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愛情梗塞 龍浪 就像突然中彈的小鳥,他們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江一航見到羅婷時,她站在窗戶旁拉小提琴。窗簾內層那薄薄的一襲白紗沒有 拉開,在晨風中微微飄動,朝霞染在上面,仿佛空中的一幅血紅波浪,而暗紅色的 琴身就像一塊巨大的凝結了的血塊。她那高挑消瘦的身影從江一航所在的逆光位置 看來宛若年深月久,隨時都會破碎的剪影。 江一航靜靜地靠在門框上望著這個女人。他聽得出來她拉的是柴科夫斯基「第 五交響樂」起首那一段舒緩低沉得近似嗚咽的行板。 羅婷不知道怎麼覺察到了他的到來,頓住弓,把琴從脖項拿下來,回過頭,蓬 松的披肩黑髮隨風飄散開來,把那張瘦削的白臉映襯得觸目驚心。她淡淡一笑,指 著素雅的床鋪說,江大哥,你坐。 她的床太乾淨太整潔了,江一航不敢一屁股坐上去,只在床沿搭了點邊挨著, 望著羅婷蒼白的面容說,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羅婷把琴和弓收在琴盒裡,從床頭櫃上拿了張紙巾擦著手,嘴角抿了抿,露出 兩個淺淺的酒窩,俏皮地說,不知道怎麼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江一航心神蕩漾起來,起身拉住她的手,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著。羅婷嘴 唇微微張著,臉色也透出異樣的紅色,身體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江一航。江一航伸手 環住她那盈盈可握的纖腰。 江一航的嘴順著她的額頭而下,吻她眼睛,吻她鼻子……羅婷的臉色愈發紅了, 呼吸也急促起來。江一航正待更進一步,羅婷忽然推開了他,氣喘吁吁地說,江大 哥,別,別,我們不,不能…… 江一航歎了口氣,呆呆地說,婷婷,我們認識已經兩年多了,你為什麼一直拒 絕我呢?婷婷,你敢說你不愛我嗎? 羅婷忍著沒讓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流下來。她退了兩步,撫著胸口,剛才這番 掙扎已經讓她氣喘吁吁。她軟軟地坐在床沿,等定下神來,才苦笑著說,江大哥, 你瞧我這身體,嫁給你可就真是「嫁禍於人」了,你,你就當我是妹子吧,大哥。 江一航心疼地說,別說了,你坐下歇歇,我去給你倒杯水來。 望著江一航偉岸的背影,羅婷心中一酸,到底沒忍住,兩滴清淚無聲地墜落下 來。在江一航回轉身前她幹淨利落地收拾好臉上的殘局,露出一張平靜地微笑著的 臉。 江一航心裡渾濁地歎了口氣,把水遞給她,然後說起了他明天要回北京的事。 說完,他便緊緊盯著她的臉,他怕看到她不高興的表情。 她說,江大哥,你做得對,男人應該以事業為重,你要是留下來陪我耽誤了生 意,我連看病都不安心的,你放心去吧。 她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悅,這又讓江一航感到失落。他不知道再說什麼好 了,怔怔地看著她,然後道,婷婷,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大哥長大哥短的?叫我一航 吧,好嗎? 羅婷喝了口水,低著頭不置可否地說,我叫你什麼真的那麼重要嗎? 江一航直頭點,那當然,名不正則言不順嘛!你張口閉口地叫我「大哥」可真 讓我無所適從,不過你放心,我永遠都會把你當做妹妹那樣呵護,不讓你受一點累, 你相信我,婷婷。 羅婷緊緊地攥住水杯,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我知道你對我好…… 他們正說話間,羅婷媽媽買菜回來了。羅婷先看見了,急急忙忙站起身,臉紅 紅地叫了聲媽,江一航局促地叫了聲阿姨。 羅婷媽媽含義不明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不冷不熱地對江一航點點頭:江先生 不上班嗎? 江一航囁嚅道,我,我明天回北京,來,來給羅婷道個別,阿姨有空的話,我 請您和羅婷去北京看看,北京的秋天挺漂亮的。 我倒是有空,羅婷媽媽放下菜籃子,後背對著江一航說,只是恐怕沒那個福氣。 羅婷臉上掛不住了,喊起來,媽媽,你怎麼能這樣,江大哥是我的朋友,你怎 麼能……這樣……對待人家…… 江一航注意到她說話的時候全身顫抖,後面那句話她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羅婷 媽媽轉過身,快步走到女兒身邊,輕拍著羅婷後背,討好地笑著,瞧瞧,這麼大人 還像個小孩子樣的,也不怕江先生笑話。好啦好啦,別生氣了,媽錯了還不行,我 給你江大哥道歉總行了吧? 羅婷沒說話,扭身進了房間。 羅婷媽媽趕緊推了江一航一把,低聲說,你快去勸勸她,千萬別讓她生悶氣, 醫生說她不能生氣,不能激動,她的心臟承受不了大的情緒波動,要不你帶她出去 走走吧,外面陽光很好,對她健康有好處。 江一航剛要走,她又拉住他,吞吞吐吐地說,你記著……千萬別……刺激她, 她心臟承受不了……你懂嗎?去吧…… 江一航除了一個勁兒地點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心裡可憐這個杯弓蛇影的老 太太。其實她年紀並不大,還不到五十歲,可頭髮都花白了,臉上那一道道苦大仇 深的皺紋,使她看來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江一航跟著羅婷走出來,他聽見羅婷媽媽在背後微弱地說,你們早去早回,中 午回來吃飯。江一航沒敢回頭,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 羅婷遲疑片刻,折過身來挽住江一航胳膊。江一航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羅 婷媽媽已經不在門口了。 他們認識兩年以來,羅婷還是第一次有這樣主動的親昵動作。江一航身體挺得 筆直,生怕動作大些,把羅婷的手嚇跑了。 倆人走了一陣子,誰也沒說話。羅婷偷眼打量江一航,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樣 子,忍不住笑出來。江一航也笑了笑,伸手在羅婷頭上輕輕拍了拍。 羅婷把頭枕在江一航胳膊上,心想,我要是沒病該多好呀!上天好像成心要把 她的脆弱顯出來給人看,跟她走在一起的江一航是多麼高大健壯啊!羅婷決不是嫉 妒江一航的健康,她巴不得他長命百歲哩!她只是覺得自己很苦很可憐:明明有一 個自己深愛的男人,而且那個男人又是如此深愛著她,可她卻無福消受。就像一個 晚期糖尿病人,看到面前的一大盤精美的甜點卻不敢伸一指頭!她的情形或許比這 更嚴重,市醫院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殘忍地告訴她,她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平靜, 情緒上不能有大的波動。 羅婷當時冷笑道,您的意思是我最好出家當個心如止水的尼姑對吧?老太太歎 了口氣說,那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姑娘,我得對你說實話,你這輩子不能結婚,你 明白我的意思嗎?羅婷漲紅著臉,咬著牙,最終還是問了,為什麼?老太太把手上 的聽診器弄來弄去,說,你不能有性生活,你的心臟承受不了。 她一直無法啟齒把醫生的意思告訴江一航。心臟功能的不健全並沒有妨礙她成 為一個健全的女人,一般成年女子的欲望她都有。那種欲望在其他女人那裡總是與 春天聯繫在一起,對她而言,那是與死亡糾纏不清的夢境,她渴望進去又害怕進去。 無論如何,她擺脫不了那種欲望,就像她不能擺脫也不願擺脫江一航一樣。 江一航感到羅婷的手用力抓緊了他的胳膊,可是她的腳步卻發軟,似兩隻大綿 球被風吹著滾動。他伸手托住她的腰,柔聲道,你是不是累了? 羅婷覺得被他手掌握住的地方就像一脈溫泉,無數股纖細的熱流竄進她四肢百 骸,那種無從把握的快樂令她痛苦得幾乎要呻吟起來。她無力地靠著江一航的大手, 不知道是要推開還是為了抓得更緊一點。她裝作擋陽光的樣子,手遮住眼睛,不讓 江一航發現自己異樣的表情,又用另一隻手指著街對面的街心花園說,江大哥,我 們去那裡坐一會兒好嗎? 不是節假日,公園裡人不多,只有幾個老人像頑皮的兒童一樣,不時做個伸臂 踢腿的動作。江一航牽著羅婷坐在石凳上,自己則站立著,俯視著她那張蒼白如紙 的臉。 那絕不是一張美麗更非性感的臉(那種臉江一航見得多了,多得像蒼蠅一樣在 他身前身後飛舞),它像一首短小淒涼的歌詞,那微弱的尾音一直在他心頭顫抖。 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初次見到她的情景:兩年前他生日那天,他的第X 位女友,市 歌舞團演員丹丹在白天鵝賓館為他訂了一桌慶生酒席。只有他們兩個人,丹丹聰明 得很,從不給江一航接觸她閨友的機會。 酒席佈置得奢華而又浪漫,儘管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她畢竟情願少買了幾樣首 飾,所以江一航仍然很感動。當他從孤兒院裡出來,走進學校,走進社會,幾經磨 難,成為腰纏萬貫的青年企業家,誰都帶著羡慕的眼神仰望著他:他不僅是大款, 而且還是帥哥,他要什麼沒有呢?!如果誰知道他心裡想什麼肯定覺得不可思議: 他想有人為他過生日。但他不願把他的渴望明明白白對他曾經有過的女友們說清, 告訴別人為自己過生日,那還有什麼意思?還是丹丹聰明,她從他閃爍其辭的暗示 中體會到一個孤兒昔日對過生日的渴望和一個男人今日的失落和自憐。她動用了一 切智慧籌辦了這個生日宴會,那些出乎意料的種種細節讓江一航心花怒放的同時也 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沉重。就在江一航準備對丹丹作出一個男人負責任的承諾時, 丹丹嫵媚的一笑打斷了他即將改變他們倆人命運的表白,她說,一航,節目還沒完 呢!接著就見她誇張地拍了拍手,聲音清脆得刺耳,畢恭畢敬的大堂經理應聲而來。 丹丹打了響指,吩咐道,可以開始了。 江一航知道她花樣多,好奇地看著丹丹和大堂經理,微微笑著。 即使他有心理準備,出現在他眼前的,還是叫他吃驚不小,活脫脫就是一副好 萊塢電影中的場景:他們的專座上方是個小型的舞臺,本來幕是掩著的,加上燈光 昏暗,江一航都沒意識到舞臺的存在,還以為那是一堵黑色的牆壁或是屏風。舞臺 頂上兩側的隱藏效果燈突然亮起來,燈光碎玉一般在天鵝絨藍的幕布上滾動跳躍, 幕布突然間如同海水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居中撕裂,露出水晶宮般亮麗的舞臺,一個 身穿藍色緊身長裙的女人站在兩盆碧綠的君子蘭之間,對台下鞠了一躬,說,丹丹 小姐要把這支《良宵》送給他心愛的男友江一航先生,祝他生日快樂。然後她就把 琴支在脖項,眼睛微微閉上。 江一航根本就沒聽她演奏的曲子,連丹丹在他耳邊說什麼他也沒留神聽,他完 全被臺上那個突然出現的女人驚呆了。 羅婷見他呆呆地望著自己發愣,臉一熱,碰碰他說,你,你想什麼? 江一航目光迷迷離離的,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那天,你就 像一條憂傷的美人魚──白光灑在那藍色的裙服上,看來就像無數鱗片在陽光下神 話般地閃爍著。當時,她的臉消瘦蒼白清秀,那微閉的雙目賦予了整張臉一絲無奈 和悲愁,又似在戰戰兢兢地聆聽來自天邊或來自海底的聲音,她那微微有些翹起的 嘴角似乎又透露出,逆來順受的外表下暗藏著一分不服氣。 《良宵》本是支非常歡快的曲子,可江一航卻嗅到一股水淋淋的氣息。他忽然 想起上初中時有次去一個女同學家參加生日派對,桌上擺著一盒比盆景還要美麗的 大蛋糕,美麗的女壽星像只美麗的花蝴蝶停留在蛋糕的正前方,白白胖胖的手上握 著一把金黃色的刀子,笑容和刀子一齊定格著,等待桌子四周響起「祝你生日快樂」 的歌聲。在歡樂整齊的祝福聲中,沉重的孤獨從記憶深處迅速浮出海面,江一航無 意識地跟著大家一起唱,眼淚卻無法控制地流了出來。 那時他望著臺上那個形銷骨立著的女人,孤零零地拉著一支喜氣洋洋的樂曲, 他不能自製地衝動起來,真想跑上去把她的琴和弓取下來,把她的一雙小手包在自 己掌心,親吻她蒼白的臉。他看得太入神了,丹丹由高興轉至驚訝再至嫉妒,豐腴 的臉尖刻起來,嗓子沙啞得如同一堆碎冰的摩擦聲,你你你是聽音樂還是看人?江 一航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在望著她。丹丹沉默了足有幾分鐘,她粗重的喘息和琴聲 混在一起,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音響效果,猛地她尖銳的聲音脫穎而出,江一航,你 這個花花公子!這麼個骨瘦如柴的女人你都看得津津有味! 琴聲嘎然而止。琴仍然僵挺在她細長的脖彎上,弓無力地垂著,她茫然無措地 呆立著,目光掠過台下他們擺著生日蛋糕的桌子,不知道落在何處。她的臉上無悲 無喜,但那無助失神的表情把江一航刺得心痛起來。他可憐巴巴地對丹丹說,你能 不能小聲點?丹丹「砉」地劍拔弩張站起來,對著臺上「哼」了一聲,然後指著江 一航的鼻子冷笑道,你們早就勾搭上了,對吧?別告訴我你們是第一次見面! 臺上的她如被電擊,江一航清楚地看見她握弓的手像一截折斷的細長樹枝在風 中顫抖著,臉色卻突然間紅得好似塗了一層厚重的油彩,接著她的身體開始緩緩地 傾斜,多虧了君子蘭花盆的支撐才沒有倒下去。江一航回頭瞪了一眼丹丹,那也是 他最後一次注視這個漂亮的歌舞團演員。丹丹朝蛋糕上吐了口唾沫,然後抓起鱷魚 皮的小坤包踢踢碰碰地揚長而去。 在大堂經理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江一航躍上桌子,跳到舞臺上。她搖搖晃晃地 站起來,推開他扶持的手,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向台後走去。江一航毫不遲疑 地跟了上去…… 羅婷任他有力的手掌搭在自己肩頭,身體裡的血液從被擠壓的部位萬箭穿心, 再從心臟裡射出來擊打著她每一根被壓抑的神經。她就勢依在他粗壯的大腿上,用 呢喃的聲音說,我當然記得,我怎麼會忘記呢?那天簡直像個神話,我們在那種場 合下相識了,那個女孩雖然侮辱了我,可我並不恨她。 江一航說,我也早不怪她了,當你終於接受了我之後,我甚至感謝她:她確實 送了我一件最珍貴的生日禮物。 有一對白髮蒼蒼的老夫婦攙扶著從他們面前經過,老太太慈祥地對羅婷笑了笑。 羅婷趕忙慌慌張張地直起身,報以羞澀的一笑。目送著那老兩口,羅婷轉向江一航 道,江大哥,上海的那個心臟科專家真的很權威嗎? 江一航竭力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像推銷公司的拳頭產品,堅定地說,那當然, 否則我低三下四地請他到廣州來幹什麼?我不是給你看過他的先進事蹟嗎?退休前 他一直是中央首長的保健醫生,那還有錯! 他還是國際《心臟病學》的特約編委呢!後面那句話是他臨時瞎謅的,有沒有 什麼《心臟病學》這份刊物他都不知道。 羅婷的目光還停留在那遠去老倆口的背影上,出神地說,就算我活不了那麼大 年紀,讓我──她猛地住了口,緊張地望著江一航,生怕他洞悉自己的心思,她的 意思其實是「讓我做回女人也好」。 江一航誤會了她,以為她擔心兩天后的會診,就安慰道,婷婷,你忘了嗎?我 把你的病歷全部寄給了他,如果他沒把握,他大概也不會答應來的,否則不是砸了 他自己的招牌嗎?做醫生的比我們商人更看重招牌。 羅婷已經過太多的失敗,她對「第一百零一次嘗試」早不抱什麼希望了。但她 為江一航的苦心深深感動,並且似乎被他的信心感染了而對兩天后的會診生出些渺 茫的憧憬來,笑著說,希望他把我暫時當作中央首長好好給我治治,我也不要「萬 歲」,只要讓我像個健康人那樣痛痛快快活個十年就夠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江一航聽了卻心酸得欲落淚。他默然片刻,說,婷婷,我知 道你為這病吃了不少苦,可你不能丟掉信心,精神對於戰勝病魔有時比藥還重要, 我看過報道,許多癌症晚期患者就因為有強烈的求生欲望,積極配合治療,最終癌 症奇跡地消失了!你這病跟癌症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羅婷雙手抱住江一航胳膊說,江大哥,我瞧你都可以去做政治輔導員了!我答 應你還不行嘛!堅決和垂死的心臟作鬥爭! 江一航聽她說得有趣,嘴角帶出一絲笑意,卻沒能笑出來。羅婷輕咬嘴唇,半 賭氣半認真,外帶撒嬌地說,江大哥,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這是最後一次!不管 成不成,你都不要再給我找醫生費神了! 我知道你有錢,我不是怕用你的錢,反正我用掉的,我今生怎麼都還不起了, 多一點少一點,對於我的承受力來說毫無分別。只是我實在對治療和會診厭倦透了, 你知道嗎?每多一次失敗,我的心情就更壞一些,不如隨它去落個清靜。 江一航點點頭,沉聲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就陪你押一寶,我不回北京了, 兩天后我跟你一起去見那位專家。 羅婷眼睛亮了一下,當她轉向江一航時,她的目光卻平靜如水,說江大哥,你 一定要如期回北京料理商務,否則我就不去看醫生! 江一航撫著她後背說,好好好,我回北京,我回北京還不行嗎? 羅婷便沒說什麼,拉著江一航的手坐下來,欣賞花圃裡爭奇鬥豔的鮮花。陽光 下的花朵燦爛蓬勃,那鮮豔欲滴的顏色是對陽光雨露的禮贊,更是承受之後喜不自 禁的滿足。兩隻斑斕的蝴蝶在花叢中穿梭、嬉戲,羅婷的目光漸漸被它們快活迅捷 的動作弄得淩亂、飛翔起來。那兩隻蝴蝶最後一上一下停留在一片肥厚的花瓣上, 上面的身體似一片在火苗上方顫抖翻滾的楓葉,尾部卻與下面的尾部緊緊黏在一起, 下面的蝴蝶翅膀時而收斂時而伸展,收斂與伸展的頻率愈來愈快,竟如一只飛旋的 陀螺──羅婷感到頭暈目眩,臉發燙,趕緊站起來,對江一航說,我們回去吧。 江一航不明就裡,以為她被太陽曬得吃不消,就扶著她往外走。走了幾步,羅 婷回過頭去,透過江一航寬闊的背彎,她看見那兩隻蝴蝶雙雙振翅而起,飛向空中, 很快融化在炫目的光中消失了蹤影…… 江一航在京的商務糾紛處理得不太順利。他在送走餘怒未消的新加坡客戶後給 羅婷家打了電話。電話是羅婷媽媽接的,她告訴江一航,羅婷的手術還沒有做,上 海來的專家為羅婷診斷後建議她先服藥,觀察一段時間後,再作打算,她還謝謝江 一航出的醫療費,但她沒有告訴羅婷去什麼地方就把電話掛了。 江一航放下電話如墜霧裡。他清楚記得他曾把羅婷的病歷檔案都掛號寄給那位 上海已經退休的心臟科專家,專家看完所有資料後給他回信說他有把握為羅婷做心 髒搭橋手術,江一航這才不惜重金將他從上海請來,他不明白還需要觀察什麼,因 為已經有那麼多的醫生「觀察」過了。他最後自己開導自己,也許專家另有「專門」 的法子。 稍晚些,江一航又打電話過去,還是羅婷媽媽接的。江一航問了聲好,顧不得 說別的就單刀直入說他想跟羅婷說話。老太太正支吾其詞的當兒,話筒裡突然沒聲 了,緊接著江一航就聽見羅婷氣喘的聲音,我在哩,昨天我去醫院,那個什麼上海 專家給我又做透鏡又做心電圖,然後告訴我暫時不做手術,先吃他配的中藥,觀察 一段時間再決定是否做手術。江一航急忙問醫生有沒有說她的身體狀況如何,羅婷 說醫生給她開了中藥,說是能通血健體,其他的他沒說什麼。羅婷話音未落,江一 航就聽見她媽媽在旁邊插道,怎麼沒說?要你靜養,不能激動,不能做劇烈運動─ ─羅婷惱得笑起來,沒心思跟江一航聊天了。 新加坡客戶要求的價碼太高,談判陷入半死不活的僵持狀態,江一航無法抽身 返回南方去見羅婷。 已經兩個星期了,羅婷仍處在觀察階段。她的情緒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她興 奮得像個等待過年的孩子,似乎馬上就可以動手術並且能立即獲得一個健康的身體。 一開始江一航為她也為自己高興,但她情緒的起落實在太頻繁了,於是他猜測她肯 定不時誤解了醫生模棱兩可的意見。他很沮喪,暗自把那個上海專家罵得要死,你 他媽的不論有救沒救你倒是給句痛快話,老是這麼沒著沒落地「觀察」實在太殘忍 了。 又過了幾天,在江一航軟硬兼施的策略下,頑固的新加坡客戶終於做了讓步。 江一航正準備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羅婷時,她卻先打了電話來。她的第一句話是,一 航,我想你,你來吧!我想你! 江一航心想這可真是雙喜臨門,她何曾如此癡情熱烈地對他說過話?他感覺到 心臟神經質地彈跳了一下,就像一隻突然中彈的小鳥。巨大的興奮和衝動沖昏了江 一航的頭腦,他忘了告訴她他的商務糾紛已經解決了,忘了問她她的觀察結果。他 什麼都忘了,只知道傻乎乎地說,婷婷,我的婷婷,我馬上就回到你身邊,馬上! 我這就去買機票,明天你就能見到我了,婷婷! 他吩咐身材玲瓏的秘書去訂次日的機票,哪怕多花十倍的錢也要訂到。秘書以 為廣州的分公司又遇到什麼大麻煩,同情地看了老闆一眼,放下手中的活兒連忙跑 出去,她想不通的是老闆為什麼還面有喜色,上次他回北京的時候臉黑得經理們都 不敢講話,連她都有點怕。 江一航在等秘書音訊的時候,他才想起來忘了問羅婷專家的診斷結果,但有一 點可以肯定,她還沒有來得及做手術。也許她是知道了什麼好消息,馬上就可以動 手術了,等手術做好了,她的身體也就好了,她就可以嫁給我了,她要我趕回去陪 她,她將自己放在准新娘的位置上向我撒嬌。江一航一整夜都沒睡好,他沉浸在一 個不真實但卻異常美妙的夢想中,黎明時分他才半夢半醒地睡去,差點誤了上午十 點的班機。如果身邊的秘書沒有盡責地把他叫醒的話,他不知道要睡到什麼時候。 江一航邊系褲帶邊吻玲瓏的秘書說公司和家就交給她了。 飛機在北京起飛時天陰陰的,並且下著濛濛細雨。飛機鑽進烏黑的雲間,底下 什麼都看不見了。但飛機抵達廣州時,陽光明媚。 江一航支走了來接機的司機,自己駕著藍色的淩志迫不及待地駛向在陽光下顯 得蔚藍的市中心。 江一航見到羅婷時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性感的打扮:披肩的長髮被盤 成一個高聳圓潤的髮髻,臉上塗了膚霜,於是她的表情就有了古玉的質感;嘴唇是 紅色的,不知道她是怎樣抹的唇膏,本來薄薄的唇顯得豐滿,並且鮮豔得似乎能滴 出汁來。她穿著一件純白半透明的低胸吊帶裙,同樣是白色的內衣隱約可見,她的 肩膀和半露的酥胸閃爍著古瓷的光澤。 江一航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都忘了給羅母打個招呼,直到老太太咳嗽了一聲, 他才慌慌忙忙地問了聲好。羅婷說,一航,你來啦。江一航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說 什麼好。 羅婷俯身半跪在她媽媽身前,說,媽媽,我讓江大哥陪我去取藥,去去就回, 您不用等我回來,您先吃吧,海鮮煲恐怕快涼了,媽媽你吃飯前最好熱一下。 老太太打斷女兒的話說,你去吧,我等你回來吃飯。 羅婷站起身,裙子展開來如蝴蝶的翅膀。她在她媽媽的額頭親吻了一下,然後 挽著江一航離開家。老太太被女兒罕見的親昵動作弄呆了,心裡甜絲絲的,當她目 送著女兒的身影走進門前一棵百年老樹的陰影,她頓然駭怕起來。那是一種無法言 傳的感覺,她想叫回女兒,可已經來不及了。羅婷已經進了車子,她還回頭朝窗戶 看了一眼,對媽媽揮了揮手。 江一航發動車子,笑著望了她一眼,他看到那雙眼睛裡閃爍著熱烈的光芒,似 兩簇蔚藍的火苗炙烤著他。羅婷問他我漂亮嗎?江一航費力地蠕動了一下喉結,但 沒說出話來。他點了點頭,伸手撫摸了一下那瓷瓶一般的裸肩,很燙,好像在烈日 下暴曬了一番的瓷瓶,但她卻受寒似地顫抖了一下。車子向前開了一截,江一航注 意到她又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確信她沒有看到,因為家已在她的視線之外。江 一航又聽見她輕微地喘了口氣。她從兜裡取出一張紙,撕碎,然後她搖下窗戶手一 揮,漫天都是白色的蝴蝶在飛。江一航問她撕的是什麼,她說是那個上海狗屁專家 開的藥方。江一航心一沉,對那位上海專家未置一詞,他怕火上澆油惹她愈發的惱, 他甚至都不敢說一些安慰她的話。他從後望鏡看到那些紙片居然沒有飄落下來,且 越飛越高。他的車子過了好幾條街,他還能看見一隻只白蝴蝶,只是他不能肯定那 究竟是蝴蝶還是紙片。到了他下榻的賓館,他牽著羅婷的手下了車。站在賓館門口, 下意識地朝後看了一眼。 門口正對著夕陽,南國的夕陽光線依然很強,刺得江一航眼睛發花,他看見滿 世界都是蝴蝶在飛,只不過那些蝴蝶都是血紅色的。江一航轉過身,揉了揉眼睛說, 你看到外面的蝴蝶沒有?羅婷幾乎癱倒在他懷裡輕聲說,蝴蝶一直在我的心裡飛呀 飛。江一航擁著羅婷走進大堂,他看見身穿紅馬甲衣冠楚楚的男服務員們一個個傻 傻地望著他懷裡的女人,那些羡慕的目光就像火苗一樣燒沸了江一航的血液,他感 到到了血液流動的力量,成千上萬的螞蟻排成隊在一個含糊而又清晰,微弱而又強 壯的號角指揮下,從心臟出發,抵達他的小腹。電梯還沒有完全合上,兩個人就緊 緊地抱在一起。江一航從沒想到羅婷的力氣有那樣大,他清楚地聽見骨骼的響聲, 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她的,也許是他們兩個人的,兩個人的骨骼同時發出不堪負荷的 呻吟。透過電梯短暫的隙縫,大堂服務員們看到了這道風景,後來他們眾口一詞地 說,從來沒見過像他們那樣的戀人,餓瘋了似的,抱得那個緊,他們在大堂裡都聽 得見骨頭響。 他們從電梯裡出來都沒有分開,就這麼擁抱著在走廊上跌跌撞撞地行走,完全 不顧別人詫異的目光,確切地說,那個時候他們目中無人。進了屋,周圍的溫度驟 然升高,羅婷的身體似乎被融化了,連腰都直不起來,她就像一朵春末的花兒飄落 在江一航的胸膛,她的臉色比醃制的玫瑰花瓣還紅。那是一種令人瘋狂的顏色,那 時江一航想到的不是玫瑰,而是處女紅。他的手指沒怎麼用力,她那件吊帶裙便應 指而落,她的身體單薄瘦弱,但那一對小心翼翼翹起的乳房卻很豐滿,凝聚了她身 體所有的精華、力量和渴望,散發著若有若無的乳白色光暈,仿佛兩輪明月從夢境 的地平線上升起,極其寒冷、極其炙熱…… 江一航就像飛蛾一樣迎上去。他至死都忘不了,他進入她身體時刹那間的情景 :她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就像她撒出車外的紙片,她的手臂痙攣地揮舞起來,就 像兩隻碩大的翅膀,頻率極快地扇動著;她的嗓子深處發出一種微弱的顫音,那顫 音越來越響,突然尖銳得像弓在弦上的尖叫,臉色在那刹那間又由白轉紅,通紅, 宛若即將落山的夕陽。江一航依稀聽見她輕輕地說了兩個字:蝴蝶。然後一切都靜 下來,江一航聽見他的心臟就像一面被重重敲擊的鼓,表面頻率極快地起伏漲落, 他覺得那頻率如果再快一點他就要死去了。過了一會,他突然有異樣的感覺,羅婷 在身下毫無動靜。他連忙雙手撐住床,只見她眼睛睜得大大,只是目光渙散不知道 看向哪裡,嘴角掛著寧靜而又詭秘的笑。江一航感到心臟仿佛突然停止了跳動,全 身變得冰冷。他遲遲疑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那裡一絲氣息都沒有。 他收回發僵的手臂,把手指伸進嘴裡咬著,然後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那最後一聲叫喊響徹了整個樓面,正在走廊上行走的一個女服務員失手打碎了 盤子裡所有的杯子。當戰戰兢兢的賓館工作人員打開房間,那兩個人已經是兩具裸 屍。據法醫鑒定,兩人死因相同:心肌梗塞。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