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眼睛 李于蘭 我不知道這幢房子屬我的期限會有多長,但我知道,除非有人把我趕出去, 否則,我一輩子再也無法走出這裡。 儘管這幢華麗的房子裡100 天就有99天只有我一個人存在,但我對它的依賴, 卻已遠遠地超過了魚對水的需要。我常常看著玻璃缸中的金魚,它們能使我自然地 想起自己,我和金魚,有著太多的共同點:一樣的美麗,一樣的年輕,一樣的脆弱, 一樣的遊不出這潭死水,不是不想遊,不是不能遊,而是,已經習慣了這狹窄但舒 適的屏障。 我已經習慣了無所事事,心理上的寂寞我能用無窮無盡的睡眠來驅逐,而生理 上的寂寞卻使我備受煎熬,我只能一遍遍地洗澡,只洗得自己渾身無力,昏昏欲睡 為止。 我總是站在浴室的窗前洗澡,這是我唯一能落腳的地方,浴室的牆上到處都是 明亮的鏡子,我害怕面對自己幾乎完美無瑕的裸體,那只能讓我的欲望瘋狂燃燒, 而我需要的,是一瓢冷水。 我就站在窗前用冷水清洗著自己的欲望,窗戶沒有關,窗簾也沒有拉上,我喜 歡在洗澡的時候呼吸外面吹進來的新鮮空氣。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我都沒有發現 過一個觀賞者,如果不是為了被人欣賞,鮮花還會開放嗎?但是我實在不願把自己 的美麗交給冰冷的鏡子,那就交給從窗前一晃而過的風吧,讓它把我的美麗帶到世 界的角角落落。 我舞動雙臂脫掉外套,然後是內衣,最後是內褲。我一件一件從容不迫地脫著, 上午的陽光明亮地照射在我潔白光滑的肌膚上,我從玻璃上看見了自己身體散發出 來的驚人光芒。 我的視線穿過玻璃,停留在對面樓上的窗前,我看見了一個男人,他一動不動 地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兩幢樓之間的距離之隔不到5 米,我甚至能看見 他起伏的胸膛,我可以斷定那裡一定埋伏著一顆健康有力的心臟。 我知道他會怎樣清晰地看到我的身體,以及每一個部位散發出來的氣息。而我, 也看見了他的模樣:沉穩、深邃、英俊、偉岸,我想,我一定是在夢中見過他的, 而此時的這一場景,也是在夢中經歷過的。 我握著淋浴噴頭的手抖動了一下,身體突然間有了鼓脹之感。我的手在自來水 的沖洗下滑過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我看見它們都在顫抖,在訴說,在呻吟。他仍然 一直站在那裡。穿衣服時,我看見他的眉頭往上挑了一下,我穿衣服的速度便遲緩 起來。 走出浴室的時候,我抬起頭去看他,他仍然保持著那種注視的姿勢,無動於衷 地看著我。 一連幾天他都這樣站在那裡。每次看見他出現在窗前時,我洗澡的欲望便強烈 而升。有幾次我故意壓抑著自己沒有出現在他的視線裡,而是躲在簾後偷看著他的 反應,我看見他臉上浮過幾絲淡淡的焦慮,這焦慮讓我頓時滋生出母性的溫柔,我 拉開窗簾,出現在他的視線裡,而他,就像一個移不走的陰影一樣,一直那樣沉沉 地立在那裡,沒有訝然,也沒有退卻。 時間就這樣如嘩嘩的自來水般流動著,我在無聲無息的時間裡經受著波瀾壯闊 般的驚悸。我已經忘記這件事是怎麼開始的,又將怎麼樣的結束。我只記得,兩扇 空氣相通的窗,已經成為我生活的全部內容。 每天我都要在他的視線中洗澡,每次洗完澡入睡時,我總是睡得特別香。 我開始重複做一個相同的夢,夢中我走進一個陌生男人的房間,他把我高高抱 起,然後放進了一個巨大的肉色浴盆。當我像美人魚一樣漂浮在水上舒展自己的身 肢時,他的身體溫柔地傾斜下來,我們重疊的身體在水中搖晃著,被擠壓出去的水 嘩嘩流淌了一地。我們像瀕臨乾涸的魚一樣拼命地掙扎。 每次醒來的時候,總在一片漆黑的夜。他的窗口,總是黑暗的,我似乎看見他 的窗口亮過燈。曖昧的黑色極大地豐富了我對他的想像,我想他也許是一個屬黑 夜的人,比如保鏢或者搶劫犯,又或者男妓。我想如果他是男妓的話,一定能讓女 人感到無比的歡悅,他的身軀,天啊,那實在是無懈可擊。 我這樣想像的時候,不免產生一種失落、委屈之感。就如一株分明很美麗,卻 沒有人去欣賞的鮮花一樣沮喪。為什麼他總是無動於衷呢?為什麼他從不按響我的 門鈴?他有許多的理由,我也有許多為他開啟門扉的理由呀,他不可能不知道該怎 樣做的。 我在無望的等待中開始變得焦躁不安。我依然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浴室裡洗 澡。當他離開窗口時,我的耳朵就會變得格外靈敏,我全神貫注地傾聽著水聲之外 的聲音。希望他能按響我的門鈴。 我覺得我正在等待中老去,那天洗澡時我打了個很響的阿嚏,一片黃葉就在這 時從窗口飄落而下,原來已經到了深秋,是花,總有凋謝的時候,而女人,凋謝了 卻沒有機會再開。 下雨了,他沒有出現在窗口,我的洗澡成了一種多餘,我用寬大的浴巾包裹著 自己,全身冰涼,我問自己,天冷了,我還能天天洗冷水澡嗎? 一連幾天,他的窗戶都沒有打開。我穿著厚厚的毛衣在窗前簌簌發抖,我不再 有洗澡的欲望,但卻更加煩躁不安起來。我像只患了痔瘡的猴子一樣在窗前躥來躥 去,期待著他的出現。 他始終沒有再出現過,我躥不動了,只剩下扶著玻璃框喘氣的力氣,我想我快 要支撐不住了。 一個陽光很好的早晨,我打扮好自己,終於打開了這扇快要生銹的鐵門。我微 笑著,徑直向他所在的樓道走去。 門鈴聲是那麼的清脆,我突然明白,其實我也是可以按他的門鈴的,在更早一 些的時候。 開門的是個女人,外表和我一樣的年輕美麗,但她沒有微笑,她有的只是慵懶 和不耐煩,還有一絲警惕。我避開她的目光,很鎮定地說:「我找男主人。」 她冷笑一聲說,我這裡沒有男主人。 我很固執很肯定地說,有,前些日子,我還看見他站在窗口。 她的笑聲有了一點溫度,她哦了一聲說,那是以前的屋主,現在這房子是我買 下了。 我的心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我捂緊心口問她,為什麼? 他眼睛瞎了半年了,需要錢動手術,聽說賣掉這房子後就到美國去治眼睛了。 她的唾沫多了起來,又是一個喜歡做舌頭運動的女人。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想,冬天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呢?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