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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往事
黃冰
這種激動人心的體驗,為何總是稍縱即逝,轉眼間便成了往事?
她是一個獨身女人。嚴肅正經。從不放縱自己的感情。免得陷在感情的泥沼裡。
她想,只有找到一生真正的所愛,感情才值得託付出去。三十五歲的她,對此充滿
了固執的信心。她明白自己不是一個漂亮女人。但也決不是甘於平庸的女人。和一
個不愛的人結婚過一輩子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一切順其自然。等待緣分。
辦公室的門開著。天氣熱得讓人發慌。從窗口不停地吹進的風裡含混著熱乎乎
的氣息。人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著分內的工作。像往常一樣,沒有表情的雙手擊
打鍵盤發出單調的聲響,從不同的角落裡湧出來。她的神情機械單調。辦公室外長
長的走廊裡空無一人。只有乏味的聲響穿過整個走廊。各種文件堆放在她的面前,
一份又一份,無休無止。她停下手上的活,回過頭去,朝著門的方向,走廊裡響起
一串腳步,不知是誰的腳步聲顯得匆忙而不失穩健,似乎是朝著她辦公室的方向而
來,讓她的視線沒有延伸的餘地,很快,她就認出了他。
李柯出現在了她的辦公室門口。這是一次意外的相遇。他們沒有充分的準備,
他們看著彼此的臉上都含著另外一種表情。
後來她想,如果那天她不把頭回過去,可怕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但是,她把
頭回過去了,並且與他的目光遇了個正著。他們彼此認出了對方。
是你?!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在這裡上班?因為意外,他顯得語無倫次。
我一直在這裡上班。好多年了。倒是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
她和他都十分驚訝。他和她都從相互的記憶裡跑了出來。她把他招呼進屋,他
落座後就說,今年「五一」節有一個項目,有些資料需要查找。沒想到會在這裡遇
上你。他的驚訝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隱隱的喜悅。畢竟好多年沒有見面。
寒暄幾句之後,他們很快就找不到話講了,其實他們之間僅僅是認識而已,甚
至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認識的都已記不起來。他們幾乎只是對方印象裡一個蒼白的
符號。她繼續坐在原來的位置上,面對著電腦,李柯則坐在不遠的沙發上,手上拿
了一個黑色公文包,她一隻手在鍵盤上按下各種亂七八糟的字符,然後又把那些字
符一個個地刪除掉,仿佛在反復地做著一個無聊而單調的遊戲。他們之間出現了暫
時的空缺。
桌上放了一杯茶。她每天都習慣到辦公室後,先泡上一杯清淡的茶,再加上兩
三朵菊花,使茶的顏色看上去清新而明亮。此時茶的溫度正好,但是,她並沒有去
端杯子。她不可能當著客人的面獨自喝茶,但又沒有多餘的杯子可供客人用。那杯
茶孤零零地立在他們兩人之間,變成了一個突兀和讓人尷尬的東西。
你的杯子?李柯也注意到了桌上的那杯茶。說完便伸出手去端杯子。她最討厭
與人共用一個杯子,她牢牢記住辦公室的一位男同事說過的話,共用一隻杯子,等
於一次間接性接吻。但是別人已經把話說了出來,她能說不嗎?於是她說,喝吧,
剛泡的。他把杯子送到嘴邊。她好像還注意到,他並沒有馬上喝著杯裡的水,而是
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後一邊喝,一邊說,放心,我沒有病。她笑了笑,再次把臉對
著電腦,她聽見他說,你忙你的,別耽誤了你。沒事,她把雙手像往常一樣放在鍵
盤上,開始擊打那些字符,但是,很快她便停了下來。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一定在盯
著她的後背。她再次停下手上的工作,把臉轉過來,看見了李柯的目光正落在她的
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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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頭來,繼續把手放在鍵盤上,敲擊著嘀嘀噠噠的聲響,可能是鍵盤發出
的聲響提醒了李柯,他有點不情願地站起來說,該走了。哪天我約你吃飯。他拿出
一張印製得十分精緻的名片遞給她。同時給她也要了電話及傳呼。她沒有把傳呼留
給他,她做事向來警惕,從來不會給自己惹麻煩,這是她多年來培養起來的習慣,
因為她是一個近四十歲還未結婚的單身女人,因為她得抵制各種誘惑,並且她明白
一個獨身女人的種種形跡都可以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留了一個辦公室的電
話號碼。辦公室號碼本身就不帶有私人色彩。他看了一眼寫著電話號碼的字條,然
後放進那只顯得有些神秘的黑色公文包,轉過身朝門口走去,樣子顯得有點「依依
不舍」。她送他到電梯口,替他按下鍵,示意著他。她明顯地感覺到了什麼的,但
是,許多年來,她從來都告誡自己,切不可以忘乎所以,成為一個讓人議論的老處
女。所以,她沒把他一目了然的眼神放在心上。
名片上清楚地印著他的職業,身份:某某公司的董事長。她看著就笑起來,有
個朋友告訴過她,名片,實為「明騙」。是一種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的東西。
只有上面的電話號碼是真的。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搖了搖,看著杯子裡的兩朵菊花伸展著葉片,像兩
朵素淨的水母那樣冉冉飄動。她下意識地把杯子舉起來,壓著上唇,像李柯剛才那
樣輕輕地嗅了一下,但杯子剛一拿開,她就滿臉通紅,她把杯子拿到水池一遍遍地
清洗,她不能容忍自己剛才的舉動,上面還有陌生人的唾液,一想到這些,她心裡
就羞愧地想對自己罵一句下流話。
她以為此事就這樣結束了。就像所有人一樣,一生中總會遇上這樣那樣的一些
人,但是都是一些與生活本身沒有任何關係的人。相遇了,過去了,生活仍在原來
的位置上繼續著。
但兩天過後,他真的就把電話打到了辦公室裡來。傳呼電話的老頭神色詭秘地
看著她說,是一個男的。
電話裡他說想請她吃飯。
改天再說吧。現在挺忙。
哪天,究竟哪天?說個具體時間。他語氣裡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哪天有時間再和你聯繫。她說。
明天怎麼樣?我等你下班。
算了吧,這樣不太好。說著,她便感覺到電話旁的老頭好奇地看了看她,她把
臉轉向另一面,把後背對著老頭。
也就是吃一頓飯,沒有別的意思,你別誤會。
這樣一說,她反倒覺得自己多疑了,別人只是請吃一頓飯,而她卻開始想入非
非了。她開始以為他對她是有別於其他人的。但是,他把話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
楚。她反倒為自己的這種胡思亂想感到羞愧。只是吃頓飯而已,吃一頓飯。這並不
算過分,也沒有出格。
那天她特意地打扮了一番。她記得她一走進辦公室時就明顯地感覺出了周圍的
眼光裡都含著一種驚訝和怪異的表情。
快下班的時候,李柯果然打來電話。仍然是那個老頭接聽的電話。老頭的口氣
裡明顯地帶著一種不快的語氣。但她對老頭的這種表現習以為常。老頭是退休之後
反聘回來的,平時裡搞些雜務活。對於重返崗位的老頭來說,他的工作顯得比其他
人都更加積極和主動。人到老來,辦公室真的就是他晚年來的唯一依託。甚至會比
年輕時更加計較自己的社會角色與身份。有一次,老頭憤怒地在辦公室大聲指責,
說作協的工作人員太不負責,把他在作協的個人資料搞丟了,老頭還大罵說,作協
要沒有我們這些老作家給撐著,作協還能有些什麼分量等等,說得周圍的人只好面
面相覷,不做聲。老頭年輕時喜歡寫一些諷刺詩什麼的,到老來出了一本詩集。把
那些稀奇古怪的對話、調侃都搜集起來變成詩。當時老頭還送了一本集子給她,她
看著總覺得像一些短則笑話。後來她想,老頭對她不太友好,是不是因為她把集子
當成笑話大全來讀。被老頭視為不尊重老同志。
下樓來,她一眼就看見了那輛黑色的切諾基。
去哪吃飯。上車後她就問。他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話。他把車發動後就說,去濱
湖。
濱湖?去那麼遠吃飯?!她把吃飯的定義想得過分地單純而使他的決定變得出
乎意料。但是,她已經答應了他的邀請,並且已經上了他的車,事實上也就是把整
個的全部交給了他。
現在還早,我們先去濱湖去玩,然後再在那裡吃飯。他不跟她商量,並且很顯
然地他早就已經打算好了。
車開出城市,上了高速公路。周圍的一切陌生就跟隨著凸現出來。她感到自己
有點像是一個被別人從母親懷裡抱走的嬰兒那樣無能為力。她一動不動。她聽見他
說,把包放在後座,這樣你可以輕鬆些。她才發現自己雙手一直緊張地抱著包,僵
直地把包擁在懷裡。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失態。
喜歡聽音樂嗎?他說。
無所謂。
喜歡聽什麼樣的音樂或者歌曲?
流行什麼聽什麼。沒有特別的愛好。她開始和他說話,她忘記了那天第一次見
到他時,她的表現是不是也和今天一樣。或者應該自然一些。
這兒有些磁帶,你自己挑。他說話時看了她一眼,然後又繼續開車。
她按照他的指示,把所有的磁帶都翻了出來,她認真地看著磁帶上所有的文字,
包括某某音響出版社之類的文字都沒有放過。這樣做無非只是為了打發這個難挨的
時刻。她找不到什麼長久的話題來和他討論。所以,專注於這件事情在此刻就顯得
很重要。她的神情看上去很認真,而她卻神思遊移,每一個字在她的眼裡都變成了
空白。她把一盤美國鄉村音樂的磁帶放進去,整個氣氛頓時就歡快起來。
系好安全帶,我要加速了。他說。
她重新把頭抬起來,看著車窗外筆直的路面,兩旁的樹叢被車速拉成一個個不
真實的影子。她沒有心情去欣賞窗外的景致。倒是車前方的天空上陰雲密布,使她
感到一種受迫。她開始對自己產生的這種不自然的心態感到害怕。她希望僅僅是吃
一頓飯而已。然後一切就都會結束。她仍然回到她的生活裡去,回到她長期培養起
來的習慣當中去。
但是事情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簡單,並不是她認為是怎樣就怎樣,並不是她靠
理智去阻止就能阻止的。他沒有任何不妥之處,他一直彬彬有禮,甚至可以說是很
紳士的。把他與她之間的距離與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既沒有過分的生疏,也不過
分的親密。他把她當作一個朋友。她又為自己胡思亂想感到羞愧。他並沒有冒犯她,
他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她對自己說,千萬不要自作多情。不要以
為別人請吃一頓飯就會有什麼不同。最後讓自己陷入一種尷尬的境地。這是她最不
願遭遇到的。多年來,為了保護自己,她已經把自己的情感凍結在深不見底的內心
深處去了。
一路上,他的話也不多,只是好像又重複了那天他們相遇時的一些普通的問題。
比如,你們單位福利好不好。工作是不是每天都很忙等等。她只對他的每一個問題
做出簡略的回答。但她卻找不出需要他來回答的問題。她向來鄙視生意人。在她看
來,商人就好像一台印鈔機,除了錢他們沒有別的興趣,更不要說情趣。她沒有把
話說出來。因為他身上顯然有著和她概念中的商人不同的東西。
她把臉轉向窗外,仿佛想在那些美景中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安全處。但是那些
美景比她的內心更加陌生和遙不可及。他繼續開著車往前行駛,沒有任何異常的表
現。他要帶她到濱湖去吃飯。就這麼簡單。
車終於停在了一所四周無人的賓館門前。他說他得下車去找人。說完便撞上車
門走了。把她獨自扔在空無人煙的濱湖邊。這時她已不再像剛開始那樣緊張。她想,
這一切都來源於對他的慢慢的信任。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她獨自面對著一望
無際的湖面,水面安靜得像一個熟睡的嬰兒。微微的波浪就像嬰兒均勻的呼吸。她
想,如果能夠有一個像他這樣的一個男人成為丈夫倒並不是一件壞事。溫文爾雅,
甚至可以說是風度翩翩。有教養,身上還具備著女人想擁有的幻想。一個充滿了活
力與魅力的男人。這樣想著,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臉竟有些微微泛紅。並且這樣想著
的時候,最初的那種緊張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樣想著的時候,仿佛角色也在
發生著變化。但不能肯定的是,她是否愛他。一想到這點,她很快就理智地阻止了
自己這個近乎荒唐的想法。她把視線移向另一處時,就看見李柯正在車窗外看著她。
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李柯說完卻在那裡一動不動。這時,她為自己剛才的
胡思亂想感到羞怯和心慌。她下了車,朝著湖邊走去。湖邊有一個夾板,夾板離湖
面不算太高。她順著夾板的邊緣坐下來。便把涼鞋脫下來,將雙腳泡進水裡。湖水
暖洋洋的,有一種被撫摸的溫柔。那一刻,有那麼一種讓人愜意的心情掠過。四周
安靜得只有水的聲音,水的聲音仿佛在訴說著什麼,似有似無。就像此刻,她想說
些什麼,又什麼都說不清楚。她知道他在一旁注視著她,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後
來,她的手就被他輕輕地捏在了手心。她沒有拒絕,而是任由他把她的手放在手裡
輕輕地撫摸著。他的手的溫度是親切的,她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溫柔。牽引著她走
向一個未知的虛假的感情遊戲當中。她想抽回那只放在他手心裡的手。但是,她竟
然軟弱得沒有了絲毫的力氣。她恍恍惚惚地看著遠處幾個模模糊糊的島嶼。她的手
被一種力量壓迫著。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她。她重新回過頭去躲
避著那雙仿佛要看穿她內心的目光。
如果這場遊戲還將繼續下去的話,她多年來保存完好的信念將面臨淪喪的危險。
她不希望事情朝著這樣一種荒唐的方向發展。她抽回了手,立即站起身來,穿上鞋
往車的方向走。她想,她必須讓一切都正常起來,包括她的內心。她走得快,她必
須回到事情約定好的秩序當中去。穿過一片花壇的時候,他追了上來,她突然被他
從後面緊緊地攔腰抱住。他的呼吸緊挨著她的耳根,他把嘴唇緊貼在她的耳垂那裡,
她聽見他說,許多年前我就愛上了你。夢魘般的話令她窒息。她就這樣被他一直緊
緊地抱在懷裡,沒有抗拒,也沒有掙脫,像一個被定死的木頭,硬梆梆地立在那裡。
她不敢做出任何反應來迎合他。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立即掙脫開,而讓自己無
能為力地任由著他。
那天,他們開著車四處轉,濱湖旁邊有一個小城鎮,破破爛爛,沒什麼可看。
但是,當時他們都有點不知所措。他們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而發生的一切又像
都不曾發生過。他們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進入真正的主題已經臨近黃昏,面對一桌子的菜,他們好像都失去了胃口,點
了一桌子菜,卻沒有一點食欲。她勉強地吃了幾口,以表示對他的誠意。吃飯本來
是目的,卻變得輕描淡寫,草草收場。
回來的路上她的心情好像突然好了起來。她甚至還主動去選了一盤好聽的磁帶
來播放。她朝著車子反射鏡裡望去,從鏡子裡打量著自己的身影,她愛自己,一直
以來,她已經習慣於只和自己獨處。任何一個人靠近她都是對她的侵犯。車子朝著
回家的方向行駛,把她又送回到原來的生活裡來,她的所有神經立即鬆弛下來。他
仍然話不多。一直專心地開車。看上去他好像在為著行程的遙遙無期感到極大的焦
慮和不安。反倒是他成了被動的一方。他被動地等待著她說話。她沒有再提起湖邊
發生的事情。她有意不說,是想讓這種東西快點成為一種單純的記憶。成為一種和
他們今後生活無關的記憶。
他一直開車把她送到她家樓下。開著車燈為她照亮,直至她消失在樓道之中。
這就像是一次夢遊。但卻不能不說對她的生活沒有一點影響。因為好幾天裡她
都在有意無意地回想起那天所發生的一切。特別是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而在反復地
回想那一刻時,反倒比當時的感覺更加的強烈和讓人尋味。她承認自己當時的的確
確地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溫柔。這種感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她突然回想起了湖邊
那一陣陣輕柔的水聲,似說非說的聲音。被風掠撥起的水聲,就像她心頭被蕩起的
漣漪。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翻來覆去地想把這種聲音表達成文字。但是,每次
一回想那一刻,她的心只會怦怦地跳個不停。她甚至回憶起自己的第一次短暫的愛
情。那是在她二十歲那年,她愛得死去活來,但很快就被她父親阻止了。她甚至還
記得當時父親是如何把她的第一次愛情撕得粉碎。當時她傷心透了,那是一次最純
潔的愛情,也是始終隱藏在心靈深處的秘密。她回過神來,重新想起這個叫做李柯
的男人時,她想,在李柯從後面把她擁在懷裡的那一刻,她是感覺到了一種不曾有
過的強烈的嚮往的。這是她多年來嚮往已久的感受。包括在那場最純潔的愛情裡,
這種期待的感受也只是一片空白。而在這樣一個近乎陌生的男人那裡卻得以實現。
現在,這種遙遠而陌生的感覺突然襲擊了她,她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嘲笑
自己說,太荒唐可笑了。但她卻抑制不住地一直在細細地悄悄地回味著那一刻。一
想著那一刻,想想這個叫做李柯的男人,她的心就會狂跳不止。心跳的感覺,就是
這種心跳的感覺告訴她,事實上她已經愛上了這個陌生男人。
好多天過去了,她最後還是忍不住把這種感覺告訴了她最好的一個女友。女友
毫不猶豫地說,這不是愛情還能是什麼。當這種感受得到了旁觀者果斷的印證後,
她輕鬆地想,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就要勇敢地面對這一切了。她將勇敢地等待
著他的再次出現。她因為興奮而變得有些激動。甚至身體都有微微發顫的湧動。這
就是愛情。是她等待了許多年,也尋找了許多年的愛情。就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年輕
的時候。她不敢確信的信息,一旦被第三者所證實,心中的一切障礙也就不攻自破。
她覺得終於在千辛萬苦的企盼中等到了這一切。
一直以來,她把自己完好地置於一個自我完善的保護之下,為了不受到任何侵
害,她已經把自己封存起來。結不結婚其實並不重要,一個人的日子也許比兩個的
日子更加容易。這樣想著,她等待。她想,矜持的等待對自己是最好的保護。她甚
至希望自己能夠更加年青和美麗一些。哪怕就那麼短短的幾天。事實上有那麼幾天
裡,她是美麗而年青的。她越來越喜歡照鏡子,從鏡子裡,她的確發現了自己真的
變得美麗年青起來。是那種來自於心底裡的年青與美麗。她甚至覺得霎時間自己完
全變了一個人,把自己多年來的習慣拋得遠遠的,心迷神蕩的感覺迅速地驅趕走了
心裡的羞愧和荒唐可笑。她勇敢地回味著那一刻,讓人心醉神迷的一刻。自然,她
清楚地意識到,她所以歡樂,是因為她的心已經沉浸在一種不尋常的歡樂當中。愛
情隨處可見,但是這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愛情卻是可遇不可求的。
過去了許多天,甚至有兩個月了吧。她算著時間,他沒有再打電話來找過她。
他像一個隱形人一樣消失在茫茫人海裡。在等待裡,她的心逐漸回復到從前那些像
死水般的日子裡。而這些日子她以為可以從此告別了。但她又回到了如黑洞般的生
活裡。而那種強烈的一直佔據著她的整個身心的感受卻揮之不去。她把那一刻裡所
有細微之處都拿出來與「愛情」所包含的內容反復印證,她甚至感覺到他這樣做的
意義,也是為著能夠贏得她的愛戀。她把那張讓她曾經產生輕蔑的名片拿出來,只
要她照著上面的數字,就能夠找到他。她想,她可以撥一個電話,但是,她能對他
說些什麼呢。她知道自己是沒有勇氣主動地去面對他的。這是她內心永遠不能逾越
的一道堅實的牆。她得保住自己最後一點自尊。但是,這樣的等待、渴望開始侵蝕
著她的整個生活,把她原本的生活秩序弄得四分五裂,她開始嘲笑自己,當她不得
不面對自己的內心的時候,她看見內心赤條條地立在她理智的面前,她嘲笑自己對
愛情的渴望成了一場鬧劇。
她不再那麼古怪地對待辦公室裡的那個老頭,她甚至開始和老頭聊天。她感到
老頭有時竟然有些像她已過世的父親。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在盼望變成徹底的失望,在一切等待都成為空白的時候,
他卻打電話來了。
接到電話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語氣都已經變了樣。甚至不像是她這樣年紀的
女人。她希望自己保持一點起碼的自尊。之後她不說話,只等著他開口。
我在飛龍酒店。你現在有時間沒有,我在這裡等你。
她的全身突然顫慄不止。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走失了夜路的人突然看到了遠處
的一點點亮光,但不知那點光亮是一戶溫暖的人家,還是深淵的磷火。
她終於還是去了。她把自己內心一直恪守的那點可憐的自尊都拋出了九霄雲外。
她感到自己已經像一個被魔鬼附身的人一樣前往著。她被這種巨大的引力驅使著。
她的心裡一直緊緊地抓住那一天,那一刻的那種感覺。帶著飛蛾撲火般的毅然決然。
她看見了那輛黑色的切諾基停在酒店樓下的太陽光下面。發著青色的光。她仿
佛預見了什麼東西正在等待著她。但她只能一直前往。那是她多年來的嚮往。她堅
定地移動著腳步。就像移動著一個接近理想與希望的等著靠岸的小船。眼前的場面
充溢著活力與激情的氣氛。
她踩在絳紅色的地毯上,步履變得輕盈而明快。使人感覺著年青而充滿朝氣的
生命在飄,在飛。但在一路走著的路程中,可能是那段路太長,她又感到另一種焦
慮。不論怎樣,腳步仍是不停地一直前往。
她按響了電鈴,她的心卟卟地跳。幾乎快從她的身體裡蹦出來。門開了,他站
在了她的面前。真實清晰的他,就在她的面前。她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順著他的指
引環繞著他那副巨大的身體。她抱著的仿佛就是她多年來期待的那個夢,而那個夢
如今卻如此真實地被她緊緊地抱在懷裡,真切地敲擊著她的每一根神經。她聽見了
健康而充滿活力的心跳聲。她把自己完全地不留餘地地交了出去。她願意為自己一
生所尋求的最寶貴的情感作出畢生的努力。
他的手撫著她光滑的肌膚的時候,她把整個身體完完全全地滑向他。
……
事情就這樣在似夢似真的恍惚之中抵達了終點。
之後,他翻過身來,直接走向了盥洗室。她躺在慢慢冷去的被子裡,她聽見水
管裡的水嘩嘩地流淌。沖洗著那個巨大的身體。那已經不再讓她感到陌生的身體。
她等著他回來,然後告訴她,他會娶他,讓她做他的女人。她傻呆呆地躺在已經冰
涼的床上想著。那種幸福與滿足是觸手可及的。
你也去洗洗。他從盥洗室裡出來後就說。水溫正好。他的口氣聽起來有些淡淡
的冷漠。她立刻感到了一種她不敢面對也無法正視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也
說不清楚。只是她覺得事態的發展離她所期望的那種東西產生了某種距離。此刻,
她儘量控制著這種不良的感覺。這只是一種感覺。並非事實。她這樣想,她等著他
重新回到她的身邊。她看著他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說:
我是不可能離婚的。我已經有一個兒子。長得極像我。我的妻子也對我還不錯。
他的語氣冷峻而沉著。就像是在說一個與己與她都無關的話題。這一點上倒也契合
了商人的品質。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拿點錢給你。你自己去買一件喜歡的衣服。
她傻傻地看著什麼地方。是天花板,或者是牆壁。也可能是他。
從飛龍賓館裡出來時,天空裡下起了雨。雨好大。還伴著雷聲。
她站在雨中,讓嘩嘩的雨水沖刷著身體,她沒有預想中的憤怒和沮喪,倒有一
種脫胎換骨般的暢快。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尋找或者說追求這種讓人心跳的愛,
如今這個理想在一種奇怪的情況下得到了實現,雖然稍縱即逝,但那種完滿感是真
實的。那個叫李柯的陌生的男人在整個事件當中不過是成全那種完滿的一個道具。
她明白,當肉體的感受成為往事,那種完滿卻會在內心保存下來。她的餘生唯一要
做的,只是讓那種完滿持續下去,並且設法忘掉那張具體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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