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小山和六六 張學東 小市民的醜陋和庸俗能改變來自鄉村的小山和六六嗎? 一 就小山一個人守著店。這陣大約是上午10點鐘。太陽已經白花花一大片。街道 人車熙攘,一切顯得鮮活有致。 小山的身體被半截鋁合金櫃檯阻隔著。 室內的牆壁上盡是花花綠綠的影碟圖片。小山被那些誇張的彩色畫面團團包圍 著。櫃檯的玻璃面上有小山的影子。他手裡攥著一本語文課本,大概翻得時間久了, 看去有一摞報紙那麼厚。小山看得很仔細,臉快要貼到書上。看書的時候,小山通 常感到有一種無形而又無窮的力量正靜靜地壓著他的後背上。小山儘量不去想別的 事情,只一門心思看書,邊看嘴裡還很含糊地默念著。小山一般沒人的時候才看書 的,他怕被別人看見,尤其是女主人。有一次女主人在櫃檯上發現了他的舊課本, 就冷嘲熱諷地說怎麼你還想上學?你沒聽人說過連歌廳的坐台小姐都是大學文憑嗎! 所以,小山就偷著看。有了那些書小山就覺得做什麼都很踏實。 這段時間,小山一早剛把小孩送進學校回來以後,楊麗就被一幫男男女女叫走 了。走時楊麗囑咐小山要照看好店,別忘了給老人家接屎接尿。之後,楊麗便同那 幫人風風火火地離開了家。他們一夥人像是朝著某個預定的地方進發著。每個人的 臉上都繃得很緊,沒有多餘的表情。 小山覺得很奇怪。 小山是那天到菜市場遇見了和他一起來城裡務工的六六。 小山以為再也見不到六六了。 六六問小山現在做什麼活。 小山不好意思回答,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在毛巾廠給人家做保安。其 實,小山還不知道毛巾廠的門是往哪裡開的。他只知道女主人楊麗是毛巾廠的工人, 便順嘴說了出來。小山也是沒有辦法才這麼說。 六六笑了。 六六一笑特別好看,露出很特別的一隻酒窩,就一隻。 小山也跟著笑。 六六羡慕地說,還是你們男的好呀!像我只配給人家帶孩子買菜燒飯,一點意 思都沒有。 小山頓時不自在了。小山訕訕地支吾著,幹啥還不都一樣。 六六說倒也是。 六六說你都自個學會做飯吃了,真不簡單呀! 小山慌亂地點頭或者又搖頭,並將手裡的幾隻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儘量往屁股後 面掩了掩,生怕六六看見了再問東問西的。 六六說那你可得好好吃飯,出門在外可別虧了肚子……對了,你還打不打算繼 續念書了?小山心裡暖融融的。小山猶豫說誰知道呢,以後看情況再說吧。 說這話的時候,小山特意地看了一眼六六。六六也許想說什麼,但只是笑了一 下。這次六六笑得很淺,沒有露出那只酒窩。 小山盯著六六看,覺得六六的身上光鮮鮮的。 六六就紅著臉說我身上的衣服好看吧!是人家送給我的,有好幾件呢!還有一 條連衣裙,式樣可漂亮呢,我就是穿不出來,怕人家笑話……給你說我那個女主人 新衣服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可是她過兩天就去街上買回一大包……要說還是城裡人 享福想要啥就有啥! 小山只是聽著腦子裡空空的。小山不想去思考這類問題。小山只是發現六六穿 上城裡人的衣裳同樣受看。 那天臨分手的時候,六六從菜販子手裡借來一支圓珠筆,她使勁哈了哈筆尖, 說我把電話號碼留給你。 六六拉過小山的一隻手,在掌心裡歪歪斜斜地寫下了幾個號碼。六六每寫一筆 小山心裡都癢癢得要死,他咬著牙像等待打針似的忍著。最後六六說千萬別晚上打 ——白天他們都不在家。還有,禮拜六禮拜天也不能打!除非有急事。 說完六六沖著小山甜甜地笑了一下,笑得好像油菜開花一樣燦爛。這次小山又 看到了那只唯一的酒窩出現在六六光潔的臉上。小山也跟著笑。 六六和小山是一村又是一個學校一個班的同學。和六六他們一起來城裡務工有 十幾個人,在長途車站他們才分的手。六六和另外兩個女的走了,說能托熟人找上 保姆的事做。小山和其他幾個男的就蹲在車站廣場等活。 那時候剛過完春節,外來人口像山洪一樣在廣場上湧來湧去。小山和他們幾個 一共蹲了三天。每天就近吃兩頓牛肉拉麵或啃兩快幹餅子。那幾個同來的看上去都 要比小山的身板結實許多,而且高高大大的,唯獨小山顯得孱弱而清瘦,像得了黃 疸性肝炎似的。所以,三天裡其他幾個相繼被包工頭、裝修隊的人領走了,只剩下 小山一個人繼續等。 小山本來打算來城裡蹬黃包車的,可這裡半年前就把黃包取締掉了,說那種東 西只能使這個城市的交通越來越糟糕。捱到第五天黃昏,正當小山囊中空空饑腸轆 轆地在廣場上空茫地遊蕩時,來了一個騎踏板摩托的傢伙。那人先問小山識不識字。 小山茫然地點頭。接著就問小山會不會照顧病人。小山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那 個騎摩托的左右看看,說就是你了,伺候人的活不用學就會。便把小山給兜走了。 地方一到,小山就傻了,是城裡一家醫院的神經內科。要小山照顧的幾乎是個木頭 一樣的老人。病房裡彌漫著濃烈的臊臭和青黴素味。當時擺在小山面前的第一件工 作就是替老人家擦洗褲襠和床單上的一攤大便。小山二話沒說,扭頭就想走。騎摩 托的一把將他抓住,說小子想溜沒那麼容易!把你大老遠接來車費油錢沒付就不用 說了,連句起碼的謝謝都沒有!說著,對方早就將小山老鷹捉小雞似的摁在病床沿 上。我可把老人交給你了,照顧好了不會虧待你的。 小山只和老人在醫院呆了兩晚上。 小山本來是想跑掉的,可是那個騎摩托車的硬塞給他50元錢,說老人就託付你 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臨了拋下一句,放心老人就算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不會怪你 的,你只管按大夫說的做就行了。 小山發呆的工夫那人已經揚長而去。 小山依稀聽見那人正在走廊裡跟人講話,大概在說大夫我又新顧了個男的,這 回請你們放心。這時,小山發現老人還是有點生氣的。老人的頭髮全白了雜亂著, 像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老人的身上除了骨頭就是一層泛著青亮的乾癟癟的老皮。老 人也許想翻個身,可是他根本動不了的。看著看著,小山的眼睛就潮了,濕了,蒙 蒙的。 小山木偶般朝老人移過去。 第二天那個騎摩托的一整天也沒露面。 到了第三天早晨,總算來了個相貌平常的女人,三十來歲,臉上有那麼兩塊讓 人看了不舒服的地方。打進門嘴裡就罵罵咧咧的,好像小山做錯了什麼。不過小山 還是聽出來她是在罵自己的男人。她說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躲得遠遠的,連他爹的 死活都不管!凡事都要讓老娘來操心!進進出出間她就辦好了出院手續,小山便在 女人的揮喝下將老人從病房裡背了出來,然後他們鑽進一輛紅色面的車。 小山就跟著那個女人來到了這家麗宏VCD 出租店。店面是由臨街的一間底層住 宅樓房改造的。後來,小山知道這個房子本來是屬老人的,是老人一輩子辛辛苦 苦掙下來的。小山的工作是照顧病人,店裡沒有人的時候他也幫忙看店。 陸續有三兩個顧客走進店裡,多半是還碟的,也有一些來租的,進門就問小山 有沒有三級片或帶顏色的東西。小山連忙搖頭。女主人不在的時候,小山一般是低 調應付此類客人。女主人提醒過小山,問你就說沒有的,萬一是個便衣就慘了。而 小山知道,店裡確實有那些不好的東西,它們就藏在裡面屋子的一隻抽屜裡。男人 們進來都要問的。他們好像都挺喜歡那類的片子。連女主人有時也偷偷一個人躲在 屋裡看。 這種時候通常是深夜,孩子早睡下了。小山一個人睡在店裡的一隻折疊床上看 店。楊麗就讓小山將店裡的那套試碟用的機子抱到她的臥室裡。然後自己拉嚴窗簾, 作賊似的一看就是大半宿。她那個騎摩托的男人夜裡好像很忙的樣子,很少按時回 家,大多數時間不在家過夜,直到天亮以後才黑著臉進門,然後倒頭就睡。他倆見 面的時間經常有吵不完的架,吵急了還動手動腳。男人罵女人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女人則罵對方下三濫酒鬼,趁早死到外面吧!女人管男人叫大宏,但小山一直不這 麼叫,至少在心裡上是這樣的。小山暗暗地稱他「沒良心的」,這樣叫小山覺得解 氣。店裡掛著一張經營許可證,業主是楊麗。所以,小山就叫女主人楊大姐。在他 看來,這個女人跟那個美麗的「麗」字一點也不沾邊,甚至有點醜,尤其是命令小 山把影碟機搬進她臥室的片刻。不過,小山又具體說不出這個女人究竟哪個地方醜。 而每當這個時候,小山總會莫名其妙地想起六六。想起六六,小山就想給六六 打個電話。可又不知道該在電話裡跟六六說些什麼好。 想起六六看書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山想,如果楊麗在12點之前沒有回來,他就得去附近的那家小學接楊麗的孩 子。 二 剛到楊麗家,有一段時間小山實在忍不下去了,小山想找機會離開這。 小山感到在這個家庭裡有一股很不好的氣息讓人煩躁不安,就像蹲在伏天的麥 地裡收割令人又熱又悶透不過氣來,轉頭小山又覺得自己的這種比喻根本不恰當。 楊大姐家的氣氛根本就是難以琢磨的,小山只是暗自忍受這種他想像不到也從來未 曾體驗到的痛苦。 開始,楊麗幾乎不怎麼跟小山說話,整天繃著臉,很少笑。好像在她眼裡小山 只是一隻被她上緊發條的鐘按時按點做著那些瑣碎的事情。 有一天楊麗在外面跟一夥子同事喝了一肚子悶酒,喝了酒的楊麗顯得有些古怪。 進門就鑽進衛生間哇哇地嘔,吐完了便歪歪斜斜地倒在沙發上,舌頭直直的,說起 話來顛三倒四。 楊麗說小山,你不知道你楊大姐命有多苦呦!他每天在外頭喝酒瞎混搞女人, 連家門都不沾,他媽的他根本不顧我的死活呦…… 楊麗說小山你給我倒杯水吧,我的喉嚨像著了火!小山我給你說,你是從山裡 來的,還是你們山裡人好呀!啥他媽的也不用想的……可我呢!我活著一點意思也 沒有!我真他媽的不想活了……我給你說要不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我早就離開這個 破家了。小山你知不知道一貫女人活著圖個啥——你不會知道的!我那個男人是個 混蛋,他什麼不操心就知道吃喝嫖賭,連他爹快要死了他也不回這個家。 楊麗說小山你給我倒的水呢?我快要渴死了!你怎麼老笨手笨腳的,倒水要用 這麼長時間嗎?……要說還是你們山裡人好,你們不用擔心開不出工資,一拖好幾 個月……這也不能全怪廠裡,誰讓我們生產的毛巾銷不出去呢!毛巾賣不掉就沒有 錢發工資……可不怪廠子又能怪誰呢?我們去找領導,可小山你猜那幫狗東西是怎 麼打發我們的……讓大家到倉庫每人領兩箱積壓下來的毛巾來頂工資。你說說,他 媽的哪有這種道理!……小山你聽我說,我不騙你我們廠真的就要完蛋了……哈哈 ……破產了好呀!我們都去喝西北風算了。 小山把茶杯遞給楊麗。楊麗稀稀拉拉灌下幾口,肚子就跟著嘰裡咕嚕響了一通, 隨即她便又蝦米般弓著腰嘔起來,渾身都是穢物,慘不忍睹。 小山只好拿來毛巾皺著鼻子一下一下地給楊麗擦著。 小山剛擦了這邊楊麗又吐到那邊。 小山覺得女人喝醉了酒的樣子很滑稽。 小山想不通一個女人為什麼會喝酒,而且會醉成這個樣子。 小山由生以來還是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獨自面對一個女人,一個醉了酒的女人。 那些穢濁的東西多半都穢黏在女人的脖項和胸脯上,這使小山的每一個擦拭動作都 變得極其笨拙僵硬。小山的手指好幾次都無意間碰到了女人胸前的那個軟軟的地方。 小山的臉皮紅透了。小山的心前所未有地狂跳著。小山忽然感到鼻子一酸,他覺得 眼眶裡熱熱的。 小山急忙轉身鑽進衛生間裡,他在水池裡一遍又一遍地刷洗著那塊沾染了穢物 的毛巾。就在那一刻,他看到毛巾有一行斑駁紅色印字:國營××毛巾廠。小山發 覺很刺眼。 那次楊麗足足折騰了大半天。最後,小山已經筋疲力盡。還是小山把楊麗搬回 床上的。在搬送楊麗的過程中,小山幾乎是用盡了平生的力氣,他覺得這個女人像 一具死牛的屍體一樣沉重。後來,楊麗終於停止了混亂無序醉話,取而代之的是倒 頭昏睡。在那一瞬間,小山猛然萌生了一走了之的念頭。可只那麼短暫的一下,小 山就放棄了這個有些險惡的念頭。當小山扭頭看到另一間小屋的床上那個仰面而臥 的老人和老人蒼白憔悴的面容時,小山的喘息就變得強烈起來。小山覺得這個老人 是需要他的,至少現在是。雖然老人一句話也不曾對小山說過,甚至他們之間連最 起碼眼神交流也沒有過,但小山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種令他欲罷不能的責任。 那天小山很想找個人說說自己的心裡話,可他知道沒有人願意聽他的。店裡沒 有人的時候,小山就跟自己說。小山說小山你在家從來沒有幹過這些活的!你以為 來城裡就能享上福了,可你要給人家端屎端尿,你伺候了人家的老的還要接送人家 的小的!小山越說越難受。小山說這都不算啥,可你今天都幹了些什麼呀?小山。 小山越說越委屈。 說著說著,小山驀地發現屋裡有些不對勁,他急忙跑進老人的屋裡,掀開被子, 一股劇烈的濕臭味直刺眼鼻。 等把老人的床單和褲子收拾乾淨,小山感到自己的腸胃裡竟一陣翻江倒海。小 山慌忙跑到店外面的馬路邊透氣。 小山並沒有吐。 小山只是站在那裡發著呆。 小山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六六。想起了六六小山的身體就有一絲微小而奇妙的 顫慄。 小山站在路旁的公共電話亭裡給六六打電話。 六六聽出了小山的聲音。 六六抱怨小山怎麼一直不打個電話來呢!我以為你回家去了。 小山沉默。事實上,小山還沒有想好該對六六說些什麼。 六六問小山你的工作還好吧!當保安是不是很危險,不過也很神氣吧!小山你 是不是也穿那種很威風的工作服? 六六說小山你不說我也知道,電視裡的保安都穿那樣的衣服……對了,小山你 經常看不看電視?給你說小山我這家的電視機可大呢像一扇窗戶那麼大!他們不在 家的時候我就拼命看,節目多得數也數不過來……還有,小山你信不信我都學會用 他們家的VCD 了,我的那個男主人經常從外面帶回來一大摞影碟讓我做完活看,什 麼樣的片子都有……小山你在聽我說話嗎?給你說我這兩天正在看最新的一個片子 好像叫《花樣年華》,可好看了……那個女主角穿過的旗袍都多得數不過來。 小山無言。 六六問小山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小山也許想自己該對六六說點什麼的。 最終,小山只說了句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是放下電話以後,小山覺得自己 真的有一肚子想說卻沒說的話。 三 小山在出門前必須做完一件事情。 小山一隻手拿著尿壺,他輕輕地揭開老人的被子,然後另一隻手就去掏老人的 下面。小山把老人的下面小心地塞進尿壺嘴裡。小山說你快尿吧,尿完了我還得出 去。老人尿的時間一般很長,瀝瀝啦啦地,像從石縫一點一滴滲出來似的。 小山就屏著氣。有時,小山也輕鬆地吹著口哨。小山發現這實在是一個好辦法, 一吹就靈。有時吹著吹著,連小山自己也有點憋不住的架勢。 今天小山沒有吹。 小山像喝醉了酒似的同老人說話。 小山說老叔叔你就快尿吧!你看時間快來不及了,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呢!萬 一我去晚了你孫子從學校被人領走該怎麼辦? 小山說尿出一點了,再加把勁。要不,你弄到褲子和床單上又得要我給你洗了, 我每天都要給你洗一大堆的東西。洗東西我不怕就怕你兒媳那張臉,好像要把我生 吃了似的。老叔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哎,給你說也是白說,你什麼也不會明白… …要說你也夠可憐的,攤上那麼個不是東西的兒子,你兒媳倒是不壞,就是那張臉 怪嚇人的。所以,我是看著你可憐才留下的,要不我可能早就跑了……你就再多尿 一點吧……人活成你這個樣子還不如早早走了呢,省得活受罪!老叔我這可不是咒 你,你看看連你兒子都不想管你,他們成天就知道忙自己的事情,我要是你就不把 這個房子留給他們,留給他們你啥也得不到!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病成這樣也不 能怪旁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給人添了多少麻煩。誰讓你不好好呆在家裡 享福,偏偏要跑出去接你的孫子呢?你要不接孫子你也不會摔倒,你要不摔倒也就 不會病成這個樣子! 小山說我不跟你多說了,現在你該老老實實睡覺,我得幫你去把你的孫子接回 來。 說話的時候,小山突然發現老人的臉上有一道亮閃閃的東西正慢慢逶迤著,像 一道曲曲折折的小溪。小山有些激動起來,他仔仔細細地盯著老人那只流出清亮液 體的眼睛。那只眼睛是老人兩隻眼睛中最大的一隻,另一隻幾乎萎縮不見。此刻, 那只大些的顯得明亮起來,也許因為淚水的滋潤,泛著一絲慈藹的光芒。 小山半晌沒有出聲,他靜靜地注視著老人。看著那道溪流漸漸地在老人的瘦削 的臉頰上湧泄、分流、斷裂和消失,最後老人的臉完全像一片乾涸的河床,老人的 眼皮又耷下來,一切歸複原樣。這時,小山還看見老人的一隻手上的指骨在床沿邊 微微顫動著,手背上蒙著一層斑斑駁駁的皺皮,皮下的血管像土地上的一道道埂一 樣凸顯出來,那些血管也是彎彎曲曲的,紮過的針眼依舊明晰可辨,仿佛有一粒粒 黃豆鑽在裡面,泛著青黃的光暈。 老人的手試圖摸向什麼地方,卻只是在床沿上顫巍了幾下,再就不動了。 小山看了看牆上的表,差一刻十二點。 接下來小山準備將店門從裡面反鎖。這是楊麗叫他這麼做的。這個樓的樓梯道 在後面。楊麗說你從前面鎖了門出去別人就會猜到這個家裡沒有人。萬一是小偷, 他就會乘機破門而入然後將屋子裡的東西全部偷走。 去鎖門的功夫,小山透過玻璃看見一男一女正朝他的眼前走來。小山本來想迎 出去告訴他們現在要下班了,可那兩個人已經推門進來。小山只好用焦急的目光打 量對方。 那一男一女進來後就在牆上的那些圖片上看來看去,看得很專心。女的邊看邊 對男的說要這盤這盤還有那盤……我都沒看過。男的一副不屑的樣子,說那些全是 港臺片一點也不刺激!男的樣子壞兮兮地對小山說,喂!有沒有進新一點的片子呀! 牆上那些都沒有意思,你給我找找看有沒有好的!我最愛看那些帶點顏色的片子。 小山看著男的。男的表情怪怪的,很不正經。 小山就猜出他的心思。 小山說就外面這些,再沒有了。 這時女的也從一旁走過來答腔。她的雙手緊緊地摟在胸前。小山看到兩隻半圓 形的東西被那雙手臂摟得很高,像隨時要從很低的領口裡擠出來。小山就不敢再看。 女的說就是嘛,哪有給錢不賺的!再說我們是兩口子,看看那種片子又不犯法! 小山說你們到底租不租?我還要急著出去呢! 男的狠狠剜了小山一眼,怎麼?想攆我們走是不是!他媽的又不是不給你錢! 說著,從西裝兜裡掏出100 元錢奮力摔在櫃檯上。 小山一怔。 小山心裡著實著急。 小山猶豫著。 小山想若放在老家那邊100 塊足夠他讀完中學了。 小山欣喜地撿起櫃檯上的100 塊錢。 小山說你們稍等一等,就轉身跑進裡面的屋子。那些東西果然放在那只抽屜裡, 有三四十盤呢。小山就連同抽屜盒一起搬了出來。說你們快點挑,我還要趕著去學 校接小孩呢! 男的就反手給了小山腦袋上一巴掌,說我就知道你狗日的不說實話! 小山的腦子嗡隆一聲。 那一男一女就徑直闖進屋去了,翻箱倒櫃折騰了一通,臨了要回了小山手裡的 100 塊錢,便將抽屜裡的那些碟連同掛在牆上的營業執照一併拿走了。只給小山留 下一句話,明天上午帶夠2000塊錢到稽查大隊繳罰款去! 小山這回全懵了。 到那所學校有兩條路。一條穿過一片菜市場可以到達學校的後門,另一條是走 大路,過了紅綠燈往左拐,再走十分鐘便是那所小學的正門。學校門前的馬路斜對 過去是市委大院,有一幢高高的大樓氣派地矗立在那裡。 小山趕到學校,那裡已經看不見幾個學生。 太陽光直射在小山的身體上。小山覺得腦袋快要爆炸了,嗡嗡直響。小山看見 自己的一圈影子萎縮瑟縮在腳下,馬路火辣辣地,好像要把小山從地上蒸發起來。 小山頹廢地又在門口徘徊了一陣。小山沒有看見他要接的人。 小山沮喪地離開。小山往前作兩步就猛地回過身一次,身後的自行車流魚一般 湧過來,然後與小山擦肩而過。 小山的臉上水水的,厚厚的嘴唇被他反反復複地咬緊、鬆開、又咬緊。那些水 鹹鹹地滑過小山的嘴唇,小山用舌頭無味地舔著它們。添著舔著,小山就原地站立, 一動不動地朝著遠方望著。這樣毫無目標的停留了一會,小山更加沮喪地在路旁的 道牙磚上坐下來。小山用手背輪番摸弄著臉上的那些咸澀的水。小山發覺那些水也 是滾燙的。 小山想起六六那回在電話裡給他說過的話。 六六說城裡的孩子太嬌慣了,又不聽大人的話,和我們對門那家又是做生意的, 專門雇個保姆照看孩子。有一天保姆去接孩子,孩子非要保姆給他買蛋捲冰激淩, 保姆不同意說身上沒帶錢,孩子生氣了掉頭就跑,保姆緊跟在後面攆,眼看著就沒 攆著,後來小山你猜怎麼了……就丟了,家裡又是報案又是登電視,結果真是被人 綁架了,硬要這家拿出10萬塊來贖! ……想著,小山就放聲大哭起來。 小山想自己這回可闖下大禍了。 小山越哭越傷心。 小山越是傷心就越是哭得厲害。 路人陸續圍過來。 快看這孩子怎麼了? 外地來的吧!怪可憐的…… 八成是錢包給小偷扒走了,現在的賊越來越猖狂。 興許是離家出走,父母離了婚沒人要了……這種事見怪不怪…… 小山只是哭。 小山一句話也不想說。 路人又陸續離開了。 四 電話終於有人接了,是個女的,卻不是六六。 小山急切地說我找六六。 話筒裡先是幾秒的沉默,便傳來女人不滿的聲音,說這裡沒有什麼五五六六的, 神經病!線就斷了。小山茫然地想著那串電話號碼。 小山又重撥新號。小山撥得很仔細。 這次響鈴的時間要長一些,依舊是那個凶巴巴的女人。 小山說求你給我找找保姆六六吧!六六說她在這裡做保姆…… 這回電話裡的聲音終於有了質的飛躍,女人幾乎歇斯底里地謾駡起來。女人憤 然地說那個不要臉的小狐狸精早就滾蛋了,以後再不准你打電話到我家來!哼! 小山的心猛然抽搐起來。他有點不知所措的遲鈍和惶恐。小山覺得自己已經走 到絕路上了,這個城市惟一的熟人也不知去向。眼前的櫥窗、柏油馬路、鋼筋混凝 土建築、誇張豔麗的廣告牌、熙攘的人群完全失去了原有的色彩,黑壓壓或白茫茫 一片。小山的身體在黑白相間的漩渦中顫慄著。 太陽光從上面逼刺下來,小山無處躲閃。 小山想起六六。 小山想把自己的境況全部告訴六六。 小山知道自己撒過謊,騙過六六。小山不想再瞞著六六了。 小山想六六看了那麼多電視,一定學會了不少東西,他們都說電視能讓人越來 越聰明。六六興許能給他拿個主意。六六是他們班裡最漂亮的姑娘,六六心眼好, 六六學習成績一直是班上的前幾名,可六六的命不好。六六她爸快六十了,還跟一 夥人在深山裡採石頭。六六家一共有七個姑娘,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都先後嫁 人了,出嫁時的平均年齡沒有超過20歲。那天,六六她爸被炸開的山石砸折了一條 腿。六六她媽成天憂憂鬱鬱的,沒多久,人就變得瘋癲癲的不理家事了。六六就不 想再念書了。六六決定到城裡掙點錢。 想起這些,小山便黯然神傷。 小山始終沒有想明白,像六六這樣的姑娘怎麼跟狐狸精、不要臉之類的東西聯 系起來呢! 小山覺得那個女人的嘴著實太毒了。小山討厭甚至憎恨那樣的女人。 不過,小山隱約想起了楊麗同大宏的一次互不相讓的爭執。他們的爭吵目標起 先好像是沖著小山來的。有一次大宏乘楊麗不在家的時候突然跑回來向小山要當天 的營業款,小山說楊大姐叮囑我不能把錢交給你,她說哪怕是一分錢也不行。大宏 就抬手給小山一拳,說你個鄉巴佬算她媽個老幾?她的錢就是老子的錢!隨後就威 脅小山把錢拿出來。小山死活不肯,結果給大宏一拳打落了一顆牙,手裡的二百多 元租金全讓大宏搶去賭了。大宏把那些錢輸個精光。事後楊麗破口大駡小山是蠢豬, 說你也是個男人你難道沒有長手嗎!所以,楊麗同大宏的爭吵即變成彼此大打出手, 在小山看來完全是因為自己才引發的。那天夜裡大宏說我明天就讓他滾蛋!楊麗不 甘示弱,她說你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屙什麼屎,你不就是想換個漂亮的女保姆來家 裡麼!你那點心思——我告訴你除非我死了,這輩子休想! 那次,小山依稀聯想到了什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六六。因為小山知道,六 六正是在那家幹保姆。 六六是女的。 離開電話亭,小山顯得更加落魄。 小山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小山無味地吞食著自己的唾液,此刻連唾液這種東 西也變得稀薄了。 小山一直在想六六會去哪裡。 小山回憶起他們幾個人剛從家出來的情景,在長途汽車上,六六就坐在他的身 旁。六六臨窗坐著。六六的眼神始終拋向窗外,看著外面連綿不絕的山巒和溝壑。 汽車吭哧吭哧地爬了多半日山路才抵達寬闊的平原。六六身體終於從顛簸中平緩下 來。在平原的公路上,車速明顯地加快了一倍,六六的心情似乎也歡暢了許多。六 六的話就多了。 六六問小山等到了城裡你最想做啥?小山就想,小山小聲說撒尿唄。六六沒好 氣地沖著他翻翻了眼睛。六六生氣的樣子很嚴肅。小山連忙改口說睡覺。六六還是 不理睬他。六六看著窗外,外面的樹綠綠的,顏色深深的,遠處的田野平展展的像 湖面一般泛著綠光。六六說平原真美啊!六六像是在自言自語。六六說我要好好轉 一轉,看看城市究竟是個啥樣子。車到站時天黑了六六沒有轉。六六和小山一人吃 了一碗牛肉麵。吃飽了肚子,六六就跟著其他兩個女人走了,臨走,六六驀地回過 頭看了小山一眼。六六還抿著嘴笑了一下。小山依稀分辨出六六臉上的那只酒窩。 那時街燈已經亮了,六六的樣子疲倦而又激動,六六甩甩自己的兩隻黑黑的辮子, 辮子在六六的胸前蝴蝶一樣撲棱著,六六的眼睛裡閃著一抹憧憬的火焰。 小山不敢再想下去。 小山忽然覺得自己幾乎害了六六,小山想自己本來不該騙六六的,那樣六六現 在起碼可以找到他的。想到六六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個無親無靠的地方,小山就 越發不安了。小山想六六也許真的回到那個毛巾廠去找他。六六也許同樣會像旁人 問想找小山,他說他就在這裡做保安。旁人大概也會像那個女的一樣惡毒地回答她, 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大山小山的,你找錯地方了。 這樣想著,小山就感到無比懊悔。小山仿佛看見六六瘦小的身體在街道上躊躇 移動著。小山覺得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小山實在沒有勇氣回去。事實上小山現在才發現自己的錯誤所在,中午從家裡 出來的時候,小山一心惦記著接孩子晚了,再加上執照和那些碟被他們沒收了。小 山竟沒有將鑰匙帶在身上。現在,小山看看自己的口袋裡只裝著五十多塊租金。小 山的肚子很餓,可他並不打算用這些錢來吃碗面什麼的,他覺得那不是他自己的錢。 小山漫無目的地遊蕩著。 實際小山並沒有走多遠,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他只是在那所學校周 圍走來走去。 下午兩點剛過,學校斜對面的市委門前早就聚集了一大幫人,他們打著一條橫 幅,白底黑字,上面寫著:「我們要吃飯,我們要生活,我們要上班!」的大字。 到兩點半以後,市委的大門完全被嘈雜的人群封鎖了,人們的表情看上去極其 憤然的。過往的行人紛紛駐足觀望,人越聚越多,黑壓壓一片,連馬路也堵塞了, 汽車的喇叭嘀嘀地叫個不停。市委門前有兩個站崗的,他們雕塑似的站在原地,一 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小山也不由自主地擠在人群當中,他的臉上也是那種愁苦的模樣。小山的兩隻 手緊緊的塞在褲兜裡,像拼命攥著什麼。小山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幹些什麼。小 山也不明白自己站在他們中間的真正理由。小山也許只是想找一個地方把自己隱藏 起來。這樣,小山覺得事情好像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嚴重,甚至在這種喧囂的人潮當 中,小山的情緒獲得了某種暫時的釋放。在無數張陌生面孔裡,小山感受到整個人 完全被什麼東西阻隔著,他覺得自己已從那些煩心的事情當中跳了出來。 小山嗅到了一股來自這個城市本身的氣息,濃烈、隱蔽、虛妄、無法言說又刻 骨銘心。小山的身體隨著人流無休止的晃動,他知道他的腳已經離開地面了,從離 開家的那天起,他的腳就離開了土地。柏油路面滾燙,小山軟綿綿地踩著。小山感 覺前途虛無飄渺。那些人相互推推搡搡,不時叫囂著。小山聽不請他們究竟在嚷什 麼。 天實在太熱了,人們的臉上身上都水洗了一樣,渾身發著潮濕的汗腥味。前面 好像有個人突然就倒了下來,人們一片譁然。接著,那人大概是被武警戰士給抬上 了一輛白色的救護車,之後那車嗚嗚哇哇地開走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人們的 情緒依舊高漲。又過了一陣,有幾個武警摸樣的人每人抱著一箱礦泉水挨個給那些 人發放。小山也莫名其妙地得到一瓶。小山顧不了三七二十一,擰開蓋子就飲起來。 小山覺得那水實在好喝極了,和家鄉山澗的泉水一樣清涼甘甜。 五 天色什麼時候悄然昏暗下來,小山一點也沒有留意。 這座西北的邊塞城市在喧鬧與燥熱中終於捱完了漫長的白天。這天最高溫度30 ℃,最低溫度22℃,偏北風一到二級。這是小山早晨在廣播裡依稀聽到的。 天色一暗,燈火就鬼魅般糾纏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鋼筋混凝土和柏油馬路正 揮發出白天吸收進去的所有溫度,夜晚依舊燥熱不堪。一切景物在若隱若現之間呈 露著某種印象派畫家的粗獷筆調,閃爍的霓虹燈使得這座城市正綻放出假模假樣的 骨架和笑臉,人們的臉上身上沒有汗了沒有淚了,一切都悄然隱匿在燈火給世界塗 抹上的奶油蛋糕般考究的甜膩色彩和幻覺之中。 小山難民一樣疲憊地行走著,身上一直濕漉漉的。 小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長。 小山覺得這個白天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和一場情節紛繁的電影一樣。當小 山和那些嘈雜的人群站在一起的時候,小山無暇顧及這些。小山只是一味地被他們 推搡前行,他感到自己像一頭拉磨的驢,被一塊青布蒙住了眼睛,然後就那樣盲目 地走下去。前面的路漫長而詭秘。小山只是走著,什麼也不想。小山或許這樣思想 過:他們發給了小山一瓶水或兩瓶,小山就想起一句老話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所以, 小山就跟著他們浩浩蕩蕩的隊伍朝著一個未知的方向進發。 小山偶然聽到走在他旁邊的兩個女人的談話。一個無不羡慕地說你比我好,看 你多年青呀!人又長得這麼漂亮。另一個歎息著,說年輕漂亮有個屁用,還不一樣 的下崗回家。那一個就說你下崗了怕什麼,隨便到哪家歌舞廳夜總會陪陪酒唱唱歌, 輕輕鬆松就把票子掙了!可像我們這些老幫子的就是脫光了擺在那,誰會要咱呀! 旁邊一個老男人就壞壞地笑著,說你要真脫我就要,這叫路邊的野花不采白不采! 可是,那個女的就氣氣地沖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山立刻聽見老男人發出一記 嗷嗷怪叫。 小山就是在他們的調笑與喧囂聲中來到了城外的一段鐵軌上。 那時,小山的大腦裡依舊一片空白。小山不去想那些人來這裡想做些什麼。小 山和多數人一樣,站在鐵軌和枕木之間,有種恍若隔世的迷惑。人們議論紛紛,有 的說我家裡可是有老有小的,我他媽這算是豁出去了。有的說上頭一天不答應咱們 的要求就一天不回去。也有的猶豫著說這樣做恐怕不太好吧!萬一人家不買帳…… 而這個人的說法和態度立刻遭到了大家的一致批判,都罵你他媽膽子比女人還小! 有什麼好怕的!那人頓時啞然了。 不過,小山很快就聽出他們此行的目的了。小山嚇得幾乎快要從地上跳了起來。 小山急忙逃避蛇蠍似的往鐵軌旁的空地上後退著,越退越遠。小山的目光怯怯地落 在前面一截軌道上,鐵軌在星空底下散發著清冷而神秘的光澤,那些光像鍍在軌道 上的一層水銀,幽幽閃耀著,通向遠方,悠悠的。 於是,在小山的眼裡,所有站在鐵路上的人都變得猙獰起來,他們每個人都暗 藏著不可告人的企圖。就在那一瞬間,小山知道自己和那些人完全是兩種人,或者 說是兩個世界的人。而正是這一突發性的覺察使得小山忽地一下又從迷茫中掙脫出 來。小山回想著發生在這一天的每一件事情,想著想著,小山就不由自主打個激靈。 小山像是從夢中驚醒。 小山只能往回走了。 小山頭也不回。他依稀聽到火車像一群奔騰的馬正從遠方轟然逼近。 當小山再次將手伸進褲兜的時候,他緊張得無可名狀,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了。 在回來的路上,小山一路找尋著丟失的錢。小山的樣子很像一條四處覓食的狗, 可他什麼也沒有找到,偶爾會看見一兩隻喝空的礦泉水瓶子躺在腳下靜謐著一絲白 光。 小山兩手空空地站在樓前的過道上。 他踟躇地凝視著透射出橘黃色燈光的店鋪,內心忐忑不寧。店門前有四級臺階, 上面坐著個黑影子,此刻那黑影正抱著一隻電動玩具槍,槍口連續閃射出絢爛的紅 光,一種模擬機槍的電子聲響正在夜空中迴響。 小山整個人就愣在那裡。 小山幾乎欣喜若狂。 小山知道那只玩具槍正是楊麗的孩子最喜愛的東西。 小山每天晚上都要陪孩子出來坐在那些水泥臺階上玩一陣的。 孩子有一天說小山叔叔你永遠不要回去了好不好呀?我要讓你天天都陪我玩手 槍。孩子說話的時候,兩隻小手正幸福地抱著那只槍。小山摸摸孩子的頭,說叔叔 不回去,叔叔要看著爺爺的病好起來呢! 小山就像個孩子似的在黑暗中笑了,笑得沒邊沒沿,後來就笑出了淚。在淚光 中他覺得自己既是輕鬆的又猶豫的,仿佛這一天所經歷的每一件事情突然被眼前的 這個孩子和這場突如其來的驚喜沖淡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