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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怎麼的呢
余新春
當一個女人把自己對人生的所有理想寄託在那個愛她、然而能力有限的男人身
上時,也許本身就是一種不幸。
陶芳十六歲初中畢業,母親說,高中就不讀吧,家裡的條件你也看到了,妹妹
還小,弟弟要讀書。母親歉疚的眼神,讓陶芳心裡很難過。她說,那就不讀吧。
於是報名參加了縣城的一個職業培訓班學裁剪,俗話說,技不壓身。有了一技
之長,總不會餓肚子。
縣城離家裡有十幾裡路,她騎著父親的一輛破自行車,早出晚歸。她天生就是
一個心靈手巧的孩子,因而上手很快,別人做汗衫、褲頭的時候,她已經在裁剪襯
衣了。傍晚,從縣城回來,晚風吹拂著她疲憊的額頭,路邊的麥苗波浪般起伏,她
呼吸著鄉野自由純淨的空氣,有一點愜意,也有一點心痛。她羡慕那些見過大世面
的年輕人,她渴望見識眼花繚亂的花花世界。後來,她終於有了這樣的機會,那時
她剛滿十八歲,在一個親戚的介紹下,她和村裡的兩個女孩子去了深圳。
她們在一家玩具廠,這是一家日資企業,專門製作布娃娃,廠裡實行計件工資
制。她負責裁剪,她的悟性好,手又靈巧,工資總是最高。只是勞累,每天迷迷糊
糊的,總想睡覺。
日本老闆為了籠絡雇員,喜歡用一些小恩小惠的辦法,組織一次旅遊啦,生日
發個小禮物啦,節日開個party 啦,諸如此類。她們在辛勞之餘好像也沒什麼可埋
怨的,甚至還有某種倍受關懷的幸福感。每隔三四個月,就能給家裡電匯一千元錢,
感到自己長大了,有了成就感,走在街上,對生活的感覺也不同從前。如果不被投
訴,課以罰款,日子過得還很滿足。
這一天公司組織活動,讓姑娘們去游泳。陶芳不會遊,但她膽大,她把手搭在
救生圈上,屏住呼吸,讓自己的整個身體浮在水中,接著又模仿青蛙的姿勢撲騰幾
下,還真前進了幾米,這給她增添了信心。別的女孩子在水中嬉戲、打鬧,她們的
尖利的喊叫響徹了整個游泳池,只有陶芳,分外的專注,一刻都不停,以至於同伴
們都被她的執拗勁逗笑了。她在水裡遊了一會兒,抬起頭,發現張軼正看著她,他
說,你遊得好認真啊。
張軼是他們的部門經理,畢業于某大學中文系。女孩子們常常在寢室裡談起他,
對他的衣著舉止都很在意。
陶芳從沒和張軼說過話,她不是一個自信的女孩。游泳池的相遇,使她有一種
受寵若驚之感,但她恰到好處地制止了這種感覺的流露,她不能讓他看不起她。
喏,你的姿勢不對,腳要向外蹬,手腳要協調。張軼站在岸邊,笑吟吟地望著
她,一邊給她作示範。
陶芳照著他的話練了兩遍,張軼連連點頭,對,差不多,再體會一下就對了。
說完就走了。他對女孩子既熱情又有節制,顯示出他作為一個知識青年的教養。遊
泳池裡,常常有許多男性主動地教女孩子游泳,但陶芳認為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張軼的離去,如同一幅國畫中的空白,增添了許多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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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是輪班制,上一段時間的白班,再上一段時間晚班。晚班常常要熬到十一
點才能下班。坐在日光燈下,她疲倦極了,仿佛自己是一架機器上的齒輪,生了鏽,
再也轉不動了。她對晚上工作總很不習慣,她的生物鐘頑固地堅持十幾年的生活規
律。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陶芳被叫到了辦公室。你看看這叫什麼東西?張軼指著一
堆裁剪過的布料說。你這個月的工資要扣掉五十元錢。他這樣冷酷,不近人情,陶
芳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冰窟。她簡直要厭惡自己了,她還自作多情,無數次地回憶起
他在游泳池裡的微笑,還有他的示範動作,唉,自己是多麼可笑。但她發誓以後一
定不能打瞌睡,她要把活兒做好,挽回面子。
上夜班之前,她在太陽穴上塗了厚厚一層清涼油,那種味道不斷地刺激她的鼻
腔,興奮著她的神經。確實精神不濟時,她就回憶張軼批評她的情景,他的刻毒的
神態,然後她就醒了,手也更麻利了。這個方法非常靈驗,堅持了幾天,晚上就漸
漸沒有瞌睡了。那個月,她的工資仍然是最高。領工資的時候,她碰到了張軼,就
順便覷了他一眼,卻見他朝她笑。她沒理他,揚長而去。
春節馬上就要到了,車票難買,她又暈車,於是沒有回去。再說了,春節加班,
一天有三天的工資,活兒也比平時清閒。
大年三十,公司按中國的習慣,給大家安排了一頓年飯。會不會碰到張軼呢?
陶芳這樣想著,將箱子翻了個底朝天,試圖找出一套漂亮衣服。她在鏡子裡左照右
照,以至於寢室裡的幾個女孩子都不耐煩了,她們大聲嚷道,陶芳,你是去相親哪,
這麼磨蹭?可是她的頭髮還沒有弄好呢。她打了一些摩絲,使頭髮熨帖光滑,沿著
髮際上了兩隻髮夾。有一次看廣告,看到一個模特就是這樣打扮的。她覺得自己今
天很漂亮,很新潮。
幾個女孩子觥籌交錯,個個一副豪爽派頭。突然,陶芳看見張軼笑容滿面地舉
著杯子,正向她們走來。陶芳覺得自己的感覺真准,不禁為自己今天的髮型得意。
張軼拉了椅子,坐在陶芳旁邊。陶芳心裡甜蜜極了,這麼多的女孩子,他卻坐在她
的身邊。有什麼語言能比這些細小的行動更能打動女孩子的心呢?雖然上次挨了他
的批評,可是她從來沒有記恨他,人對自己的感情總是這樣無能為力。現在,他們
坐得這樣近,以至於她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陶芳心裡怦怦直跳,她有一種微醉的
暈眩。
她不知這餐飯是怎麼結束的,她迷迷糊糊跟著她的同伴向宿舍走去。陶芳。有
人在叫她。她轉過身,卻是張軼。她驚愕得不知所措。他們邊走邊聊,沉浸在彼此
親近的感覺裡。走了一會兒,他們要分別了,張軼指著一棟樓房對她說,喏,我就
住那兒,有時間去我那兒玩。兩人似乎都有點不舍。又站在路邊說了會兒話。陶芳
也很沮喪,這條路太短啦,這麼快就走完了。
一個深夜,他的房間裡亮著燈,窗口透著溫暖的亮光。她在他的窗外徘徊,她
想敲一敲他的門,可是她的手指畏懼了。於是她不斷地徘徊,她終於看見了他印在
玻璃窗上的影子,她就那麼一直站著。
醒了,才知道是個夢,她沉浸在一種甜蜜的惆悵之中。
是的,她以什麼理由去找他呢?他讓她去玩,也許只是出於客氣。誰知道呢?
他們之間能發生什麼呢?什麼也不會發生。她只是一個打工妹,出身卑微,前途未
蔔。他們之間隔著巨大的鴻溝。他只能是一個夢中情人。想到這兒,她覺得很不好
意思,她不喜歡情人這個詞,她認為情人一詞有某種性意味,她討厭性意味。這個
詞被寢室的女孩子頻繁地使用,她才受其影響。
她每天上班,下班,比過去更勤奮。她開始化一點妝,塗了口紅,畫了眉毛,
在鏡子裡左看右看。她有了一些沒有具體內容的盼望,走在街道上,陽光普照大地,
黛藍色的天空好像洗淨了一般,一塵不染,微風拂面,她感受到了一種來自生活深
處的甜蜜氣息,同時,還有憂戚的歎息。
看見了張軼,她還像過去一樣笑笑,她看見張軼也朝她笑。每一次見他,她都
很不平靜,心跳加快,她像孩子一樣仰視他,他是多麼難以走近啊。
寢室的女孩子說,張軼是個詩人,他還出了詩集。陶芳只是聽著,並不發表意
見。她從來沒有看過詩,非但詩,連文章都看得少。她想得最多的是,掙錢,掙錢。
母親說了,她至少要掙回自己的嫁妝,家裡沒有錢給她。而她除了想掙回嫁妝,還
想讓弟妹讀書。他們不能像她這樣,在流水線上累死累活,他們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每每想到這裡,她的心情總是非常悲涼。母親來信說,今年春天雨水太多,很多棉
桃都爛掉了。弟弟上學,隔三岔五地要錢,不交就要挨訓,學校真不像話。她拿著
信,失神了半天。
她一直都很節約,為此還遭到同伴的嘲笑。現在,她決定每個月拿少許錢出來,
買一本書,她想讀一讀詩歌。
週末,她去了書店。琳琅滿目的書籍讓她無從挑選。她想,就買一本《唐詩三
百首》吧。她拿著書,準備去付款。這時,她看見了張軼!他正在看書。陶芳小聲
地喊道,張經理。張軼回過頭來,說是你啊。他抽出兩本書,和陶芳一起,向收銀
台走去。張軼的手上拿著兩本《日語會話》。
和張軼走在一起,陶芳不知說什麼好。她一直笑盈盈地看著張軼,聽他講話。
張軼說,聽說你是湖北新洲人?陶芳說,是的。我是汪集的。
張軼說,我們是湖北老鄉啊,我對汪集那兒可是很熟悉,我有兩個朋友就在那
兒教書。汪集的雞湯很有名哦。
這個話題讓陶芳感到親切。她說,汪集的雞湯可沒有我奶奶做的好吃。
張軼聽了,呵呵地笑了起來。他說,今天有什麼計劃呢?到我那兒坐坐?找一
找你想看的書。
陶芳說,好的。她的心又開始怦怦直跳,她不緊不慢地跟隨著張軼,因為過分
緊張,不得不沉默,這是她鎮定自己的方法。
張軼和人合住一個套間。他的房間裡有些淩亂,書籍報紙擺得到處都是。桌上
的煙灰缸盛滿了煙蒂。陶芳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了,張軼去給她倒水。
陶芳第一次和一個異性朋友單獨相處,她的激動已經變成了緊張,她甚至後悔
這麼貿然地跟著他,顯得很隨便似的。陶芳拿著一張報紙,什麼也沒看進去。張軼
說,哎,你怎麼不說話了?陶芳放下了報紙,只是傻傻地望著他。
張軼說,你有沒有覺得我有些喜歡你?
她為他的直白感到震驚,她不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和他相處,而且,她曾
聽母親說深圳有許多壞男人,女孩子一定得小心。於是她說,沒有。顯然,這是理
智的回答。
你別太緊張了,我可不是壞人。好吧,那我們談一些另外的話題。張軼說。今
後有些什麼打算呢?
這又讓陶芳犯難了。她沒有什麼打算,而且,她能有什麼打算呢?一個沒什麼
文化的農村女孩子,似乎沒有條件談打算這樣的話題。她的心裡湧起了一種強烈的
自卑,彌漫著難言的抑鬱之情。
好在張軼及時打開了電視,陶芳這才長籲了一口氣。她認為自己太沒出息了,
怎麼會如此緊張呢?她問張軼,那麼你有什麼打算呢?
想出國學習啦,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張軼說。
陶芳離開的時候,借了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本書她以前不知在一個
什麼雜誌上看到過,她倍感好奇,就從張軼的書架上抽了下來。張軼看了看封面,
笑了笑,他的笑容使她很不好意思。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的心情頗為混亂,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蜂擁而至。與張軼
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裡有些難過,她怎樣努力才配做他的朋友呢?她怎樣才能跨
越他們之間的距離呢?想著想著,她又開始憂愁了,他是她無法抵達的彼岸。
回到寢室,她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了那本書。她認為自己是為他讀書的,她為他
而努力。然而,她並不認為這本書好看,她不能體會一個已婚女人熾烈的情欲。她
不明白那個夫人怎麼會毫無來由地愛上了看守人,並且馬上奉獻自己的身體。她簡
單的閱歷使她認為這是不可思議的。她實在有些困惑。
春節過後,公司又開始了它的正常運作。這一年公司形勢不錯,外商的訂單源
源不斷。為了趕時間,加班加點的次數漸漸頻繁。當然,錢也更多一些,陶芳一直
沒有機會見到張軼,她的時間太緊迫了。每次下班回來,她腰酸背痛,於是立即沉
入到睡眠的黑暗之中,醒來之後,又匆匆忙忙地向車間走去,她感到打工無異於疲
於奔命。
好不容易到了輪休,她真想昏天黑地地睡一天。可是早晨醒來的時候,感到饑
渴難忍,頭像炸裂了一般,她掙扎著爬了起來,想喝點水,她感到自己像虛脫了一
樣,軟綿綿的,毫無力氣。摸摸額頭,發燒了,她想自己一定感冒了,寢室裡一時
又找不到什麼藥,明天她還要上班呢。
她很自然地想到了張軼,人有時多麼孤獨啊,置身於茫茫人海,卻找不到一個
情投意合的朋友。她又是多麼幸運,碰到了張軼。她打了他的手機。張軼說,我去
買藥,馬上就來。以她的堅強,走出去買藥也沒什麼困難,但她為什麼不能享受一
下朋友的關懷呢?她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這樣說來,她好像在製造一個小陰謀。
張軼氣喘吁吁地上了樓,額頭上還有細密的汗珠。他給陶芳倒水,又將藥片遞
給她。他們的手無意地碰了一下,陶芳感到一種幸福的顫慄。那是多麼輕微的觸碰
啊,就像蝴蝶碰到了花朵,近在咫尺的男性氣息像波濤一樣向她湧來。張軼說,你
太累了,身體也很重要啊。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他的眼神顯得憂傷柔情。寂
靜的房間裡,這一對男女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心跳。他們深陷在自己編織的故事中,
然而,又什麼也沒有發生。有一些感情因為敬畏而無法開始。
事實上,那差不多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張軼很快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他
要去日本留學。臨行前,他請她吃飯,當他們坐在一家海鮮樓的包廂裡的時候,兩
人都很難過。一切逝去的,都將成為親切的懷念。張軼說。陶芳知道,這是普希金
著名的詩句。
父親幾次寫信,催促她回去,說是城裡的姨媽想給她介紹朋友,對方條件不錯,
有正式工作,好像還屬事業單位,這樣陶芳就可以留在城裡。正好公司效益在不
斷滑坡,每年都在裁員,工作條件越來越苛刻。陶芳也漸漸厭倦了,她回到了家鄉。
小夥子叫劉海軍,在市園林局工作。話不多,人挺老實,長得也還端正,只是
精瘦精瘦的。劉海軍負責建設路的綠化維護工作。春天的時候栽苗,夏天的時候要
修剪,抗旱,除草;冬天要挖坑,為植樹做準備,工作也挺辛苦。
因為談朋友,劉海軍還特地買了一輛自行車。他騎著這輛自行車,像搬運工一
樣,將陶芳從這兒馱到那兒,又從那兒馱到這兒,他的輪子走過了這個城市的大街
小巷。在劉海軍的眼裡,陶芳長得漂亮,氣質竟也不俗,讓他看在眼裡,喜在心裡。
他樂於讓他的哥們兒認識陶芳,他對他們說,這是我媳婦。陶芳總是要暗暗地踩他
一腳。
陶芳因為找了一個城裡的男友,村裡人都說,芳芳這孩子就是命好,自己能幹,
又有個好姨媽。可是陶芳自己卻不這樣認為,她甚至感到有些委屈。她不愛他,她
愛的人遠在天涯,她永遠也不能得到他,她不得不對生活做出妥協。劉海軍有正式
工作,又是城裡人,品質也不錯,待她很好,他會是個很好的生活伴侶,她已經不
能再奢求什麼了。
劉海軍的家以前屬郊區,曾是這個城市的邊緣地帶,隨著城市不斷擴建,它
們也漸漸成為城市的一部分,而且,他們有自己的私房,這是讓很多城裡人都望塵
莫及的。他們可以種菜,養雞,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同時,他們也享受城市的物
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他們也看電影,也在大排檔喝酒,也打保齡球,也搞婚外戀。
劉海軍有一幫朋友,他們在一起打牌,聊天,喝酒,無論走到哪兒,劉海軍總
要帶上陶芳,幾個男人私下裡說,劉海軍像一個長久沒有聞到魚香的貓,走到哪兒,
將媳婦帶到哪兒。劉海軍也並不生氣。身邊有個漂亮的女孩子感覺總是不錯。
陶芳在新婚之夜還是一個處女。在性氾濫的今天,這還真不多見。最初,劉海
軍因為怕得罪陶芳,總有點兒戰戰兢兢,不敢輕舉妄動。他在與女人的交往上毫無
經驗,他一直是個規矩的男孩子。但是時間長了,他還是有些著急,他發現陶芳竟
像一個修女,總是以這樣那樣的藉口拒絕他。有一次,他竟發了脾氣,說,你要不
要上醫院去看一看?陶芳的眼淚馬上流了下來,他的心又軟了,又沒出息地百般討
好。說,跟你說著玩兒呢,你就生氣了,小氣鬼!邊說著邊又蠢蠢欲動。他將陶芳
摟在懷裡,手卻在她的身上上下求索。但是上床,卻又是絕對不行。雖然劉海軍認
定沒有捂不熱的石頭,動聽的話兒說了一堆,她還是不肯。
年底,他們就將事情給辦了。劉海軍拉著陶芳,興沖沖地到民政局領了證,他
想,現在可是合法經營了,可以想怎麼的就怎麼的了。
然而,說是新婚燕爾,那件事卻總是沒有做成,因為陶芳怕疼。這讓劉海軍很
傷腦筋,怎麼女人就這麼嬌氣呢?可是他愛她,他願意遷就她,他怎麼可以強人所
難呢?很多時候,劉海軍主動地適可而止了,他怕弄疼了陶芳。有時候,他還真想
問問他那幫哥們兒,女人到底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可又怕遭到嘲笑,就算了。
陶芳的弟弟陶偉在城裡的一所中專學校就讀,不知怎麼和同學發生口角,最後
打了起來。他吃了一點小虧,眼睛被人打青了,連夜急匆匆地趕到姐姐這兒來,讓
姐夫一定要幫他擺平。劉海軍正在麻將桌上,二話沒說,拉著陶偉就走,陶芳跟在
他們身後。劉海軍敲開寢室的門,將那造事的傢伙從被子裡揪了出來,陶偉說,是
的,就是他!劉海軍甩起一腳,踢得他趔趄一下,等他站穩了,才對他說,你敢打
他,他是我弟弟!我是什麼人,你到街上問清楚!陶偉趁機又捅了他兩拳,打得他
東倒西歪,這才揚長而去。
劉海軍為了陶偉這麼賣力,很讓陶芳感動,這證明她在他的心裡很有地位,無
論從哪方面看,這個男人真心實意地愛她。回家的時候,劉海軍走得很快,他說回
去再找人湊一桌。陶芳拉住了他,說你今天兇相畢露,是不是愛打架的老毛病又犯
啦。陶芳聽人說,劉海軍讀書的時候,最愛打架,是遠近聞名的小混混。
劉海軍一聽,就急了,你去問問,我什麼時候打架了,這不是為你嗎?
陶芳見他著急的樣子,更加慢條斯理地說,你就不能嚇嚇他?
劉海軍為自己辯解道,你又沒阻止我嘛,我以為你默許了。
陶芳終於撲嗤一聲笑了起來,劉海軍因著急而皺起的眉頭也舒展開來。那一天,
他們沒去打麻將,而是沿著江堤散步。劉海軍的家就住在江堤邊,他可從來沒有散
步的習慣,陶芳卻喜歡,她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這些小情調。他們走啊走啊,竟有些
流連忘返。
那一天晚上,寒風蕭瑟,月光卻很好,陶芳走在江堤上時,突然生出了許多惆
悵。她想起了身在異國他鄉的張軼,他現在在做什麼呢?在餐館洗盤子?在夜總會
做服務生?他的學費那麼高,一定要打很多工才能掙回來。她始終沒弄明白,他為
什麼一定要去日本?日本有什麼好呢?他會記得她嗎?她曾經多麼溫柔而無望地愛
過他啊。他那麼柔情而節制,他是她心中的神。
劉海軍僅僅穿了一件毛衣,有點冷,但他一直不吱聲,他第一次陪著老婆在江
堤上轉悠,覺得這真是一件趣味高雅的事兒。當陶芳摸到他冰涼的手時,又有些感
動,於是她主動地摟著劉海軍的胳膊,哪知劉海軍又來了精神,他偏過頭,嘴唇蠻
橫地覆蓋過來。
當然了,劉海軍還是將那個懸而未決的難題迎刃而解了,當他們到達了欲望的
峰頂,漸漸平息下來的時候,劉海軍有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窗外,不知誰家的電
視機裡傳來多年前的一首老歌,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你使我越來越不相信自己。
那一天,劉海軍可是太相信自己了。他覺得陶芳以前的扭捏作態反而為他製造了一
種饑渴,醞釀了某種情緒,他仿佛一個在沙漠中找到了綠洲的人,奮不顧身地撲了
過去。而且,陶芳的表現很令他滿意,她積極地回應著他,一點也沒有冷淡的意思。
這是他們婚姻生活的良好的開端。劉海軍整夜地摟著她,讓陶芳很有些不習慣,她
說這妨礙了她的睡眠。劉海軍只好鬆開她,不一會兒,卻又將他的手伸了過來。很
多的夜晚,夫妻倆總是在這種拉拉扯扯中進入了夢鄉。
陶芳是個乖巧的孩子,她總是和顏悅色,深得婆婆和小姑子們的喜愛。婆婆麻
利爽快,家務活兒全攬了,陶芳很是清閒,卻又不知道幹什麼好。打牌、聊天都讓
她很厭倦。她想起箱子裡還有兩本小說,一本是《德伯家的苔絲》,一本是《馬丁。
路德》。這都是張軼臨走時送給她的。
白天,她也常常去菜地扯草,鬆土。雖然婆婆極力阻止她,但她還是堅持要去。
種菜與種花相比,更有一種樸素的樂趣。將菜籽撒進地裡,沒幾天就發出了小芽。
婆婆就要開始施肥了,有時候還要除蟲。看著蓬勃旺盛的莧菜、茄子,陶芳非常的
歡欣鼓舞。油菜出來的時候,陶芳也和婆婆一起割油菜,每每要弄得汗流浹背才回
來。洗了澡,換上寬鬆的睡衣,靠在床上看小說,這是陶芳感到最愜意的時候。
晚上,陶芳看書的時候,劉海軍就在電視機上插上耳機,後來覺得挺麻煩的,
乾脆不看了。他很奇怪,陶芳竟能安靜地看書,他覺得他的媳婦就是和別人不一樣。
他拿過陶芳的書,看了一眼書名,嘿嘿地笑了起來,想不到我老婆趣味挺高雅,還
看外國書,屬陽春白雪啦。說著,就在陶芳的臉上親一口,到隔壁打牌去了。
園林處屬園林局的下屬單位,也是最為辛苦的一個部門,週末都不能休息,
每天都有事。一個月中,專門修剪樹枝,就要花十天左右的時間,還要平土、澆水,
打藥,天氣乾旱的時候,要為樹木催涼,瑣瑣碎碎的事兒太多了,哪裡有一點沒弄
好,還要挨批。局裡規定,一個月檢查兩次,檢查沒有過關的,還得扣工資。每到
夏天的時候,劉海軍就變得又黑又瘦,讓陶芳非常心疼。
你就不能跟領導說說,換一個部門。現在都興輪崗呢。你整天老實巴交,一副
沒出息的樣子。陶芳說。
劉海軍只是低頭吃飯,好一會兒沒搭理她。他何嘗不想換一換呢?園林處最辛
苦,效益又最差。他們雖然屬事業單位,但財政撥款相當有限,一部分要靠單位
創收。職工們只能拿個基本工資,菜籃子補助啦,誤餐費啦都發不出來。監察處就
要好一些,工作輕鬆,到處轉悠,檢查是否存在違章建築,亂砍亂伐,破壞園林設
施等行為,並進行罰款和沒收。但他去得了嗎?那裡都是與領導有這樣那樣關係的
人。他劉海軍只是平頭百姓一個,平時又不巴不拍,好事能到他頭上來?到局裡就
更是可望而不可及,那裡還要講文憑、職稱。每每想到這裡,劉海軍就喪氣。
陶芳認為這是劉海軍軟弱的表現,他為什麼不能面對現實,努一把力呢?陶芳
不喜歡窩囊的男人,她自己就沒有什麼出息,如果男人也不優秀,那麼生活還有什
麼盼望呢?陶芳一直在劉海軍的耳邊嘮叨個沒完,讓他很是心煩。他把碗狠狠往桌
上一擱,出去了。
回來後,看到陶芳睡著了,被子掉到了地上,他的氣又消了,而且還生出了一
些憐惜的情意。劉海軍上床的時候,像往常一樣摟住了她,他將臉湊得很近,她的
溫暖的氣息讓他想幹點什麼才好。陶芳卻惡狠狠地轉過臉去,將背對著他,看來她
並沒有睡熟。劉海軍並不氣餒,他頻頻地伸出他的手,又被陶芳頻頻地擋了回來。
她那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讓他很傷心,甚至惱火。俗話說,三天的媳婦熱窠的伢。
他可不能一味地遷就她,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哪。這樣想著,他便沒再招惹她。
劉海軍在工作之餘,打點小牌,喝點小酒,吹點小牛,還能有什麼大的作為呢?
他曾與妹夫一起開了個小吃館,起早摸黑,錢雖然也賺了一些,但付出太大了,覺
得也挺沒意思。
陶芳真是恨鐵不成鋼,劉海軍整天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陶芳甚至有些鄙視他
了,想起張軼,想起那些未盡的緣分,她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在生活的荒漠之
中,有沒有可以抓住的幸福呢?
更多的時候,陶芳還是比較克制,她認為不能只是埋怨,於是就對他講起了道
理。她說,你還年輕,可以去搞個文憑,平時和領導搞好關係,套套近乎,慢慢往
局裡奔一奔。只要努努力,這並不是很難。
劉海軍也似乎從陶芳的話中受了啟發,他開始檢討自己。他想,是啊,自從技
校畢業後,他再也沒摸過書本,他怎麼天生就和書本有仇似的。他還年輕,三十還
沒到,現在不努力,什麼時候努力呢?是要搞一個文憑。好,從明天開始努力!
劉海軍偷偷打聽到了自學考試的時間,他到書店買了書,準備學習。然而,他
又想,就算有了文憑,又能起到什麼很大的作用呢?他買了煙酒,準備到他的姑父
家去坐坐。姑父是科委的副主任,據說與局長的父親關係不錯。但姑父支支吾吾,
不說幫忙,也不說不幫忙,只是說有難度,現在機關人員都要分流。劉海軍小心地
說,說是分流,總還是有人進去。姑父就不做聲,只是喝茶。姑父這種拿腔拿調的
神氣,讓劉海軍感到厭惡。他對姑父的脾氣領教了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這一次,他吸取了教訓,沒有多說,坐一會兒就走了。
買的那幾本自修教材,匆匆翻了幾頁,就看不下去了。劉海軍感到椅子上如同
長了刀子,有說不出的難受。他對自己說,按著牛頭喝水總歸是不行的。這樣,日
子又回到了從前,看電視,打牌,呼嚕呼嚕地睡大覺。陶芳說,真是新開的茅廁三
天香,怎麼書又不看了?
陶芳有一次上街買菜,竟遇到了中學同學周雲英。周雲英曾在一位行長家裡做
保姆,現在已經結了婚。令陶芳驚奇的是她竟然在銀行工作。銀行是個什麼單位,
多少人羡慕啊。因為她在行長家裡的出色表現,被行長安排到銀行作代辦員。兩年
後,便通過一個形式上的考試,成為了集體制職工。如今,房子也買了。周雲英熱
情地拉著陶芳的手,請她務必到家裡坐一坐,都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周雲英的房子之寬敞、豪華超過了陶芳的想像。又是吊頂,又是牆裙,地板是
鋥亮的花崗岩,整個客廳看起來金碧輝煌。
周雲英的丈夫是銀行的信貸員,平時很少在家吃飯。他的工資全額上交老婆,
自己的零花錢只能靠創收,虛報一點車費啦,用餐費啦,出差住宿費啦,貸款戶再
送一點啦,諸如此類,日子過得相當滋潤。每逢過年過節,冰箱總是不夠用。周雲
英說,哪知道你在這兒,要不,很多東西都可以送你,免得你花錢去買,送別人還
不是送?兩個小婦人邊吃邊聊,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
自從陶芳責怪了劉海軍,他一直有些懨懨的,晚上也不似過去那麼熱情主動了。
他是男人,他也是有尊嚴的啊。有幾次,陶芳用腳去碰一碰他,竟沒有引起他的任
何反應。她於是坐起來,氣衝衝地擰亮檯燈,看起書來。有一次,她甚至在半夜打
開音響,樂聲刺耳地響在寂靜的夜裡。兩人在被子裡睜大著眼睛,誰也不能將誰怎
麼的。最後,還是劉海軍起床關掉了音響。他悶悶地坐在床邊,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想怎麼的呢?你丈夫就這麼窩囊,行了吧。他說著,卻又將手伸過來,握住了陶
芳的手,陶芳的眼淚叭嗒叭嗒地落下來,最後,劉海軍也哭了起來。他將陶芳摟在
懷裡,他們身體的緊密接觸,表達了彼此的信任與諒解。陶芳不明白,劉海軍為什
麼要流淚,這個男人的眼淚震撼了她。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麼自以為是,她有什麼
理由將自己對人生的所有理想寄託在這個愛她、然而能力有限的男人身上呢?反省
自己,她的婚姻有多少愛情的因素呢?當初,為了所謂的商品糧戶口,為了能留在
城裡,為了轉移對張軼的注意力,這些才是她結婚的理由。
那一天晚上,劉海軍非常溫情投入,仿佛要把積蓄幾天的力氣都用完,他的情
緒感染了陶芳,兩人好像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諧。當陶芳枕著丈夫的手臂,漸漸
地進入夢鄉時,生活的障礙似乎暫時消失了。
劉海軍也不打牌了,不喝酒了,每天在家陪老婆,處了幾天,都覺得勉強彆扭。
陶芳說,你還是玩兒去吧。
劉海軍打牌回來,帶回一則消息,這次局裡提一個股長,傳聞在他和蘇雄之間
產生,而他還一直蒙在鼓裡。
他的神色之間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陶芳也很高興。雖然不過是個股級幹部,
但和領導接觸的機會多,也能為今後的發展作一些鋪墊。
晚上睡覺的時候,夫妻倆開始密謀此事。陶芳主張要到領導家裡去坐一坐。劉
海軍說,那太明顯了,有臨時抱佛腳之嫌。夫妻倆都很迷茫,他們一直不知道領導
的門往哪兒開,這真是一個錯誤。
陶芳突然想起周雲英,她丈夫在銀行搞信貸工作,一定有熟人。她很慶倖那天
到周雲英家裡坐了一坐。都說同學是個巨大的人力資源,現在到處都興搞同學聚會,
陶芳以前總是很不明白,為什麼要為一次聚會浪費大量的人力物力,現在才明白了。
雖然自己不過是初中畢業,同學很少,出類拔萃的人就更少。但是魚有魚道,蝦有
蝦道,也說不定他們中的哪個人就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第二天,陶芳和丈夫到了周雲英的家裡。兩個男人很高興地握了手。聽說劉海
軍在園林局,周雲英的丈夫彭向東說,你們的黃局長我很熟,我們一起吃過幾餐飯。
他的侄兒做生意,在我這兒貸了一筆款,最後只還了本金,利息不了了之。陶芳說,
怎麼可以這樣呢?你們銀行不是要利隨本清嗎?彭向東搖搖頭,唉,有些事不好說
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陶芳趁熱打鐵,你給黃局長說說,讓他關照關照小劉,
他呀,就是太老實了。這次,說是有希望提個股長,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彭向東馬
上將這活兒攬下來,他答應一定找到黃局長,把這件事辦妥。雖然他心裡暗暗好笑,
快三十的人了,還想當個什麼股長。但這小劉也實在讓人同情,不由你不幫他,惻
隱之心人皆有之。
陶芳回到家裡,並不是很高興,雖然這件事按說也有了一點起色。她覺得作為
像他們這樣的小人物,面對現實世界,多麼無能為力。她第一次有一種和丈夫相依
為命的感覺。
她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張軼,在她面臨困難的時候,在她失望傷心的時候,她
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她多麼需要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仿佛又看到了他專注
的眼神,他依然那麼關心她的生活。然而,細細想來,張軼也不見得值得她如此惦
記,他對她的感情視而不見,他那麼輕而易舉地遠走高飛。
過了些天,黃局長找劉海軍談話了,大意是說劉海軍在單位也算元老了,一直
在基層,吃了不少苦,園林處正好有一個股長的位置空著,經局裡黨委研究,同時
參考下面同志的意見,都說你比較合適。
劉海軍的心裡怦怦地跳著,他一時不知該怎樣抑制自己的激動。他一直有些自
卑,所以常常裝出玩世不恭的樣子,以遮掩他的落魄。他一時被黃局長的話弄糊塗
了,在平時,他哪裡有機會和黃局長說話,他只在開會的時候才能見到他。黃局長
還建議他寫一份入黨申請書,說你現在還年輕,要積極要求進步嘛。
劉海軍離開局長辦公室的時候,心情才徹底平靜下來,他的股長來得這麼容易,
使他竟有些看輕這個位置了。他擺脫了最初由於意外而產生的激動,頭腦變得非常
清醒。他在心裡冷笑了一下,對黃局長反而有些鄙夷。但他也不想裝出一副脫俗的
模樣,他還是很高興的,因為他在接近而立之年,總算有了點小進步,這總歸是好
的。
劉海軍有一次看見妻子的一本詩刊上有張軼的名字,憑著直覺,他猜測這是一
個男性的名字。在詩刊扉頁的空白處,有陶芳的字跡:「曾經在反反復複,幽幽暗
暗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他的心像被蜜蜂蟄了一下,毫無
疑問,這不是一本普通的書,它孕育了一些故事的碎片。這個叫張軼的男人給他制
造了某種壓力。晚上睡覺的時候,當著陶芳的面,劉海軍又拿起這本書,他裝作饒
有興趣的樣子,將第一面看了又看,然後輕描淡寫地問,張軼是哪一個?陶芳說,
我們的部門經理,與我是老鄉。劉海軍的心裡酸酸的,他甚至感到委屈難過,世上
哪有不吃醋的男人呢?
現在,他終於算出了點頭,雖然這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但他總算跨出了這
一步。還能指望一步登天?況且,他們這個單位本身也只是一個正科級單位。他的
內心有一個隱秘的願意,那就是要戰勝張軼。這是一個潛在的、危險的敵人,他確
信他並不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但他在陶芳的心裡,他從陶芳看書的神態就可以看
出。那本詩刊被她翻了多少遍?這樣想著,他不禁又有些自憐自怨,他從不知道愛
一個人竟是這樣一件痛苦的事情。無論你多麼怨恨對方,但你總是無法解脫,你依
然時時處處想著她,並不時地按照她的要求塑造自己。你總是希望獲得她的認可。
當了股長的劉海軍,具體工作少了,應酬卻是多了起來。他的官雖不算大,也
要管二十幾號人。他要分配各隊的工作,要協調這樣那樣的關係,要隨時準備接受
領導的檢查,檢查完了,免不了要請領導吃飯。局裡下撥的費用雖然很有限,但該
買什麼,該怎麼花銷,都是他說了算。而且,會議也多了起來。第一次開職工大會,
稿子是陶芳為他寫的,夫婦倆琢磨了好大一晚上,稿子既要平易近人,能籠絡群眾,
又要確保自己的威信,總而言之,要表達得恰到好處。
劉海軍的日子一下子變得滋潤起來。特別是開會的時候,他看到同志們聚精會
神地看著他,不禁有些志得意滿。他認為自己十幾年來的辛勞沒有白費,真是十年
的媳婦熬成了婆。
陶芳也似乎變得更加賢惠了,拖地板,抹桌椅,將家裡打理得有有條不紊。清
晨喝杯冷開水,清洗腸胃;臨睡前喝一杯牛奶,有助於睡眠。她還跳繩,做仰臥起
坐,定時用蛋清敷面。總而言之,她開始講究生活質量了。她還尋思著,與人合夥
開一個服裝裁剪店,做工要精,注重質量,不求數量,當然了,價位也會相應地打
高一些,但一定要讓顧客認為物有所值。陶芳開始看一些時裝雜誌,不時地到街上
走一走,看有沒有合適的門面。
轉眼間,他們的孩子已在地上蹣跚學步了。劉海軍夫婦的生活卻又發生了新的
變化。黃局長在單位裡中箭落馬,新來的局長又派了一個科長分管園林處,劉海軍
無形中被架空了,事無巨細,都要向科長請示彙報,感到挺沒意思。他知趣地要求
調離了園林處。他又和大夥兒一樣,成了平頭百姓一個。業餘時間,就在陶芳的店
裡幫幫忙,好在新的崗位不是很忙,他還能抽空去漢正街為陶芳進布匹。
夫妻倆人話語少了,都有點悶悶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只是陶芳不像從
前那麼嘮叨,對劉海軍也不再有這樣那樣的要求,她變得隨遇而安。晚上睡覺的時
候,陶芳依然枕在劉海軍的手臂上,他的身體散發的男性氣息如同催眠劑,使她很
快就能進入沉沉的夢鄉。有很多次,她夢見了張軼,她坐在他身邊,憂鬱地看著他,
她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有一種甜蜜的感傷。
有一年春節,陶芳和劉海軍真的遇到了張軼。張軼已經回國了,他在一家日資
企業擔任高層管理。她聽從前打工的女孩子說,張軼如今可是發了,買了小車,別
墅,還能經常出國。當他們在街頭相遇時,陶芳的心狂跳不止,她既激動又委屈,
總之,是百感交集。張軼非常主動地走上來,跟他們打招呼,還親熱地在劉海軍的
肩上拍了拍,而劉海軍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幾年不見了,張軼依然年輕英俊,
依然會是許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但他的眉宇間似乎也隱藏著不易察覺的滄
桑,這使陶芳黯然神傷。
初春的陽光照在小鎮的街道上,彌漫著一種溫暖而熟悉的氣息,陶芳走在路上
的時候,似乎有些恍惚,一切如同前塵舊夢。她回過頭來看一看身邊的劉海軍,赫
然地發現他的發叢中竟有一根白髮,在內心深處,她又湧起了對丈夫的無限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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