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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騷動的山野
      
                                      鄭能新
      
          夕陽已經落到那排連綿起伏的山崗後邊了。蒼穹下的大地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遠遠地看不清來人的面目,但從那厚重、驃悍的嗓音裡可以確定這是一個已經成熟
      了的漢子。漢子走到坳口那棵古楓下面時,歌聲便停住了。仔細聽聽,他嘴裡還在
      呐嘿衣呀夥地打著小調。繞著那棵禿了不少枝椏的古楓走幾步,漢子便扯開褲子,
      空峒峒響過一陣之後,那只肥大的褲腰左右一抄後再往那根用麻搓成的帶子裡一塞,
      扛起剛剛放下的那捆粟炭,順著山梁晃晃蕩蕩地走。
      
          月亮升上中天時,漢子便停在一家亮著油燈的屋子前面了。放下粟炭猶豫了好
      久,他還是伸手拍了拍門板。
      
          「哪個?」屋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我。」漢子咳了兩聲然後說。他自己都不知道,這麼簡單的兩個字,說起
      來竟帶上的顫音兒。
      
          「嘩!」門拉開了。門縫裡露出一張女人臉來,挺豐腴的,看上去三十上下年
      紀。女人兩眼一輪,對站在門外的漢子說:「是全福哥啊,這時辰了,有事?」
      
          門依舊只是一條縫,女人依舊堵在門縫裡,沒有讓他進屋的意思。他的心一沉,
      臉上一陣發燥。他想,要是能看清,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我……帶點炭來,順便看看你……和軍軍。」他訥訥地說。
      
          「哎呀,你老是這麼……哎,叫我……」
      
          女人往邊上讓了讓,他便抓住那捆炭往上一提,一閃身進屋了。
      
          接過女人遞過來的一盆熱水,他問:
      
          「軍軍呢?」
      
          「昨天他爸帶走了。」女人說。
      
          「他!回過了?」他問。
      
          「回過了。」女人說。
      
          隨後好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有說話。待到女人再抬頭時,他還愣在那裡。
      
          「洗臉吧。」她說。
      
          「嗯。」他埋下頭時,水已經很涼了。
      
          十月的夜,涼悠悠地帶著些寒氣,慘白的月光清冷地從窗櫺間透進屋子,給人
      一種雪上加霜的感覺。女人身子不由得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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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垸裡說閒話的人多……」
      
          ……
      
          「你?……」
      
          女人臉紅了紅又說。
      
          「我……就走。」
      
          他的臉也不自然了,身子動幾動,可依然沒有抬起步子。
      
          這是山裡一個不大也不小的村落,三十多戶人家擠在一個山窪裡,風水不很好。
      上溯十幾代也尋不出一個有出息的人兒。到了這一輩總算出了個小才子天寶。天寶
      讀高中時就寫了幾篇文章上了省級大報,很是走紅了一陣。畢業後回鄉沒握上三天
      鋤頭,區裡就把他弄去寫材料,後來竟上升到縣裡。據說他的材料寫得天衣無縫,
      很得領導賞識。因此,一個平頭百姓竟吃上了皇糧。天寶二十歲上尋了個媳婦,自
      然是這一帶的美人兒,叫靈芝。只是靈芝原先有了相好的,不肯嫁與他。於是他把
      自己關在屋裡用三天時間寫了一封二十多頁的長信,靈芝看了竟抹了不少眼淚。後
      來,靈芝就過門了。婚後一年,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取名軍軍。
      
          天寶在縣裡極少回家,靈芝知道他忙。於是定期上縣。她知道天寶需要她。她
      自己也離不了天寶。原先天寶好熱情,女人來了他會放下正在趕寫的材料,陪她街
      上轉轉,看看電影,品品戲文。後來就有些變了。女人一來,他就沉了臉,整天難
      說幾句話。靈芝看出端倪,也就不好意思經常去了。天寶熬不住時也回家。夜裡,
      把手伸向女人的時候,女人推開他:
      
          「是不是嫌我了?」
      
          「哪,哪能呢!」
      
          「你當我是苕?八成你看上那個打字的小妖精了,要不……」
      
          「瞎說!」天寶臉紅了紅,「我算是對得住你的,可你做了些什麼事,當我不
      知道?」
      
          「知道什麼?你說!」
      
          「你與全福還不斷往來。哼,這個燒炭佬!你也有臉跟他!」天寶咬牙切齒地
      說。
      
          女人的臉很難看。
      
          兩人就這麼吵下去,待到平息後,天也快亮了。兩人誰也沒有了作樂的興致…
      …
      
          「他又跟我吵了。」女人打破沉悶說。
      
          「是我不該來?」他問。
      
          「全福哥,我對不住你。可我心裡還記著你。真的。只是,我現在是他的人了,
      你……」
      
          女人激動了,胸脯一起一伏地顫動起來。
      
          「靈芝,我……」他的眼直直地盯著女人,「我只喜歡你!」
      
          女人低下頭:「再討一個吧!」
      
          他擺擺頭,突然跨前一步,一把抓住女人的手:「靈芝,我只要你,我等你。
      你跟他不會長久的!」
      
          女人驚恐地往回抽手:「不,這是不可能的,你,你走吧。」
      
          他一愣,但依然緊緊地攥住女人的手:
      
          「靈芝,你,答應我吧。」他邊說邊一把抱住女人。體內一陣衝動,他控制不
      住自己了。喘著粗氣的嘴在女人臉上亂啃。
      
          「全福,你!快放手,不然我喊人了。」
      
          「你,不會的。」
      
          他把手伸進女人的褲腰,顫顫抖抖地扯女人的褲子。女人狠命一推,順勢「啪
      啪」地甩了他兩耳光。
      
          他身子一顫,愣愣地看著她。
      
          女人一抬頭,看見了他眼裡滴落了兩顆又大又亮的淚珠,心裡頓時湧起一陣悲
      涼。
      
          十五歲上,她父親大病一場後便駕鶴歸西了。她不得不中止學業回家擔起生活
      重擔,母親在埋怨自己無力承擔一家四口的義務,為耽誤了女兒的前程而惋惜。靈
      芝倒沒覺得有什麼可歎的,只是那年月靠她這樣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子來支撐家務實
      在不是易事。母親常年放不下藥罐子,一弟一妹還在讀書。父親去世時扯下的債務
      越滾越多,一家四口的生活自然是很艱難了。
      
          她輟學的第十天,全福也把行李捲兒扛回了。問他,他默不作聲。父母無法,
      只好給了幾頓棍棒之後由他去了。全福家不缺勞力,個個都指望他讀出書來光耀一
      下門庭。不想到這時一家人才看出他不是那盞省油的燈,於是都死了心思,全家人
      都披掛上陣,去掙那雖不值錢卻也能度日的工分。
      
          全福家的日子自然比她家好過些。於是全福常偷偷地送些錢來接濟她,並抽空
      幫她幹些重活。有了人幫襯,日子竟慢慢地過得順手些了。她很感激全福,家裡有
      什麼事她總要同全福商量商量,讓全福替她拿主意,漸漸地全福成了她的主心骨…
      …
      
          「啪!」
      
          門剛拉開,那個兩眼盛著淚的人一下子撞了出去。女人如夢方醒,趕到門外,
      聲音顫抖著大喊一聲:
      
          「全福哥!」
      
          背影模糊了。月光也朦朧起來。那個粗壯的影子又晃晃悠悠地順著來時的路走
      了。往那座看不見的大山裡走了。
      
          女人淚水噗地湧出來,靠在門框上好久好久沒有力氣走回屋裡……
      
          十九歲,她出落得娉娉婷婷的了。方圓幾十裡之內數她長得最標緻。這時候,
      提媒說親的蜂擁而至,可她一一拒絕了。
      
          她的心中早已裝下全福了。
      
          要不是出了個小才子天寶,要不是天寶用三天時間寫了一封二十多頁情真意切
      的信,她恐怕早就名正言順地成了全福的女人了。
      
          她拿著信去找全福。在屋後的那個樹林子裡,他們默默地坐了大半夜,誰也不
      願開口。
      
          月光從樹隙間撒下許多銀色的碎片,四周的蟲兒使勁地鳴叫著。她受不了了,
      一把抱住全福沒命地搖晃起來:
      
          「你啞了?說話呀!你說話呀!」
      
          全福長歎一聲:「叫我怎麼說呢?你有權選擇……」
      
          「可是,你……」
      
          她鬆開緊緊抱住全福的手,顫顫抖抖地抬起手來探摸著胸前的扣子。
      
          「我,我把這條身子先交給你吧。」
      
          她的聲音哆嗦著,手也抖動得更厲害了。靠在全福身上的身子慢慢癱軟下去…
      …
      
          好久以後,全福替她扣上那鬆開的幾粒扣子,把她從自己懷裡扶起來,默不作
      聲地獨自走出了小樹林子。她目瞪口呆了好一會,然後放聲哭了。
      
          全福走出村子,又來到那棵古楓下面小解,小腹脹得難受。空空地等了許久,
      還是不能如願,只好提起褲子,用手捂著腹部,艱難地走。爬上那山崗。他覺得心
      裡痛快了些,於是扯起嗓子狼一樣地嚎起來:
      
          妹妹呀她忘了舊情心變了
      
          丟下了燒炭佬啊把苦來熬
      
          吼出這兩句,他頓覺心裡輕鬆了一些。山崗上時有微風掃蕩,惹得他不住地寒
      顫。於是他只好又扯起嗓子,對著空曠的山野噴發心中的那股騷動:
      
          戀妹不到不回家口也。
      
          房前屋後種芝麻口也。
      
          芝麻種了種綠豆口也。
      
          綠豆種了種西瓜口也。
      
          西瓜牽藤到妹家口也。
      
          聲音如歌如泣,似怨似訴,在連綿的山谷裡纏綿回蕩,經久不散……
      
          直到歌聲從大山那邊傳來,靈芝才挪動了腳步,她感到頭顱還在木訥在昏眩著。
      摸索著牆壁走進房裡,往床上一躺,渾身像是散了架兒似的。
      
          她過門到天寶家的那天晚上,全福不見了。幾天後,有人在山裡的一座炭窯上
      看見了糊得黑不溜秋的全福。
      
          「十年後,她還是我的媳婦!」全福用漆黑的手抹了一把臉對那人說。
      
          後來,那人跟她說起這事時,她還不經意地笑了笑,心裡卻冷冷地想:可能麼?
      真是!
      
          那時候,她曾在心裡笑話全福很傻,傻得比女人還正經。說什麼要等她的身、
      心一同歸順。這以後的幾年她發覺她已經把全福拋到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了,心中
      原被全福佔據的那一角之地慢慢被天寶和孩子替代了。全福時不時地找些藉口來看
      她,偶然送些東西來,但她卻像對待一個路人一樣,沒有多給過一份熱情。只是最
      近天寶常常揪住他不放,他才在她心中的那個近乎荒蕪的地帶裡被推了出來。回想
      起全福的一舉一動,竟覺得他又有了先前那種種的可愛。於是,不知不覺地對他有
      了些溫暖。然而他們並未越雷池一步。
      
          可是,天寶竟死死揪住他們,以此來作為自己另求新歡的藉口。她感到自己被
      愚弄了;天寶開始厭棄自己,可自己竟還在為他保持貞操,為這貞操竟親自甩了昔
      日那曾佔據著自己心靈的那個人兩耳光!
      
          她開始後悔了,她覺得自己下手狠了些。這該死的手!她心裡沉重地自責著。
      
          「十年後她還是我的媳婦!」
      
          她笑了笑,很苦。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全福已經在山裡呆了整整十
      年!
      
          她忽地從床上彈起來,跳出門外,向著那個黑茫茫的山崗沖去……
      
          山坳上的那棵古楓老了。有人說它成了樹精,能昭示凶吉。無數次的證明更加
      重了它的真實色彩。
      
          古楓又發出了「吭哇吭哇」的怪聲。陰森可怖地傳出老遠。方圓十多裡的人們
      這一夜都醒著:繃緊了弦的腦子裡怎麼也想不到災禍會降臨到誰的頭上。
      
          第二天中午,人們還在誠惶誠恐著。山裡傳出消息:說是在荒蕪山野的一口小
      塘裡發現了一男一女兩具屍體……
      
          下午,有進山的人回來說,那女的就是天寶的女人。人們愕然!
      
          全福緊緊抱著天寶的女人。
      
          暮黑。天寶從縣裡趕回,漠然地看著全福和女人的屍體好一陣之後,天寶猛力
      一腳。
      
          原先打撈他們的人無法弄開全福那緊緊抱著天寶女人的雙手,卻被天寶這一腳
      給踢開了。
      
          天寶抱起自己的女人。
      
          「我的女人我清楚!她是全福害死的!」
      
          人們無不淒然。
      
          第二日,人們厚葬了天寶女人。全福的屍體按族規在那棵古楓下架起一堆柴火
      燒了。據說全福的父親收屍時,族人令他用石頭敲碎全福的屍骨,然後用一塊白布
      包了,送到山裡那座炭窯裡埋了。
      
          從此,全福從族裡除名。新續的宗譜裡永遠也找不出這個三十多歲的漢子。
      
          大山裡再也沒有粗獷的歌聲。用血祭過的古楓從此也沒發出過怪叫,山裡平靜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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