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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珠樓記憶
張梅
珠珠始終忘不了三十年前那慘痛的一幕,以及那個空氣裡混合著花香的早晨。
1
那天早晨,珠珠原是答應了父親去河南成珠樓買雞仔餅的。早上起來的時候,
天氣好得很。南方夏天的早晨,一早太陽就出來了。珠珠住的這個院子,是解放後
才建起來的,全是三層樓的房子,院頭院尾都有一棵巨大的榕樹,一棵在東邊,一
棵在西邊。透過東邊榕樹的空隙,可以看到斑斕的彩霞,顏色很像珠珠在小瑩母親
的梳粧檯上見到的胭脂粉。小瑩的父親是個工程師,而且是解放前留下來的舊工程
師,她母親是幼兒園的老師,經常穿著素色的旗袍在院子裡走動。其實院子裡住的
並不都是舊知識分子,像珠珠的父母,都是南下的工農幹部,自然就對小瑩母親的
旗袍不大感冒,只是這種不滿只是一種態度,從來也沒有說出來。
從盤福新街到河南成珠樓買雞仔餅要走比較遠的路。成珠樓在河南南華西街,
盤福新街在河北的越秀山北門的腳下。所謂河南河北,其實就是以珠江為界,江南
為河南,江北為河北。從前的人迷信,認為河之北是陽宅,河之南是陰宅,因此做
生意的當官的都願意住在河北。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甯要河北一張床,不要河
南一間房」。這樣,住在河南的人好像都比河北的人窮,河南的佈局也要比河北簡
單、蕭條。但南華西街例外,這條街和珠江隔著一條濱江路,街上店鋪林立,解放
前還有幾處有錢人的大宅,亭臺樓閣,古色古香,只是解放後都給拆掉了。
從河北到河南的公共汽車並不多,珠珠只知道有一輛14號公共汽車,在靠近北
京路旁邊的廣衛路上。而從盤福新街到廣衛路,沒有公共汽車,走路要走30分鐘。
珠珠可以這樣走。從盤福新街的後門出去,經過周家巷,或西華二巷,就到了
解放北路。這是一條很熱鬧的大馬路,南北向,南至珠江邊的海珠廣場,北至越秀
山的正門。平時珠珠上學也是這樣走的。她有一個女同學住在周家巷的巷口,也姓
周,但當時她怎麼也沒有把這位姓周的女同學和周家巷聯繫在一起。她是去過周姓
的同學家裡的,獨門獨院,裡面有一個小小的庭院,但給她的印象卻是有些黑暗,
還很潮濕。
從周家巷走出解放路的口子上有一間面鋪,鋪面不大,但湯粉做得很好。珠珠
每天的早餐都是在那裡吃的。父親給她的早餐錢可以吃一碗肉粉,但她時常只吃一
碗齋粉,省下的錢用來租小人書看。
從解放北路的路口向左,過了馬路再直走,這時會經過一間糧店,整個盤福新
街的人都在那裡買米,珠珠也經常和姐姐拿了米袋到這個糧店買米。因為怕丟了糧
本,糧本就放在米袋裡。糧本拿出來時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白色的米粉,賣米的人
拿到糧本時都要用手去拍一拍。
走這條路珠珠感到很親切。乾乾淨淨的空氣裡充滿了她熟悉的氣味。白蘭花的
氣味,糧店的氣味,青石板的氣味,還有豬皮的氣味。鋪著青石板的周家巷裡有一
家人專做豬浮皮,把新鮮的豬皮刮乾淨了晾在繩子上曬。
過了糧店再向右轉,過了馬路就到連新路了。連新路是一條所有廣州人都喜歡
的路。路的兩旁種了高大的鳳尾樹。鳳尾樹一連四季都會開一種豔紅的花朵,常常
是紅色的花瓣鋪滿一地。而花瓣可以撿起來放入嘴裡吹,再用手一拍,發出好聽的
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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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新路頭上有一個中央公園,裡面古木參天,十分幽靜。路頭的右邊還有一家
電影院,叫新星電影院。珠珠和小朋友們也常到那裡看電影。
經過了中央公園,就可以看見14號公共汽車站了。
珠珠當時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她去這麼遙遠的成珠樓買雞仔餅。在她的印象中,
雞仔餅是她喜歡吃的零嘴。每次家裡買來了雞仔餅,父親也只是拿一塊放到嘴裡咬
咬,然後跟她眨眨眼。而且並不是只有成珠樓有雞仔餅賣,好多地方都有,只要賣
點心的地方都有。她是問了父親的,可不可以不買成珠樓的雞仔餅。但父親不同意,
他說他現在只想吃成珠樓的雞仔餅。
父親和她說話時的口氣非常和藹,充滿了父愛。好像不是讓她去這麼遠的地方
買一種零嘴,而是問她要什麼新年禮物。當時珠珠的心充滿了溫暖。她想起了她要
經過的那些特徵,豬皮,糧店,面鋪,公園,同學的家,還有鳳尾樹,電影院,心
裡也充滿了溫暖。於是她就答應了。
珠珠在一個滿天霞光的夏日的早晨從河北的家出發到河南的成珠樓替她父親買
雞仔餅。她確實是已經出發了。經過了周家巷、解放路、連新路,經過了豬皮、糧
店、鳳尾樹、電影院、同學的家,她甚至已經坐上了14號公共汽車。這輛公共汽車
開往河南,其中有一個站就停靠在著名的成珠樓前。
但珠珠並沒有坐上那輛開往成珠樓的公共汽車。她在路上給一隻貓耽誤了。一
只黑貓,她當時已經遠遠地看到了14號車站,還看到了排隊坐車的人並不是很多,
而平時這趟車總是很擠的。
黑貓就蹲在中央公園門口的左邊的獅子旁。獅子很大,黑貓很小。但因為黑貓
是活的,而且一雙綠眼睛滴滴滴地轉,很有殺氣。看上去那只龐大的獅子就像是黑
貓的僕人。珠珠的母親愛貓,家裡平時也養一兩隻貓,但都是土貓,灰不溜秋的那
種。珠珠看到小華家的一隻波斯貓實在是漂亮,眼饞了很久。但母親不許。說愛貓
不能挑貓,就像愛一個人一樣,要連毛病都愛。道理歸道理,但珠珠還是喜歡那些
漂亮的貓,她家那只麻貓,冬天冷的時候蜷在爐子旁邊,鬧得一身都是灰,珠珠好
幾次都差點把它當作煤球送到了爐子裡。
珠珠緊走兩步,在黑貓面前蹲下,和黑貓眼對眼地互相注視著。黑貓使珠珠大
為讚歎。黑油油的毛閃閃發亮,因為鼻子有些發皺,所以看上去好像有些不滿意,
綠寶石一樣的眼睛稍微有些憂鬱地看著珠珠。這只應該不是野貓,沒有一點受過苦
的樣子。身體圓圓的,而且很乾淨,身上發出香皂的氣味,散發在早晨的空氣裡。
當時珠珠就把雞仔餅完全忘了。她一心一意就想把這只黑貓帶回家。她伸手去
摸一下黑貓,黑貓沒有躲避。珠珠高興起來,就把黑貓抱進懷裡。
珠珠抱著黑貓走在路上的時候,快樂得就像長了翅膀的天使。她從原路返回,
在糧店門口見到了住在17號的盧姨,還打了招呼,盧姨看了一下她懷裡的貓,當時
黑貓在珠珠的懷裡發出好聽的呼嚕聲。盧姨說:「黑貓?」接著盧姨自戀地說:
「我有一隻胸針,就是一隻黑貓。」在解放北路的菜場門口見到了同學馮令沂,他
和另外一個男同學叫儲小雷的正在菜場門口猶豫不決。珠珠充滿自豪地把懷裡的貓
給他們看,馮令沂看了黑貓有點驚奇,他說:「黑貓?」還伸手摸了一下貓頭,但
儲小雷就很厭惡地扭過頭去。
有必要說一下盤福新街的結構。盤福新街最早的時候叫高級知識分子宿舍,和
建于人民北路的湖邊新村一起,是當時的市政府建造給知識分子居住的示範性宿舍。
最早的兩幢房子建於1958年,樓層三層,每一幢有四個門,每一個門兩個門牌,一
個門牌三戶人家,珠珠住的是最早建的一幢,19號樓下。那時的人喜歡住樓下,因
為有前後院,而且出入也方便。珠珠的母親雖然是上海人,但到了廣州後就向廣州
人民學習,愛上了花花草草。她最愛米蘭,在生下珠珠的那年,也就是剛搬進大院
的那年,就在門口種了一棵米蘭樹,米蘭樹的旁邊有一棵木瓜樹,在米蘭樹下還種
了一棵攀藤的淮山,珠珠家平日湯裡的淮山就是現摘的。後院種了雞蛋花樹,雞蛋
花是典型的亞熱帶植物,因為花瓣裡黃外白,像雞蛋的顏色,所以叫雞蛋花,開出
的花朵清香,而且能泡茶。後院還種了桑樹,結出的紫色的桑子能吃。
隨後盤福新街又添了三幢房子,兩幢建在大院的中間,一幢是打橫建在馬路邊
上。這樣,盤福新街就有了五幢房子,最後建的那幢是四層的。在盤福新街的東邊,
有汪精衛的一幢別墅,很大的一幢房子,現在起碼住了有二十戶人家。汪精衛是廣
州番禺人。但那幢房子和盤福新街有圍牆隔著,兩邊的小孩子也很少在一起玩。汪
精衛的別墅旁邊,是市委的幼兒園,是全托的,每到週末的下午,都有很多大人用
自行車帶著孩子在珠珠的家門走過。
盤福新街的北邊,是市人委宿舍,住著副市長。珠珠的一些同學也在裡面住著。
她的一個女同學家裡有四姐妹,分別叫長娃、方娃、圓娃、扁娃,扁娃是她的同學,
還和她同過桌。南面是計委的宿舍,西面就是馬路了。在馬路的正對面,是盤福路
小學,收的都是住在這一帶的子女,珠珠前面的四個哥哥姐姐都在裡面念書。盤福
路小學的北邊是陸軍醫院的宿舍,陸軍醫院是國民黨時期的稱呼,解放後叫「總醫
院」,是廣州軍區的醫院。盤福路的北頭,就是越秀山的南門,沿著南門往上走,
就可以看到廣州城的標誌,用石頭雕成的五羊和五層樓,五層樓原來叫鎮海樓。
珠珠抱著黑貓繼續往回走。她這時是把雞仔餅徹底忘記了。其實是有幾個機會
令她想起今天早晨的任務的。比如她走過一間點心店,比如她聞到了雞仔餅的香味,
她甚至還看見有小孩嘴裡咬著雞仔餅。但她完全被懷中的黑貓所迷惑了。如果她記
起來了,再重新去買雞仔餅,她就不會看到對她影響終生的那駭人的一幕。
珠珠回來的時候,沒有走周家巷,而是走了周家巷旁邊的一條巷子,那條巷子
叫西華二巷,地上鋪的也是青石板,比周家巷要窄一點,兩邊都是舊時留下來的房
子,獨門獨院的不少,陽臺和窗沿上都擺著花花草草。穿過西華二巷,走到院子的
後門,珠珠就聽見小朋友妹頭的歌聲。妹頭很愛唱歌,而且聲音嘹亮,一唱整個院
子都聽得見。院子裡住的勞動局陳局長是當年的紅軍,在陝北呆過很長一段時間,
特別愛聽陝北民歌,所以也特別愛聽妹頭唱歌,為此他的女兒燕紅還跟妹頭做了好
朋友,燕紅還偷偷把他父親珍藏的梅裡美的小說《高爾曼》送給了妹頭,使妹頭從
小熱愛梅裡美,終生受影響,長大後成為了一個作家。
珠珠聽著妹頭的歌聲繼續往前走。平時她喜歡把腳踩在花圃邊上用磚頭砌出來
的像狗牙一樣的圍邊走,但現在因為懷裡有只黑貓,她就只好老老實實地走在路上。
整個盤福新街是這樣的安靜,所有的樹都開著花:紫荊、米蘭、雞蛋花、夾竹桃,
還有在籬笆上爬著的金銀花喇叭花,空氣中飄散著混合的花香,花香又混合著妹頭
的歌聲,這個情景,後來屢屢出現在珠珠的夢中。
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妹頭突然不唱了。那首歌她才唱了一半。院子一下就沉
靜下來。太安靜了,連風聲也沒有。於是,當珠珠推開門看到滿地的鮮血時發出來
的尖叫就像警報一樣劃破了盤福新街的上空。
珠珠的父親死于割脈。
2
這天早晨,珠珠原是答應了女兒去河南的成珠樓買雞仔餅的。女兒對她說:媽
媽,我要吃成珠樓的雞仔餅。
這時候是冬天。早晨起來天是灰濛濛的。雲壓得很低。珠珠現在住的房子,是
用房產開發商發的每個月4 千塊錢的拆遷費租的。珠珠在河南的江南西路租了一套
三室一廳的房子,2500百塊錢一個月。
江南西路在江南大道的旁邊,從前是一片菜田。珠珠小的時候從來沒到過這裡。
而現在卻成為河南最旺的一條路,地價也算是最貴的。從江南西路的後面,叫西基
東的地方,開出了一條大道,和原來的寶崗大道相聯接,北可以到南華西街的海幢
公園,南至昌崗路,廣州美術學院就在昌崗路上。昌崗路上有一幢當年由農民自己
集資建起來的江南大酒店,情調甚好,二樓的咖啡廳的落地窗上懸掛著珠珠喜歡的
竹簾。
從珠珠現在住的地方到成珠酒樓,坐出租車十分鐘就到了。中間經過好幾個新
開發的樓盤,還開了一家吃客家菜的飯館,叫「客家王」,旺得不得了,分店都開
了五六家。
珠珠從沒買過雞仔餅給孩子吃,「雞仔餅」這個名字,自從那可怕的一天后,
她就從來沒有提起過。就連成珠樓,她也不會再去的。成珠樓什麼樣子,她也從不
關心。因為城市改造,廣州有許多著名的酒家都搬離了原來的地方,原來她以為成
珠樓早就搬了,但聽女兒一說,它還是在那裡。
珠珠是三年前搬到江南西路的。因為盤福新街被開發商看中,要拆了重新做樓
盤。前天她特意去看,看到盤福新街已經完全夷成了平地,從前的痕跡一點也看不
到了,就剩下院頭院尾那兩棵榕樹還屹立在那裡,但卻是孤零零的。珠珠想起小時
候和小朋友們玩捉迷藏,她經常和妹頭三兩下就爬到樹上。前幾天見過妹頭,已經
開始發胖了,自己也是胖得沒有人樣。她站在樹下面,想起從前那個小小快樂的人
兒,眼圈竟有點發紅。
她特意穿過夷為平地的院子,重新走周家巷。只是從前的光景再也沒有了,兩
邊的小巷很多都拆了,建起了難看的高樓。做豬皮的那戶人家早就不見了,或者不
做豬皮了。巷口的面鋪也變成了賣首飾的。盤福路兩旁那些遮天蔽日的榕樹,也給
砍得七零八落。總之她再也不想看到這條路了。回到家裡,她有些發呆。晚上還做
了夢。夢到在後院挖到了一隻翡翠玉船。那些開發商,不知怎麼就看中這個院子了,
旁邊的市人委宿舍和計委的宿舍,還好好地在那裡。
珠珠問女兒,怎麼會想到要吃雞仔餅。說話的時候,人就開始有點恍惚。女兒
說:「同學們都吃呀。」她不能告訴女兒關於系在雞仔餅上面的慘痛。當然不能。
人死不能複生,何況父親是決意要死的,只是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可怕的一幕。後
來她問過妹頭,怎麼那天歌唱到一半就不唱了。但妹頭實在想不起當時在做什麼。
妹頭說,其實我經常都是唱歌唱一半的。很奇怪,長大以後,妹頭卻不會唱歌了。
有一次盤福新街的小朋友聚會,把早就搬走的妹頭叫回來,她一唱歌,把大家都嚇
了一跳,因為實在是太難聽了。
自從搬離了盤福新街,珠珠就覺得自己浮在了半空,生活也變得無可無不可的。
幸虧有女兒和她相依為命。但令她頭痛的是,女兒自從搬來這裡就經常地迷路。這
真讓人感到奇怪。其實江南西路並不複雜。因為是新建的生活區,每條路都是筆直
的,沒什麼七拐八拐的路。大路的兩旁,開了許多家著名品牌的專賣店,還有飯店,
叫「江南漁村」的,旺得不得了。珠珠告訴女兒,她們的家就在「江南漁村」的後
面,很好認的。但女兒還是迷路。珠珠只好在自己的名片上寫上家裡的地址電話放
進女兒的衣袋裡。
為此她曾經想另租房子。現在租房子容易得很,廣州人哪一個手上沒有一兩套
房子的,你要租房子,簡直就是一呼百應。但現在租的這家房子的房東很令她滿意,
原來是美術學院的教授,後來全家移民去美國,又是朋友介紹的,家具電器一應俱
全,連牆上的裝飾也沒有撤下來。進來的時候,地上的木板擦得錚亮,還是長條的
紫檀木,深色的,茶几下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對於單身帶了幾年孩子的珠珠來說,
這間房子真是令她喜笑顏開。而且房東也喜歡她。雖然沒見過面,但通了幾次電話,
這麼巧,教授的太太小時候是住湖邊新村的,幾個同學都在盤福新街住。於是越說
越親密。珠珠告訴她湖邊新村也拆了,建了廣東畫院。她說她已經知道了,說太可
惜了。珠珠有個同學,是嶺南畫派方人定的孫女,住在湖邊新村,後來嫁到了美國。
珠珠說如果見了她,請代向她問好。教授太太說她的同學是畫家陳洞庭的兒子,住
盤福新街,要是見了他,也問他好。珠珠說我們小時候都不和男生說話的,陳家又
很快就搬走了,我現在連他的樣子也記不得。電話那邊就笑,說那時她們也是不理
男生的。
你說這麼一套房子,這樣的關係,珠珠怎麼捨得搬走。她只好期望女兒能快點
正常起來。她甚至畫了一張自己住家的地形圖,讓女兒帶在身上。
早晨的時候,珠珠站在樓梯口,準備去成珠樓替女兒買雞仔餅。她一再問自己
是否準備好了。畢竟已經過了三十年,再慘痛的記憶,也給時間沖淡了吧。
但珠珠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她真的不能鼓起勇氣面對這件事。她重新走上
樓梯。這時間她感到很疲倦,感到萬念俱灰。她仿佛重新回到三十年前的那個早晨,
盤福新街裡所有的樹都開著花:米蘭、雞蛋花、紫荊、夾竹桃,還有在籬笆上爬著
的金銀花和喇叭花。空氣裡混合著花的香氣,花香裡混合著妹頭的歌聲。而突然,
一切嘎然而止。不!珠珠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
有很多人聽到了珠珠的喊叫。因為有不少窗戶探出了腦袋。就在前一天,大街
上有個行人被人搶了掛在脖子上的金項鍊,她也是這樣撕心裂肺地喊叫過。當時那
個歹徒給她的聲音嚇住了,就把搶到了手的金項鍊扔到了地上。因此聽到珠珠喊叫
的人十之八九認為不過是那天的事件重演。他們很擔心地看看自己的樓下,看看防
盜門有沒有被撬開。當看到防盜門還鎖得好好的就放心地把腦袋縮回去了。
有一種說法,說那個歹徒被女人的喊叫嚇破了膽。從江南西路一直失魂落魄地
步行到三裡遠的中山大學的校園裡,投湖自盡了。這樣,女人雖然用喊叫保住了自
己脖子上的金項鍊,但她卻使一個人丟了性命。
當然這一切都與珠珠無關。在喊叫了之後,珠珠反而有一點神清氣定了。三十
年的鬱悶,隨著這一聲慘痛的喊叫化成一股輕煙縷縷散去,珠珠甚至看得見那些化
作輕煙的鬱悶在離開她的身體時依依不捨地對她招手,還做著鬼臉。
珠珠重新走下樓梯。打開防盜鐵門,聽見身後的鐵門的咣當一聲,然後走到大
街上,揚手叫了出租車,上了車,並對司機說:「到成珠樓。」
3
真是巧了,在成珠樓臨街的鋪面賣雞仔餅的是燕紅。
隔著很遠珠珠就認出燕紅來。從遠處看,燕紅發胖得比所有盤福新街的小朋友
都要厲害。和小時候一樣,還是那副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的樣子。她穿著一件藍布的
外套,戴著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這副眼鏡,在她小時候已經是掛在臉上的了。她
托著下巴,好像在打盹。
看到打盹的燕紅,珠珠有些淡淡的哀傷。她心裡有一個衝動,就是馬上坐到燕
紅旁邊,和她一起支著下巴打盹。珠珠父母雙亡以後,她經常到燕紅家過夜。燕紅
的母親替她在燕紅的房間支起一張小床,她現在還記得燕紅身上穿的一件格子睡衣。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燕紅天天晚上坐在桌子前抄寫小說《牛虻》。她從小就嚮往長
大後能當英雄。
「燕紅,」珠珠隔著馬路喊:「燕紅,」但不管她叫的聲音有多大多響亮,燕
紅還是聽不見,還是支著下巴打盹。珠珠感覺到有些冷。冬天寒冷的空氣在她面前
漫起灰色的一片,好像支起了一堵玻璃幕牆。在玻璃幕牆這邊,她是寒冷的;在玻
璃幕牆的那邊,燕紅和成珠樓渾然一體,燕紅仿佛已經成為成珠樓的一個固定的擺
設,是不可分割的。
隔著馬路,珠珠仔細看著這幢她三十年前就應該看到的樓房,結果還是令她感
到滿意。成珠樓的外牆用了青磚,沿著一樓的騎樓掛了一排的紅燈籠。但二三樓用
了茶色玻璃使得這座歷史悠久的茶樓變得土氣,但幸好沒有把騎樓拆掉。珠珠注意
到成珠樓旁邊的建築物都已經把騎樓拆了。
早晨的成珠樓很安靜,它所在的南華路也很安靜。一些食客從熱氣騰騰的茶樓
上走下來,手裡拿著一袋袋的雞仔餅。珠珠心裡還有些惆悵,於是決定先不過去買
雞仔餅,而是在附近走走。她好像從來沒有在這一帶走過。
珠珠先走到成珠樓左邊的漱珠橋。橋頭上有兩塊豎起來的青石板,在青石板旁
邊有一個小小的花圃,上面題著四個字「漱珠點翠」。珠珠看看橋底,已經沒有水
了,兩邊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巷裡種了很多花草,珠珠還看到兩棵芭蕉,很
有情趣的小巷。「漱珠」這個名字有典故的,說是從前這條河的兩旁住的都是大戶
人家,因為那時的水很清,經常會有大戶人家在夜晚拿出些珍珠寶貝到小河裡洗。
在珠珠看漱珠橋的時候,有一個老伯一直在旁邊看著她,還有意地往她身邊靠。
珠珠只好快步離開。
在成珠樓的右邊,是有名的海幢公園。海幢公園前身為海幢寺,南漢(公元前
903 -971 )時稱「千秋寺」,已毀。後歷代毀而複建,到清康熙年間成為廣州最
大的佛寺。由於歷代變遷,逐漸縮小,1929年辟為公園,至今仍為廣東四大名寺佛
家聖地。
珠珠在小的時候,就聽過父親講過海幢寺的鐘聲。所以她就買了一張海幢寺的
門票。在她買門票的時候,兩個看門的婦女正在跳繩。珠珠還想買一份關於海幢寺
的簡介,但沒有。
珠珠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逛公園。她先看了有400 年的斜葉榕和有300 年的菩
提榕,還看了那塊著名的太湖石「猛虎回頭」。這塊石頭肯定以前也是這附近的哪
一家大戶人家花園裡的鎮山石,解放後就被搬到了公園裡,或許說不定就是南海十
三郎的。但也不一定。因為海幢寺是名寺,有一兩塊名石也不足為奇。
公園的兩旁,全是亂哄哄的住宅。一代名寺,就在這七零八落的普通民房中夾
縫求生。珠珠聽說燕紅租的房子就是在海幢公園的旁邊,還聽別人說她一再抱怨說
每天海幢寺的和尚的早修擾了她的清夢。沒想到她自己就在成珠樓做了一個販夫走
卒。
珠珠往那些亂哄哄的民房看了看,卻沒法看出哪一間是燕紅住的。在「猛虎回
頭」後面,兩個穿著白布褂戴著白口罩的人在擺著一張「義診」的桌子,一個老頭
在寒冷的早晨正把褲子脫下來好讓醫生替他打針。不遠處,分別有兩群中年婦女一
邊放著「茉莉花」的音樂一邊在跳健身舞。珠珠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們一會兒,就索
然無味地走了。
珠珠再回頭到成珠樓買雞仔餅的時候,卻不見了燕紅。支著下巴打盹的燕紅像
一個幻覺在一瞬間就消失了。代替她的是一個年輕的講著純正廣州話的女孩子。珠
珠邊買雞仔餅邊向她打聽燕紅,但她卻搖頭說沒有這個人。
珠珠買了兩袋雞仔餅。一袋小的9 塊錢,一袋大的18塊錢。大的給女兒吃,小
的自己邊走邊吃。
珠珠吃了兩塊雞仔餅,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特別好吃。她回憶了一下,覺得小時
候吃的雞仔餅沒有炸得這麼脆,油也沒有這麼重。
珠珠打了一個電話給女兒,告訴她雞仔餅買到了,是正宗成珠樓的。女兒還躺
在床上,她說剛剛有個阿姨來過電話,並留下了名字。她說自己叫燕紅。
作者簡介:張梅,曾任《廣州文藝》主編,現為廣州市文學創作研究所專業作
家,著有長篇小說《破碎》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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