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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辜者的呐喊
嚴正冬
一路行走一路傷……
十歲之前,我住在上海。過著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十歲之後,我離開上海。跟著小姨去一個平靜而遙遠的北方小鎮。後來我習慣
把它叫做故鄉。因為它是我漂泊流離中停泊很久的地方。
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父母。他們陪我度過了十歲生日,很快便離了婚。父
親留下一筆可觀的撫養費就去了伊拉克,那個戰火連綿的、危機四伏的石油國都。
母親嫁給了一個比她小七歲的男人,先是去了澳門。後來除了每月定期從世界的各
個角落給我寄一點生活費,也全然不知所終。
臨別上海那天,我在外婆的紅漆檀香木抽屜裡發現了一張泛黃的相片。一張洋
溢著幸福與歡笑的全家照。溫馨的氣息,熟悉的面孔,物是人非的尷尬。那張天真
爛漫的笑臉背後是一些斑駁的陰影,有一些陰暗與消亡的意味。
母親是個妖冶的女人。狐狸臉,丹鳳眼,水蛇腰。記憶中,她是一個喜歡穿皮
草和真絲面料的人;身上常常散發出濃郁的香水味。她和父親正式離婚那天,小姨
幾乎徹底地崩潰。
上海是個紙醉金迷的石頭城市。千變萬化的高樓大廈是它美麗的外表;弄堂則
是上海史中的痕跡,屬過去與黑暗。我們這個大家庭就住在西區的一個幽深的弄
堂深處。
大舅舅是第一個離開弄堂的人。現在他住在舅母的家裡,是一座公寓樓的套房。
他結婚那天,什麼也沒有帶走,他臉上滿是期盼與欣喜交織的表情。當時,外婆布
滿皺紋的臉上除了麻木還是麻木。然後她的眼角開始紅腫起來。母親說大舅舅是第
一個脫貧的人,其實他才是深謀遠慮的人,平時倒是小瞧了他;小姨對哥哥的行徑
是不屑一顧的,她喃喃地嘀咕:沒有出息,說好聽是住在丈母娘家,實際上就是上
門女婿。大舅舅後來和家裡的聯繫只是浮光掠影的。只是偶爾的電話以及規律性的
一年回家一次。小姨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
後來我知道大舅舅是害怕走進弄堂。他對弄堂的記憶完全是苦悶與枯燥。因而
他對弄堂的厭惡便是與生俱來、根深蒂固的。他沒有什麼過錯。
小舅舅是個俊美的男子。卻一事無成。讀完高中便泰然自若地呆在家裡吃外婆
的養老金。他甚至還不明白自己就是社會和家庭的負擔,整天一副習是成非的表情。
母親每每責備他有勞動能力為何不工作時,他總義正辭嚴地爭辯。這個時候小姨和
她姐姐的立場才是一致的。小姨說,你不要和大哥一樣,重蹈覆轍!一個師範學校
的學生教訓人的口氣是很職業化的,讓人無言以對。然後小舅舅趕緊擠進裡屋,爬
上小床,蒙上被子。
小舅舅身邊總是美女如雲。小姨很早就預言:裝腔作勢,煙過雲散。後來小舅
舅和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孩關係確定了。令他為難的是,女孩說結婚一定不在弄堂裡
結,起碼得有地市中心的三室一廳。外婆是個能幹的女人,年輕的時候就守了寡,
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在她的張羅下風平浪靜。自從大兒子走了之後,她便有些力不
從心了,現在她更是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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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大女兒我的母親挺身而出。她說:堅決不結婚,什麼層次呀,她不也是
弄堂裡長大的丫頭?瞧瞧全上海是弄堂裡人多還是別墅裡的人多。金枝玉葉?高價
姑娘已經過時了。說到底也是待業青年,遊手好閒。小舅舅聽完之後,一反常態地
沉默不語。
一切還得靠他自己。我親愛的小舅舅終於看透了世事的無常,在絕望與等待中
清晰地站了起來,簡直就是臥薪嚐膽。他主動要求去學習駕駛技術,回來以後去汽
車公司開出租車。這樣的舉措足足讓全家人興奮好長一段時間。
事情的進展合乎人意的。小舅舅很快便開始正常工作了。接著和一個山東姑娘
草率地結了婚。那個女子是他在車上認識的,小舅舅硬說他們就是一見鍾情。外婆
很欣慰地說鄉下姑娘賢惠能幹。小姨和小舅母在語言上有障礙,缺乏交流的機會,
所以進門出門都是淡淡地生硬地一笑。小姨其實是看不慣小舅母整天濃妝豔抹的樣
子的。小舅母在超市做臨時工。但小姨不敢明目張膽地小瞧她。因為她自己畢竟只
是個師範學校的學生,消費者。
等有了「下崗」這個名詞的時候,小舅母理所當然地下了崗,整天一臉無奈地
呆在家裡狹小的空間裡。這時候小姨已經有了正式的工作,幼稚園裡的老師。一個
很穩定的職業。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下了班,小姨常常間接的開導她的二嫂。她
說,下崗只是一個社會問題,新聞聯播上不是常常鼓勵下崗職工嘛——我不下崗誰
下崗。那姿勢裡流露出一絲光榮。這時候,小舅母總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絕對是
山東電視臺。她就是在無助的時候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思鄉之情,逃避別人的閑
言閑語。
有一天深夜裡,小舅母跟剛下車的小舅舅吵了起來。都是一些車軲轆老題了。
她無非是為了強調自己不是一個沒有用的人。需要工作的心情有多麼強烈。有了工
作,別人才容易忘記她是一個鄉下人。小舅舅滿不在乎的樣子已經表明自己的勞累
與厭煩了。
改革開放的春風把小舅舅的病完全治好了。他已經著手準備買公房了。
小舅母鬧得厲害的時候,小姨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小姨是為人師表的老師,怕
什麼,總有些錯誤需要她這樣的人慢慢教化,這是她的責任呀。
在飯桌上小姨提醒他們,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有交,煤氣灶又壞了,電話費超
支了。母親只是偶爾回娘家一次,我又長久地住在外婆這裡,聽見了也不理不睬。
數次之後,小姨顯山露水地說小舅母是個無事生非的女人,我也曾親見她們正面交
鋒過。我用敬佩的目光看著威風凜凜的小姨。良久的沉默暗示著小姨的話絕對是事
實,公正而鮮明。同樣也標誌著小姨的勝利。半個月後,小舅舅他們買了新房,迫
不及待地離開了弄堂。
弄堂要拆遷是近幾年上海興起的風浪。對絕大部分人來說,是新鮮而興奮的。
只有像外婆一樣經歷過舊事以及滄桑變遷的人,對里弄才是有些依戀與不舍,想想
就會心酸的。他們對未來那個鋼筋水泥的公寓樓或者統一小區根本沒有任何期盼。
可事情不是你不想就不會發生。小舅母慫恿小舅舅來索要將要拆遷後變賣的地
產資金是小姨意料中的事情。因為準備充分,一切就好辦多了。他們前一天就反常
地回到弄堂把外婆帶回家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他們沒有說出真正的目的,
吃飯只是鋪墊而已。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呀。小姨是什麼樣的人呀,人民教師,
有預見性和示範性的老師。這種有預謀的計劃對她來說,只是小菜一碟。她料定他
們明天一定來。
第二天小姨請了半天的假。只要半天就能擺平一切。小姨胸有成竹。早上她給
我買了豐盛的早餐,又給了我五元錢。她是興奮呀,多麼激動呀。
小姨不緊不慢地吃完了早飯,在五月的早晨靜靜地等待著激動人心的時刻。小
舅舅和小舅母不遲不早在別人陸續上班之後趕來,這個時間一點兒不影響小舅舅出
租車的生意。上班高峰期才是出租車繁忙的時刻。小姨按捺住內心的狂喜,等她的
哥哥發話。還是小舅舅心虛氣短,唯唯諾諾地吐出了幾個字:房子什麼時候拆遷。
小姨才不理他這一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樣子,她說,外面的廣告牌滿地都是,你
不會不知道吧,都說現在是信息社會,司機腦袋像葛優似的特靈光,我看這話不一
定正確。小姨的口氣是合乎情理的,即使有一點囂張氣焰,也是可以理解的,教育
人嘛。小舅母趕快過來搭腔:還有一個月就要拆遷了,我們家的房子至少可以變賣
二十幾萬。按理說,我們也有一份。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小姨說:媽媽說了,這
錢我們先存著,等將來有了孫子,要用的錢多著呢,咱也給子孫後代出國留學;再
說,咱媽年紀大了,萬一有個毛病,也用不著大家掏錢,還有,大哥現在已經銷聲
匿跡了。小舅母眼睛一亮,稔熟地說,那我們把大哥找來一塊商量。小舅母寧可把
這個家弄得天翻地覆,也要想方設法的得到一筆可觀的鈔票。小姨才不會那麼傻:
把大哥找來,亂上加亂!她昨晚已經給大舅舅打了一個電話。
對於她擺出大舅的事情我們根本不用懷疑。小姨鄙視地朝他們一笑,說:「大
哥已經說了,我們的事與他無關,飛來橫財也好,禍從天降也罷。」話語間小姨正
暗示他們打電話得個虛實。真是糟糕,小舅母他們竟懷疑小姨撒謊,人民教師,能
撒謊嗎?小舅和大舅的對話短而明瞭,完全符合小姨的說法。小舅他們開始不說話
了,僵持著坐著,目光不停地在家門口遊移,他們在等待事情的轉機,無非是希望
外婆出現。小姨立即打破了她們的美夢,說:媽媽去了郊區的墓地。二哥呀,你還
算家裡的兒子嗎,今天是爸爸去世的周年,你還有心思來家裡生事,你對得起死去
的爹,對得起把你拉扯大的媽?你還不如大哥!小姨就這麼痛痛快快地罵了小舅一
通。小舅母有些不服,覺得自己遭人暗算似的,憤憤地看著小姨,不看則罷,一看
就出事,小姨矛頭立刻對準小舅母:我讀了這多的書,才明白山東也不是個正經地
方,還有這種不知足的人。不過想來也合乎情理,大概是水土不服吧,二嫂在老家
鬧慣了這等事情,以為在上海也能胡作非為。小舅母哭喪著臉離開了弄堂,和小舅
舅快速地鑽進了小轎車。外婆的家成了他們終生難忘的傷心之地。
母親永遠是這個家裡的榜樣,包括她後來神出鬼沒地做了服裝設計的行業。母
親趕上了機遇,也是個向上的女人。嫁給了有房子有工作的父親。小姨曾經聲稱姐
姐和姐夫的結合是天下最美滿的婚姻。那個時候,她一臉的嫉妒與羡慕。母親他們
上法庭那天,小姨才明白她說出那句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就在他們離婚前夕,小姨也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男友說他自己沒財沒貌,不
相信小姨會一輩子死心塌地愛他。小姨為這傢伙的荒唐理由氣得幾天不出家門。直
到我的父親母親正式離婚,才徹底地打破了小姨對心目中的所謂愛情的憧憬。
我的父親母親相繼離去,去尋找他們的新生活的時候,小姨告訴外婆,她要去
北方的小鎮過平靜的日子。外婆沒有說什麼,唯一的要求就是讓她帶我遠離這個盡
是離別與無奈的地方。
從小到大小姨就一直對我很好,且她又是我心目中的佼佼者。我有什麼理由拒
絕和她一起離開上海呢。
在我為父母的離去哭泣時,小姨嚴厲而果斷地告訴十歲的我:我帶你開始一段
新的生活。我甚至有些驚喜,渴望和父母一樣匆匆離去的欲望是強烈的。上海伴隨
我的記憶只是無盡的憂傷和一些不能理解的行為。我能做的只有沉默與到處漂泊。
一個沉默的孩子沒有歡笑、沒有淚水是很可怕的。沉默的孩子往往有一些不幸
的生活經歷。如我一樣幸福的生活戛然而止。九月和小姨一起到北方的小鎮,刻骨
銘心的幸福家庭變卦和說不出的苦痛,使一個孩子喜歡孤獨,是很容易的事。北方
小鎮是美麗而空曠的。那兒有清新誘人的泥土氣息以及古色古香的大街小巷,是一
個新的世界。
小姨把我們的家安頓在鎮中心的教職工宿舍裡,事實上,她也開始在中學裡教
書了。而我還要繼續讀完小學,不能不用小姨早出晚歸的接送。
我不知如何才能進入到一個新的集體中去。不是陌生的緣故,而是滿腦子的胡
亂與掙扎,對過去的事情揮不去的苦悶,我有些想念慈祥的外婆和弄堂了。
小學的記憶是斷斷續續的。現在只剩下一張畢業照片上的陌生的面孔和沒有情
節的小學生之間的小故事。回頭觀望過去的歲月時,我的神情是恍惚的。直到我讀
完了初中畢業,我還以為自己是個小學生。目光呆滯,沉默寡言,不懂得表達。過
去的惡夢是一把鎖,我不能掉以輕心,否則就會無力承受。所以就讓一切沉默吧。
在我心目中,小姨永遠是個優秀的而成功的老師,在她的培育下,我考進了當
地城裡的一所重點高中。小姨給我的除了關懷就是信心。儘管我會不時地聽到別人
的風言風語。他們猜測小姨至今獨身的種種原因,很無聊中傷的樣子。
我知道小姨其實是孤獨的,只不過她已經成了一個絕望的人。她有時候問我想
念誰。我當然不會惹她不高興,我說自己想念外婆,或者弄堂裡的小夥伴。在我言
不由衷的心裡其實是想念父親母親的。我已經上了高中,我明白什麼該說,什麼不
該說。我唯一依靠的小姨啊!
一個現代的高中學生不喜歡明星是有點危言聳聽的,可我對他們就是毫無興趣。
我有自己的目標與榜樣,我的小姨,多好的一個人呀。三年的高中生活其實是很豐
富的。有許多同學大喊高三的苦累,在很大程度與他們的欲念或者追求是有關係的,
而且他們的學習方法也是不科學的。我再也聽不見小姨說,這也是個社會問題了,
因為她要好好教育她的侄兒認真地讀完高中,考上大學。她唯一的期望就是這個,
毫無保留的希望。
填志願那天,小姨問我在想些什麼,我還是那句老話——想念外婆和弄堂裡的
夥伴。之後小姨毫不猶豫地給我填上了上海的幾所大學。我發現她眼中就要落下的
淚水。
生命真是一場無常的遊戲,在時空的輪回裡,我們誰也逃不過宿命的安排,不
能掙扎,不能反抗。
我能感覺小姨的苦衷。她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們真的很累了,好久沒有見
到外婆了。六月的天空,天高雲淡。關於一些熟悉的人的消息就像斷線的風箏,因
為懼怕,已經失去,卻無法忘卻。
北方的城市樸素而深刻。匆匆駐足的旅人油然而生一種強烈的停留感。淳樸與
平靜使人舒暢安逸。
七月,乘南下的火車到上海參加高考。火車窗外是滿目的蒼綠,充滿生機與活
力。到了江南的小城,頃刻間見到大片大片的園林花草,很妖嬈的樣子,有一點奢
侈與鮮妍,強烈刺眼的暖色調裡夾著一絲欣喜,以及一些未來得及思忖的情節。像
那種開出美麗的花朵的常綠植物,最後流淌出致命的毒液。
我順利考上了上海大學。小姨有點惋惜沒能考上復旦或者華師,不過她還是獎
勵了我。在開學前的半個月裡可以獨自外出旅遊。
我推辭不肯外出。不是因為我的生活拮据。一個沉默的人沸沸揚揚地外出是不
合情理的,一樣的孤獨,到哪裡都是空洞的心靈。
外婆責怪小姨,怎麼把孩子教成這樣,不聲不響,有話也想放心裡。小姨走到
裡屋,平淡地說:進了大學就會好的,沒有課業壓力,一切都會好的。
我相信小姨的話。快樂會有的,幸福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不是嘛,現在我們已經住在比較寬敞的居民樓裡,是的,或許小姨說得對,進
了大學就會好的,於是我遇見了緇衣。起初我對此很茫然。
遇見緇衣,是在大二下學期的一個週末。
在學校的電影院。放映著一部關於地球與宇宙生命等等內容的科學電影,據說
後來獲獎了。緇衣是個快活的女子。她說我的座位是她的,義正辭嚴地把手中的票
給我看,我抬頭看了看這個素靜的白衣女子,長髮飄飄的女孩,竟然連座號都看不
清。睜眼說瞎話。
故意也好,無意也罷。今晚的電影我無所謂看不看了,我暗示她坐下,我要走
了,許是我的沉默與泰然自若過於老練,使她倒驚訝起來,她忙輕聲說:「下一場
是《魂斷藍橋》,你就坐在旁邊吧!」
我回過身來,看了看正好有兩個空位。竟然毫不猶豫地坐了下來。我是個果斷
卻不武斷的人。對於一些選擇,我從來都是心甘情願。我寧可自己像小姨那樣,從
來不說後悔,即使一輩子絕望。
緇衣是個很不錯的女孩。淮海路上的女孩是知道裝扮的,新潮而得體。這年頭,
熱情洋溢的上海女孩太少了,一個個假飾天真,花枝招展,打著「個性」的幌子滿
街招搖撞騙。南京路上到處可見一張張錘煉得如金鋼一樣冷漠的面孔,緇衣是個與
眾不同的女子。不懂得掩飾自己,反射著我曾經生活的另一面。陽光般幸福的童年,
我喜歡並且永遠懷念。
我愛緇衣就像深愛自己曾經的影子一樣,毫無保留的。我相信我永遠不會放棄
她。靜靜地凝望著可愛的孩子,我常常聲情並茂懷念我們第一次邂逅時看的那場電
影。《魂斷藍橋》。動人的愛情故事,感人至深的主題音樂,使人懂得執著與堅持。
因而更加堅信永恆。
我們的故事有點天荒地老的感覺,暖暖的,一直到大學畢業。
直到遇見暉,我才明白它只是詞典裡的一個尋常的詞語而已,而在現實之中,
即使我們堅信,終究剩下的只是無盡的守候。茫然的等待。
暉是我公司的一個同事。喜歡穿灰色棉布襯衫和洗得發舊的牛仔褲。有一次我
有急事外出,公司的電話也打不進去,便讓緇衣親自去給我請假。我回來後,她告
訴我說自己忙得滿頭大汗。我們公司的大樓實在太亂,連一個簡單的圖紙也沒有。
是一個叫暉的男子幫她擺脫了窘迫。
我一直相信暉是一個單純而簡單的男子,而後來緇衣卻總是重複地訴說:他是
無辜的。
這個世界上無辜的人太多了。小姨離開我的時候,血肉模糊。她睡著的樣子十
分安詳,只是身上滿是刺眼的鮮紅。這個鋼筋水泥混凝土組成的石頭城市是冷酷的,
在不經意間就會在你的傷口撒一些鹽。小姨在五月的午後,遇上了一輛高雅的豪華
轎車。那天她上班太急了。她是一個好老師,遲到這種事情怎麼能發生在她身上呢。
上海車禍的發生率是讓人觸目驚心的。一個個倒下、抬走、火化。川流不息的車輛
轉瞬之間又在寬闊平坦的馬路上飛奔起來。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我特別地想念北方的小鎮,我心中的故鄉。平靜的小城。
外婆是怎麼也經不住這樣的打擊,她在小姨火化那天被親戚們送到了人民醫院。
小姨的離去,使我完全麻木。人是在偉大與渺小之間掙扎的脆弱的精靈。同樣一個
人,可以活得堅強,也可以瞬間停止呼吸。
在我有自己的工作以及美好的愛情的時刻,我親愛的小姨走了。像完成一個使
命一樣。第二年春天,緇衣說:我們結婚吧。
我說:我們沒有房子,也很年輕。而且我還要每星期請假一天去照顧我年邁而
慈祥的外婆。
緇衣臉上有些悲哀的神色。她說,我們好久沒有開開心心地相聚了。
我在下班的時候打了一個電話給緇衣。我的同事暉要請我們吃晚餐,慶祝他的
升職。真是一個好時機,我要好好地陪陪緇衣了。
水族海鮮館是個繁華的地方,沒有一點情調,卻極安心。很透明的感覺,一個
是同事,一個是女友。緇衣有些驚喜,興致也很不錯。我突兀地離開並沒有影響她
的食欲。外婆沒有人照顧,我必須趕回去。
週末,我一直呆在醫院裡,外婆已經奄奄一息了。她唯一的心願就是這麼長久
地看著她的孫子,然後靜靜地離去。我掩面哭了。外婆憔悴的面容,以及乾枯的雙
手,斷斷續續的話語勾起了我許多無法面對的回憶。
外婆的墓地離小姨很近。我特意花錢讓人安排的。我能回報她們的只有這些,
還有朦朧的淚眼。
我重新上班的第一天早晨,就看到了隔壁暉的辦公桌上有些枯萎的鮮花,插在
大口玻璃杯裡,是一簇失去水分的百合。很素淨的樣子,像女孩的裝束。
暉來的時候,他安慰了我一句,接著隨手把那束百合扔進了垃圾筒。我突然想
起在墓地上見到的也是白色的淡黃的百合。
回家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很孤獨。打電話給緇衣,機主關機。
我把箱子裡的那對玉鐲拿了出來,沉醉的氣息。外婆曾經說過,把這對玉鐲送
給我的妻子。
外面下起了雨,我步行趕到了緇衣的住所,迫不及待地讓她的一個同事把玉鐲
交給她。我想起自己還有許多事都沒完成。失去的,錯過的,不計其數。雨夜真的
很纏綿,有幾分淒清,我獨自一人徘徊在街頭。
清晨,緇衣敲開了我的門。我第一句就問:昨晚你去哪兒?我找了你一個晚上,
為什麼關機?她沒有回答,像一個辯論選手,說:對不起,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
話語間,她將我昨晚托人給她的玉鐲遞了過來。我看見她手上那只刺眼的白金戒指。
昨晚我住在暉家。這個清晨我不知所措,只好默不作聲。一意孤行的女孩子匆匆離
去下班的時候,我看見暉神采飛揚的樣子。他緊跟在我身後輕聲地說:我不是故意
的。我真的很愛緇衣,我會對她好的。他真誠的解釋是多餘的,這些對我已不再重
要。我說過我不會放棄我的緇衣。
我要趕在緇衣成為別人的新娘之前做一些必須做的事。
我選擇了一個隱蔽的菜館,喧嘩雜亂的小攤。因為我要做的事情是見不得人的。
吃完了便宜油膩的飯菜,我順理成章的把事前買來「加工」好的香蕉送給了暉。我
說,緇衣說你缺鉀,這種進口香蕉挺好的,千萬別浪費。暉隨即吃了一根,一點馬
腳也沒有露出。他真是一個簡單的男子。
所謂「加工」,我其實受了一些電影的啟示。把白粉注射到香蕉裡,是個絕妙
的方法。我要徹底地擊潰橫刀奪愛的人。我要讓他慢慢地上癮,然後一切就好辦多
了。看呀,我發覺自己越來越像一個人,我的小姨。做事這樣有條不紊,處驚不亂。
即使是把白粉注射進香蕉這樣繁瑣的工序,我也做得得心應手。
事情是成功的。暉上了毒癮還渾然不知。這樣更好。我就做一回好人吧,給他
做做地下工作很有必要。毒販子和暉這樣涉毒不深的客戶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正
常交易起來。這個石頭城市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混雜,隱蔽,渾濁。我的計劃簡
直無懈可擊。
暉被抓進戒毒所的那天,緇衣跑到公司來找我。明天她就要做新娘了。別人的
新娘了。只剩一步而已。我問她:你還愛我嗎?她說:暉進了戒毒所,很焦急地說。
我說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聰明的女孩一語道破我所有的興奮,她說:是不是你安排的。我才懶得為這種
問題和我愛的人爭辯。天安排的一切。我想安慰無助的緇衣。她不領情,唏噓著匆
匆地走了。
為了讓緇衣儘快地回到我身邊。我最近又採取了一次行動。
請半天假,去戒毒所探望我的同事暉。給他帶一些進口香蕉解解悶。暉已經瘦
得乾癟無力,看到我帶來的香蕉他無比興奮。
暉在一個月後,在戒毒所裡,割脈自殺了。因為他的毒癮有增無減。有人無償
地給他提供機會。
緇衣不再在我面前提及起暉這個名字。仿佛這已是個遙遠的記憶。她臉上卻始
終有一些揮不去的愁苦,如我心底的孤獨一般深刻的雋永。
緇衣和我結婚五個月後,生下了景。是暉的孩子。而我卻相信她是屬我的。
我用外婆留下的玉鐲給她命名。
景,玉的光彩。
七月梔子花開的時候,緇衣真的有些變化了,開始不愛說話,不再說說笑笑,
嚷嚷鬧鬧。最後醫生確定她得了精神病。送她進精神病院的那天,她不停地哭道:
他真無辜。
我明白緇衣已經瘋了。而我絕對不能瘋。我們誰都是一樣的無辜。我相信宿命
的安排。我要帶著景去心目中的故鄉,看著我的孩子。快樂的長大,永遠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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