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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聲
南飛
對總說「我只愛你一個」的男人,女人們會怎樣看?
葉晨打電話給敏之,約她到麗寶咖啡廳去。葉晨電話裡的聲音像春天的柳絮一
樣飛揚。葉晨說著晚上七點鐘不見不散的話,由不得敏之拒絕。敏之放下電話,感
到一陣疲倦。她的眼光留在窗戶外的一堵白牆上,她的心情像這面牆一樣落寞。
這幾天,敏之一直在後悔把自己的痛苦全部兜給了葉晨。她們歷來無話不談
(這是敏之一貫的感覺)。敏之約葉晨來到麗寶咖啡廳,她一邊啜飲著杯中苦澀的
雀巢,一邊對葉晨敘述這件難言的心事。她說李林和她都已經談到婚嫁了(這是星
期三的事),星期六他卻突然打電話給她,說他覺得和敏之不夠合適,還是決定分
手。說到這兒,她突然聽到葉晨大聲招呼巴台小姐過來一下,說再來兩杯麥氏,之
後她一直感覺著葉晨情緒亢奮,講什麼都帶著笑聲。在幽暗的燈光下,敏之看到葉
晨的臉頰上像塗了一層油彩,在她的笑容裡那臉頰始終泛著紅暈。敏之心裡抖了一
下,立刻被後悔的情緒包圍了全身。敏之就沒有再說話,聽葉晨重複地講她那些追
求者。或許葉晨講這些時看出了敏之低落的情緒,就伸過手來拍了一下敏之的肩膀,
說別難過,再找下一個嘛!敏之聽著這聲音很刺耳,就站起來說咱們該回去了。
這一天晚上,敏之實在不願再到麗寶咖啡廳去。她從葉晨的聲音裡聽出了她有
幸福的事兒要告訴她。敏之一直從內心深處不太把葉晨當一回事兒,她覺得她是一
個外強中乾的人。表面上看她那麼清高得意,在電臺又是有些名氣的金話筒,但是
敏之常常從她的自傲裡看出些空虛來。有一次敏之在某大學的講堂裡聽一位年青教
授講人性問題,教授閒談中說凡是傲氣十足的人內心都有點問題,不是自卑就是心
靈空洞,敏之馬上聯想到葉晨,於內心裡為這話拍手叫好。不過這種看法敏之從來
沒有表現出來。兩個人已經相識快五年了,有人說她兩人好得像同性戀者,兩個人
都表示默認,其實心裡卻絕對都在否定這種荒唐的說法,誰知彼此在想什麼,這一
點兩人恐怕終生也不會交流。敏之並沒有瞧得起葉晨,她覺得她的肚子裡沒有多少
文化,憑著一點小聰明占著市電臺的一個話筒,居然還有那麼多聽眾迷著她。有一
次葉晨顯出些得意地告訴敏之,說有一位男性給她打電話,他說他是葉晨忠實的聽
眾。那男子請葉晨到「新上海」用餐,他說他在66路電車站等候她,手裡拿一本《
人民文學》為接頭標誌。敏之心裡暗自發笑,問葉晨你去了麼?你猜怎麼著,葉晨
居然還真的去了,一下車就看見一個穿得油頭粉面的男子手裡拿一本《人民文學》,
畢恭畢敬地站在66路電車的站牌下恭候她。這件事葉晨講得繪聲繪色,敏之一邊聽
她敘述,一邊在心裡瞧不起她,心想無聊透頂才會有如此之舉。
儘管如此,敏之還是如約來到麗寶咖啡廳。這家咖啡廳從門面和內室裝飾上並
無特別之處。但是因為它的價格比較合適,而且營業時間不分晝夜,加上環境很好,
所以生意一直十分興隆。來此消磨時光的大都是一些青年男女,坐在一個個幽暗的
鋪著潔白臺布的桌旁竊竊私語。來這裡的顧客或許就數葉晨誇張一些,高跟鞋敲得
篤篤響,金嗓子的功能在這裡也略略施展。
敏之到的時候,葉晨也剛剛來到,她們依然坐在那個有窗玻璃的位子上。敏之
先開口說話,她說葉晨,聽你電話中那掩飾不住的高興勁兒,是什麼事讓你又喜上
眉梢呢?因為上次談話窩的氣還纏綿在胸中,所以這次敏之說話有些刻薄。葉晨聽
出些刺兒來,就說在人生旅途中誰沒有個喜和憂呢?我想你很快也會轉危為安喜事
盈門的。敏之一下子覺得好無聊,就後悔不該有那麼一種開場白。她從來不願和葉
晨鬥嘴,並不是鬥不過她,而是每次口舌上有些不愉快,都讓敏之感到兩人站得層
次太低,陷入一種庸俗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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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歸正傳。原來是有一位頗有名氣的詩人K在追求葉晨。葉晨說敏之你知道K
嗎?敏之搖搖頭,葉晨就叫了起來,說你怎麼連K的大名都不知道呢?他在國內很
有些名氣呢!葉晨說她相信任何女人讀了K的詩都會愛上他的,他的詩歌像醇香的
美酒芳香醉人。敏之看著葉晨陶醉的樣子,便想會寫詩歌的男人追求女人還真是得
心應手。這個K看上去真讓葉晨動了情,於是敏之說,葉晨你很愛他是嗎?葉晨說
那當然啦!這樣一位懂得感情又瀟灑有才的男人我怎麼會不愛呢?葉晨說著微微垂
了頭,臉上顯出些羞澀,說K很癡情呢,那天我說我有可能出國,他的眼睛裡全是
淚水。敏之立刻笑了起來,臉上掠過一絲不屑的表情,葉晨急忙解釋說敏之你別誤
會,是因為K太愛我了嘛!他這人看得上哪個女人呢。敏之又陷在好笑之中,說那
麼我就等著吃你的喜糖了。葉晨立刻小聲地尖叫起來,說吃什麼喜糖,他有夫人。
敏之聽這話後「哦」了一聲,心裡立刻有了些憐憫的滋味,但是她在臉上沒有表現
出來。兩人都不再說話,低下頭喝咖啡。看著葉晨用小勺慢慢攪動著杯裡的又黑又
濃的液汁,敏之心中湧動著一種非常空洞的感覺,是為葉晨悲傷,還是感慨這份無
聊的生活?
兩人那次在麗寶咖啡廳裡見面後很久時間沒有再約會。梁明闖進敏之的生活也
足有一個月了。那天梁明要來,敏之坐在梳粧檯前梳理自己的頭髮,長長的黑髮像
瀑布似的飄落下來。碰巧這時葉晨來了,見狀就喊,等什麼貴客呀,這麼精緻地打
扮。敏之悄悄把梁明的事告訴葉晨並拿梁明的照片給她看。喲,像阿蘭德龍呀,葉
晨看著照片大聲說。敏之臉兒紅了,說真的像嗎?敏之說好多人都這麼說呢。可是
說完這話敏之就後悔了,因為她看見葉晨臉上飄出一些悵然的情緒。葉晨把照片放
在一邊,在床沿上坐下來,沉了許久說,阿蘭德龍好嗎?一雙瓦藍的眼睛,呶,就
像你那只波斯貓玩具。敏之立刻收斂了笑臉,她覺得葉晨這人太刻薄了。我的梁明
像波斯貓,你的K呢?四十歲的有婦之夫,哼!但她沒有說什麼,她只是從心底裡
鄙視葉晨缺少一點修養。想著她嘴裡就說,梁明沒法和你的K相比,詩人,風流倜
儻,多才浪漫……還未等敏之說完,葉晨就一嗓子把她的話打斷了,說敏之你不要
給我再提K,我討厭他。敏之嚇了一跳,才發現葉晨的臉色異常灰暗,心裡也就溫
和起來,同時原諒她關於「波斯貓」的說法。這時,梁明進來了。梁明是個高個兒,
進門時下意識地弓了身子。葉晨的眼光追在他的身上,直到梁明弓下的身子又直起
來,她才把目光移向別處。敏之趕忙向梁明介紹葉晨,梁明微微頷首,臉上並無表
情。敏之有些不高興,她不願讓她的男友對她的女友太失禮節,就趕緊找些好聽的
話誇獎葉晨,說葉晨可是市台的佼佼者,出了名的金話筒……敏之沒有說完,葉晨
就打斷她說,好了敏之,我該告辭了,沒有說拜拜就走出門去。敏之看著葉晨走去
的背影,嗔怪梁明說,瞧您,冷漠透頂,葉晨可是個高傲的女性,你一見面就把人
家得罪透了。梁明擺弄著「波斯貓」並未抬頭,梁明說是嗎?女人不是都喜歡冷漠
的男人嗎?敏之被噎住,再嗔梁明一眼,兩人就抱在一起。
從那天又有兩個星期,敏之沒有再見到葉晨,正想打電話約她一下,卻接到了
葉晨的請柬。在麗寶咖啡廳舉行葉晨二十九歲的生日晚宴。敏之請梁明一塊兒去,
梁明根本沒聽見似的,敏之就走到他面前大聲約他,梁明說他不願光顧這種場合,
敏之只好一個人去了。葉晨的生日晚宴小型而又精緻。麗寶咖啡廳為了這位金話筒
的生日宴會專門做了一番佈置。參加宴會的共十二人,讓敏之感到不自在的是,除
了和葉晨熟悉之外,其餘人都是些陌生的面孔,而且大多是男士。來賓們都送了禮
物,鮮花、生日蛋糕、絲巾、唇膏、布娃娃等。葉晨一樣一樣拿給敏之看。敏之把
葉晨叫到一邊,從手提包裡掏出一枚水鑽狸貓胸花,那胸花別致異常,水鑽在燈光
下放射著五彩斑斕的光澤。葉晨開玩笑地說,你的「波斯貓」沒來,帶這只小貓來
哄我。這話雖是玩笑,卻讓敏之好不自在。她心裡又一絲一絲湧出些怨氣,覺得自
己對不起梁明,讓自己的女友一遍一遍地對他奚落。這個夜晚葉晨好不風光,身著
紫紅色絲緞旗袍,緋紅的雙頰宛若桃花燦爛。敏之臨來前有意穿得素雅一些,她知
道她今晚擔任的是綠葉扶紅花的重任。晚宴吃到尾聲時燈光暗了,麥克風驟然響了
起來,男士們開始引吭高歌,然後每個人都伸著頸項請葉晨跳舞,舉步之中,顯出
好多輕浮之舉。敏之坐在暗處,看著眼前影影綽綽的景象,像走到一片望不見盡頭
的荒原一般感到窒息。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戀,那位男子就這麼擁抱著她在綿綿的音
樂中搖擺,在她耳邊不斷地說,我只愛你一個。這時葉晨走過來,說敏之你別在這
裡故作憂傷狀,我來帶你跳一曲嘛。葉晨硬是拉敏之起舞,音樂聲震耳欲聾。葉晨
好像在對敏之說什麼,但是敏之聽不清楚。於是葉晨只好對著敏之的耳朵大聲喊,
怎麼樣,什麼感受?敏之嘴上說你很風光,心裡說什麼什麼感受,無聊透頂的感受。
敏之瞧不上這種場面,敏之想都是些文化人怎麼也像那些紅男綠女一般沒有多少體
統。敏之無端陷入失落中,她目睹著一位又一位男士貼在葉晨耳邊興奮低語,就猜
想他們在說什麼呢,也是說我只愛你一個嗎?音樂那麼響,男士們不是要使足力氣
才可以把這句話說得響亮讓葉晨聽得清楚嗎?敏之覺得好笑,體味著扯著嗓子喊我
只愛你一個是什麼滋味。敏之慶倖梁明沒有來這種場合。敏之由此體會出梁明是一
位高雅的男子,有層次有質量。想起梁明,敏之心裡生出許多感動,以至於眼睛裡
蒙上一層淚水。她心裡深深地對梁明說她一定會好好珍惜這份感情,好好愛他。
敏之等梁明的電話,想把這些滑稽的情景和她當時感受的一切告訴他,但是電
話那邊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梁明出差了。敏之暗暗責怪他,出差了為什麼也不打個招
呼,男子氣如此之重也不好。等了幾天,不見梁明回來,每次電話都是一位陌生的
男子的聲音,非常客氣。敏之心裡發悶,就約女友去麗寶咖啡廳喝晚茶。自從那一
次參加葉晨的生日晚宴後,敏之已經決定儘量和葉晨拉開距離,然後慢慢淡下去,
敏之覺得和葉晨在一起有很多不舒服的感覺。這家咖啡廳依然是燈光幽暗迷離,舒
緩的樂曲在四十平米的房間裡回旋。敏之和女友找了一處位子,但是還未坐定,敏
之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在角落的坐位上,坐著葉晨和梁明,兩人搭臂勾肩,親
熱無比。敏之瞪大眼睛看著這番情景,仿佛看了幾個時辰。他們一直保持著那個親
熱的動作,竊竊細語,聽得到葉晨在笑,笑著笑著聲音嘎然而止,葉晨看到了不遠
處站著的敏之。敏之轉身跑出門去。在夜色裡,敏之落下淚來。她感到眼前的路很
寂寞。那一日月光很亮,透過樹影,地面被映照得斑駁嘈雜。
那一夜敏之在空寂的屋裡擁衾而坐,想那個男人說我只愛你一個,想了一夜,
坐了一夜。第二天,葉晨來了,她第一次這樣小心翼翼而又纖弱溫柔。她說敏之你
別生氣,我只是覺得他那麼冷漠的一個男人,好奇罷了。你猜他說什麼,他說難駕
馭的馬挺有味道兒,他還說我不如敏之你可愛。其實我倆誰也不愛誰。敏之把臉轉
到另一邊。葉晨又繞到敏之面前,乞求說敏之你別生氣嘛,我把梁明還給你了,咱
倆還是好朋友,我可不願意失去你。葉晨說著就把一張照片塞到敏之手裡。葉晨還
說了好些話,說完就走了。敏之便看手裡那張照片,照片上樑明一隻手插在牛仔褲
兜裡,一隻手挽著葉晨的肩膀。敏之看完就笑了,笑得很開心。然後,就把那照片
撕成了幾片,從窗口揚出去。那紙片便開始飛舞,零零亂亂地在空中旋著,轉著,
發出了嘩啦啦的響聲,那響聲刺耳極了,敏之使勁捂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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