是誰,她只是好奇地看金梅喂魚,她說這些魚好漂亮啊,她說 這麼多的魚都是你家的嗎?她說你能不能送我兩條魚我養啊?她說鐘忠進城買魚缸 去了,我先把魚抓回去吧。金梅就抓了兩條魚拉著小枝回小木屋做飯。小枝睡著後, 金梅就把那兩條魚剝了燉進了鍋裡。小枝睡了一覺醒來後就把養魚的事忘了,她吃 著金梅做的飯,她說這飯好香啊。金梅給她熬藥,她說什麼味啊,這麼難聞。金梅 給她喂藥,她說好苦。金梅說苦也得喝。她說不放糖她不喝。金梅無奈就給她放了 一勺白糖。小枝的瞌睡很多,天將黑不黑之間,她就睡著了。金梅守著她等大明和 鐘忠回來,她等得太久了,在這種不明朗的等待中,她消磨了對鐘忠的成見,她不 想再追回那三畝魚池和那五千塊錢了。她只是盼他們快點回來,似乎只要他們回來 了,一切不美好的東西都會被抹去,記憶中的創傷也將會被撫平。 一碗泉的各種生靈像模糊一片的煙貼著地皮四散流淌,青蛙的叫聲帶著節奏穿 越在無形的空氣裡產生反響,有時候聲音突然中斷,留下空白似的寂靜。這種狀況 也許只保持了幾秒鐘,但卻使人產生了那種萬物靜止一切生命都結束了的感覺。接 著又有單個的蛙鳴,漸漸地就有很多青蛙被引誘起來,一聲聲繁密,終於匯成了一 大片,從金梅的心田流過,那是一種無限溫情的撫摸,卻使金梅莫名地傷感起來。 她看看熟睡的小枝,她真是羡慕小枝,你看小枝睡得多香。 金梅在這樣的夜晚裡沒有等來大明和鐘忠,她還不知道她今後的等待將會是多 麼漫長。 夜晚是這麼深這麼深,金梅和小枝不一樣,這時候的小枝已不知道等待,而金 梅還知道,她就得在這深夜裡等待下去。 這一年的冬季一點兒也不冷,卻早早地下了一場奇特的大雪。好幾個冬天了, 雪總是在第二年春節來臨時才姍姍來遲,而且是在大地上蜻蜓點水似地晃一晃就匆 匆離去。可是這一年冬天的雪不但下得早而且下得大,一碗泉到處都是銀裝素裹, 分外妖嬈。雪景使寂寞的金梅和小枝興奮不已,她倆走出小木屋去堆雪人打雪仗。 小枝踏在雪地上,兩眼驚喜地放光,打量著眼前這白茫茫的世界直吐舌頭。她 的記憶裡沒有雪的世界,這白茫茫的世界好美啊。她邊踏雪邊好奇地看著自己的腳 印,她撒起歡來,捏起雪砣子朝金梅扔起來,打得金梅無處可逃。玩累了,小枝就 坐在雪地上,仰著頭用手接著雪粒兒,要麼喂進嘴裡,要麼用它搓著手抹臉。她喊 金梅和她並肩坐在一起欣賞美麗的雪景。她說,我要在這裡呆一輩子,死了埋在雪 地裡,多乾淨呀。她又問金梅,你呢?你想不想在這裡呆一輩子呀?金梅說,我不 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枝說,鐘忠怎麼還不回來?我記得是一個叫鐘忠的男人和 我住在小木屋裡,可是後來就住在這裡,他說小木屋是我們的家。你有家嗎?你怎 麼老住在我家裡?金梅不吭聲,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金梅想起了那個遠去的日子,在那個日子的夜晚,她等進城去跟銀蘭要錢的鐘 忠和大明,但她沒有等到他們。她等了一個星期,他們不回一碗泉,她就進城去找 他們。她進城後很快就弄清了他們的去向,他倆竟被關進了監獄。 鐘忠和大明竟在那次進城後把銀蘭殺了,雖是過失殺人,但也淪為人人須誅之 的兇手。這樁案件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媒體報道得十分充分和詳盡。事後,各種說 法很多,有官方的,有民間的,也有金梅自己的。正是這過多的說法使這樁案情變 得神奇起來。按官方的說法,是窮凶極惡的歹徒闖入民宅搶錢,遇到阻攔後喪失理 智,在最後的一刻殺人滅口。這種說法未免顯得太貧乏了,絲毫不能滿足人們的好 奇感。民間的說法也是亂七八糟的。說銀蘭的丈夫在位時受賄幾百萬,後來怕事情 敗露坐牢,就假裝秘密失蹤,其實是躲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等風頭過去,再 悄悄回來享受那些不義之財。可是鐘忠在南方的花花世界裡變了心,他不想要銀蘭 了,就派人來跟銀蘭拿那些錢。銀蘭威脅要去上告,那兩人情急之下就把銀蘭殺了。 民間有好多種說法,但都大同小異,卻沒有一種說法是鐘忠親自跑回來取錢,看來 鐘忠真是面目全非,沒有人能夠認出來他了。不知道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 種種說法,雖然充滿詭詐的色彩,但都摻了太多的水分。事情過去幾個月了, 早就塵埃落定,但金梅卻無法將這件事淡忘。她根據各種媒體和一些背景資料,還 有她個人的想像力,對這件事有了一個大致清晰的輪廓。也許她腦海中的輪廓與事 實相去甚遠,摻雜了她太多的主觀感受,可她還是相信這件事就如她自己想像的那 樣。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