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桃花山·桃花溪·桃花夢 沈君 水貓子眼前,一座青黛的大山不斷伸展著,高深莫測。微凹的山埡口,孤零零 立著一座鋼藍色的鑽塔。蜿蜒曲折的小溪順著山腳涓涓流淌,清澈的溪水,泛起花 紋般的微波。 山叫桃花山,溪叫桃花溪。山溪間橫亙著一塊紋狀巨石,稱為桃塚。桃塚前端 是片空曠的草坪,有間泥磚砌牆竹席蓋頂的小屋,與沿溪而上的鄉村小學遙遙相對。 廟宇似的小屋是石油隊的打水房,也是水貓子的「行宮」。年紀輕輕的水貓子 當打水工,隊上許多人尤其是以烏鴉為首的那幫小青年都迷惑,那活既輕鬆又難熬。 輕鬆是不像井場鑽工風裡來雨裡去一身汗一身泥,只要水泵乖,每天到時伸手拉一 下閘刀就完事。難熬是打水房遠隔隊部,石油隊近百十號人的日子都悶,打水工就 不難想像了。 水貓子卻在打水房心安理得地過起日子來。練就一手釣魚絕活,據說申請入礦 部「釣協」的表都交了。平常隔三差五,他就會提著竹簍子到井場,魚多「大嘬」, 魚少「小酌」,反正大夥出酒。每次他都醉醺醺乘著月色或淋著雨水打道回「宮」。 初夏,石油隊搬到桃花山,早被列入全隊個人問題「困難戶」的水貓子,心頭 也像溪水一樣不再安分。他有些耐不住寂寞了。也沒心情釣魚。每天完成煮飯和拉 閘刀兩門「功課」,就泡杯濃茶抽著煙心事重重地坐在桃塚頂端,想家想朋友想山 外面的世界,更多時候卻是想女人。 夏天過去了,寂寥的桃塚添了些生氣。這生氣是從相隔不遠那所鄉村小學裡活 蹦亂跳的農村娃帶來的。農村娃嗓門粗,琅琅的讀書聲在空曠的山野響得遠。而在 童稚的讀書聲當中,不時傳出一個恬闊清亮的女中音,像磁鐵吸住了水貓子精靈的 耳朵。平淡的日子無端多了些色彩。 這天上午,水貓子坐在岩石上,耳邊又響起日漸熟悉的女中音,是在教一首兒 歌: 桃花桃花笑哈哈, 隨風吹落別害怕, 我會撿起帶回家。 桃花桃花真美麗, 惹來蜜蜂嗡嗡叫, 還有小鳥嘰嘰喳。 在黃葉飄零的秋日聽到這春音盎然活潑輕快的歌子,水貓子沉寂的心突然有種 奇怪的感覺,莫名地激動起來。放目遠眺,不覺神往。他想去咫尺之遙的學校,又 沒那膽。 一個黃昏,水貓子在涼嗖嗖的溪水中清洗泵頭,突然上游漂來一件衣物,他順 手撈起,是件女式襯衣,淡黃色的,沒多想就扔進裝工具的鐵桶。待收工抬起頭, 卻見一個女子靜靜站在岸邊,映照著秋日餘輝,端莊而淒美。 女人不到三十歲,可是必須仔細觀察才不致把她看得更老。一道青黑色的眼圈 襯著明亮的眼睛,臉色有些蒼白,沒有血色的嘴唇淡掛著日子的清苦。水貓子癡癡 望著,女人有些不自在了,就開口說請問你看到一件襯衣漂下來沒。聲音恬靜清亮。 水貓子胸口咚咚直跳。瞅瞅鐵桶,心頭一動,搖頭說沒看見。女人見下面的溪 水愈來愈湍急,知道尋下去也枉然,失望地走了。剛走兩步又轉身問,你是石油隊 的?水貓子連聲說是,接著問你呢?女人指了下說我是學校的老師堇。水貓子就說 堇你的名字真好聽我們是鄰居歡迎你來串門。堇望瞭望「行宮」,又看看眼前這個 清瘦的石油漢子,轉身離去。 日子悄悄變了。 水貓子常把水泵閘刀拉上就忘了。烏鴉被領導叫來警告他說,若再讓水從罐裡 冒出來經污水池流到稻田惹老鄉找麻煩就扣獎金。水貓子卻異常的好心情,扛著爬 滿灰的魚竿,一會兒功夫就釣到了兩三斤肥胖的鯽魚,煮白水招待烏鴉。 堇是深秋的一天來「行宮」串門的。水貓子喜出望外,拿出從城裡買回的糖果 和已經乾巴巴的柑桔。堇吃得少,忍不住咳嗽。水貓子問是不是病了。堇說沒事。 水貓子說堇你們當老師的真辛苦呀。堇說苦累算啥只要看到那一張張天真的臉就都 忘了,其實你們找石油更辛苦,不過一年半載換個地方,挺新鮮的。水貓子一臉滄 桑說,就因為長年漂泊像浮萍,有誰肯要呢。堇不再吭聲,透過「行宮」的小窗, 看著山埡口尖尖的鑽塔。 兩人漸漸熟絡了。這天,水貓子留堇吃飯,忙著淘米洗菜。堇坐在「行宮」, 見床上零亂的被子就動手疊起來。聞到一股濃濃的男人汗味,堇牽理床單挪動床頭, 卻見下面赫然躺著一件襯衣,十分眼熟。水貓子剛巧進屋,見堇捧著襯衣瞪著眼睛, 頓時滿臉緋紅。堇平靜地問為什麼撒謊,水貓子囁囁無語。兩人默默地站著,看著。 良久,堇轉身走了。 淡黃色的襯衣像一片彩雲輕飄飄跌落。 次日一大早,水貓子就到井場搭生活車去縣城,背回鼓鼓囊囊一大包。烏鴉想 看,水貓子死活不肯。回到「行宮」望著學校愣了很久,水貓子終於背起大包走向 那條沿溪而上的小路。步入由兩排泥瓦房構成的小學校,堇正從操場的對面端著臉 盆緩緩走來,旁邊的樹丫上晾著幾件樸素的衣衫。此時四周靜靜的,連風也沒有。 堇用手拂了一下散亂的長髮。堇,水貓子叫了一聲,內心頓時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傷, 難道她的青春就只屬這兩排桉樹,幾間教室,一方土坯地操場的學校? 堇像忘了生氣,笑著說歡迎你來作客,領著他走進由教室改成的宿舍,竹席隔 成三個小間,窄窄的。水貓子正打量,裡屋串出一個梳兩丫角辮的小女孩,朝堇喊 媽媽。堇憐愛地將她抱起,叫水貓子坐又讓女孩喊叔叔。甜甜一聲叔叔讓水貓子很 詫異,可臉上不得不堆笑,就說堇你孩子真乖,幾歲了?小女孩搶著說,叔叔我三 歲半了哩!這時門口伸進個小腦袋,小女孩說媽媽我出去玩了,在門口又回頭說, 叔叔我叫丫丫。 堇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水貓子打開大包,盡是女人穿的衣衫和面料,有的鮮 豔,有的素淡。水貓子說堇這是我剛從城裡買的全送給你,看見堇吃驚的神情,又 說就當是我賠你的。堇突然咳起來,她握住胸口說你錯了昨天我只是怪你撒謊而沒 別的,你還是拿回去吧。水貓子苦著臉說我一個大男人拿回去幹嗎呢,堇還是你收 下吧。堇堅持不肯。相持許久,她見水貓子露出祈求的眼神,心頭一軟,就說那麼 你把這些全退了,買點課外書給孩子們。 堇送背著大包的水貓子走,丫丫在操場玩耍,遠遠向他揮手。水貓子就問丫丫 的爸爸呢?堇一怔,隨即淡然說已經死了。水貓子忙說對不起,真不該問。堇又咳 嗽,蒼白的臉咳得通紅。水貓子走了一截回頭見堇在秋風中煢煢孑立,有一種淡淡 的幽怨。 烏鴉趁水貓子沒留神瞧見了一大包的圖書,連猜帶估就在隊上宣揚水貓子同小 學校的女老師談上了。連井隊長也關心是否真有那回事。水貓子卻一臉冤枉。 堇到「行宮」的次數多了,常捎帶些新鮮小菜,還洗堆在門背後的髒衣物。於 是,水貓子就有了感覺。 這天黃昏,兩人坐在桃塚看清澈的溪水泛著歡快的浪花,愜意地流淌著。水貓 子正醞釀情緒想說那樣的話,堇說講個故事你聽好嗎?水貓子點點頭。堇望著冷峻 的桃花山,緩緩地說,很久以前這山裡住著一對年輕夫妻,妻子每天起早貪黑做農 活,供一心想考狀元的丈夫讀書。妻子的背駝了,皺紋爬上額頭,丈夫終於考了個 探花。等妻子提著一籃自己種的鮮桃趕到千里之外的郡城,春風得意的丈夫卻正同 富翁的小姐拜堂成親,妻子什麼也沒說,悄悄回來將桃子灑在山上,然後坐在這兒 哭,哭啊哭啊,淚水就匯成了小溪,而她自己則化作一塊石頭,並漸漸長成這墳狀 的奇怪巨石…… 堇伸手擦眼角,水貓子說那負心郎真可惡!或許是說話太多,堇又咳嗽。望著 嬌小瘦弱傷情楚楚的堇水貓子突然很心痛就說堇你嫁給我吧!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愣住了。水貓子又說嫁給我好嗎堇。堇沒回答,輕輕把頭靠在水貓子肩上。 本來說好第二天來「行宮」的堇過了第三天也沒來,水貓子到學校,校長說堇 生病到縣城檢查去了。她是為了學生娃把身子累垮的。 水貓子在縣醫院的一個大病房看見了臉色白得嚇人的堇,堇躺在病床上伸出冰 涼的手讓他握住,臉龐滑過一滴清淚。醫生把水貓子喊到外面嚴肅地問他與病人什 麼關係,水貓子隱隱有種不祥的預兆,就說是她丈夫。醫生拿出檢驗單,「肺癌晚 期」四個字不啻晴天霹靂險些將他劈倒。 水貓子回井隊把一切都說了。領導很感動,號召大家獻愛心,烏鴉眼都不眨就 扔了兩張四個偉人像的鈔票。可是,當水貓子捧著代表全隊人心意的兩千多元急匆 匆趕到醫院,堇已經匆匆走了。 堇的墳就埋在桃塚前的草坪,靠近「行宮」。全校學生都戴著山上的野百合花。 哭成淚人的丫丫被堇的母親帶走了。 也許那個傳說故事中的妻子用勤勞孕育了桃花山這片豐腴的土地,鑽進隊打出 了儲量可觀的氣井。搬家時,水貓子死活不肯走,留下來守井。他在堇的墳周圍種 了許多桃樹。 清明節到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墳前獻了束豔麗的花,離去時碰到一個女 孩牽著丫丫,男人很欣喜想抱丫丫,丫丫卻躲在一邊。女孩瞪了男人一眼,走到堇 的墳前…… 丫丫親熱地喊了聲叔叔就跑到學校去了。水貓子隱隱從女孩身上看到了堇的影 子,就和她坐著桃塚,慢吞吞講了兩個故事。一個遙遠感人,一個熟悉淒美。女孩 靜靜地聽著,淚眼朦朧。這時丫丫在下面喊二姨二姨校長要你去。二姨——你是丫 丫的什麼人,水貓子吃驚地問。女孩幽幽地說其實你講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是 堇的妹妹菁。水貓子想起堇曾提到有個念師專的妹妹,就說快畢業了吧?菁說今年 九月分配。菁從水貓子的眼神裡找到了一個問號,不待他開口,又說我們這屆畢業 生挺走運,大都分在城裡。水貓子神情黯然,說城裡是個好地方,你應該去的。菁 無語,定定看了眼水貓子,拉著丫丫走了,轉身的瞬間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神色。 霧散了,陽光暖暖地灑在山野。 水貓子茫然立在溪邊,心底空空,身體所有的器官都麻木了,消失了……突然 一個青春的倒影映在漂淌瓣瓣桃花的水中央,一動不動。水貓子心口頓時湧起一股 錐心的痛。他不敢回頭,不敢轉身,生怕驚醒身後的夢。癡癡地望著清清溪水。 一滴熱淚跌入水中,隨花紋般的微波,唱著歡快的歌兒,流向山谷,流向遠方。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