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生活不是遊戲 劉玉棟 離開了才知擁有的珍貴。 第一章 1 光線透過厚厚的窗簾,射進房間裡,顯得微不足道,屋內依然暗暗的,亞秀怠 倦地躺在床上。這個夏日的上午,亞秀並沒有感到炎熱,空調器蹲在牆角裡,像一 只虎視眈眈的獅子似的,盯著她。 此時,恪軍正坐在飛機上,飛往南方的一座城市。亞秀躺在這舒適的房間裡, 可她並沒有睡著,她的思緒隨著恪軍所乘的飛機,飄在白雲的上端。 她知道,外面的陽光一定很好,她此刻的心情,應該是出去走走,雖然是在炎 熱的中午,可總比躺在床上要好,可她實在不願意動。 恪軍坐在飛機上,一定是滿面春風,名牌西裝穿得一絲不苟,那個女秘書坐在 旁邊,俗豔的臉上露出甜膩的笑,或者從空姐手中接過咖啡,雙手遞給恪軍,或者 伸出纖細的手指,彈去恪軍衣服上一顆肉眼看不到的灰塵。 這種無聊的想像充滿亞秀的頭腦。她並不是由於恪軍的外出而感到寂寞,只是 有一種無法排解的東西在她心中蠢蠢欲動。亞秀對恪軍外出已是習以為常,其實恪 軍外出與否,對亞秀來說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有時候,亞秀甚至希望恪軍出去幾 天,讓自己跟孩子享受幾天清閒的日子。 昨天夜裡,大約12點鐘左右,她聽到樓下摩托車熄火的聲音。她猜想,是恪軍 回來了。恪軍輕輕地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輕輕地脫下襯衣。亞秀咳嗽了 一聲。「還沒睡著?」恪軍說著躺在床上。亞秀生氣地轉過身子,背對恪軍,淚水 在眼圈裡打轉轉。 亞秀覺得恪軍的身子正貼在自己背上,手在她胳膊上輕輕地撫摸著,嘴唇正沿 著她的脖頸溫柔地下滑。動作輕柔,嘴唇溫熱。她感到自己的喘息已經有些不均勻, 她把身子幾乎轉了過來,他們的身子好久沒有如此貼近過了。 突然,亞秀聞到一種氣味,那氣味十分模糊卻又十分陌生,那是一股來自女人 身上的香味,但不是自己,是來自另外一個女人。 「明天,我要去南方開一個商品交易會,機票已經買好了。」恪軍嘴裡呢喃著, 那手指更加肆無忌憚。亞秀覺得自己幾乎有了反應。可她突然又聞到了那種味兒。 在瞬間內,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她盯著恪軍的臉,在黑暗中,那張臉模糊不清, 使她厭惡。此刻,他的唇也變得冰冷,被他所吻之處,似有冰塊輕輕滑過,她感到 有一股深深的寒意浸入心脾。 她把腳頂到恪軍的肚子上。亞秀此時的腦殼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想,只有氣忿, 一種塞滿胸腔的氣忿。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猛一伸腿,恪軍便彈落到地毯上,沉悶 地響了一聲之後,她聽到恪軍發出了輕輕的呻吟。 「我是你妻子!」亞秀咬著牙說,聲音沙啞如裂帛,似乎不是從她口裡說出來 的。 恪軍騰地爬出來。他雙手狠狠地抓住亞秀的頭髮。「你想幹什麼?」 「我受不了你身上的那種味兒!」 亞秀覺得恪軍緊緊抓住自己頭髮的手正慢慢地鬆開。 他拿起一條毯子,默默地走了出去。 亞秀躺在床上想著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也許想得太多。她感到很累,腦袋暈 沉沉的,灌滿鉛水一般,屋裡高檔的樹脂家具在昏暗中仍能發出幽暗的光澤,花架 上擺的各種各樣的藝術品都怪模怪樣地瞧著她。 屋子裡十分涼爽,亞秀突然很想抽支煙。在很高興或者很苦悶的時候,亞秀總 是想到那能使她平心靜氣的香煙。 2 此時,恪軍正坐在飛機上,他身邊並沒有女秘書。原本他是準備帶上她的,可 他今天又改變了主意。 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情,使他甚為震驚。他瞭解女人敏感的天性。此時,他的左 臀部還隱隱作痛,這當然是昨晚亞秀一腳的結果。 幾個月來,在恪軍的生活裡,他幾乎忽略了亞秀。在光怪陸離的舞廳裡,在雲 遮霧罩的麻將桌上,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在別的女人床上……他都沒有想到過亞秀。 只有回到家中,他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他的妻子,不是他沒有發現她那憂鬱 的兩眼,只是在那時,他早已筋疲力盡,沒有力氣跟她說話或做一些別的事情。 以前,恪軍並不是這樣。當年,恪軍還是藝術學院的學生時,因為愛情受挫而 變得自暴自棄,是一個叫亞秀的女孩把他從漩窩中拽了出來。當時她是一家國營大 商場的售貨員。他幾乎整天去找她,跟她談心談藝術談普羅米修斯談羅丹……女孩 用天真稚純的眼睛盯著他,用熱情的吻回報他,那溫熱的嘴唇解凍了他心中淤積的 硬塊,最後,使他完全忘掉那個自以為是的女大學生。 他們結婚了。他們有了孩子。他們度過了一段美好幸福的生活。 恪軍重新樹立起生活的信心,才華也逐漸顯露出來。後來,他辭掉公職,租了 幾間破廠房,白手起家幹起了工藝廠。誰也沒有料到,幾年之後,一些冠冕堂皇的 帽子都理所當然地落在恪軍身上。這是恪軍自己也未曾料到的。 錢多了。女人便拋來媚眼,熱情的語言,大膽的舉動,使恪軍目瞪口呆。那是 擋不住的誘惑!開始恪軍很不習慣,他跟第一個女人上床後,一下想到了亞秀。愧 疚之情油然升起。 然而,當另一個女人撲到恪軍懷裡,爬上他的床上之後,他感到了自豪,認為 這是自己的強大與健壯,這是一個男人最最驕傲之處。最後,他竟完全忘掉了亞秀。 飛機在空中平穩地飛著,窗外的白雲被太陽光鑲上了金邊,給人一種飄飄欲仙 的感覺。恪軍眼望著窗外,往事如潮水般湧上來。他很少回憶過去,事業上的成功 和對現實的滿足使他對過去那些傷感或美好的事情不屑一顧。可是,妻子昨晚的一 腳卻把他踹得心亂如麻。 昨天夜裡,他設宴招待了兩個老客戶後,跟女秘書楊靜去了「水上歌舞廳」。 楊靜緊緊地貼著他。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那薄薄的紗裙遮擋不了什麼。 確切地說,楊靜還是個女孩子,不滿20歲。他們同時跨著青春的兩個邊緣,一 個即將被青春驅出門外,一個正在走進青春之門。開始,恪軍對楊靜並沒有別的意 思,他有女人。可他最後還是沒逃過楊靜的漂亮臉蛋。是她勾引的他,可以這樣說, 他們之間工作上的特殊關係和女孩特有的內在魅力使恪軍不會毫無感覺。楊靜不是 一個輕浮的女孩,但楊靜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孩,恪軍就是這樣認為的。 楊靜的臉緊緊地貼著恪軍的胸膛,邁著優美的腳步。「明天我就要坐飛機了, 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一陣陣香風吹到恪軍的耳朵裡,聲音是那麼甜,恪軍一聽 到這聲音就覺得心顫,他禁不住把楊靜摟得更緊了。他完全陶醉在一個女孩的懷抱 裡。 至於亞秀那一腳,太狠!他沒有料到,他也不可能料到。本來他是準備躺下睡 覺的,可是他發現亞秀並沒有睡著,他又想到自己好長時間沒有履行一個做丈夫的 職責了,再加上楊靜在他身上挑起的欲望。於是他便挨了這麼一腳。坐起來後,他 想揍她,想狠狠地揍她一頓,可是他聽到了一個女人本能的反抗,她應該是對的, 他是她的丈夫! 第二章 1 亞秀打開冰箱,從裡面拿出兩段火腿腸,想了想,又隨手拿出一聽啤酒,這就 是她的晚餐了。剛才,兒子被他奶奶接走了,說是從鄉下來的二爺爺要看看他。婆 婆叫她一塊去。她沒去。她覺得沒意思。她不想同一個從未見面的陌生人在一個飯 桌上吃飯。 兒子走後,亞秀突然覺得非常冷清,一種莫名的孤獨感越來越強烈,這是個周 六的傍晚,黃昏來臨和兒子的消失使她難以忍受,站在空闊的屋裡,她有點顧影自 憐。今晚,她將一個人度過這寂寞的夜晚。她的心情恍恍然的,有種無依無靠的感 覺。 她坐下來,打開那聽啤酒。屋內依然黑暗,窗簾也沒拉開,外面大概已是華燈 初上。她喜歡這樣,有些時候,這樣可以忘掉自己的存在。在黑暗中,無論你做些 什麼,都有一種虛無的不真實的感覺。 她喝了一小口啤酒,一股清涼順流而下,這種感覺,瞬間便被她旺盛而浮躁的 心火融盡,使她變得更需要這種清涼。 突然有敲門聲,輕輕的,但很清脆。能是誰? 亞秀站起來,頭竟一點不暈。平常,她不敢享受這些含有酒精的東西。因為在 她很小的時候,偷喝了爺爺櫃子上那半瓶人參酒,結果吐得天翻地覆,她覺得那些 日子是在昏昏沉沉中度過。今天,她驚奇地發現,自己還是有點酒量的。 亞秀打開門,一個身材很高很瘦的小夥子站在她面前。亞秀忽地意識到,今天 自己犯了個錯誤,不該叫孩子去他奶奶家,他的輔導老師按時到來,使她尷尬不已。 「是杜平,請進。」亞秀說。 「謝謝。」杜平禮貌地說著走進屋。 屋內黑咕隆冬,亞秀趕忙打開燈。 「真是不好意思,我……沒事……喝點……」亞秀有些語無倫次。 「沒關係。」杜平坐在椅子上,「孩子呢?」 「實在對不起,鄉下來了個二爺爺,叫他奶奶接去了,讓你白跑一趟。」 「沒關係,明天我再給他補上。」 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彼此矜持地對望著,產生了幾秒鐘的沉默。其實,亞秀 對杜平的到來十分高興,可亞秀一時又不知說什麼好。 杜平站起來,說:「那麼,我走了。」 「站住!不,你別走。」亞秀幾乎是喊出來的。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她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她睜著朦朧的雙眼望著杜平,「能坐下來喝點啤酒嗎?」 杜平站在那裡猶豫片刻,突然笑著說:「太求之不得了,其實我這會兒是很想 喝點啤酒的。」 2 幾天以來,杜平的心情一直在低谷徘徊,英語6 級考試沒有順利地通過。雖然 學校並不要求每個學生都必須通過6 級,可杜平有自己的打算。可以說,這一代大 學生是最幸福的一代,也最放縱的一代,他們整天拿著爹娘的血汗錢泡在錄像電影 舞廳中任無情的時光吞噬自己的青春。他們班裡40個同學中,只有三人通過了英語 6 級,並且都是女生。他為男生而感到無地自容,當然也包括自己。 杜平生長在一個醫生家庭裡。他的父母都是他所在地區醫院的主治醫師。在當 今中國,他們的薪水完全可以使杜平在學校裡揮霍,可杜平還是自己找了份活幹 (為亞秀的兒子做輔導老師)。他不反對跳舞,也不反對看電影,可他反對把影院 舞廳做為一種無聊的寄託。 對杜平來說,這些可以稱為宏觀的煩惱,更重要的是他失戀了,那個和他談了 兩年戀愛的本系女生跟他一刀兩斷了。 前段時間,他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他發現他們見面的次數少了,好像是她在故 意躲著他。杜平只好去宿舍找她,她總是不在宿舍內,至於去了哪裡,沒人知道。 杜平意識到這不是個好預兆。 終於有一天,他看到她被一輛漂亮的紅旗送回來。她用那種嬌柔忸怩姿態跟那 個接近于中年的男人告別,他們情意綿綿,難舍難離。這一切都深深刺痛了杜平的 心。他真想躥過去,砸爛汽車,把那張男人的臉揍得血肉橫飛。可是,他忍住了。 他知道,如果那樣做,後果將不堪設想。 意想不到的是,那天晚上,她來找他了,並且請他到「綠房子」喝咖啡。他答 應了。杜平想看看,她怎樣來演這最後一場戲。 「綠房子」優雅的環境又使他很不是滋味。昔日,他們經常來這坐坐,但這次 的心情與以往截然不同。 「那事,你知道了吧?」她小心地問。 「什麼事?」他語氣生硬地反問。 「其實,我是愛你的。」她說,「我們的愛情是最純真最浪漫的,我永遠不會 忘記。可我們馬上就要踏上社會,現實的生活將是冷酷無情的。你知道,我是從一 個貧困的小縣城裡爬出來的,我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沒多大本事。我不願意回去。 你能把我留在這座城市裡嗎?你不能!」她哭了,哭得很傷心。 杜平哈哈地笑起來,笑得手舞足蹈,笑得聲淚俱下。爾後,他平靜地站起來, 伸出手,「啊朋友,再見!」 他轉過身,徑直地走出「綠房子」。 他沿著公路蹣跚地走著。他喝掉整整一瓶白酒。他嘴裡嘟噥著,誰都不可能聽 懂他說些什麼。人們只認為他是一個普通的酒鬼而已。 他撞在一輛自行車上。他喊:媽的,瞎眼了! 他媽的,你才瞎了眼。 他覺得幾個身影在他眼前晃動,無數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他蜷曲著身子在地 上掙扎著。 多少天之後,他還為自己那天酒後現眼的舉動而後悔不已。酒精能麻痹一個人 的思維,也能讓一個人誤入歧途。 今天晚上,杜平一走進亞秀的門,面對著亞秀,他就看到了一個女人孤獨的目 光。他最害怕這樣的目光。他脆弱的理智將在這樣的目光下更加脆弱。因而,他剛 剛坐下,便想告辭。 「站住。不,別走……」 杜平站住了。 他無法說服自己,丟下這個孤獨軟弱的女人走出門去。他明白,此刻,她需要 他坐下來,需要他跟她說說話。 第三章 1 中午的悶熱,導致午後落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當太陽從西邊的雲翳中露出鮮 亮的面孔時,這座南方的城市更加清麗光亮。 我們看到這個叫孫煒的女人獨自行走在城市的街頭。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碎花 紗裙,手裡拿著一把紅白相間的雨傘,小巧玲瓏的鼻子上架著窄邊的金絲眼鏡。她 看上去30歲左右,她走得很慢,隨心所欲地邁著腳步,目光散淡地望著遠處。 是個孤獨的女人,我們從她的神態上能看得出。兩年前,她的丈夫去了美國, 丈夫的書信和兒子歡快的笑聲,成了她生活中所有的精神寄託。隨著時間的推移, 丈夫的信越來越少,那熾熱的語言也越來越淡。她意識到,一個女人的不幸將如期 而至。她不願考慮生活中種種叫人煩惱的事情,她只是幾百次地梳理解釋什麼是愛 情什麼是夫妻。 這個週六的下午,孫煒把兒子送到了娘家。她想安靜一下,她試圖改變一下這 種單調而又苦悶的生活。一個星期來,不,二年多來,她幾乎每天都重複著一樣的 事情,給兒子熱奶,穿衣,送幼兒園,上班,下班,接孩子,吃飯,睡覺。兒子莫 名其妙的哭聲會使她倍加煩惱。她也是個大學生,也曾對事業有所追求,可這一切 都被她拋棄了,為丈夫,為兒子,為這庸庸俗俗疲憊不堪的生活。她想找個人說說 心裡話,父母不行,他們總是用那種教導的口氣安慰你,他們不可能跟你推心置腹 地交談,這使你更加壓抑,可是,除父母之外,又有誰能聽你那破棉絮般晦澀的話 呢。她想男人,可她不敢,她明白流言蜚語足以埋葬一個女人。她覺得自己像是生 活在一個帶電的金屬框裡,她不敢去碰它觸及它。 此時,她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她無視來回穿梭的汽車自行車和熙熙攘攘 的人群,這一切都與她毫無關係。 如果你稍加注意,就會看到恪軍正迎面走來。他穿著一身簡單的休閒裝,脖子 上掛著架相機,手裡提著一個粉紅色的旅遊包,獨自一個人,邁著匆匆的腳步。 恪軍看到了那個叫孫煒的女人。他馬上就被她文靜而又孤獨的姿態所吸引。她 那與眾不同的特有的氣質使恪軍眼睛一亮,立刻意識到,他和這個女人之間,將會 有一些事情要發生。 恪軍帶著滿臉真誠,彬彬有禮地站在孫煒的面前。 「小姐,請問,去朗園怎麼走?」 孫煒仔細地看著恪軍。她感到這個高大瀟灑的男人如此認真地跟自己問路,差 點笑了,便說:「你不是本地人?」孫煒馬上感到自己說了句愚蠢的廢話,於是急 忙把去朗園的路線極認真極詳細地告訴了恪軍。 恪軍說了聲「謝謝」,然後回過頭,邁動了腳步。如果恪軍和孫煒就這樣離去, 那麼他們將永遠是兩個互不相識匆匆而過的路人。然而恪軍突然回過頭,說:「小 姐……」 孫煒又聽到了這個男人沉厚的聲音。她回過頭,在帶著微笑,用明亮的眼睛盯 著這個男人。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想請你做我的嚮導。我是個遠道而來的人,第一次 光臨貴市。啊,如果你還有事,那就算了。」恪軍極其誠懇地說。 孫煒聽著這個男人富有磁性的聲音。她覺得她無法拒絕這個男人那張真誠的面 孔。她略思片刻,故作輕鬆地說:好吧。但是有一種預感,雖然她一時無法弄清這 種預感的形成,可她的心靈深處,卻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激動。 2 高檔音響裡傳出了德彪西的《月光》,優美的樂曲如潮般湮沒整個房間,有一 種溫柔的傷感,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漸漸浸透亞秀那顆潮濕的心。 「你不覺得,像我這樣的女人,有點傻嗎?」 「不,我不覺得,我能理解。」杜平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這個悲傷的女人。 亞秀笑了,笑聲響亮,但很悲愴。 「你這年齡,你不可能理解。你還像個孩子。」 「你不能把我看成孩子,同樣你也不會理解我。」杜平顯然激動了,他把杯中 的啤酒一飲而盡。 杜平開始述說那個女孩。他把那個離他而去的女孩敘述得十分可愛,他講她的 種種優點,他一邊講一邊大口地喝著啤酒。最後,他突然大聲說:「她為什麼離我 而去?你知道嗎?」他似乎在質問亞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有多麼虛偽,她 為了地位為了能留在這座叫人討厭的大城市,她竟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什麼她媽 的愛情,狗屁。」 亞秀被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大學生歇斯底里的話震驚了。然而她卻平靜了許多。 她突然想起十幾年前的恪軍,恍惚地感覺到眼前這個青年大學生跟十多年前的恪軍 是多麼相似。她不知道如果將來他有了金錢地位會怎麼樣。是否變得跟恪軍一樣。 可她卻知道,這個小夥子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受到了無法抹去的創傷。但是,她不 想安慰他。她覺得,這就是生活,生活需要人去承受,生活不是遊戲。想到這些, 亞秀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笑什麼?你不該笑!你不要用一種過來人的眼光來看我。」杜平似乎有些惱 怒。「我們不談這些好不好?我們不談愛情生活不談未來不談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好不好?我們喝酒我們聽音樂我們笑一笑好不好?」 「好吧,好吧。」杜平輕輕地念叨著,像泄了氣的皮球。 杜平醉了。他把頭一歪,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起來。透過玻璃杯內黃色的液體, 亞秀在沉思。 今天,她似乎明白了很多。想想這兩年以來,自己是在生活嗎?不,是在忍受, 是在忍受恪軍的輕浮,是在忍受恪軍身上帶著別的女人的氣味,她應該克服處在青 春邊緣上的那種矛盾的心理。她應該認真對待生活,應該馬上跟恪軍離婚,活得像 個人樣。 第四章 黃昏的時候,天陰得很厚。恪軍和孫煒從公園的門口走出來。他們說笑著,顯 得無拘無束,儼然一對親密無間的夫妻。他們並肩行走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孫煒拿著那把紅白相間的雨傘,問:「就 一把傘,怎麼辦?」 恪軍微笑著。他覺得孫煒正在誘惑他。他隨手拿過傘,在孫煒的頭頂上撐開, 「這樣好不好,小姐。」恪軍開玩笑地說。 孫煒臉上泛起一片紅暈,說:「它能容開我們兩個人……」 「那我就不客氣了。」恪軍說著,鑽到傘下。 傘畢竟不大,它不能把兩人的身子完全遮住。他們每人的一個肩頭還露在下面。 恪軍側過身子,順手勾住了孫煒的腰,那麼隨便,隨便得好像勾過多次,恪軍發現, 孫煒並沒有大叫一聲或者掙扎一下。只是他們身體靠得更緊了。 幾天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把恪軍搞得焦頭爛額,氣候和環境的不適,加上 心情的不佳使恪軍煩躁不安。 今天上午,交易會結束了,明天他就要離開這座城市。 當他在路上看到孫煒的第一眼時,他就有一種預感。他預感到和這個女人間將 會發生一些事情。其實去公園的路他知道怎麼走,但在這種預感的驅使下,他沒有 錯過一次裝作問路的機會。他按照自己的計劃環環相扣步步推進。孫煒在不知不覺 中走進了他布下的羅網。 剛才,在公園裡,孫煒給恪軍認真地講解著每一處名勝古跡的由來。恪軍極其 耐心地聽著。恪軍沒有想到,這個女人講得竟然如此繪聲繪色,她那略帶南方味的 普通話,連貫起來像一支優美的鋼琴曲,每一個音符都敲擊著恪軍的心,任何一個 男人都不會無動於衷。他們談歷史談藝術談風俗人情談南北的差別。可是他們沒有 談自己沒有談婚姻甚至到現在還互相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他們似乎在回避這些。彼 此心照不宣。 細雨中,城市的夜景更加朦朧模糊,路燈顯得暗淡無光,街上行人匆匆。 恪軍和孫煒從一家飯店裡走出來。他們站在飯店門口說著什麼。他們準備分手 了。 恪軍想叫輛的士。但孫煒堅持坐公共汽車,她說那是她的習慣。恪軍只好陪孫 煒去坐公共汽車,他還是那樣一手撐著傘,另一隻勾著孫煒的腰。他們來到站牌下 面。 恪軍希望汽車儘量晚一會到來。他在想有什麼理由能繼續和這個女人待下去。 他已被她與眾不同的氣質深深地吸引,她那溫柔甜美的聲音叫他心跳氣短。他想得 到她,他不能讓這個女人如此輕易地從自己身邊走掉。他發現,這個女人並不討厭 他,她喜歡他,他從她的眼神裡能看得出來,如果沒猜錯,他想,她有很長時間沒 接觸男人了。 公共汽車終於來了。 透過金絲眼鏡,孫煒用一種叫人無法理喻的目光瞅著恪軍。孫煒突然說:「你 沒傘,你拿著這把傘吧。」說著便從恪軍身邊跑了出去,一陣風吹進恪軍懷裡,很 涼。 車馬上要開了。車身開始動了。突然恪軍似乎剛醒過來一般,一個健步撲到車 上。車門隨即「咣啷」一聲,關死了。那把倒黴的傘卻被關在門外,傘沒有合上。 恪軍拽了兩下沒拽進來,乾脆撒手一扔,由它去吧。 他站在孫煒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這麼黑的天,我不放心。」 他心中大罵自己滿嘴的謊話。但這句話卻足以感動一個女人那脆弱而又敏感的 心。 孫煒突然低下頭,把頭深深地埋在恪軍的胸前。 恪軍有點心慌。他看到一個女人那張激動而又傷感的臉。他把手放在她的後背 上,輕輕地安撫著她。 汽車停在一個站牌旁。他們頂著雨跑下車。雨忽然大起來,他們沒有傘,他們 只能手拉著手在雨中奔跑。在一幢樓下,他們停下來,他們在雨中站著,雨水早已 浸透他們薄薄的衣服。 「你能進來喝杯咖啡嗎?我家就住一樓。」 「太晚了。我明天還要坐飛機。」 「那麼也應該進來避避雨。」 「家裡有人,不太方便。」 「沒人,真的。」 「那麼,好吧。」 恪軍跟著孫煒走進屋裡。這是套兩居室的房子,在檯燈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有 些淩亂,各種玩具都撒得滿床都是。 「不好意思,太亂了。」 「這樣很自然。你有孩子。」 「是的,在他外婆家。」 「你丈夫……不在家?」 「現在,他大概在地球的另一面。」 「在國外?」 「是的。」孫煒邊沖咖啡邊說。 孫煒的頭髮濕漉漉的,有幾根貼在她豐潤的唇上,很性感。恪軍的眼裡發出男 性在某些時候特有的光。他站在那裡,仔細端詳著眼前這個女人。一切都在他的意 料之中,他猜得很對,這是個很長時間沒有接觸男人的女人。 孫煒端著咖啡。她看到這個男人用那樣的目光盯著她,她的心裡禁不住一陣狂 跳。她把杯子遞了過去。她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恪軍接過杯子。恪軍抓住了那只瘦小的手。他感覺到那手在不停顫抖。恪軍隨 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恪軍猛地把孫煒拽到懷裡。 她嬌小瘦弱的身體在他懷裡輕輕地掙扎著。他聽到了一個女人急促的喘息聲。 他聽到一個女人發自內心的嗚咽般的呻吟。每一聲呻吟,都是對生活淋漓盡致的宣 泄。此時,她的臉上交織著痛苦與歡樂…… 她哭了。 不知道為什麼,恪軍突然想到了亞秀!他感到這個女人極像亞秀。他仿佛看到 亞秀此時正孤獨地躺在床上,黯然神傷地落淚,每一顆淚珠都砸在他的心坎上。恪 軍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恪軍痛苦地呻吟著。此時,他滿腦子裡是亞秀。他從這個女人身上看到,一個 失去丈夫的女人是多麼痛苦。她們本應該獲得輕鬆,然而她們卻被生活的沉重無情 地折磨著。這個女人的丈夫在國外,亞秀的丈夫卻就在她的身邊。他曾經是那麼愛 著亞秀,在他最困難最孤獨最需要人理解的時候是亞秀解釋了他心中的苦悶。 他想馬上見到亞秀,跟她輕輕地訴說,求她寬恕他。他急速地穿上那套還濕乎 乎的休閒裝,背起了旅遊包。 他猛回頭,看到了那張痛苦的臉,看到了那雙無奈而又悲傷的眼睛。 第五章 1 當晨曦悄悄地爬上窗簾的時候,杜平醒了。他覺得頭痛的厲害。他想喝水。昨 晚的一切很朦朧很遙遠,依稀能記得一點。他記著他和亞秀時而碰杯時而哭泣時而 爭論不休。 他看到屋內杯盤狼藉,亞秀坐在地毯上,身子靠著牆,頭斜歪在沙發上,睡得 津津有味,嘴角上還殘留著一絲微笑。 杜平在桌上找了支筆,找了張紙。他寫道: 大姐: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昨晚,我又喝多了,我沒做失禮的事吧,我不知道,真 的。你的痛苦我理解。我不想對你說什麼。我們雖然相差十多歲,可青春並沒有從 你身邊離去。我是真誠的。 杜平小弟 杜平輕輕地帶上門,走了出去。外面是清晨新鮮而又燦爛的陽光。杜平深深吸 了口氣,大踏步走上寬闊的馬路。 2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亞秀驚醒。多少天不響的電話,在這個平平常常的早晨 怎麼突然狂叫起來。 「是亞秀嗎?我是恪軍。我馬上就要乘飛機回去了。這幾天,你生活得好嗎?」 恪軍說得很急促。 亞秀感到很吃驚,莫名其妙,恪軍是抽的哪股風。這種突如其來從來沒有的事 情使亞秀很不適應。 「還不錯,謝謝你還惦記著我。」 「你等著我,幾個小時後,我……」 「好吧。」沒等恪軍說完,亞秀就放下了電話。 突然,亞秀看到了杜平的紙條。她認真地讀著,讀完後,她覺得很激動又很好 笑,他的話是那麼誠懇,又帶著些學生氣。他的意思是說自己還年輕,是的,自己 並不老。自己應該去追求新的生活。 她開始收拾這間亂七八糟的房間。她不想在這樣的環境裡跟恪軍談關於離婚的 問題。她將鄭重其事地跟他交談。 然後,她為自己沖了杯熱茶,坐在沙發上,燃著一支香煙,等待著恪軍的到來。 作者簡介劉玉棟,1971年10月生於山東慶雲,1993年開始發表小說;曾在《人 民文學》、《青年文學》、《鐘山》、《江南》、《莽原》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 多篇。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我們分到了土地》、《八九點鐘的太陽》。著有小 說集《鋒刀與馬疤》。本刊今年3 月上曾刊發其短篇《一個哈欠打去的夢》。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