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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琳小姐
龍潛
愛一個人和被一個人愛都同樣是痛苦的。
1
坦率地說,安琳屬那種在街頭上男人們想多看一眼但事後不一定記得清楚的
女性。她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我們是通過我的一個在生意場上的朋友認識的。她
因為工作關係與一客戶有些經濟糾紛,想起訴又不知道法律程序,我那朋友就把在
一所大學的法律系做教師的我亮了出來。我當然給她提供了詳細的法律諮詢。事後,
她邀請我吃晚餐,我覺得舉手之勞讓她破費有些過意不去,婉言謝絕了,但第二天
她又打來電話執意相邀,我猜測她是不想欠我的情,情願將之淡化為一種商業似的
交易。猶豫了片刻我便答應了。
地點是安琳選定的,檔次不錯。顯然她對這地方非常熟悉,不僅僅是老闆,而
且還有幾個顧客模樣的人都競相向她打招呼,她應酬得相當得體。席間,我和她不
冷不熱地討論一些現實問題,如物價呀,正在上演的電視劇呀,出租車司機遭搶劫
呀等等。我倆的談話不算投機,而且還常常被她的熟人打斷。結帳時,老闆瞅著我
謔她,她無所謂地笑了笑。出門後她向我表示歉意,說她的朋友習慣開這類玩笑,
叫我不要介意。
我和安琳的交往並沒有就此結束,而是在不知不覺中維持了下來。開始還是因
為一些正經事,後來我寂寞時也常常光顧她的住處,找她隨便聊些話。安琳似乎很
歡迎我到她那裡去坐,其原因也和我一樣——無聊。只要不是陪客戶吃飯,她經常
是一個人呆在屋裡看電視,哪怕是那種冗長沉悶半晌停滯於一個畫面不說一句話的
連續劇。
我倆之間的話題一直嚴肅而枯燥,雖然她與其他熟人說話時常常滿口俚語,但
不知是什麼原因,我和她湊在一起時,我們都變得道貌岸然起來了,甚至詞匯都是
以書面語居多。但這種平淡的交往方式也易使我倆坦誠相待。在情緒低落時,我倆
都向對方談了不少個人的隱私。安琳說她有一段墮落的歷史,那是在高中時代,她
認識了一些社會上的小青年並與之混成一片,整天沉溺於各種娛樂場所酗酒抽煙爭
風吃醋,後來在爾虞我詐中經過幾次打擊後,覺得那種生活實在沒什麼意思,才主
動收斂了。
後來有一次安琳到我那裡來。那天我才出了一點漏子——我沒有教案就去上課
不巧被教務處查了出來。我的心情十分沮喪。安琳沒有對我說什麼安慰的話,她只
是面顯關切地默默地注視著我。良久,她說我陪你去喝杯酒吧。
在酒吧裡幾杯酒下肚後,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開始絮絮叨叨地訴說自
己的心事。安琳一聲不吭,靜靜地聆聽著,每當我說到激動處,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時,她也毫不遲疑地將自己的酒喝幹,然後不動聲色地再把兩個杯子斟滿。我倆就
這樣不知喝了多少杯酒。當我有幾分醉意時,安琳仍端坐在椅上,除了臉色稍紅外,
幾乎沒什麼變化。
很晚我們離開酒吧時,我才知道她看似沒事,可腳卻像踩在海綿墊上一樣。我
去攙扶她,她很堅決地掰開我的手,堅持一個人走,而且還努力地對我莞爾一笑,
說:「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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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整個過程宛若倆旅客坐在一起便搭上了話那樣簡單自然,順理成章。我扶
著她進了她的房間,她溫順地任我將她放在床上躺下。我站在床頭默默地注視了她
一會,就很衝動地俯下身吻了她的唇,而她也伸出手勾住了我的脖子……
半夜中我醒來,我看見她沒有睡,她睜著雙眼凝視著天花板;黎明時我又醒來,
我看見她還沒有睡,她還睜著眼睛凝視著天花板。那時,我沒有敢說話,一聲不吭,
一動不動。
2
我沒有把這件事發生推託為酒後的失態,而是認真地反思了我與她的行為,並
默認了我對她的好感。其實,我很難解釋我的感情,這感情也許是潛意識中實現欲
望的手段,也許僅僅是欲望的附屬品。但我確實激動不已。一個不太遵循社會公德
稍稍帶有流氓習氣的女人,往往更能激發起男人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尤其是我這種
比較正統、由校門到校門與市俗接觸得不多的男人。這種激動的心情就像某人久聞
某件藝術品的名氣,一直想一睹為快,最後終於如願以償;也許這人對藝術一竅不
通,橫閱豎覽都覺得這藝術品沒有一張掛曆悅目,讓人膜拜的僅僅是該藝術品的名
氣而已。
安琳一直平靜如水,她的內心世界對我來說,猶如迷霧繚繞的山谷一樣不可猜
測。
不管怎樣,我與安琳這種以一次偶然的歡愛為起點的戀愛關係,無疑從一開始
就打上了逢場作戲的烙印。我甚至向安琳說起自己曾有的幾次戀愛史和不為人知的
豔遇,她說她不計較我的過去,但在與她相處期間,她絕對容不得類似的事情發生,
否則就會讓我和那肇事的姑娘吃不了兜著走。我明白她的話自尊的成分多於感情。
她的性格中有很強的一面,這種性格的形成也許與她少女時所處的環境有關。當老
師在課堂上循循善誘地教誨她的同齡人要謙讓、團結、友愛時,她已在與形形色色
的社會青年的交往中體會到了弱肉強食的真正含義。而維持強者的聲譽首要的是確
定自己的自尊。
從外表看,與她在一起時我是幸福的。她喜歡在一些細微的事情上表現出對我
的關心,比如我倆在餐館吃飯,在她隨便點的菜中必定有幾樣是我喜歡的,而且還
能準確地拒絕我討厭的牌子的啤酒和香煙。這些我從未告訴過她,不知道她是怎麼
知曉的。
但是在我倆單獨相處時,我們更多的是默默無語。這種沉默不同于一般戀人間
的那種心有靈犀的默契,而是真正的無話可說。因此,我倆總是找些事來幹,實在
無事可幹時,為了不至於讓氣氛過於尷尬,我倆就只好做愛……但是,那是做愛嗎?
但是,那不是做愛嗎?在銷魂的那一刻,我倆也會說很多親昵肉麻的語言,但過後
想起來總覺得那像是在背誦戲劇的對白,僅僅是烘托氣氛的方式而已。
3
轉眼兩個月過去了。一天安琳下班後面帶憤憤之色,平時我不太愛過問她工作
上的事,這次竟忍不住問她是什麼原因。在我再三詰問下,她透了些蜘絲馬跡,大
概是一位準備與她簽定單的老闆向她提出了非分的要求,她感到特別噁心。
當安琳迫於工作去赴那老闆的晚宴時,我忍不住跟蹤而去。看到那老傢伙殷勤
地為安琳挾菜並挪動椅子親熱地靠近她時,我的火氣湧了上來。這種憤怒已經超出
了吃醋的範圍,觸及到我的自尊心。我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嗎?笑話!我站起
來向安琳走去,到了她的身邊後我一隻手攬住她的肩膀,那老東西居然不慌亂,居
然還十分矜持,這使得我拿起桌上的一杯飲料一下潑在他的臉上。接下來的打鬥場
面十分緊張激烈,最後以我將一客剛端上桌的「鐵板燒」扣在他頭上而結束。
第二天我沒有和安琳商量,拉了幾個朋友闖進了那老闆的家裡。見我如此年輕
氣盛,那老傢伙退卻了,跪下自我批評了。我這才解了心頭之恨。
事後,我對自己的作為作了深刻的反思,並不是後悔,而是納悶這件事情的處
理上自己竟是這樣的偏激,竟做出了違法的事來。能合理解釋我這次異常行為的原
因是:我對安琳的感情,才使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我真的對她那麼在意嗎——為什麼為了等她的電話我可以在電話機旁等半天?
為什麼每次走進她那裡時都有一種歸家般的溫馨感和親切感?為什麼在熙熙攘攘的
人群中我能清楚地分辨她的聲音?為什麼在失意時我率先想到的是到她那裡去尋找
安慰?為什麼一見到她的身影我的寂寞感和孤獨感就蕩然無存?
難道這就是愛情嗎?不,好像不是。我一向認為愛情包涵著許多幻想的成份,
而在與安琳的交往中我自始自終沒有這種感覺。這更像是眷戀,無可奈何的眷戀。
但無論是愛情還是眷戀,都使我感到痛苦。安琳在少女時代的不潔歷史,以及
現在遺留在身上的一些習慣,都無法將她劃歸於社會公德能容納的女性,更無法讓
我所處的那個環境容納。就算是我不在乎她過去吧,但是我卻不能夠改變社會的固
有觀點。
4
我的顧慮重重和言行的矛盾,可能就是安琳之後對我保持一定距離的原因。只
要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一般情況下她都不會主動來找我,每次見面都是我去找她或
者打電話叫她來。其實很多時候她都無事可幹,有幾次我不約而至到她那裡時,她
都是很無聊地坐在床上把電視的遙控器按來按去。我說為什麼不去找我呢?她說怕
我忙,會為難我。我覺得她是在刻意控制或隱瞞對我的感情,然而戀愛中的女人擅
長也習慣撒謊,可永遠學不會掩飾自己的眼睛。我察覺到安琳注視我的時間明顯增
多,有時我坐在桌前抄寫什麼東西,她總是坐在我的身後,安靜得不存在似的,每
次我在忙碌間隙中回頭,都發現她雖然手捧雜誌,但心思明顯不在上面,而是入了
神般地凝視著我的脊背,眸子在燈光下閃亮閃亮的,仿佛孕育著許多思緒和言語,
呼之即出。
在我因闌尾炎開刀住院的日子,安琳對我的關懷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最過分
的是她不知是聽了哪個江湖郎中的吹噓,居然買了根又黑又爛的木頭棍兒,說是對
術後傷口癒合有奇效,熬了水一定要我喝,弄得我哭笑不得。住院那幾天,同事學
生不斷來看我,安琳又一直不離開那裡,這使我很尷尬,於是我委惋地要她去忙她
自己的事。她理解了我的意思,走了,可是走的時候神情若有所失,仿佛心裡有一
塊石頭沒有放穩。我知道這傷害了她,出了院後我就去見她。她看到我沒有表現得
歡呼雀躍,但欣喜之色藏不住地蕩漾在臉上,她用手緊緊地勾住我的脖子,臉頰在
我滿是胡茬的腮幫子上久久地輕輕地蹭……
我陷入了一個奇怪的感情悖論中:我如一顆鹽粒在安琳的柔情似水中融化,找
不到過去的形象和分量,但在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的同時,我又為自己毫無承諾的
行為深感內疚。我從沒有想到與安琳結婚,廝守到老,這種念頭壓根兒沒有。我也
痛恨自己的卑鄙,但在一番深刻的反省後我仍然控制不住的自私行為。我知道我和
安琳之間已經超出了逢場作戲談戀愛打發時光的範疇。我渴望一切都在一夜之間結
束,但又害怕這一天真的到來。
我們依然像一對戀人一樣正常地生活。甚至有一天我來了興致借了一部摩托車
帶著她出了城市來到了鄉村,面對青山綠水,晴空閒雲,我們玩得興致盎然,山上
去采了野花,水中去捉了小魚。然後,夜晚歸來後,平日熟悉的城市的喧囂又把我
倆帶回了現實生活中,那種歡樂的氣氛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仿佛白日的經歷只是一
個夢。我走的時候,安琳依然站在陽臺上目送我,雖然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我感到她的目光猶如一把鉤子,想鉤住我,讓我停下來,可總是差之毫釐,僅僅
是把我劃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
安琳是聰明的,我感到她開始冷淡我。我打電話約她,她總說工作太忙,脫不
開身。
她變得心事重重,睡眠越來越差,每天早上起來眼睛都佈滿血絲。有幾個晚上
我們是在一起的,淩晨我醒來的時候,見她根本沒有睡,她睜著眼睛怔怔地凝望著
我。我惶惶不安,預感到我倆的關係行將結束。這種等待的心情宛如一名被切斷了
動脈的傷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鮮血湧出,死亡漸漸迫近。
5
我和安琳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我到她那裡,她正坐在寫字桌前,無精打采地
在一張紙上塗鴉著一些古怪的畫,神態悽楚,但是,我看見她正在吸一支香煙。這
讓我一下想到她的少女時代。我走過去不由分說地一巴掌就把她手中的香煙打落在
地上,但是她的悽楚一下變成了無所謂;接下去我就說了句很傷害她的話,我說女
流氓才抽煙。我的話音剛落她就陡然地提高音量對我嚷了起來,她說我就是女流氓,
我就是女流氓,你怎麼跟女流氓在一起。我倆吵得昏天黑地。我一邊吵一邊心裡想
長痛不如短痛,就此快刀斬亂麻吧,就此了結吧。當安琳第二次聲嘶力竭地指著門
叫我滾時,我踢翻了一張凳子,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她的房間。我拉上門後,便聽見
一件物品砸在門上的聲音。
街頭霓影閃爍,我頂著初冬的寒風獨自地走著,我的心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輕
松。
然而回到屋裡坐下,我卻精神恍惚,仿佛飄浮在空中,沒有支撐點也沒有重力。
夜晚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不停地想此時此刻她在何方,她
在幹什麼,是不是也跟我一樣難受。我固執地認為安琳是那種平時堅強,但一旦控
制力崩潰就很容易自暴自棄的人。據此我展開聯想,最後我痙攣地冒出一個念頭:
也許她失去信心後,她會與別的男人亂來,以此來作為對我的報復。這使我感到挖
心剜肺般的痛苦,徹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我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安琳的住處。在門口我還心存顧慮,猶豫
地敲了門,可是裡面毫無反應,我顧不得什麼了便用鑰匙開了門。門一開我就聞到
了撲面而來的酒氣,屋裡一片狼藉:地上滿是煙蒂、酒瓶和嘔吐物,而安琳和衣躺
在床上,昏睡不醒。我用力地搖她,她才慢慢地睜開眼睛,但仍是醉意惺忪的。我
倆默默無語地互相凝視了一會,她的眼中好像出現了一點閃亮的淚光。她喃喃地說
:「我真怕你不來了。」她一下哭了。
6
經歷了那次痛苦的分手體驗後,我和安琳似乎都學會了珍惜和尊重對方與自己
的感情。我們再沒有提那次吵架,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但事實上我倆都銘記於心。
這種傷害看似已經癒合,不留痕跡,但其過程和因此而感受到的恐懼,卻如夢魘般
揮之不去。很多次,歡笑之後,我感受到的是更深沉的孤獨。
因偶然的原因,我跟我們系主任一起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我的一個發言得到
了他的賞識,他就保薦我到旁邊的另一所大學去讀研究生。這樣我就經常到他家裡
去坐,閒聊中,他自然地問起了我的個人問題,當然我想起了安琳,但猶豫了片段,
我把話咽了下去,我說我沒有女朋友。沒想到這事他記住了,幾天後他就給我介紹
一個姑娘,她在我們學校的圖書館工作,是我們系主任一個老同學的女兒。那個姑
娘長相不錯,品質正統,對工作和生活都一絲不苟,但過於呆板缺乏女人氣。經過
一個星期痛苦的反復考慮,我決定離開安琳。一個男人在社會上的尊嚴很大程度上
取決於他事業的成敗。人始終是現實的、理智的,我不能因一時感情用事而毀了我
的一生,等到無法挽回時才後悔。而且,安琳給我的感覺是一條洶湧的江河,我苦
苦掙扎已疲憊不堪。我渴望平靜和穩定,而那姑娘清白的歷史,家庭背景和淡薄的
感情表達方式,也許能如我所願。
我採取了最消極的辦法——逃避。我悄悄地搬到了那所大學的研究生宿舍。
安琳還是找到了我。我沒想到她對我與那姑娘的交往情況和我內心的活動都了
如指掌。她高傲、睥睨地對我說她尊重我的選擇,決不會糾纏不放,讓我儘管放心,
沒有必要神經兮兮地躲躲藏藏。她入骨三分的分析和大度讓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懦
弱。
她說她只有一個要求。說完這話她從提包裡拿出一把鋒利的小刀。我慌了,對
她可能的行為作了種種不祥的猜測,但這些猜測都沒有應驗,她只是把刀輕輕地放
在我的脖子上,平靜地說她想在我的身上刻上她名字的最後一個字:琳。但是,刀
子最終沒有劃下去,安琳的動作一直敏捷迅速,但刀子接觸到我的肌膚後便凝滯沉
重了。我倆在沉默中僵持了片刻,突然,安琳冷若冰霜的神情崩潰了,她痛哭起來。
當第一行眼淚從她眼眶中湧出來時,她扔下刀子,頭也不回地跑了。
三天后,我聽說安琳辭去了工作,離開了這座城市,去向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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