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燃燒的大花轎 莫歎 大花轎是沒人用了,可轎還要打,那是爺爺活下去的支柱。 落雪了。是小半夜時落的,不是張揚的雪,怕嚇著啥似的落得不緊也不慢,溫 文爾雅的樣子。夜色如墨,村裡靜成一口棺材。偶爾有狗懶散地吠幾聲,繼而又歸 於沉寂。雪,飄落,飄落。薄兮兮的雪,漸漸徐積起來,小半夜時,便銅錢厚了。 無風,在靜極的氛圍裡,能聽見雪花摩擦時細微的響聲,類似泡沫幻滅時的爆裂。 村裡村外,很快白透了。雪光曬得夜色迷迷離離白起來,蜷縮在樹上的寒鴉被雪光 曬醒,驚訝這一世界的銀白。村西有戶人家,馬廄裡亮著汽燈。虛浮的四散的燈光, 還是把周圍的雪灼得有些疼。冬雪天氣,馬廄裡不彌散牲口的氣味兒。牲口的氣味 兒被凍住了。天很冷了,再說又落了夜雪,馬廄裡就有股清冷的氛圍。廢棄的馬廄 裡放瓶擰開蓋兒的燒酒,有股淡淡的酒味兒。老人幹活就有些縮手縮腳,動作都笨 拙。就倒點兒酒在手裡,用酒搓搓手,解冷祛寒。早過花甲貴庚的人,歲月把骨頭 都已煮爛,還在忙碌苦作。用老人的話說,苦人苦人,忙到進墳。馬廄裡雜亂地堆 放著木板,這位鄉間的老木匠,在忙著打造娶孫媳婦用的大花轎。鑿子和鉋子都被 木頭嚼禿了,手鋸也被木頭咬窄。這些木匠工具,他用了一輩子。木頭是早就破開 了,曬過一個夏天,又曬過一個秋天,木板已完全幹透,就等著成為家什了。老人 打大花轎的木料,是從山裡買來的,那時木料很濕,走近了能聞到樹液的清香。沒 破木頭時,他看看一圈一圈兒的樹紋,自言自語說,這樹的年齡和我一樣大,都過 花甲了,也該到時候了。老人的兒子問他為啥大老遠從山裡買木料?咱家的墳地裡 不是有現成的樹嗎?老人凝神看這木料說,打大花轎講究,不能用墳場的木料。墳 場陰氣盛,鬼氣沖天,不吉利。坐用墳場木料打的大花轎,會給新媳婦招來不順。 我娶你大媽時,就是坐用墳場木料打的大花轎,娶進門不到一年,她就得橫病死了。 死時懷著你哥或姐,我哭了兩天。到娶你二媽的時候……老人說著搖搖頭,封了嘴, 不言聲了。老人的兒子不知啥時候沒了人影,就苦笑笑。兒子煩他老叨叨陳年俗事, 可他不知從啥時候開始,老會想起他娶過的三個女人。她們的音容笑貌,還歷歷在 目,跟昨天一樣。有些人和事兒不知為啥,離的越遠越反而記得清。老人一生娶進 門三個女人,一個比一個漂亮,大媳婦皮膚白皙,胳膊跟藕段似的,有個人跟她開 玩笑喊她白麵嫂子,說她蒸出來的饃都比別的女人蒸的饃白。她就是坐著他打的大 花轎進門的。她死時懷著娃兒,肚子有水瓢大了。他不知得的是啥病,從得病到死 只一袋煙功夫,連句話也沒留下,就撒手西去。有人說,這都是用墳場的木料打花 轎作的孽。娶第二個女人時,聽人說,用牛血把大花轎噴了以後,就可以去掉邪氣。 為娶第二個女人,他宰了家裡的牛,接了半盆子鮮紅的牛血,熱熱地把大花轎噴過。 第二個女人坐著大花轎進門,頭天晚上沒讓他碰一指頭,說是怕疼,他碰她時她就 躲,躲了一夜。第二個女人黑些,但耐看,兩個大花眼會說話,一眨一眨很撩人。 炕上功夫也了得,讓他死活享受。好景不長,只進門三個月,在棗樹上揪紅棗子吃, 樹枝斷了,摔裂腦門死了。到娶第三個女人時,他不敢讓女人坐那個大花轎子了, 他一把火把它燒得不見了影子。老人的第三個女人坐的大花轎,用的是遠離墳場的 好木料。結果不錯,他和女人安生了一輩子,過得和和美美,讓人眼熱。近十年前 她才乘鶴西去。他的老淚流成半條河。都是遙遠的往事了,淒哀早該風吹雨打去了, 但想起這些來,他兩眼還是濕濕的。老人抹把老淚,哆嗦著手拿酒瓶抿口酒,繼續 手裡的活兒,上心地打他的大花轎。雪照舊落著,還是不大不小,落得很輕盈。遠 處的山巒湮於黝黑凝重的背景裡,白天炸山的炮聲早已逍遁,山已入睡,睡得很深 沉。那些被炸爛的石頭,等白天時,城裡的汽車就把它們拉走,為明年開春蓋高樓 大廈備料。為蓋城裡那些高樓大廈,都把山炸瘦了。老人的孫子,就在山裡給人打 石頭,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像餓狼一樣,餓狠狠吃幾頓肉才解饞,說 肚子裡沒有油水。開山的老闆,光顧讓人死守掙錢,不給人吃飽,整天清湯寡水。 現在的人,那叫人嗎?都狼了啊!老人越想越氣,抖著嘴又喝口酒,沒咽,在嘴裡 咕嚕一聲,狠狠吐在雪地上。「呸!」吐完又罵:「人都狼了啊!」夜色寂寥。雪 開始大起來,飄飄的大雪,紛紛揚揚,像從空中飄下來的一床白被子。村落此時正 在酣夢裡。誰家吃奶的孩子,在朦朦朧朧中還叼著娘奶,有意無意把奶咬疼。當媽 的沒醒來,在濃厚的睡意裡夢囈般含混不清地說句什麼,複又睡去。沒有風掃過, 整個村落,還是靜的。老人手上活兒忙著,忙著,並不感到太寒冷。俗話說,下雪 不冷化雪冷。雪停了以後,到雪融化的時候,小北風一吹,就該猴冷了,凍得人關 節嘎叭嘎叭響,凍得滿村的老人不敢出屋,在熱炕上貓著。村裡前些日子,又有老 人走了。每年冬天,都有老人熬不過冬去,今年冬天走的是老蒙子。老人跟蒙子同 歲,從小一塊兒玩泥巴長大。他倆從小失和,玩不了一會兒就惱了,過一會兒又好 了。但到快老時,他們落下了仇。老蒙子娶兒媳婦時,用的是他打的大花轎,新媳 婦抬到十裡峰時,轎子滾落到山下。抬大花轎的轎夫都好好的,只被山溝裡酸棗刺 兒掛破點兒皮兒,惟獨老蒙子沒娶到家的兒媳婦活活摔死了。老蒙子是個不好惹的 人,恨他暗中使過手腳,說他在大花轎裡放了鬼。老年間,村裡出過這樣的事兒。 有人在新媳婦的大花轎裡剪個紙鬼,燒過以後,大花轎裡就彌漫了森森鬼氣。坐大 花轎的新媳婦遭了鬼捏頭,就會一命歸西,跟鬼西去了,成了鬼的媳婦,到那邊跟 鬼過日子了。這麼缺德的事兒,連他都不會想起來,更別說做了,可老蒙子硬是咬 著他不放,逼他認罪,逼他給老蒙子賠個兒媳婦。那次動了不少說事兒的人,都勸 他把自己的兒媳婦給老蒙子的兒子了事了。他死活不同意,說就是槍斃,他自己去 法場。那次的事鬧得很大,四村八屯都知道,還驚動了政府。不是政府出面,會釀 出人命。出那次事兒以後,他把大花轎燒柴了,發誓以後再也不打大花轎了。也就 是從那時起,使用大花轎娶媳婦的人漸漸少起來,開始使用手扶拖拉機娶媳婦了。 手扶拖拉機被打扮成五顏六色的花車,機頭紮朵鮮豔的大紅花,也頗有一些喜氣洋 洋的樣子。手扶拖拉機娶親不幾年,又興小轎車娶親,小轎車比手扶拖拉機更洋氣, 更氣派,更有身份。人們使用小轎車娶親時,坐大花轎娶親的人差不多絕跡了。在 老人眼裡,他已有多年沒有看見使用大花轎娶親。但他還是覺得坐大花轎好,顫悠 悠的紅轎子,紅轎杆、紅轎夫,後面跟著吹吹打打的綠衣綠褲的民間樂隊,特別是 嗩呐手,把嗩呐吹得山響,幾裡路外就能聽見。用小轎車娶親,太快,小轎車「日 ——日——」幾聲就到了家門,太簡化了些。老人有些年頭沒有打大花轎了,手都 生了。這次他要打一個比他原來打的都漂亮的大花轎,把他的孫媳婦迎娶進門,也 了卻他最後的心願。他的兒媳娶進門時,就是坐的他打的大花轎。娶孫媳婦再坐他 打的大花轎,他就會死而無憾。天黑得瓷實,燈光像個白窟窿。老人手上的活兒依 然在忙著,刨花灑落滿地,細聞還有些香味兒。孫子不知啥時候醒了,披著衣服出 來撒尿。尿聲灑在雪裡,發出沙唰沙刷的響聲,在靜夜裡很響。可能是著涼了,孫 子打個噴嚏。「小祖宗你給我回去!」他沖孫子發急地喊。「沒事兒。」孫子說, 「我身板硬。」「身板硬咋?」他老花著眼瞅著孫子說,「啥硬也硬不過風。別看 風是軟的,一兩寒風二兩鋼,風以軟為硬,生生把人……」老人怕下邊的話不吉利, 就住了嘴。人嘴上有毒,不定哪句話會把人毒死。所以,不該說的話,哪怕爛在肚 子裡也不能說。「爺爺你忙啥呢?」孫子問。「沒忙啥,快進屋吧。」老人說。老 人沒把打花轎娶孫媳婦的事兒告訴孫子,他想等饃饃熟了再揭鍋蓋,給孫子一個驚 喜。「是不是在打馬車?」孫子問。「是。」老人催促孫子:「快進屋睡吧,小心 著涼。記著明天買個尿盆。」老人看著孫子進了屋,這才又忙手上的活兒。孫子屋 裡的尿盆爛了,讓他買個新的。孫子寧願受凍到院裡撒尿,也不買新尿盆。以前, 老人和孫子同住一屋。爺爺孫子沒大小,他們有時睡一個被窩,孫子的臉比磨盤還 大,老問他男人女人的事兒,他就給孫子講,聽得孫子津津有味兒。有時孫子問他 除過三個奶奶還有沒有過別的女人時,老人只顧嘿嘿笑著不說話……他除了三個女 人以外,還有過別的女人。那是啥時候,是二十歲?還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他 忘了,記不清了。反正那是某一年的夏天,他午睡起來,在院落裡的樹蔭下涼快時, 發現樹上兩條蟲子在交尾。他們像死去一樣長時間一動不動,慵慵倦倦地廝纏,一 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他突然就渾身血熱。那天他女人回娘家了,他就走出家門,不 知走進了誰家敞開的院子,剛好有個女人在炕上獨睡,他就和那睡得朦朦朧朧的女 人媾合了,媾合時他看見女人的眼裡有樹上蟲子的幸福感,讓他猛然懂得這樣一個 道理,蟲子和人沒二樣,幸福時都有一樣的眼神。他沒跟孫子說這些,那是他守了 一輩子的秘密。他不想告訴任何人,只想把那秘密帶到墳墓裡去。到了那邊見到他 的三個女人也不會說,他知道女人都是醋缸。他不想把醋缸打翻。雪,不知啥時候 飄得小了些。現在啥時候了,不知道,但離東方既白還早。誰家的狗又吠起來,咬 著動靜。狗是咬著動靜的東西,沒有動靜狗是不咬的。狗吠了幾聲,就默住。狗咬 的方向好像是老蒙子家。這麼冷的天,老蒙子睡在地上,會不會冷呢?想到這些, 自己先打了個寒噤。「我也快了吧?」他說。自從老了,就有了自言自語的毛病。 「我不死,要等給孫子娶過媳婦,給我生了重孫子再死。」他笑笑,笑得很福氣的 樣子。不知咋,他突然明白了爹的一句話,爹臨死時,他守著爹哭。爹說哭啥哭, 我不是去死,我是要回家。當時,他不明白爹為啥跟死叫回家,現在他突然明白了。 老人搖搖頭,說:「每個人都得回家,早晚的事兒。」說完,抿口酒,又抿口酒。 幾口酒下肚,肚裡便熱起來,可手指尖兒僵硬地麻木著。這時屋門一響,兒子出來 了。兒子已是中年人,鬢角有了白頭發,也開始喝起來。兒子走過來說:「收了吧, 別做了。現在誰家娶媳婦還坐轎子啊!」聽這話老人有些生氣,嘟嚕著嘴說:「我 孫子媳婦坐。」「做好了……」兒子沒說下去,他想說做好了大花轎也沒用,你孫 子不會同意用轎子的。但兒子怕傷老人的心,改嘴說:「我給你熱熱酒吧。熱酒養 身子。」老人沒有被兒子深更半夜給他起來熱酒而受感動,老人覺得兒子做這些天 經地義。如果是他孫子這時候給他熱酒,說不定他會流下淚來。老人相信孫子會同 意用大花轎娶的,他心裡有譜。那是他還跟孫子睡同屋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沒 過門的孫媳婦來了,跟他孫子過了一夜。他們剛睡下,就折騰起來,很大膽也很放 肆。老人的兒子和兒媳婦就不敢這樣。那時他家房子窄,全家都睡在一盤大炕上。 兒子和兒媳婦睡覺都很規矩,實在憋不住了,幹那事兒也是偷偷摸摸。特別是兒媳 婦,連大氣兒都不敢吭。爺爺孫子沒大小,當著爺爺的面就苟且,老人沒有生氣。 如果換了兒子兒媳婦,老人不一定會氣死。隔輩親就是親啊!那天早晨醒來,老人 問:我打個大花轎給你們成親行不?孫子和沒過門的孫媳婦爽快地笑著說:行行。 就是得了孫子和沒過門的孫媳婦那句話,他才心裡定了譜。孫子真是他的好孫子, 遂了他的願望。兒子把酒燙好,遞給老人,讓老人喝。喝一口,覺得沒涼酒味兒沖, 熱酒勁兒有些綿軟。「我給你搭把手吧?」兒子說。「不用,你睡吧。」老人說, 「你一搭手,活兒就成兩人的了,你不搭手,活兒就是我一個人的,我不想犯忌。」 打大花轎有忌。打大花轎,老時候就講究,只能一個人做,不能兩人做,更不能七 手八手人多,說是一個人打的大花轎,娶進門的媳婦就會和丈夫成一家子,兩個人 打的大花轎,娶進門的媳婦以後會和丈夫成兩家子,如果三個四個人打大花轎,媳 婦以後要改幾次嫁。「那我睡了。」兒子說著退下。走兩步,回過頭說:「酒還熱 呢,趁熱多喝點,暖和身子。」「喝多了會醉,就幹不成活兒了。」老人說,「我 要在天亮前把活兒幹完。」天亮以後,雪歇了。雪歇時,老人的大花轎也已打成。 再刷上紅漆,就等臘月廿六娶孫媳婦了。到了臘月廿六,再過五天,就是大年初一。 守著晚輩新媳婦過大年,滋味兒一定不錯。現在不時興磕頭了,過去時興磕頭時, 大年初一,孫媳婦給他一跪到底,他會更覺受活。老人退開幾步,端詳著成為物什 的大花轎,滿臉的樂呵。自從老伴過世以後,老人還是第一次這麼樂呵。對著大花 轎高興一會兒,老人就回屋睡過去。老人醒來時,天已晌午。天晴晴朗朗,日頭曬 得雪軟軟的,但沒有融化。老人顧不上吃午飯,把早就買好的一瓶紅漆拿出來,趁 日頭好就把大花轎刷新了,等日頭西斜時,大花轎差不多也快幹透了。老人瞅著大 紅的花轎時,孫子走過來,問:「爺爺,你打大花轎幹啥?」「給你娶媳婦。」老 人說。「我早把小轎車訂好了,押金都交了。」孫子說。「退了去。」「不退。」 孫子梗著脖子說,「誰娶親還坐這個?」「你……」老人一下子漏了氣兒,差點坐 在雪地上。老人辛辛苦苦打的大花轎,沒想到會是這結果,弄得老人沒數了。老人 想一會兒問:「那天你們不是答應用大花轎了嗎?」「那是我們隨口說說。」孫子 說。「混帳!」兒子過來沖自己的兒子喊一嗓子:「快答應你爺爺。」說著連忙過 來安撫老人,硬氣地說:「爹,你別急,我心裡有數。我不會讓你的大花轎白打, 他敢不用,我打斷他的狗腿。」……今天已是臘月二十二了,明天就是小年,過了 小年三天,就是臘月廿六,就該用大花轎娶孫媳婦了。大花轎在院落的西邊靠圍牆 腳放著,離著柴禾堆很遠。這天深夜,老人正在睡夢中,突然被火光驚醒,起來一 看,是大花轎著火了,燃燒的大花轎一片火紅……老人急了,端一盆水去澆火,一 頭栽倒在雪地上,人事不省。等老人醒來時,大花轎已化成灰燼,老人沖著一堆灰 燼咧著大嘴哭起來,嗷嗷的,像狼一樣。臘月廿六這天,孫子用小轎車給老人迎娶 進門孫媳婦,小兩口給老人敬酒時,老人四杯酒下肚,感到舒坦極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