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在紅樓裡做夢 郭寶光 她的工作就是做夢,為一個男人做夢。 1 陳雪進了辦公室,見許總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桌對面的椅上坐下了。陳雪坐 下後又欠起身子喊了聲,許總。許總微微地點點頭算作應了。 許總說,又做了啥夢? 陳雪又要欠身,被許總的話攔住了。你講給我聽聽。 陳雪抬眼皮看了一眼許總,見許總並沒有在意她什麼,又把眼皮耷拉下來。陳 雪說,我到下半夜三點多才睡著,睡沒一會在夢裡就有一個人從我眼前一閃而過, 我就醒了,醒來就再也沒睡著,就這些。 許總倚在老闆椅上的身子一下子豎直了,可能是他起身有點急,老闆椅的響動 很大。這響動也把耷拉著頭的陳雪驚得抬起了頭。於是,兩人的目光隔著老闆桌撞 到了一起。 許總問是男的女的? 陳雪搖搖頭。 許總不甘心,問是什麼樣一個人?陳雪急得搖搖頭。她說,就這麼一閃,就見 一個身影,沒看到是男是女,連什麼衣服也沒看清。 許總問,在什麼地方,人往哪跑的? 陳雪說,我也不知道是啥地方,是屋裡還是屋外我也不知道。 許總說,唉,這就怪了,總該有個地方吧? 陳雪慢吞吞地重複著,是,是該有個地方。 許總說,這個夢最近兩天還得回來,你不要怕,就跟著夢走,看看到底是什麼 人,這人到底要幹什麼。 陳雪說,我,我不害怕,我就跟著走,看他要幹什麼。 許總點點頭,說,這就對了。別碰著點事就醒了,這樣能做啥好夢。我這人, 最怕聽半拉截子的夢。 陳雪說,對不起,我,我下回再也不醒了。 許總就笑了,擺擺手說,你回去吧。 陳雪站起來說,許總,我回去了。說完,她轉身走出了許總的辦公室。 站在許總辦公室的門口,正對著望過去是一座剛粉刷過不久的紅樓,陳雪就要 回到那裡呆著。在她回紅樓的過程中要從廠子裡的一大片空地上走過,這是她極不 願意走的一段路。初夏的陽光柔和得如摻進了玫瑰的氣息,這氣息會使人的心情一 點點地舒展開來,舒展成像碩大無朋的五星狀的特大花朵。在這季節裡,哪怕是一 絲絲的寒氣也難以找尋,於是所有的人都被一下子彙聚在了這美好時光裡了。可這 麼好的時光現在陳雪竟一點感覺都沒有。在穿過空地的時候,車間裡的男女們都拿 眼瞧著她,因為她對於他們來說顯得過於神秘,誰也不知道她在紅樓裡做什麼工作。 大家都知道紅樓原先是許總的二層辦公用樓,新的辦公樓蓋好後,裡面所有的東西 都沒動,許總隻身從那裡搬出後就一直空置著。一個月前,陳雪被安排到這座辦公 樓的二層上,也就是許總原先的辦公室。每天上午她就從紅樓下來,到許總的新辦 公樓裡走一遭,很快又回到紅樓,時間不是太確定,但每天都要在上午去的。大家 的目光中想知道的就是這裡面的東西。陳雪知道這些可怕的目光,因為她也在用餘 光觀察著他們,她對他們那嘰嘰咕咕不懷好意的耳語,猜也能猜出幾分。 陳雪的一切確實也太神秘了,這能怨他們嗎? 陳雪終於走完了這片空地,嗒嗒嗒地緊步上了樓梯,推開門,往外面看了一眼, 她覺得外面的一切都和她隔離開了。把門關上,倚著門把眼睛閉上了。好大一會兒, 她才睜開眼,眼前的一切依然如此。一張老闆桌,一把圈椅,一套文件櫥,一套沙 發。在文件櫥的後面還有一張床,即使看不見,它也同樣清晰地印在她腦海裡。在 這間辦公室裡,陳雪已經呆了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她就這麼一個人孤獨地空守 在這裡,沒有一個人來打擾,連許總把她送來後也沒再來過一次。 2 一個多月以前,陳雪在一家美容美髮廳工作。說是工作也不過是打打下手。從 中專學校畢業後她被學校推薦給一家企業,她在這家企業工作不到一年,企業就關 閉了。回到家裡她也四處找工作,這裡幹幾個月,那裡幹幾個月,日子過得就像飄 泊在大海上。她不能停止工作,因為家裡的生活太差,父母五十多歲都下崗在家沒 工作,靠著擺地攤生存。她答應許總來他這工作的時候已經在美容美髮廳工作一年 多了,算起來這次算是比較長的一份工作。她早不想在美容美髮廳幹了,這裡的一 切每天都讓她感到不安。老闆幾次鼓勵她到單間裡學習面部按摩,說工資可以按千 元給她,她都沒同意。有好幾次她在衛生間裡看到剛剛服務完的小姐們在擦拭著自 己的私處,她明白,她堅持在大廳裡幹。後來,她就認識了許總,一位個私企業的 老闆,因為他每次來美容美髮廳總是讓她服務。 有一天,許總躺在美容床上問她,你挺喜歡做夢? 她先是一愣,而後說,你怎麼知道? 許總說,我來就是想聽你說夢的,不是你的夢我就不來了。 她說,你別瞎說。 許總說,上星期六你不是說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們家的小貓的眼睛變成藍寶石 色了嗎? 她笑了笑說,我們家的貓本來眼睛就是藍寶石色的。 許總笑了笑,過了一會兒,他問,你做得最好的一個夢是什麼夢? 她說,我做的呀?我不想跟你說。 許總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變成一隻蝴蝶,往南飛,先飛到鼓浪嶼,後來又 飛到日月潭,從日月潭飛到印尼,歇歇腳後又往澳大利亞飛,你停在了袋鼠的耳朵 上,袋鼠一跳,把你嚇壞了,你就又飛了起來,在新西蘭的一個島上你停歇在了一 塊被浪花簇擁的礁石上。我講的對不對? 陳雪聽了愕然一下,這是自己兩周前給隔床的一個服務小姐講的,他怎麼會記 得這麼清呢?她確實說過,自己太喜歡做夢了。 也就在一個月前,許總對她說,你到我廠裡去工作吧。 她說,行,再苦再累的活我都能幹。她太想從這種環境中逃出去了。 許總說每月工資四百多一點。 這工資對陳雪來說已經是很有誘惑力了。儘管這樣,她還是沒有完全相信,她 怕的是許總在她身上還有什麼圖謀。考慮了幾天,她最後決定以擲幣的辦法來決定。 她取出一枚硬幣,盤腿坐在床上,雙眼緊閉,女佛一樣誠心誠意地占卜著自己的吉 凶。硬幣一拋出手她竟緊張得半天沒有睜眼,當她把眼睛睜開看硬幣時,硬幣是正 面的圖案,她的心激動不已。她又拋第二次,硬幣一出手她的眼睛就急忙地睜開了, 又是一個「正」字。她的身上開始燥熱。可第三次拋出後「背」字出現了,她的心 立刻升起一絲懊喪,但又不甘心,便決定再拋兩次,沒想到後兩次都是「正」字, 她一下子被亢奮的情緒包圍住了,於是她辭去了美容美髮廳的工作來報到了。報到 那天許總就把她領到這間辦公室裡說,這就是你的辦公室。她問具體幹什麼工作? 許總說最近沒有什麼安排,你自己從家裡帶點書報雜誌什麼的看看也行。 陳雪僅用了半天時間就把辦公室裡收拾好了,沒別的事,她就站在走廊上往廠 子各處看,就像看一道風景。好幾次她都看到許總在廠裡出現,有時很忙碌,有時 卻很悠閒。忙碌的時候顧不上看她,悠閒的時候也不往這瞧一眼。她想,也許許總 把自己忘了。想喊,幾次話到嘴邊都停住了。從把她送到這裡,許總就沒再上這裡 來過一回,陳雪既納悶,心裡也不是滋味。第三天上了班不久,樓下開始有動靜了, 只見四五個粉刷工在為小樓刷牆,塗料是絳紅色的,像流出許久的血液,幾乎就是 半天時間,小樓的灰白色由絳紅色代替。 小樓成了一座紅樓。 小樓成了紅樓的第二天,陳雪聽到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響了,聽到許總的聲音她 激動得有點把握不住自己。許總叫她過去,許總要和她談談,許總——她就匆匆地 下了樓,穿過廠裡的那片空地,直奔許總的辦公樓。 陳雪說,許總,你讓我幹啥我好幹呀。 許總說,就是這事兒。 陳雪問,幹啥? 許總說,那樓不是已經刷好了嗎?你就在那紅樓裡做夢,做啥夢由你。每天都 做,我抽空就聽你講做的啥夢。 陳雪笑笑說,許總別拿我開心呢,啥工作都行,我能吃苦。 許總說,就是做夢。做夢就是你的工作。 陳雪見許總說得挺認真,兩眼豎直了,好一會兒才冒出一句話來:真的?! 許總說,真的。 陳雪搖搖頭說,我不會做夢。 許總說,我認為你會做夢,你的工作就是做夢,做不出夢來不行。 陳雪說,白天在那我做不了夢。 許總說,回家做夢來廠裡講給我聽就行。 陳雪再一次地強調說不會做夢,許總沒有和她再講別的,只說你回去做吧。 陳雪的工作就這樣定了下來。她在廠裡的工作就是坐在這間辦公室裡等待,等 待許總空閒的時候用內部電話叫她,這時候她就去對面許總的辦公室裡把自己夜裡 做的夢講給他聽。也就是說,陳雪夜晚在家裡做夢,白天把夢交到許總那裡,就算 是完成了自己的本職工作。許總對夢的質量的要求就是原原本本,不需要任何再加 工。這是許總一而再,再而三強調的。 3 陳雪不知自己該怎樣面對這座紅樓,面對這份工作。夢不是不可以給人講,但 如果要面對一個男人,作為一項工作來對待那將是難以啟齒的事情。再說,夢是要 做就做得出來的嗎?陳雪開始對許總疑惑了,她不知這位許總到底想幹什麼?也許 是自己在決定命運的占卜中出的那唯一一次「背」在作祟吧?陳雪告訴自己,男人 的欲望都是一樣的,沒有欲望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男人,所有的男人你都要提防,不 管他多麼道貌岸然。在這之前,陳雪並沒有認真地去思考過許總到底怎樣,因為自 己和他的接觸畢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因為她在許總身上沒有發現他有啥非分的欲 望,甚至感覺到他平靜如水。現在許總竟一下子對她的夢花費了這麼大的心思,真 不可思議。狐狸的尾巴是一點點露出來的,那些把尾巴藏得很深的狐狸是最兇惡的 狐狸。在許總身上來來回回地探討了一番後,她也對自己檢討了一番。為什麼許總 會瞄上她而不是另外一個女孩,給她粉上一座紅樓讓她在裡面做夢。她對著鏡子認 認真真地看了自己的臉蛋,看了自己的身材,儘管她看過一千次兩千次,儘管她熟 悉每一個細節,這時自己還是懷疑過去是否看得真切。看一遍,看兩遍,現在和昨 天沒有任何細節上的變化,但她認為,昨天以前看到的也許僅僅是表像,而今天是 本質。今天的「本質」審視讓她感覺到自己確實很漂亮,是那種被掩蓋在多少帶有 貧窮或質樸下的美。而這種美和昨天的意義已經相去甚遠,因為它已經被一個有錢 的、道貌岸然的男人感覺到,並開始受到這個男人的引誘。想到這裡,她心中現出 一絲悲涼,她感覺到自己身處的環境是很難控制不被人引誘的環境。 晚上回到家裡,爸媽已經收攤回來了。 媽問,還沒讓你上機器啊? 陳雪說,上了,上車間先打掃衛生,再—— 媽說,行,先有個活幹,騎驢找馬。 爸說,有工作了就好好幹,現在誰能找到長久的工作,都不容易。 陳雪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陳雪一夜沒合眼,白天在辦公室裡折騰的那些東西在夜間又來來回回地攪和著 她,讓她無法閉眼。她從來沒熬過夜,更沒有被這麼難以判定的事糾纏過。早上起 來,陳雪的眼裡佈滿了血絲,眼泡看上去明顯地腫起來了。在起床前,她就作出了 決定——不去上班了,她不想去講自己的夢,更不想面對一個男人講自己的夢。吃 了早飯,爸媽要去街上擺地攤了,媽見她還沒走,就催她快去上班,不然會遲到。 媽說進了廠裡就得守廠裡的紀律。她應著說,今天通知九點半到廠,把爸媽騙走了。 七點五十五分的時候,她再也堅守不住了,想到下崗的爸媽在大街上擺攤支撐這個 家心裡就酸酸的。我也下崗,可我不能靠他們呀,她想。那些東西畢竟是自己想出 來的啊!也許,也許許總根本就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如果真的是自己想錯了,那 丟掉這個工作就太可惜了。再看看表,已經是八點三十五了,這時候去只怕廠裡不 會饒過自己。她覺得這樣也好,如果門衛不讓她進廠她就回來,如果是許總要開除 自己那就更好了,那就等於狐狸自己放棄獵物,我也正好逃離魔掌。想到這,她推 車走出了家門。 出乎陳雪意料,門衛根本沒有問她,廠裡也沒任何一個人問她。她打開自己的 辦公室門剛坐定沒多久,許總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許總讓她過去。接完電話,陳雪 抖了抖精神,她交待自己,如果許總對遲到的事說一個不字,你一定不要求他,轉 身就走,你一定要轉身就走!出了辦公室的門,陳雪很認真地看了看天,心裡說, 天真不錯! 許總讓她坐下,然後問,做的啥夢講給我聽聽。 陳雪說,我沒做夢。 許總說,噢,沒做夢。 陳雪說,對。 許總說,因為想做夢夜裡沒有睡著,一夜都沒睡著。 陳雪說,你怎麼知道我沒睡著? 許總說,你的眼泡都腫起來了。 陳雪一驚,抬頭看看許總,見許總正看著桌面,根本沒有把目光盯在她身上。 她想,他什麼時候這麼快看見我的腫眼泡的呢? 許總說,你在為你的工作發愁,因為你從來沒幹過這樣的工作。過幾天就會好 的。 陳雪說,我不會做夢! 許總說,做夢是不要人教的。 陳雪說,我根本就不想做夢! 許總說,做夢也不是你想不想的事兒。好了,回你辦公室休息去吧。 陳雪聽了這話,趕忙逃了出來。 4 陳雪一回到自己辦公室裡精神像遭到強烈地震似的倒塌了。她感覺步子很重, 身子的各個部位都開始隱隱地痛,耳朵裡不時地能聽到關節嘎叭嘎叭的斷裂聲。她 無法再支撐下去,艱難地挪到書櫥後的床前,一仰身倒在了床上眼睛澀得再也睜不 開了。等她醒來,辦公室裡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就慌了,忙摸著去拉燈,手 摸著牆壁開關又停了下來。她想,不能開燈,這時開燈別人會怎麼想呢?於是她悄 悄地把門打開一道能容自己過去的空,側著身子出去後又輕輕地把門帶上了。在門 口,她往廠院裡看了一圈兒,除許總的辦公樓梯口和車間門口有燈,別處靜悄悄的 什麼也沒有。她小心翼翼地下樓,生怕弄出點動靜來。繞到大門口,見傳達室的燈 亮著,她就在暗處停下了。她現在開始擔心門衛老頭會怎樣看她,如果他問別人都 走了你為啥到現在才走該怎麼回答。是啊,該怎麼回答?就說許總讓自己加班了。 加班幹什麼?幹什麼呢?她這才想到幾天來還真沒問過許總的廠到底是幹什麼的。 再往下想,她沒有再好的應付辦法了,就告訴自己,別管他,只管走就是了。到了 傳達室跟前,她發現門衛老頭正在屋裡忙飯,就趕緊幾步走了過去,很慶倖,邊門 不僅沒上鎖,還閃著空,她像一隻靈動的貓一樣一側身竄了出去,離大門有十多步 遠她終於舒了口氣。她又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竟把自行車放在廠裡忘推出來了, 猶豫片刻,她決定回去推自行車,就轉身往大門走去。到大門口,她站在邊門往裡 喊,大叔,大叔,我推自行車。老頭聽見喊聲出來了,看看她說,是你呀,這麼晚 了推啥車?她說,我下午跟車出去的沒騎車,這才趕回來。老頭說你去推吧。老頭 這麼一說,陳雪倒很感激他,也覺得原先想得這麼多很可笑。她裝作悠閒地把自行 車推出來,很從容地和老頭打了聲招呼便急匆匆地往家趕。 大街上已是華燈初上,用過晚餐的人們已經來到大街上散步,還有許多人和陳 雪一樣像歸巢的鳥兒,匆匆地往家裡奔。對自己的這座城市,和城市之夜她太熟悉 了,特別是這一年多,她在美容美髮廳裡有時要呆到晚上十一二點才回家。不管她 對自己在這座城市裡的處境有多麼厭惡,但城市每天的信息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她撲 面而來。城市的夜是大酒店的,是酒吧的,是洗浴中心的,是娛樂城的,也是美容 美髮廳的。自己在這些地方工作,可這些地方不屬自己。在城市的名單中能找到 自己的名字,可城市裡屬自己的那一塊僅僅是和父母一起擁有的一處寒酸的家境。 她還能感覺到自己在寒酸的家境中做出的夢才是夢,夢是什麼?夢是只有睡著後才 到來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夢話是睡著後的囈語,夢幻是睡著後的離奇遭遇, 夢境是睡著後的幻象,夢想是睡著後的妄想,夢魘是睡著後的壓抑,夢寐是睡著後 的癡心妄想,夢是夢鄉田野裡的莊稼,有蓬勃蔥郁,有衰老枯萎。想了這麼多,陳 雪感到胸被什麼堵住似的。我這輩子怎麼和夢貼得這麼近啊!還有,姓許的男人為 什麼會逼著我為他做夢呢? 爸媽已經吃完飯休息了。 媽聽到女兒的開門聲很關切地問,今兒咋來得這麼晚? 陳雪說加班了。 媽說,累點就累點,別人下班你就把車間打掃得乾乾淨淨,別讓人家說閒話。 陳雪說,媽,我知道。 媽說,給你留著飯呢。 陳雪聽了媽的話心中一熱。她到餐桌上把紗布掀開,一碟炒肉絲只從邊上動了 很少一點,另一碟鹹菜倒是被吃下不少。爸媽為了她每天都在從自己的牙縫裡擠下 東西來留給她。自從她對世界有了自己的分辨能力以後,就感覺到爸媽給她留下的 東西越來越難以下嚥。她站在餐桌前兩眼死死地瞪著那盤炒肉絲,眼眶像泉一樣漸 漸地溢滿了淚水。 媽媽好像發覺了陳雪沒有動靜,就問,你怎麼還不趕快吃飯?吃過了嗎? 陳雪把思緒收回來,說,媽,往後不要給我留這麼多菜,都夏天了,吃不了就 壞掉了。 媽說,就留那一點兒,你能吃完。 陳雪說,媽,別給我留帶肉的菜,我不喜歡吃。 媽說,你這孩子,別跟她們學減肥什麼的。咱是出力的,沒油水身子受不了。 5 吃完飯,陳雪決定儘早睡覺,她想今晚無論如何該做一個夢,隨便做一個什麼 夢,明天講給姓許的聽。他愛聽就聽,不愛聽隨他去。躺在床上,陳雪還是考慮了 一下夢的內容,考慮來考慮去,她還是選擇了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一件事。去年情人 節那天她正在美容美髮廳裡為一位客人洗著頭,不經意間她透過玻璃窗向大街上看 了一眼,正好看到速遞郵車上一位郵遞員捧著一束玫瑰下車往美容院美髮廳裡走來, 郵遞員進門問哪位是陳小姐,一位小姐指給郵遞員說,喏,那位。郵遞員走到陳雪 的面前給她說,陳小姐,祝你永浴愛河,真情永遠!說完,他把那束玫瑰遞到已經 變得傻呆呆的陳雪面前。陳雪無奈地接了下來。正當她為這束玫瑰不知所措,從單 間包房裡走出另一位衣衫不整的陳小姐。陳雪看到這位陳小姐邊走邊用手機和什麼 人通著話,她的嗓音張揚得恐怕這世界會拉下一個知情人似的。她對著手機叫著 「我也愛你呀,讓我們永浴愛河呀」什麼的。她走到陳雪面前問道,陳雪,哪位先 生給你送的九十九朵玫瑰?陳雪搖搖頭。她說,噢,那好吧,請你把它給我吧。陳 雪不由自主地把玫瑰交給了她。她接過玫瑰後又對著手機說,你都看到了,沒想到 吧?你這一束玫瑰送給了兩位陳小姐。說了,她把玫瑰舉起對著窗外搖著,嘴裡還 對著手機說,讓我吻你一下,拜拜!陳雪和所有大廳裡的人明白過來了,都往窗外 的大街上瞅,大街的路邊停著一輛黑色的奧迪車,一位戴著墨鏡的男人正在向手舉 玫瑰的陳小姐揮手。隨著陳小姐的再見聲,那輛黑色奧迪車開走了。這時整個大廳 裡的人像剛剛緩過氣來似的,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陳雪想把這個真實故事當作夢 講給許總,她想,或許許總會很高興的,因為這個故事帶著很強的戲劇性,任何一 個人聽了後都會感覺好玩兒。可是後來陳雪又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決定。曾經有好大 一會兒,她想說服自己把裡面的人換個名字,結果連這個做法她也不願意。她想這 畢竟是自己的一個傷痛,不管那束玫瑰有多麼肮髒,但它在自己的心裡留下的是一 道清晰的刀痕。世界上有誰會拿自己的傷痕給自己開玩笑呢? 那麼,給許總講一個什麼夢呢? 直到淩晨四點多,陳雪再也熬不住睡著了。睡著後也沒有一絲夢走進來,因為 她已經是極度地疲憊,睡著了,就睡得香,睡得死。六點半多一點,鬧鐘響了,這 是爸媽出去進貨特意為她定的鬧鐘。她醒來了,昏昏沉沉,腦裡像裝進了一盆漿糊。 她看著時間在一點點地逼近,只好硬撐著起了床。在鏡前為自己梳理時,她第一次 看到自己的臉蒼白得沒有一丁點兒血色。 陳雪往廠裡趕,往廠裡趕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心中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數。 陳雪一遍遍地問自己,我今天該講一個什麼樣的夢呢?直到在辦公桌前坐下來 她還在問自己。 九點多鐘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聽到電話鈴的響聲陳雪的腦袋就像要炸開。接完 電話,她開始去許總的辦公室,那腳步,就像是去赴刑。到許總辦公室坐下,心裡 也沒有一點底,她想等許總來問自己,可許總還是埋頭處理著事務,好像根本就不 知道她已經來了。她的心裡開始發急,就抬著眼皮看著許總,好久許總才抬起頭來, 就在這刹那間,她把眼皮又垂下了。許總微微地笑了笑,這笑她感覺到了。 許總說,今天有好夢了吧? 陳雪張口回道,有,有。在一條大路上,一輛汽車撞了一輛汽車,撞,撞得頭 都癟了。她說得太緊張了,更不知道為啥一下子就胡亂謅出了這麼一段兒。想到這 是胡謅的,心裡更慌。 許總問,你以前見過汽車相撞嗎? 陳雪搖搖頭。 許總說,你想像一輛汽車撞一輛汽車是啥樣子? 陳雪說,就是兩個人走得頭頂頭。 許總說,一輛汽車的車頭如果碰著了另一輛汽車的車後尾叫撞嗎? 陳雪低聲道,我,我不知道。 許總說,我夜裡也做了個夢,夢見你一夜都睜著眼,光在那裡胡思亂想,就是 不去做夢,就像一個不好好幹活的工人,人在車間,卻一點活都不幹。 陳雪說,我,我,我想做了,我做不出來。 許總說,對呀,你做不出來剛才講的是什麼?那不是夢,是坐在太陽下胡謅八 扯不是? 陳雪說,我——她剛吐出一個字就被許總打斷了。 許總說,如果我讓你去車間幹,你整天在車間裡用紙給我糊產品,我這個廠還 能生存嗎?夢就是夢,夢不用你添油加醋。你做了夢,不管什麼夢,你原原本本地 說給我聽,就這些。 陳雪說,許總,我,我想做夢,我做不出夢。我想—— 許總說,一個人怎麼能做不出夢呢?能!你不是最喜歡做夢嗎?我聽過你好幾 個夢了,哪一個都很精彩。 陳雪說,那我回去再做。 許總說,你肯定能做得出來。 6 下班出了廠後陳雪本來想往家趕,她想趁早回家做飯,爸媽收攤回來後就省得 再動手了。車騎到半道上她卻不由自主地改變了方向,鬼使神差地想去美容美髮廳 看看,而且騎了一段路後,她想看看這個曾經工作過的地方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是 啊,自己畢竟在美容美髮廳工作了一年多,一年多來說不上感情,但在那裡還有兩 三個說話的朋友,程永紅,阿蔚,阿冉。她知道她們每個人都有過暗中接客的經歷, 但她們對始終堅守的陳雪都很敬佩。陳雪在她們跟前算是個知識分子了,她們有的 才上完小學,有的初中沒讀到頭,可陳雪和她們的生存環境沒有什麼兩樣。陳雪在 一年多的工作中為她們講了自己許多的夢,那些夢是那麼美好,美好得讓她們羡慕。 出來一周多了,不管怎麼說也該去看看她們。 到了美容美髮廳,程永紅、阿蔚、阿冉她們真是一陣驚喜。除阿蔚閑著,其他 人正忙著為客人服務。阿蔚手搭在陳雪的肩上,親昵得不得了。 阿蔚說,我還以為你這大學生淘大錢把我們姐幾個忘了呢。 陳雪說,咋會呢?我這不是來了嗎? 阿蔚說,走,我陪你到後面休息室坐會兒。 陳雪說,那怎麼行,等會要來客人呢? 阿蔚說,唉,今天倒運,一下午到現在沒有一個客人要我服務的。反正沒事。 阿蔚說著就把陳雪往後面休息室帶,陳雪只好跟她去了。來到休息室,兩人像 往常一樣,往床上一躺,就開始聊起來。 阿蔚問,陳雪,你到底幹啥工作? 陳雪說,在廠裡。 阿蔚問,車間裡的活累不累? 陳雪說,不在車間幹。 阿蔚問,不在車間幹在哪幹? 陳雪說,辦公室。 阿蔚一下子坐了起來,說,辦公室秘書?你行啊你。說了後就神秘地笑了。才 去就做了辦公室秘書。陳雪想給她解釋,但她卻不容陳雪解釋。她接著說,我早就 猜著了你有這一天。你別看那位搶你玫瑰的陳小姐整天把臉上抹得粉嘟嘟的,她怎 麼和你比。唉,我說,你稍稍地施一點淡妝那氣質就出來了。 陳雪說,阿蔚,看你臭嘴,你想哪去了?我才不幹秘書呢!我不是秘書! 阿蔚疑惑地說,不是秘書又是啥? 陳雪說,不幹啥。 阿蔚說,不幹啥?做夢養著你? 陳雪說,做夢。說完,她又覺得不該說的事,自己還是說了。她又重複了一句, 做夢。 其實阿蔚並沒有聽懂做夢是啥意思。她說,別蒙我了,你說那傢伙對你怎麼樣? 陳雪說,我也不知道。 阿蔚說,一個男人對你好不好怎麼能不知道?他沒送你一點東西?沒對你動過 手腳?比如說,他不讓你幹一點兒活。 陳雪說,他沒送過我東西,更沒動過手腳。他只讓我做夢。 阿蔚臉一皺,重複說,做夢?他先讓你做夢? 陳雪突然升起一股要說的欲望,就把這多天來的經歷全說了。 阿蔚說,噢,我明白了,你看我說得對不對。這種男人既然什麼工作都不讓你 幹,還為你建一座紅樓專供你做夢,說明這個男人對你愛得很深。有一種男人就是 這樣,他不像其他男人拿出錢來往你胸口一掖,把你內褲扒開就幹,幹完了提起褲 子就走。你想想,我們女人這個時候能怎樣,像死豬一樣隨他去。唉——她放低了 聲音說,和我幹的那幾個男人都是這樣,他們就像是憋了一泡尿,掏出來撒完就走。 我敢說,那個傢伙很有情調,他對你很鍾情,你沒看得出來? 陳雪兩眼木訥地盯著阿蔚一句話也沒有。 阿蔚接著說,早晚有一天,就像桃子成熟了,即使你不摘它也會落下來。到那 時他要,你就自然地給他,那種感覺,嗨,那種感覺。你那兒會整天癢得不得了, 一會兒沒有他都不行。 陳雪猛然醒來似的,說,你—— 阿蔚噗嗤一聲笑了,那笑容怪怪的,有一點甜味,還有一點神秘。阿蔚說,早 一天,晚一天,到那時他才不會再讓你做夢呢,他把你的夢全變成真事兒。我的天 哪,你真幸福! 陳雪生氣了,說,你幸福你去。 阿蔚說,真的! 7 陳雪對阿蔚的說法儘管很惱火,但她還是覺得阿蔚說得有道理。許總一定不是 那種見什麼桃子都吃的男人,他從栽樹開始,而且看著桃樹長大,開花,結果,一 直到桃子自然成熟。這時候的桃子味道也許特別的好,像蜜。不管什麼時候摘都可 以從從容容,因為這整棵樹都是他栽的,還需要問樹上的哪一枚桃子是他的嗎?都 是他的!想到這裡陳雪有些恐慌,眼前就出現了許總那鄙劣的嘴臉。晚飯擺到桌上, 只拿兩眼瞅著,卻沒有一點食欲。她就這麼一個人在飯桌前坐了有一個多小時,最 後還是一點飯沒吃就上了床,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幾天來這是陳雪第一次這麼早早地入睡。 她在辦公桌前坐得腿腳有些發漲,腰也開始酸痛,就到櫥後的床上躺下了。透 過窗子看去,窗外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她數著,一片,兩片,三片,全是大片大 片的雪花。於是,她感到周身冰涼涼的,是那種徹骨的寒氣,手就不由自主地將被 子拉到了身上,漸漸地身上的寒氣開始消失了。這時,她感到腳頭的被子在動,動 了幾下又不動了。再過一會兒,身下的被子開始動,被子就像飛毯一樣飄了起來。 一片烏雲飄過來,一下子把她包裹起來。烏雲變成了重重的身體,壓得她喘不過氣 來。她開始掙扎,掙扎中一個硬梆梆的東西就插入了她的身體。她尖叫一聲,腰部 一用力,坐了起來。屋裡漆黑一片,什麼也沒有。她感到自己的私處火辣辣的,就 用手捂住了。 這時黑暗中傳來媽媽的問話,你怎麼啦? 接著是爸爸的問話,你做夢了? 陳雪立即醒悟過來,連忙回道,是貓,有一隻貓在叫。 爸爸說,瞎扯,哪有貓叫。是你在叫。 陳雪說,是我在叫?我沒叫。 爸爸說,不是你叫是誰叫? 陳雪聽到爸媽的房間裡有了動靜,很快這動靜由遠及近,來到自己的房間門前。 房門被推開了,陳雪在暗夜裡看到媽媽走進了自己房間。媽媽幫她打開了燈,燈亮 了,房間裡一切依然。當媽媽向自己床前走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手還捂住私 處,便慌忙抽開放在了一邊,臉上出現略帶驚恐的羞色。 媽坐在床沿上問道,白天看到什麼了? 陳雪搖搖頭說,沒有。 媽說,聽別人講嚇人的事了? 陳雪依然搖搖頭說,沒有。 媽說,不可能。小孩子都這樣,白天看著什麼聽著什麼就往心裡去,一到晚上 就出來了。 陳雪說,真的沒有。 媽說,沒有,沒有。白天人家講嚇人的事你就貪聽,聽得心裡癢癢,可這會兒 出來了不是?你們這些孩子啊,什麼都稀奇。嚇壞了吧? 陳雪說,媽,沒事兒。 媽說,往裡去去,媽在這陪你睡一會兒。 陳雪說,媽—— 媽說,往裡去啊。 陳雪說,媽,真的沒事兒。你回去睡吧,明兒還得趕早。 媽說,好好好,你不怕就自個兒睡吧,要是害怕了就喊媽一聲。說完媽媽回自 己房間去了。 媽媽一走,那驚恐的感覺立即又向陳雪襲來。看看自己本來就狹小的房間,現 在好像又被一種無形無狀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塞滿了,由於這種東西的充塞,她感 覺整個身體都受到了擠壓。特別是自己那私處火辣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仿佛那裡 剛剛被沖攪一番,她慌忙把內褲褪下想看個究竟,看了好一會兒,結果那裡什麼異 樣也沒有。 夢就這麼來了! 陳雪再也無法入睡,她就這麼坐著。那片烏雲似的東西在她的眼前飄來飄去。 那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樣子?她一遍遍問自己,可不管她怎麼想像,就是得不到那個 男人具體的樣子。後來,她開始設想這個男人的細節,他方臉,高大健壯的身子, 他——那不就是他嗎? 陳雪罵道,你這厚顏無恥的東西,你是披著羊皮的狼!看你道貌岸然,你還是 對我下手了啊!罵著罵著,兩行淚就流了出來。 8 許總說,你今晚做夢了,快講給我聽聽。 陳雪說,沒做。我夜裡睡得死,什麼夢也沒做。 許總搖著頭笑了。 陳雪說,我真的什麼夢也沒做。 許總說,女孩只要做了夢,眼珠就會像黑葡萄似的發亮。 陳雪聽了立即眨了幾下眼睛,珠兒也轉動了幾下。眨眼睛轉眼珠她還是感覺不 到自己的眼珠是不是像葡萄一樣發亮。 許總問,你感覺出來嗎? 陳雪說,我沒有。她的口氣顯得有點硬。 許總說,你不可能沒有感覺。你做不做夢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陳雪說,沒做就是沒做。她想好了,如果他跟自己過不去,自己轉身就走,所 以就用了這樣的口氣。 許總說,夜裡做了惡夢,夢中你受到了驚嚇。 陳雪聽了一愣,說,你——,你字剛出口,她立馬感覺沒有控制住自己失態了。 也就在這時,她打起了精神,抬起頭來面對著他,她要看看他到底是一副什麼樣的 嘴臉。 許總笑了笑,說,你今後來這裡就要像現在這樣,不要老是低著頭,像過不去 年關的樣。我不喜歡別人在我跟前低著頭,特別是女孩子。大家都一樣嘛,我又不 是吃人的老虎。 許總這麼說,陳雪反而又沒了底氣,頭不由自主地又垂下了。 許總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願意講出來,但我想聽你今天的這個夢,這夢 肯定很不錯。 陳雪在心裡罵道,流氓! 回到紅樓,陳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會兒倚著桌子站一會兒,一會兒又到床 上坐一會或躺一會兒,從床上起來又到桌前的椅上坐著,趴著,不耐煩了又起來轉。 轉來轉去,她深信夜裡發生的也許不是夢,是真實的一切,不然他為啥一口說出那 是一個惡夢呢?她想得很累,幾次想在床上躺下睡一會兒,自己就提醒自己不能那 樣。夜裡發生的事就是在這個辦公室裡,他會像一塊烏雲一樣從廠子空地的上面飄 過來,進入紅樓突然地撲到床上,說不定哪一會,只要我睡著的時候都有可能。我 睡著後所有的防線都沒有了,我將由著他宰割。 陳雪深信姓許的很快就要到來,她也準備好了,要看看他到底會對自己怎麼樣? 許總沒來! 隔了一天,只隔了一天,陳雪還是把這個夢給許總講了,因為這兩天的深夜裡 做的還是那個夢。她想我給他講出來,看他怎麼著我。 許總聽了很高興。他說,你能做出這樣的夢,都夏天了做冬日裡的夢。雪,窗 外大片大片的雪。那個男人是什麼樣子? 陳雪說,我看不清,他就是烏雲的形狀。 許總說,我知道是烏雲的形狀,你醒來後一定假想過這個男人,你認定這個男 人應該是某一個人,是不是這樣? 陳雪說,是。 許總說,是誰? 陳雪說,是個流氓! 許總聽後笑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停止了笑聲,他說,你,看你恨的,要給你 一把刀你能把他的皮剝了。 陳雪說,是,把他的皮剝了。 許總說,你走吧,等會兒說不定我也能想出來這個男人是誰。 9 陳雪始終在等待著許總來紅樓裡,如果他來了就和他拼了。她在地攤上買了兩 把刀子,全都打開來,一把放在辦公桌上用報紙蓋著,一把放在枕頭下,她試過好 多次,只要受到攻擊,順手拿出來是很方便的。 許總沒有來,也就是說,自從他把陳雪送到這裡以後到如今他一次也沒來過。 陳雪每晚都做夢,什麼樣的夢都有,做了夢她就如實地講給許總,這樣一直持 續十多天。 有一天,陳雪告訴自己,許總並不是自己原來想像的那樣。原來那樣想也許是 自己錯了。平穩地生活就給了她一種幸福的感覺,類似於如蝶般飛翔的夢也出來了, 這種夢往往不易把人驚醒,也就特別的完整。她每天夜裡在家做夢,上午的某個時 候給許總去講,講完後回到紅樓她就閑著讀報紙雜誌。 陳雪這段日子裡的確很幸福。 許總這段日子裡也很高興。 就在許總特別高興的時候陳雪再也做不出夢了。 許總依然是每天上午空閒的時候打電話叫她過去,陳雪沒有夢,但她不能不過 去,每次都是心懷歉疚地過去,回來後更加忐忑不安。好像一個優秀的學生偶爾一 次沒完成作業怕受到老師的批評。 陳雪站在許總的桌子對面,紅著臉說,對不起,今天我沒做出夢。真的,沒做 出夢。對不起! 許總就笑笑,什麼話也不說。 幾天後,許總每天又總是問,睡著了嗎? 陳雪說,睡著了。 許總問,睡得香不香? 陳雪說,香。 許總問,你知道自己為什麼睡得這麼香嗎? 陳雪搖搖頭。 許總說,你想想。 陳雪就站著想,想了一會兒,說,我睡了,就是沒有夢。睡覺前我也叮囑自己 做夢,可一睡著了自己就沒有夢了。 許總說,睡著了就該有夢,你不是頂喜歡做夢的嗎? 陳雪說,我是喜歡做夢。 許總說,你這年齡是最愛做夢的時候。 陳雪越來越感覺對不住許總,她告訴自己,許總讓你來就是讓你做夢講給他聽 的呀,你怎麼能這麼不爭氣呢?特別是開過工資以後,她這種自責的心情越來越強 烈,因為許總給她開的工資不是原先說的四百多,而是正好五百。五百,什麼事都 不讓你做給你開了五百,你對得起誰呢?她希望許總能狠狠地教訓自己一下,這樣 也許能把夢找回來。這樣想的時候許總還真的發火了。 許總說,那紅樓就是你的車間,你在車間裡就該像工人一樣拿出產品。你的產 品是什麼? 陳雪沒吱聲,在心裡說,你狠狠地訓吧,該訓! 許總猛然站起,兇惡地問道,你的產品是什麼?你給我說! 陳雪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嚇懵了,她打了個寒噤,把頭垂下了。 許總重複道,你給我說! 陳雪說,夢! 許總說,好,既然你知道是夢就好。你是我的工人,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 麼! 陳雪有好幾次都想編一個夢給許總講,但是一到許總面前就做不出來了。她知 道許總討厭假夢,她也深信自己的假夢是瞞不住許總的,況且那樣做也對不起許總。 自從自己的廠子倒閉以後,這多年來為了工作一直是四處奔波,對待每一份工作她 都是認真的。有時她看到眾多無業的女孩那不顧一切的瀟灑,同時她也看到她們的 背後是血的代價,自己的處境是決不允許自己想入非非的。她開始尋找自己做不出 夢的原因,可不管她怎麼思考也難以說出個所以然來。 陳雪這樣想著的時候夢還是做不出來,而且開始失眠,晚上睡不著,白天到了 紅樓的辦公室裡也睡不著。睡不著怎麼能做出夢來,她就服用安眠藥,起初一粒安 眠藥就足以讓她睡上一夜,過了兩天就需要二粒,可服到三粒也做不出夢來的時候 她感到惶恐不安。她想不能再服用下去了,這樣會毀了自己。她瞭解一個人對藥物 的依賴會產生什麼後果,於是她一下子把安眠藥斷了。斷了藥後,她一直處於一種 極為恐懼的狀態之中。在這種狀態下,夢來了! 在她的夢裡,有一個人一閃而過。 僅僅就這麼一個稍縱即逝的夢讓陳雪重新燃起希望。儘管她給許總講完這個夢 就用了一兩句話,但她的心情卻難以言表,好像自己跌落在大海中突然遇到了一截 漂到自己面前的木頭,又好像自己在漆黑的深井裡突然從井口落下了一根繩子,她 抱住了,也抓住了,抱得死緊,抓得死緊。她要按許總的吩咐弄清這個一閃而過的 人到底是男是女,在什麼地方,又往哪個方向跑的。她堅定信心決不能讓許總聽到 半拉截子夢。 10 兩天過去了,這個夢沒有出現,第三天上午陳雪從許總辦公室裡回到紅樓自己 的辦公室後,感到有些疲倦,就到櫥後的床上躺下了。在她入睡後不久,夢出現了。 那個人身影一閃,快要消失的時候陳雪跟了上去。那人走路無一點聲息,像飄 著一般。很快一堵紅牆擋在了那人的面前,那人回頭朝陳雪瞅了一眼,一臉詭譎的 笑容,而後竟直朝牆走去,到了牆跟也沒停步,身子竟遁入牆中消失了。陳雪走到 牆跟前停下,發現絳紅色的牆上生著黴斑,沿著牆面往上看,牆的最上端被大團大 團的陰雲鎖住了。很快,那大團大團的陰雲化作了黑石塊兒紛紛地落了下來,她一 驚,從夢中逃了出來。 從夢中逃出來的陳雪由於緊張而氣喘吁吁,身上全是虛汗。她認真地把夢中的 一切作了回憶,每一個細節都是那樣清晰。她算計了一下時間,從開始入睡到從夢 中醒來大約不到一個半小時。平靜下來以後,遺憾也來了,她沒有弄清這個人到底 是男人還是女人,更不知道絳紅色的牆裡到底是什麼。她恨自己不該停下來,但她 又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像那人一樣遁入大牆內。這點遺憾並沒有影響到她的興奮,她 抓起內部電話要通了許總的辦公室。這是她一個多月來第一次用電話和許總說話。 陳雪說,許總,來了。那人—— 許總說,你慢一點,慢一點,那人怎麼了? 陳雪說,就是那個一閃的人。 許總說,一閃的人,我,噢,我知道了,一閃的人怎麼了? 陳雪說,剛才在我夢裡又,又遇見他了。 許總問,男的女的? 陳雪說,我沒看見。 許總重複道,沒看見? 陳雪說,我看見他從一面紅牆上穿了過去。 許總說,好! 陳雪接著說,紅牆高得和雲連接著,雲,雲是陰雲。雲變成了黑石頭。 許總說,黑石頭? 陳雪證實說,是黑石頭。黑石頭就像雨一樣落了下來。 許總問,落了下來?落在什麼地方? 陳雪說,黑石頭落下來我就醒了。 許總說,嘿!你—— 陳雪說,許總—— 陳雪喊過許總又不知下面該說什麼,就握著聽筒呆呆地等待著。 僵持了好一會兒,許總說,你怕什麼?啊!你說你怕什麼?不就是個,不就是 個夢嗎?你怕什麼啊! 陳雪說,對不起,我不跑了。下石頭雨我也不跑了。 陳雪聽到對方把電話叭地掛斷了。她的心隨著叭的一聲也在加速跳動不止。她 在心裡說,這依然是一段半拉截子夢! 在以後的幾天裡,這個夢又來臨幾次,每一次都是在大牆下停住了。只不過有 時能看到有黑石頭落下,有時沒有。就在陳雪對這個夢感到絕望要放棄的時候,她 終於把自己的身子遁入了大牆內。她看到大牆內一片廢墟,沒有任何生命出現。可 搜尋了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沒有再見到那個人。等她想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大牆 圈著的是一個圓井,牆已經變得堅硬無比,她往牆上撞了一次又一次,撞得自己頭 破血流了才從夢中驚醒。 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是許總叫她。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出了紅樓往許總的辦公室 走去,在通過廠裡的空地時,她用餘光看了看周圍,車間裡的工人依然用神秘的眼 睛看著她耳語。 陳雪給許總說,我進去了,進去就再也沒出來。裡面是一片廢墟。 許總問,那人呢? 陳雪說,總也看不到他,他可能藏得很隱秘。 許總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陳雪說,是男的。 許總問,你看見他了? 陳雪說,沒有。 許總說,沒有你怎麼知道他是個男的,假想的吧? 陳雪說,不!我肯定他是個男的。 許總說,他在引誘你? 陳雪搖搖頭,又點點頭。 作者簡介:郭寶光,江蘇省甚具實力的作家。在各類文學刊物上發表作品上百 萬字,並有多篇作品獲獎。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