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亂哄哄的世界你還能愛誰 廈利安 好的男人看不上你,不好的男人你又看不上。如今這世道你還能愛誰? 一 星期三(2000 11 15多雲) 計劃三十歲之前把自己嫁出去的,現在看來有點不大可能了。我的要求其實不 高,比方說,在某個場合,我一眼望去,某個異性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彼此能 擦出一點點火花,這戲我就願意唱下去。但人家都不太主動。我長得又不是不好看, 笑得也還迷人,多少又還有點學問,就是沒人主動來投奔我,真是見了鬼。這令我 越來越傷心。 我跟同事周靜說:「你給我找個男人吧!哪怕找個離過婚的。還這麼拖下去, 我自己不急,我媽會急死。我有個讀哈佛的同學也是,她的終身大事硬生生被周圍 的人念叨成了她的心病。大家都很熱心,就是不見義勇為,那管什麼用啊?」 周靜就說她有個表弟剛離婚,現在南海。「請一個月假,加上寒假,近兩個月, 別人不投奔你,你試試去投奔他吧!」她說。 「我是不是想男人想發瘋了?我不可能這樣賤賣自己。」 周靜說她表弟一表人才,又善良聰明。「不信給照片你看。」 看照片,這男人還是有幾分魅力的,自然捲曲的長髮,明亮深邃的眼睛,高高 的鷹鉤鼻,有點像混血兒。還有點書卷氣。缺點是太瘦。周靜說他有一米八,這麼 瘦,有沒有病? 「給個地址和電話你,好就好,不好拉倒。他總要招待你幾天。你不會賠本。」 周靜找了一本地圖冊出來,邊查地圖邊說,「南海黃歧就在珠江大橋旁邊,你自己 看吧。」 「現在不打電話給他,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我必須處處占主動,我站在明處, 把他蒙在鼓裡,只能讓我打他。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尷尬局面,你說呢?周靜。」我 邊看地圖邊說。 周靜說:「這不行,你占盡了便宜,我不能眼睜睜看我表弟受難。人家剛剛掙 脫枷鎖,我又把你派去虐待他,我的心也是肉做的。算了算了,你還是別去。」 「我看還是這樣吧,我裝成落難的保姆去找他,說你是我姑媽的同事,臨出門 前,你有交代,實在走投無路了,就來找他。這樣還可以檢驗他是不是真的善良。」 「他若收留你,你就和他圓房;不收留你,你就死了這條心。」 「只要他收留我,圓房的事好說。」 二 星期日(2000 11 19陰) 我真請了一個月假,散散心也好。 周靜叫我坐長途臥鋪汽車,直接到廣州。 和我同鋪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我們睡一頭,同蓋一床被子。這是沒有辦 法的事,車上都這樣。這人看上去比較乾淨,樣子還算英俊。他朝我笑笑。 路上很冷,被子又薄,我們的腳緊挨在一起。 他問我去廣州幹什麼,我說:「我在廣州交了一個老闆,四十歲,他跟我在南 海開了一家規模不大的酒店,我這次回去是想招幾個小姐。但看得上眼的又不願在 酒店幹,願在酒店幹的我又看不上眼。所以白跑了一趟。」我跟他胡說,把自己盡 可能說壞一點,和陌生男人說話不能太客氣。我現在不是教師了,是個去找男人的 賤女人。「你去廣州幹什麼?」 他一下子來了精神,坐起來,說:「我去惠州有點事。咱們聊聊?」 我望了他一會兒,不懂他一下子怎麼這麼來勁了。我點頭。 他問:「你家裡的男人怎麼看待你在外邊有情人?」 「這都什麼世道了?你還問這種問題。有錢給他,以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現在是兩隻眼全閉上了。就這麼簡單,你不懂?」 「那個老闆怎麼看待你家裡的男人?」 「他們是好朋友。去年臘月二十四,那黃老闆打了一套紅木家具,千里迢迢從 廣州派車親自送到湖南常德我家裡。路上堵車,寒冬臘月下大雪,他在車裡凍了半 夜。黃老闆最後說這家具不是送給我的,是送我老公的。」 「肯定有很多老鄉去投奔你,哪天我在那邊討不到飯了,到了你門口,你別放 狗出來啊!」 我沒答話,在想下邊的話怎麼編。他用腳趾頭在我腳板心裡撓了一下。 「啊?你別怕,我那狗不咬人。」我笑笑。「那男人問我開不開工廠,開就給 你買一個廠試試。我還沒想好,一星期後他就把一個有五百人的塑料廠寫到了我的 名下。我問他這得多少錢。他說不到二十萬塊。我當時就在心裡罵:」你他媽媽的, 這二十萬你給到我手裡不舒服些嗎?這破廠子也能賺錢?『沒一年工夫,那廠裡的 機器全被我搗毀了,他說我不是開工廠的料,又讓我開酒店試試。你有沒有路子? 那廠房你幫我賣出去,三七分成。「 「我可以跟你去管理。那些機器不能修復了?」 「全毀了,不能修復了。那裡如今成了老鄉大本營,湖南湖北江蘇江西,不管 哪來的,都是老鄉,都在那兒安營紮寨。為此,我和黃老闆吵架。他要趕他們走, 我不讓。前幾天,就在我回去之前,還和他吵了一架。我說趕不得就趕不得,我回 來,他們若走了,我和你沒完。我現在不想和黃老板結孽了,你有路子就幫我賣出 去,我跟他三年了,手裡現金還不到十萬,可我的青春是無價的。」 他問我名字和電話號碼。我把手機號給了他,我要他叫我珍姐,說我那「大本 營」裡,男女老少見了我都是珍姐珍姐的。 我問他:「你到底幹啥的?道貌岸然的樣子,不會是騙子吧?」 他順手抓起我的手,把他的手機號寫在了我手掌上,還邊寫邊把他家住處的門 牌告訴我。「叫我貓哥。我原在湖南一家報社做記者,現在惠州一家化工廠實驗室 做化驗。無聊時也寫點東西,你的事讓我寫出來吧!」 「寫吧寫吧!隨便。那男的還許我把我的戶口辦到廣州來,條件是要我聽他的 話,什麼話都得聽。你說那日子咋過?那種人說人話的時候少。他想我幹點事,又 不放心我,那酒店在裝修,說一星期後開張,叫我全權負責,又只給我一千塊錢, 菜錢都不夠。我的脾氣不好,不喜歡在男人面前低三下四。搞不好,哪天我們就散 夥了。我真不知道他看上了我哪一點。」 「他可能就喜歡你這一點,有個性嘛!他什麼文化?」 「化工工程師。對我很嚴格,規定我什麼時候開手機,什麼時候關手機。一次 他老婆找他,我接的,第二天那女人就找來了。我從後門溜走了。我再見到他時, 他臉上的指甲印縱橫交錯。我在心裡可憐他,也可憐自己。」 三 星期六(2000 11 25晴) 我真是瘋了,這些話我都是從哪裡聽來的?這貓哥聽得這麼入神,津津有味, 顯然是相信我這些鬼話了。這人結婚沒有?我總是關心別人的婚姻大事。 我說:「我得睡一會兒,你也睡一會兒吧!」淩晨三點多了,再過五個小時就 到廣州了。 我閉著眼睛想周靜的表弟夏清。相貌放在次要位置,關鍵是看他待人處事如何。 到了就給他打電話,叫他接我。他會不會接呢?管他呢!也就半個月,弄不好,過 一夜就走人。唉!自己找婆家也麻煩。見了他說點什麼?說我教了十年書,厭倦了, 想找點別的事幹。我中文本科,還自修了醫藥專業。英語六級,寫作功底厚。還會 電腦。別這樣,還是把自己說低檔些。我樣子比實際年齡小,說逃婚出來的。保姆 什麼活都會,而我會的家務活不多。 有人推了我一下。睜開眼,是貓哥,車窗外陽光明媚。到站了。 我坐起來把長髮挽在腦後,背起包,看了一眼車內,人都下完了,就貓哥在等 我。 我跳下車,快步走出車站。 「你跟著我幹嘛?」我頭也不回地問他。「沒事你去幹你的事吧!有事電話聯 系。你打住打住,別送了。」 「你那『大本營』真賣假賣?」他一步不離地跟著。 我停下來,朝他笑笑:「商量好了再打電話給你。說實話,我一個人還是當不 了家。」 我給夏清打電話,把聲音弄得嬌滴滴的。 「你是誰?我是夏清。我沒有朋友說話聲音有你這麼好聽的。」這人普通話還 比較標準,音質有點女人氣。 我巧笑倩兮:「周靜叫我來看你的,我是她的同事羅瑩。你等一下。」我捂住 手機,問貓哥:「你還站著幹嘛?你走吧!走吧!」 我不等他走,就先往火車站方向走去,邊走邊跟夏清說:「我來廣州一星期了, 沒找著事。準備回去。想起周靜的囑託,就順便來看看你。方便嗎?」我回頭看了 看,貓哥還遠遠地跟著。 我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周靜還記得我?謝謝你。」夏清的聲音有些清脆了。「你在哪裡?」 「火車站。」 「是要我去接你還是你自己來?」 「你告訴我路線。」 「身上有錢沒錢都打的過來吧!我在廠門口等你。」他那意思好像是我沒錢了 才去看他的。我知道從內地去廣東找工的人,若是沒錢了,一般都找老鄉。不管在 家認不認得,只要找得到,就抓住不放。我不是這種人,我帶了兩千塊錢。 貓哥還跟在後面,這人怎麼還不去惠州?他自己說要去惠州,怎麼又不去了? 我招了一輛的士,迅即鑽進去,叫司機去南海黃岐。 周靜說夏清在一家大型鋼瓶廠搞X 射線無損探傷檢測,助理工程師。 司機把車停在廠門口,說到了。 廠門口一邊有一大石獅子,蠻氣派的。 我下了車,那個高高瘦瘦、有一頭卷髮、鼻子又高又尖的男人,笑著向我走來。 他握了握我的手,接過我手裡的包,然後去付了車錢。他風度翩翩,我一見到他, 就有點喜歡他。我朝他微笑,臉上火燒火燎的。 已是中午,他說他帶我去廠招待所吃飯。 我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就是你等的人? 「那嬌滴滴的聲音,只能配你這種儀錶的人。」 「周靜說你很會甜言蜜語。真的啊!」 吃完飯,他帶我去六樓他宿舍。是集體宿舍。 他拿熱水器燒水:「現在浴室不供應熱水。」 我打量他們宿舍,上下12個鋪位,有7 個空著。地上比較乾淨,也沒有煙頭。 有兩張床亂得好像豬窩。他床上有一半地方放了書,被子沒疊,蚊帳可能有半年沒 洗了。 「你工作很忙嗎?」我倚在他床欄上,手在蚊帳上摸了一下,還好,沒灰塵掉 下來。 他把椅子推到我跟前,說:「不忙,通常情況下,我一年洗一次蚊帳。洗蚊帳 其實不麻煩,麻煩的是拆下來和掛上去,你看那些書,全得搬開。」 「這也是理由?不就是懶嗎?」我叫起來。 我說著就要拆帳子。 他說:「不急,你先休息。等水燒開了,我帶你去四樓女浴室。洗完澡後美美 地睡一覺。我床上的被單常換,你放心睡。 「這房裡別的男人呢?」 「安心睡,都是老頭子。」 我把衣服拿出來,他順手給了我一個塑料袋。 他把開水倒到桶裡,又給了我一條新毛巾,再把拖鞋香皂放到一個空桶裡。他 提了兩桶,帶我去女浴室。 晚上我們去飯店吃四川火鍋,他問我真的來找事做嗎?我說真的,現在教師也 下崗。他說那就先租個房子住下來。我說租便宜點的。 我給他洗東西,那層樓的人都認定我是他妻子。夏清就說人家還是黃花閨女。 他們就說是還跟黃花閨女一樣。你把她一個人放家裡一放就是一年半載的,你也放 心?夏清說這不找來了嗎? 這個男人一點都不令人反感。 華僑花園,三室一廳,與人合租的,租金不到一百元。室內整潔,向陽。液化 氣罐和灶是借的。被褥被套床單是他買的。 我把床鋪好了,他從塑料桶裡把大米油鹽醬醋碗筷拿出來放在竹桌上,說: 「我在周靜家裡看到過你的照片。」我想,真能和這男人廝守一生也算過得去。 「你把這裡當成你臨時的家吧!慢慢找事,我會盡力幫你。」 我問:「我出去找事了,你會不會做飯?」 「會,但味道不好可別怪我。」 「你喜不喜歡別人給你做飯吃?」 「我喜歡我媽媽我姐給我做的飯,別的人我不敢奢望。」 「要是我願意給你做一輩子飯呢?」 他走近我,看了看我,在我肩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又走開,背靠門框,說: 「先把自己安頓好,然後一心一意去找事。」 我懶得找事,天天去廣州玩。這裡的81路和132 路和205 路車去廣州才一塊錢。 乘水上巴士八分鐘就能到南方大廈。 我一般很晚才回來,他給我準備的飯菜味道真的不好。我邊吃邊教他什麼時候 倒油,什麼時候放鹽,什麼時候下鍋,什麼時候盛到碗裡。九點之前他就回去了。 他也不邀我看場電影,我不會再主動了。再主動就會讓他瞧不起。 四 星期一(2000 11 27陰) 我開始找事做。 我在報上看招聘啟事,看到適合我幹的事,就打電話,寫簡歷,寄信。三天后, 有一家藥店招一名藥劑師,打電話叫我去面試。 和我一起面試的有三個人。 經理說:「先考考你們的專業知識,……」沒等經理把話說完,一名女工敲門 進來,說:「經理,有一位老太太想要一盒山參,但她沒現錢,說幫我們打掃衛生 來抵償。」 「哦?有這樣的事?」經理很驚奇,「我去看看。」我們跟著他往外走。 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坐在長椅上,見到經理就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緊緊握住 他的手,問:「行不行?」 經理說:「老人家,您說說是怎麼回事啊?」 原來老太太無兒無女,和老伴相依為命。老伴身體虛弱,需要吃些補品,但沒 那麼多錢,只好想出這個辦法。 經理搖搖頭,「老人家,您身體行嗎?打掃衛生很辛苦的。」 「唉!」老太太歎了一口氣。我突然想起了我奶奶,同樣是蒼白的頭髮,慈祥 的面容,我就想叫她一聲奶奶,咱們回家去。 我走到經理跟前,說:「這樣吧,用我的工資來抵償。」 經理看看我:「我一定會聘用你嗎?」 「我可以做清潔工。」我緊盯著經理。 經理點點頭:「好!小姐,還是做藥劑師吧!」 這個月我只上了五天班,經理沒扣我的工資。我問他是不是忘了,他說:「那 老太太是我母親。藥劑師適合你這樣的人,有愛心才會對病人一絲不苟。」 我很喜歡這份工作,輕鬆,待遇也不錯。 這天我準備下班,去後房換衣服時,有人說給他拿瓶蛇膽川貝枇杷膏。轉過身 來,就看到了貓哥望著我笑。我問他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他說找來的。我說我正好 下班了,去後面換衣服,你等等。我換了衣服,奔後門就溜了。 也就是這天晚上,夏清告訴我,他廠裡招檢驗員,他已幫我報名,明早八點參 加考試。 五 星期五(2000 12 1 晴) 和夏清在一個廠上班,能更多地瞭解他。我出來的目的不是掙錢,我明白,我 必須對他徹底瞭解。 我給周靜打過電話,周靜說她沒有插手此事,夏清跟她聯繫過,周靜跟他說: 「你待人家好點,人家不為難不會去找你。」 我進夏清他們廠當了一名檢驗員,做水壓試驗。兩班倒,一星期轉一次班,工 資在一千塊錢左右。上夜班很難熬,比在藥店辛苦多了。和夏清一個班,他在X 射 線無損探傷檢測室搞電視攝像,上夜班我偷空在他那裡睡覺。 我就有個發現,他若上班,這房裡就經常有女人來睡覺,來聊天。特別是淩晨 三四點的時候,當官的都走了,他這小房子的玻璃門簾子一拉,外邊什麼都看不見, 還能上鎖,冬天特別溫暖。 這個廠的員工有絕對自由,晚上沒事幹時,只要不離崗位多遠,你找個地方就 可以打盹。 我從沒跟人說過我是夏清的老鄉或朋友,他也沒跟人提過。 張清芝是我們這個班的現場質量主管,責任工程師,比我大兩歲,重慶人。沒 事時,我聽那些女檢驗員說起她和她老公吵架打架的事,總要把夏清扯進去。她老 公是自動焊焊工,愛賭愛嫖。夏清的工作是檢測環焊縫質量,張清芝常去夏清那裡 問質量情況,夏清見了她最愛問的一句話是:「昨晚睡得好嗎?」那些女檢驗員就 懷疑他們是不是有點不清白,她們背後補充:「意思是我走後你睡得好嗎?」她們 一懷疑我也跟著懷疑。 還有很多女檢驗員找他借書。 那天趙生玉還書給他,我在那裡寫交接班記錄,夏清對她說:「你跟衛慧長得 相像,我以後定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媳婦兒。」 「你娃她媽知道了要打死你。」 「娃她媽早跟我拜拜了,不信你問羅瑩小姐,羅瑩你說。」 我說:「是的是的,我都看見過。其實,趙生玉,我說出來你可能不大相信, 我和夏清是親戚,你聽我們的口音。所以我的話值得你信任。」 趙生玉是江西的,是有點像衛慧,她手腕上有一隻蝴蝶的紋身。不知道她結沒 結婚,別人說她沒結,她自己說結了,她自己又說不出自己男人是幹什麼的,一會 兒說走私,一會兒說拉皮條,還說因盜竊至今關在監獄裡。 趙生玉說:「夏清養我不活,我好吃懶做。羅瑩是個會過日子的人,羅瑩至少 比張清芝強一萬倍,比我強一千倍。」 夏清看了我一眼,又對趙生玉說:「人家還是姑娘,你別胡說。」 「你們是什麼親戚關係?」趙生玉問我。 「羅瑩你告訴她。」夏清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另一隻手按計算機鍵盤。 他當著很多人的面可以和我做一些很出格的動作,說一些好聽的話。只有我和 他時,他就什麼都不敢了。我最恨他這一點。 「夏清,你少跟我耍花招。」我已寫完交接班記錄,甩開他的手,站起來。 「周靜都跟你說了,什麼都說了,你別裝聾作啞,氣脈不活。」我推開門出去。 晚上我準備搬進女工宿舍,但一坐下來就不想動了。上班站著的時間太長。 我躺在床上看衛慧的《上海寶貝》,手機響了。以前一直關著。今天一開就有 電話來。 「喂?你是誰?貓哥?你還記得我啊?有事嗎?」 「我想和你聊聊,你為什麼躲我?手機也關著。」 「不是躲你,是臨時有急事來不及跟你打招呼,我那老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貓哥,你在哪裡打電話啊?」我心情一下好了起來,你夏清對我不好,還是有別人 對我好。 「就在黃岐。」 「你幹什麼呢?回你們廠上班去吧!都這麼久了,還不回去會被炒掉的。」 「惠州的工作我辭了,現在黃岐上班,我還看到過你幾次。」 「你為啥不喊我?」 「你挺忙的。」 「笑話,我忙什麼?我不忙,我天天在家睡覺。」 「你沒開飯店了?」 「我和那男的吵了一架,有可能回家過年。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該來。哎! 你怎麼不把你老婆帶出來?」 「我在找她,已經找到了,但她就是躲我。」 「你們也是吵架了?你要麼傷了她的心,要麼打她了。」 「我想找到她結束我的單身。」 「哈!是這樣啊?真不敢相信你還是單身漢。再見貓哥,有空我再跟你聯繫。」 我關了機,倒在床上笑起來。這個男人八成迷上我了。誰信他的鬼話?如今這 世道你還能愛誰? 六 星期三(2000 12 6 晴) 我想起來了,那篇《你還能愛誰》的文章說: 「好的男人貌醜; 英俊的男人不好; 英俊、好的男人同性戀; 英俊、好的、異性戀的男人結了婚; 貌醜、好的、有錢的男人以為你看上他是為了錢; 英俊、好的男人看不上我們; 看得上我們的男人是懦夫; 英俊、好的、有錢而不是懦夫的男人高傲,永遠不肯主動; 天啊,女人還可以愛誰?「 夏清屬英俊、好的男人,看不上我們。 還有個把月就過年,我決定今年不回去。我死了找男人的心,我覺得在外邊幹 什麼都比在家教書好玩。那就讓自己玩個夠吧。 貓哥可能跟我一樣腦袋有毛病。我聽了周靜一句話,就請了一個月假,不遠千 裡從湖南跑到了南海,卻不知道那男人,門向何處開,水往何處流,這不是想男人 想瘋了啊?這貓哥也可能是想女人想瘋了,在車上和我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竟 然把惠州好端端的工作辭了,跟著我瞎轉。我不是富婆,騙人的話都聽不出來。我 不知道他會追到哪一天。我怎麼會讓他追到?我對他的感覺比不上對夏清的那樣好。 儘管他看上去有可能比夏清小兩三歲。送上門來的咱不稀罕,稀罕的偏偏不容易得 到。「英俊的男人不好」,夏清和哪個女檢驗員都打得火熱,唯獨對我冷淡。 趙生玉說:「從這一點看,他對你是另眼相看。」 這個星期我上夜班。 我不吃夜餐,依然在他那裡睡一會兒。 朦朧中聽到夏清在打手機。「……大姐,那男的又找過曼華?……曼華跟我哭 訴了個把鐘頭,……」夏清的聲音異常柔軟,語氣像平時跟我說話一樣。「……這 事曼華早跟我說了,都說了。我不怪你們,更不怪她。……她會處理好自己的事, 給她點時間,別急,我放心,……」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我偷偷看他,他一臉的幸福。 我靠在那兒又假裝睡了一會兒就出去了。 我突然好想找個隱蔽的地方哭一會。我渾身無力,像要癱倒了。又覺得好餓一 樣,盼望快點天亮,吃點東西,睡一覺後就回家。 我坐在花壇旁,冷風直往我心口裡吹打。 我的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我驚叫一聲,跳了起來。 「怎、怎麼是你?嚇死我了。」我愣愣地盯著面前的男人,我以為自己夢遊, 就在他臉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哎喲!」他叫了一聲。 是的,貓哥,又是貓哥。 我說:「你是怎麼進來的?你老跟著我幹嘛?你怎麼進來的?我是個騙子。」 「我是這個廠的焊接責任工程師,我沒跟著你,我和你同一天進這個廠,天天 都看見你。」 「怎麼這麼巧?沒有陰謀吧?」 他笑笑。 我說:「我想回去,我不適應這裡。」 「你不是這種人,你不會這麼脆弱吧?」 「啥意思?你這話我就有點不懂了,我幹嗎脆弱?我脆弱什麼?你知道我的想 法啊?」我真想沖他大叫大喊一通,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似的。可這不是叫喊的地 方。 我扭頭進了車間。 我回不回去任何人管不著。我還沒愛上夏清,我一點都不瞭解他,沒見他有什 麼好言行,只會哄女人,僅憑這一點就能斷定他不是什麼好鳥。張清芝老跟著他屁 股後頭轉,那天攝像機壞了,要用膠片拍片,夏清去暗室沖洗底片,張清芝也跟著, 花了個把鐘頭,不知他們鬼鬼祟祟在幹什麼。洗幾張片子,要個把鐘頭?那可是真 正暗無天日的地方,什麼事幹不出來?我就愛感情用事,一個想法一個念頭就跟瘋 子一樣來了。什麼時候才能自己管住自己? 我決定不搬了,一個人住有很多好處,起碼一點,安靜。寫點東西,看點書, 沒人打擾,況且又不是我出錢。住到開學,走的那天,不跟他打招呼,上了火車再 告訴他。工資讓他領,他會給我寄回去的。總要想點辦法害他。 那個曼華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還有別的男人找她,而夏清都知道,還要曼華自 己處理,夏清怎麼那麼相信她?交情看來不淺。 是不是他前妻?不可能,周靜說他們都成死敵了。 算了,都是過眼煙雲,人家的事,瞎操心什麼?自己的事也少想一點,想得再 多又有什麼用? 貓哥要請我吃飯。我不去。吃了人家的飯,就欠了人家的情,我不喜歡欠人家 什麼。但人家欠我什麼我是不會計較的。食堂裡三塊兩塊一餐的飯,我看還可以。 我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上下班。夏清那裡還是保持平常關係。對他似乎更親切 一些了,不是做出來的,而是對他不抱什麼幻想了,心情就自然平和了,一切便隨 意起來。 貓哥那裡,不和他說很多話。他在科技樓辦公,煩了,也到車間找那些不聽話 的焊工出氣。出完氣,就來找我聊天。老覺得他對我心懷不軌,比夏清危險。 那天午飯後,他塞給我一張字條。 七 星期二(2000 12 12雨天) 那天午飯後貓哥塞給我一張字條,是這麼寫的: 我朋友的老闆對他的員工說,很久很久以前,他爺爺去瑞士辦事,錢快用完了, 去郵局給妻子發電報叫匯些錢來。電文擬好了,交給發報小姐。小姐說要多少多少 錢,爺爺把兜裡的錢全拿了出來,還是不夠。爺爺對小姐說:「請你把『親愛的』 三個字刪掉吧!」小姐說:「這三個字不能刪,你妻子最需要的也許就是這三個字。 不夠的錢,我幫你墊上。」 朋友的老闆說完這件事,一高興,給員工們放了一天假。朋友很久沒跟妻子團 聚了,忙給妻子打電話:「親愛的,你說你要什麼禮物?我都滿足你。」朋友的妻 子說:「我要你寬厚的肩膀。」朋友買了當晚的車票就回家了。 親愛的珍姐,當你累了或者寂寞了,也許想聽到一聲「親愛的」,也許更想有 一個能讓你靠的肩膀。你看看我,看看我吧!——我的肩膀。親愛的珍姐,看看我 寬厚的肩膀。 我鼻子一酸,眼淚就冒出來了。從中學到大學到工作,收到過不少情書,哪有 這樣寫的?一寫就寫到了心尖兒上。 我靠在操縱臺上,頭埋在臂彎裡,讓淚水不斷地流,不斷地流,流完。我不知 道該高興還是悲哀,這麼愛我的人,我會愛上他嗎?他憑什麼愛我呢?一開始,我 就跟他胡言亂語,自己不把自己當人。 上白班,晚上十點貓哥會準時給我打電話。 我問他:「貓哥,你是不是對我一見鍾情?我這個人很愛說瞎話的,無事生非 無中生有的事,一說就是一串,不假思索。你又不知道我到底是誰,我勸你別給自 己找麻煩。我快三十一歲了,你睜眼瞧瞧,真正好的姑娘哪有三十一歲還沒嫁出去 的?」 「你總不能剩在家裡吧?你又沒說終身不嫁,你還是要嫁人的嘛!你嫁別人是 嫁,嫁我也是嫁,何不嫁給我呢?」 「對我一見鍾情?我跟你講個故事吧。聽著。這是我們學校裡的事。你知道, 城關中學旁有一條長長的林蔭道直通河邊,我的同事何老師一個人常去那裡散步。 有一天他的眼前突然一亮,一個穿天藍色連衣裙的姑娘走進了他的視線。姑娘迎面 向他走來,對他報以微笑,但轉眼擦肩而過。他呆呆地望著姑娘遠去的背影,張開 的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從此,那飄然的天藍色連衣裙便成了他美好而永遠的回憶。 「他多麼希望在以後的每個傍晚,還是在這條林蔭道上,再次碰到他心愛的姑 娘——穿天藍色連衣裙的姑娘。可惜,姑娘的身影再沒有出現。兩年來,他每天都 在那裡守候,而穿天藍色連衣裙的姑娘始終沒有出現。 「兩年後,他娶妻生子,不知為什麼,他心裡一直還惦記著那穿天藍色連衣裙 的姑娘,而且,從沒放下過。他們夫妻間的關係自然好不到哪裡去。有一天,妻子 終於爆發了,和他吵了一架。吵完架,妻子打開皮箱找了幾件衣服,抱起孩子要回 娘家。妻子臨出門,還朝那皮箱狠狠地踢了一腳。看著妻子遠去的身影,他似乎回 到了某些遠去的記憶裡。 「他在收拾掉在地上的那些衣服時,有一件還貼在箱底的藍色衣物吸引了他, 他忙拿過來抖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天藍色連衣裙。貓哥,你看,何老師日夜思念 的人其實就是自己的妻子。這就是一見鍾情,可見,一見鍾情不過如此。」 「我對你不是一見鍾情。」 「那是什麼?算我白說。好好,我關機了。」 「你這人怎麼不講理?不是就不是,哪有逼著人家說是的?」 「那你自己說是什麼?」 「珍姐,你可以拒絕我,但你不可以自己糟踐自己。別管我愛你的方式,我只 要你知道我愛你。時間長了,你會認為我也值得你愛,真的值得你愛。」 「你以後叫我羅瑩。告訴我你的名字,不要騙我。」 他遲疑了一下:「非知道不可嗎?」 「哪有談戀愛不通姓名的?」 「也是。以後叫我夏明。」 「哦?那你應該知道,我們廠還有個叫夏清的傢伙。」 「不大清楚。」 我打電話問周靜:「夏明是不是夏清的弟弟?你跟我玩什麼鬼?」 「你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理順了沒有?」 「周靜,你不該跟我耍陰謀。」 「你告訴我,他們傷害你沒有?」 「我不能說他們傷害了我,也不能說他們沒有傷害我,反正我覺得這種滋味不 好受。我真是自作自受。我不玩了,我明天就回去。」我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周靜說:「我認為,羅瑩,你不該找個離過婚的男人過日子。」 管他呢!我還是一個人過我的日子,回去。我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兩個人了。 夏明看上去是個英俊、好的、異性戀的男人,我可以接受他的愛,但不能讓他 輕而易舉地成功。我這一走,看他能弄出些什麼花樣來。接不接受他呢?視情況而 定。 再見!兄弟們!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