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夜裡的我不流淚 鍋子 我覺得沒勁。全世界的人都在流淚卻都不知道為什麼而流淚。 那就戴頂金帽子,如果能打動她的心腸;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為她也跳一跳, 跳到她高呼:「情郎,戴金帽、跳得高的情郎, 我一定得把你要!「 ——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 一 逆風穿行於沒有什麼人的街道上,路燈像黑夜中佇立著的蠟燭。 我戴著絨帽,穿著一件大概連颱風都能擋住的圓領罩衣,領子上圍著圍巾,走 在街道上。 今天是元旦,這條本該人流如織的商業步行道居然很寥落,路燈的影子比人影 還多。時間還早,並非深夜。路兩邊建築物的窗戶裡燈光閃爍,這說明所有的人都 還沒有想到要睡覺,霓虹燈不停變幻著顏色好像陽光下的魚鱗。 我的目的地是RAJAM 俱樂部。 二 進入俱樂部的大門,我就用小紙條將兩隻耳朵堵了起來,這可以讓我在進入俱 樂部後還能保持冷靜。 可是我當然不是來這裡尋找冷靜的。 沒多久我就看到躲藏在角落裡穿著一身黑色皮裝的Jack. 他也看到了我,遠遠 地向我打招呼,嘴咧開得像個黑洞一樣。 我走上去,他伸出手掌與我來個空中接力。然後就急不及待地問東問西起來。 我耳朵裡塞著紙條,連四周如此強烈的聲浪都聽不清,更別說他的喋喋不休了。我 猜想就算我耳朵裡沒那玩藝兒,我也不會知道他在說什麼。俱樂部不是噓寒問暖的 好地方,俱樂部是用來玩的地方。 一道強烈的追光正好打中Jack的臉,他被突如其來的強光迷了,眼睛眯縫成一 條縫隙。我心裡說這是我的老同學啊,比以前更瘦了,臉色也越來越蒼白,而這慘 白的皮囊下襯著一副高聳著的顴骨。正如他所言,要找他根本不需要電話預約,每 晚九點至淩晨兩點間到RAJAM 俱樂部盥洗室旁的角落來就行。他在這幹活賺錢,不 是侍應生,他是賣搖頭丸的。他說如果有一天晚上在這裡沒找到他,他要麼就是生 大病,甚至可能死了,要麼就是被抓進局子裡去了。 Jack終於發現我耳朵裡塞著紙條,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麼。於是他將頭湊在我耳 朵邊上,像一個同性戀者那樣摟抱著我,以至於被邊上的人誤會,甚至還有個傢伙 放肆地在我臀部上捏了一把。 Jack將我耳朵裡的紙條稍微拉開一點,於是那巨大的聲浪像是開了瓶的汽水裡 的泡沫一樣往我耳朵裡湧來。Jack大聲叫著:「哥們,到這兒來是找我的還是來玩 的啊?我們可是很久沒見啦?你混點什麼啊?」 我也咬他的耳朵:「來看你和到這來玩相抵觸嗎?」 Jack哈哈哈地大笑著,那笑聲鑽入我耳膜,弄得它直發癢。Jack似乎沒有變過, 還是如以前那般多血質性格。人的性格其實是很難變的,就像一個塑料娃娃,你再 怎麼折騰它,只要這塑料娃娃還有手有腳有頭,那它的質地還是和出廠的時候一樣 ——塑料的。 我又咬向Jack的耳朵,叫道:「喂,兄弟啊,你的藥怎麼賣?賣我一丸吧!」 Jack沒聽清,哈哈地笑著,做了個要我再說一次的表情。我就使出吃奶的勁頭 在他耳朵邊又吼了一次。 這次Jack聽清了,他不再笑了,緊緊摟抱著我的手逐漸鬆軟下來,瞪大著眼睛 看著我。 我將紙條重又塞進了耳朵,於是這個世界又安靜了。我看著Jack誇張的面部表 情,覺得依然還是那麼的熟悉,仍是像當初一起讀書時他吃驚地告訴我隔壁班級有 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時的樣子,那時他還結巴著說那個女孩看上去就像奶油一樣 可愛而純潔。Jack的面容改變不少,比少年時蒼白了許多,顴骨也高了很多,他那 時候不穿這身黑色皮衣,可是不論怎麼變他臉上的神情還是依然如故,這讓我覺得 有點開心。 Jack開始搖動他的手,他的意思是不能賣給我他的貨。而後他又摟抱住我拉去 我耳朵裡的紙條,問我怎麼了。 聲浪像汽水泡沫又一次湧入我的耳朵。 我跟他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今天來這是玩的。當然我不是第一次來這裡,我無 非是想玩得更快活些。 Jack問我:「喝酒了?」 「沒!」我回答道。 「我自己從來不吃藥丸的,怕會上癮。沒好處的。」 「我知道,我不會上癮的,我就是偶爾玩一次,別弄得這麼當真,只是一次, Jack你不賣給我我就去問別人買,Jack你這樣可很不稱職,要被同行笑話的。」 Jack苦笑起來,說道:「兄弟啊,這行當挺沒趣的,像貓頭鷹一樣。不過很刺 激。」 「刺激?刺激的事情會沒趣?」 「哈哈,刺激多了就沒趣,可是還是刺激。像打針一樣,打多了就不怕疼了可 是生病了還是得去打。」Jack重新笑了起來。而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用錫紙包著 的藥丸。他將藥丸塞進我手心接著說道:「這是粉紅色的,比藍色的要帶勁多啦。 既然玩也玩了,就玩得high一些。這顆送給你,咱們是兄弟,給我錢我可不幹!哈 哈。」 我掙脫開Jack的摟抱,回頭向舞池中望去。那裡人影攢動,大家都在跳著叫著, 好像每人腳下都安裝著彈簧。我回過臉來,將錫紙打開,粉紅色的藥丸像是粒糖。 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分開一半,另一半用錫紙包起還給了Jack道:「我只要半顆就行 了,我可不想上癮。兄弟謝謝你了。」 「什麼話,不過以後別為這事情找我啦。」 「嗯!」我吞下藥丸。「我先下去玩了,你慢慢做生意,OK?」 我伸出手掌,Jack和我來了個空中接力,似乎又回到了讀書時我們一起打籃球 的時光。那時候如果我和Jack有一次漂亮的配合,我們就這麼幹。我還塞著耳朵, 聽不見這次手掌間的接觸聲,但是分明有一記清脆的「啪」聲迴響在我的腦海。 才一小會我就似乎感覺到了點藥力,那半片粉紅色的藥片即將發作,我覺得身 體有點發飄。Jack已經去忙他的生意了,我一個人向舞池走去。我感到自己行走時 步伐的堅定與強悍,似乎所有的人會停下他們的舞步看著我款款步入他們中間。我 以一個非常曼妙的動作幹淨利落地拔下塞在兩耳中的長長的紙條,輕蔑地將它們丟 棄,於是,巨大的汽水聲浪一湧而入立時將我淹沒…… 三 我走出RAJAM 的大門,感到頭腦與軀體是一張被折過的牛皮紙。嘴巴非常的渴, 渴得像是在大沙漠裡行走著幾天沒喝過水的旅人。於是我去超市買了瓶礦泉水,汩 汩地倒入咽喉。 耳邊似乎仍然響著舞池邊高音喇叭裡傳出的節奏感極強的旋律,女孩們唱著: 「一!二!三!四!我們是網絡戰士,保護著三維空間!呼啦啦……呼啦啦……」 我付錢給售貨員的時候文質彬彬像個飽讀之士,售貨員面帶微笑,親切地接待 我,還說我穿得太多,並揶揄知識分子身體就是嬌貴。 我笑了笑,從櫃檯邊轉身欲行,正看到RAJAM 門口一道紅光閃過,幾輛警車已 經停放好,不一會兒,Jack就被兩名武警扭送而出,他蜷縮得像一粒蝦米,慘白的 面上因為激動與恐懼反倒有了一絲紅意,眼睛仍然瞪得很大,顴骨看來格外的高。 我扔下瓶子,推開超市的玻璃門,向他那奔去。Jack抬起頭,望到了我,他似 乎哈哈地笑了起來,沖我搖了兩下頭就再也不看我了。我不由站在原地,看著他被 押進警車,而後隨著一聲笛聲,警車消失在了黑夜的街道上。 Jack是我的同學,我們同桌三年,吵過嘴打過架,只差沒有動過刀子了。不過 不打不相識,他一直是我在學校裡最好的朋友。 他很喜歡隔壁班級的一位女孩子,他總是指著那個女孩對我說,這一輩子如果 能和她在一起,他就什麼也不要了。我一向以此話笑他,說他年紀小小懂什麼一輩 子不一輩子的,純粹是青春期性騷動罷了。 Jack家境不好,為人卻爽朗,很夠朋友。畢業後一直沒找到好工作,有一次問 他到底想幹什麼,他說只要快活。 後來我去看守所看他,問起讀書隔壁班的那個女孩他是否還喜歡,他一臉茫然 的問我:「你說的是誰啊?」Jack是個算得誠實的人,不過我敢打賭他這次是騙人, 他根本沒忘記那個女孩。 四 鏡對我說,她平生最大的志願是寫一本小說。情節是現成的,就是她自己的一 生——她所走過的路與她所經歷的人。她問我寫小說難不難,我告訴她很難,因為 你根本不知道從何寫起。她想了想最後決定要把這篇註定要寫的小說放到生命最後 的日子裡去完成——如果她能預知生命何時終結的話。她覺得一個人如果在死之前 能給自己留下充分回憶的時間,這未嘗不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而這段日子正可以將 所有的混帳的可愛的美麗的噁心的空虛的實在的複雜的簡單的一切的一切無謂的無 謂都寫到紙上去,正如將蛋敲在盆子裡,她所要做的就是將這些蛋用筷子攪勻。 我問她:「你認為記憶能被攪得勻?」 她說:「管他呢!到時候再說吧。」 我看著燈光下她散落的長髮,面龐上白色的細細柔軟茸毛,在寂靜中不由自主 地「噢」了一聲。 於是她撲向我,像頭發情的母獅子,用柔軟的嘴唇啃咬著我的耳垂,修長的指 甲甚至抓破了我的肌膚。她以整個身軀壓住我,讓我動彈不得,而我也失去動彈的 欲望。而後我們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我以一種近乎緘默的態度冷靜地完成了這一切, 因為我心中一直想著,在她這篇終將完成的小說中,我算是個什麼角色? 我和鏡是在網上聊天認識的,我從來對聊天給予某種希望就像我對聊天根本不 給予任何希望——這其實是一個道理並不是我有意搬弄文字。 鏡說她之所以起這樣的名字是因為她喜歡鏡子。 我說:「喜歡鏡子的人都自戀。」 「那也可以追溯到納西索斯——水仙之神,顧影自憐的鼻祖。」 「我沒見過不喜歡照鏡子的人,所以其實你這愛好也很一般。」 「鏡子有很多種的,未必都是背後塗水銀的玻璃。」 「你很聰明啊,女人!」 「彼此!彼此!」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我從未問過她幾歲她是幹什麼的她住在哪裡諸如此類的話, 儘管有時候午夜寂寞得發瘋的時候我非常想佔有她。她倒是好奇心很重的問過我是 幹什麼的。 我說:「我是自由職業者,天空中飛翔的一隻小鳥,池塘裡跳躍著一頭青蛙, 萬花叢中的一點紅,南京路人流裡的一個人。」 她大笑,回道:「倒是怪人,多大啦?」 面對她層出不窮的問題我自然應對自如,我回道:「二十三歲零七月,正是花 前月下,海誓山盟的黃金時代。」 她大笑,表現形式是以一長串的比特構成一幅幅奇特的笑臉圖案,繼而問道: 「哪兒畢業的啊?」 我早知有此一問,侃侃答道:「我是人間大學社會學院小市民系的高才生,高 爾基是我的學長。」 「呦!還就讀著呢?」 「是啊!同學都沒畢業,一畢業就再也回不來了。」 「哈哈!倒真想見見你。」 「我現有時間。」 「現在?」 「現在。」 沒多久我們就見面了,地點在她的住所,她是一個人住的。 五 一個男人一生中會遇到兩種女人——如果你夠倒黴或者夠幸運的話。一種是如 同火一般奪目的紅玫瑰,另一種則是像月亮那樣沉靜的白玫瑰。 只是無論如何玫瑰總是會謝的,即使玫瑰不謝或者謝了再開,守著玫瑰的人也 是要謝的,而且謝了就不知道去往何方。 我與Lotus 也是在網上相識的。她,我從未見過,我猜想即使到我死去也還是 見不到。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她是幹什麼的她到底長什麼樣,開始我並不想知道這些, 可是過了很久我突然強烈地想知道一切。那種感覺猶如一個把自己都輸掉的賭徒一 定要讓贏家告訴他到底是輸在哪裡,但是最終答案很簡單,很多時候一局牌你甫一 上手其實就已經輸掉了,知道牌又能如何?所以後來我學得聰明些了,我就再也不 問Lotus 這類問題了。 Lotus 是個非常出色的女人,她精通一切我想精通可是一直精通不了的東西, 這種時候她就像一本百科全書隨時等待著我來翻閱。而更重要的是Lotus 瞭解我, 就像媽媽瞭解兒子一樣。 媽媽總是縱容並愛護自己的孩子的,她亦是如此。我親愛的媽媽啊,有時候我 真想這麼叫她,並對她說其實我早已經長大成人,早就斷了該死的奶了!我要的是 生活生活再生活!而不是媽媽的奶和媽媽的母愛。而後終於有一天我變得更聰明了, 我明白了一切,其中的一點就是其實人人都缺乏母愛。 Lotus 說:「鍋子!其實你會對一個女人很好很好的對嗎?」 我差點流——流淚是最虛偽也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方法,我對她說:「是的,可 是沒人信我。」 後來每想到這一點時我都在心裡說:他媽的!該死…… 六 鏡像條慵懶的蛇那樣粘在我的身上,我就像她必須附著的老樹幹。我願意做任 何角色,哪怕是一塊老樹皮。我不是生來就愛做這樣的角色的。特別是當鏡告訴我 其實她有老公的時候我就顯得很不理智。我知道那時候儘管我外表很冷靜可是我心 裡卻已經是著了火的炭,但由於缺乏氧氣所以又總是燒不烊。 我一本正經地對鏡說:「你必須做出選擇的。」這樣的口氣我很熟悉因為我用 過好多次,這是一句讓人覺得很沒勁的臺詞,但是卻很關鍵。因為此話一出一幕高 潮即將上演! 鏡黑色的長髮「唰」地垂落下來——本來頭髮是盤著的,劉海在額頭處搖擺著 像牆頭的青草。她並沒有回答我任何問題,只是看看我,看看牆。 我能看出她內心的惶恐與猶豫,這時候我心中升起對全世界的愛,我擁抱住她, 緊緊地抱住她,親吻她,像親吻一塊方糖一樣。我似乎是鐵了心要將她融化在我的 吻裡,不這樣我似乎就沒別的可幹了。我突然感到一種責任感油然而生,這熟悉而 又陌生的感受已經不是第一次襲擊我的心扉,我想要給予一切,甚至包括我的靈魂。 我感激涕零,但是我什麼都沒說,只是任由眼淚從眼眶中潸然流下,她貼著我的臉 的面龐似乎被這熱淚灼傷,下意識地躲開這熾熱的液體。 我知道其實她也很感動,她幾乎已經在被我融化的邊緣了。 燈光昏暗,黃得像是午夜月光下的花。 七 在Jack被抓之後,我才發現Jack是我唯一的朋友。 這個世界上本無朋友,因為誰也不知道什麼才叫朋友。難道一起吃頓飯就叫朋 友?那我的朋友多得數不勝數了。那彼此知心才是好朋友的標準嗎?人能夠彼此知 心嗎?這個話題是永遠不可能被證明的廢話,因為誰也不願意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一 塊真正的水晶,被看得透亮透亮,起碼和水晶比起來我更願意做一捧稍顯渾濁卻也 無傷大雅的黃埔江水。 我同情Jack,因此我將他當做我的朋友。Jack入獄後我是除了他父母去監獄探 望他最勤快的人,所以他自然也將我當作了最好的朋友。在監獄中Jack頭髮永遠不 會超過一寸長,再加上穿著一件號衣,實在讓人無法辨認出這就是那位想當初天天 混在RAJAM 賣藥,留著長髮穿著皮制勁裝的老J 了!有時候我覺得他簡直是獲得了 某種重生,好像褪去一層死皮的蛇一樣。而他自己似乎也並沒有覺得太難受,他仍 然熱情開朗,笑逐顏開,還不停問我:「兄弟啊,你什麼時候結婚了可記得帶老婆 來看我噢!你放心我現在肯定搶不了她啦!哈哈……哈哈……」 他面色紅潤像一隻富士蘋果,咧開嘴大笑著,光線打在顴骨上形成一塊光斑。 監獄中的生活倒是讓他的健康有所起色了。我越看越羡慕,有時候自己都想混進監 獄裡去算了!什麼事情還是簡單點乾淨,亨利米勒說人最大的錯誤就是出生,由此 看來出生後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機會被一個人道的監獄給囚禁。一想到這點我更加 受不了,甚至有點嫉妒Jack,不過稍微羡慕一會我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進監獄去, 被關起來毋寧死! 我是天生熱愛自由的人!而當我的確身處自由中的時候我就如同迷失方向的風, 不知該刮到哪裡去了。 Jack由於以毒養毒,被判徒刑十五年。進牢房的時候他二十三歲,出來那年他 將三十八歲,天曉得那時他是否依然面色紅潤不見皺紋如同一隻紅富士蘋果那樣。 但是毫無疑問的是他的青春時代註定將在牢房中被消磨掉。 八 那年夏天,街上的梧桐樹枝葉繁茂。走在樹蔭下並不覺得特別熱,陽光透過茂 密的枝葉只漏出一些白生生的光斑。時而有涼風吹過,叫人遍體通涼,如水淋身。 我已經失業近一年了,記得去年辭職的時候天倒是異常的熱,熱得讓人喘不過 氣來。知了一直在不停地叫著,聲浪此起彼伏。 我和鏡一直維持著情人的關係,她的丈夫總不在她身邊,所以我理所應當地總 是出現在她身邊。 有一次我走在去往鏡的住所的路上。我走得很慢,一路上東張西望,像個好奇 心特別強的老婦人。 我看到有一個人靠著梧桐樹幹正拉著小提琴,他的身前放著打開的琴匣,裡頭 全是錢,有一塊的、五塊的、十塊的甚至五十塊的。他看也不看那琴匣,只顧著拉 琴。我站在他面前,端詳著他。他也沒有看我,只顧著拉琴,我覺得他像個熟練的 工人,因為真正拉琴的是不會將聽眾拋棄的。我認為他是個虛偽的拉琴人。 他拉的是一首傷感的曲子,悱惻纏綿,我站了一會,從口袋裡摸出一塊錢扔入 那滿是錢的琴匣。他看也不看,只顧著拉琴。我很想把他那該死的琴搶過來,一把 折斷。不過我猶豫了一會,又掏出一塊錢扔進他的琴匣。他依然拉著琴連看也不看, 這個虛偽的傢伙,其實他比我富有多了。 我又路過花園,小孩子們在花園裡追逐玩耍嬉鬧,因為人家說人老了就會喜歡 孩子。 九 最近鏡在床上,像座火山。她喜歡大聲的嘶喊,聲調尖利,如同一把雪亮的刀, 切割著我的耳鼓。她的身體通紅,似乎血液就要從她的肌膚後迸裂而出。長髮垂下 來,遮掩住她的臉龐,透過發間的縫隙,我看到她的眼中閃著饑渴。 事後,她將頭枕靠在我的胸口,以手輕輕撥弄我的頭髮,我覺得很困,幾乎睡 著了。 鏡站起來,打開音箱,放入了一張甲殼蟲的唱片。音箱中流瀉出六十年代的歌 曲,那個時代沒有電子合成音樂,是的,沒有電子合成音樂。我覺得很傷心,沒來 由的傷心,軟弱像是寄生蟲,就寄居在我的骨髓深處,使我經常不由自主地感到傷 心。我討厭電子音樂,我討厭那些該死的冷冰冰的噪音,可是我不能沒有它,所以 感到傷心。 「你愛我嗎?」鏡忽然問道,這時候她又將頭枕靠在我的胸前。 「我想我是愛的。」我撒了個謊。 「可是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一直是這樣的。」 「是哪樣?」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樣。」 列儂在唱著「Love is real,real is love;Love is feeling ,feeling love ……,」音樂柔軟得像女人的長髮,我覺得更困了。 「你才認識我的時候,總是很多話。你說各種各樣的笑話給我聽,我覺得我真 的很喜歡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很開心。」 我覺得鏡有點語無倫次。 「我和你第一次上床的時候你矜持得像個處女。可是你現在的叫床聲能嚇死廚 房裡偷偷摸摸爬行著的蟑螂!」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開個玩笑。我喜歡你,喜歡你的叫喊聲,只是以後別抓破我的皮膚 好不好?」我覺得自己有點言重了,所以開始想辦法將氣氛緩和下來。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鏡抬起頭,盯著我,黑暗中仍然能看到她的目光閃爍。 「我懂的。你可以這麼想,之所以喜歡和我在一起並且覺得開心,是因為我本 身就是一個笑話,一個大笑話!」 「為什麼這樣說?」 「我以為這樣你會覺得開心點。」 「可是我不開心,我甚至覺得很痛苦,你讓我覺得自己很墮落。」 「那為什麼不離開我?」 「因為我愛你啊!」 「我喜歡你的,好了。」我摟過鏡,拍打她的後背。 「我記得有人說,喜歡和愛的區別是你愛的人或許給你帶來危險與背叛,而你 喜歡的人總是給你不值一提的安全。」 「好了,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 「好了,我不明白。」我起身,走到音箱前。列儂正唱到「Imagine all the people……」我摁下停止鍵,六十年代嘎然而止,然後換上了一張我也不知道是什 麼樂隊的音樂,很吵鬧的噪音,聲浪簡直可以把房頂給掀開來。 十 Lotus 給我發了封信,信裡說她將去美國讀書了。我知道她終於尋覓到了她的 夢想,我很為她高興。我打算送她一副好手套,因為她去的地方很冷。 我還是不知道她真名叫什麼,她是幹什麼的,她到底長什麼樣。 有時候我覺得我很想對她說一聲,你他媽的! 當然我是喜歡她的。 十一 八年前,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花了十塊錢買了一本精裝本的《箴言集》。 那時候十塊錢對我來說無疑是筆鉅款,所以僅僅為了這十塊錢我都有充足的理由愛 上這本書。事實上我的確愛她,儘管隨著時光流逝,書頁已無所顧忌地變得焦黃, 可是我仍然愛她。我甚至從未折過這本書的任何一頁紙,以至於至今這本書頁腳仍 然平坦光潔。 書裡全是一些名人名言,比如「生命就是戰鬥」;又比如「走自己的路讓別人 說去吧」等等諸如此類……其實到現在我都相信這些話都是真的,可是真理從來在 這個世界上占不了上風,就因為它們都是真的,所以它們才沒人能做得到。從這點 看這是本可憐的書。 我愛她,所以我將這本書送給了小瀾。 小瀾乾淨得就像朝陽,我願意相信她眼中全是露水,她是位美麗可愛的姑娘。 我對她說我要將這本《箴言集》贈送給她,她笑著頷首稱謝。她接過書,翻閱起來, 我覺得她目光無邪。 我有種衝動,想對她說些什麼。 「小瀾!」 她抬頭,注視著我。 「嗯。」 「你知道嗎,這本書是我最喜歡的。」 「噢?那倒要好好看看了。」 我們坐在麥當勞餐廳裡,靠著窗,下午時分,顧客不多。 「裡頭很多話很好的。」 「嗯,我相信的。你怎麼會給我看不好的東西呢?呵呵。」 「無論如何,其實人心是不會變的!」 「嗯?」她再次抬起頭,望著我,眼神中充滿疑問。 「你真可愛。」 「呵呵。」 「呵呵……」我不知道說什麼了。 「你也是很可愛的。」 「謝謝!」 送小瀾回家後,我隻身去往RAJAM.我和Mike、Michale 、Miko或者賣糕兒打了 個一百度的沸騰招呼。然後這個我到現在也搞不清名字的傢伙給了我一瓶啤酒,我 咕隆咕隆喝光。他就問我是不是要玩得快活些,我說這是句廢話。他就從口袋裡掏 出錫紙包,裡頭都是搖頭丸。他小心翼翼地從裡頭翻撿出一粒給我,好像怕不小心 將那些藥片打翻在地。他的手指粗得像胡蘿蔔,捏著藥還不停地微微發顫,這讓我 覺得他很好笑。我掏錢給他他說自家兄弟不要這麼客氣,我往他口袋裡塞他才肯收 下一百塊。 我就著啤酒吃下藥,沒多久開始天旋地轉,整個身體漂浮起來。我對自己說走 別人的路讓自己說去吧,生活就是要你繳械投降的,邊想著這些我邊往舞池走去。 霓虹燈下的舞池光怪陸離,全是聲,全是光! 十二 我後來知道那個賣給我藥的人叫Micoud. 這大概是個法國名字,中文或許應該 讀成米庫。據我所知他不懂法文,我認為他十年後也不可能懂得法文,但是他還是 有權利給自己取這麼一個招搖的名字,他說這個名字很容易被人當做邁克記住可是 事實上卻又很與眾不同。他是個賣搖頭丸毒品的二道販子,他必須有一個響亮而又 不容易被人忘記的名字。 那年秋天,我和他坐在香樟花園的廳堂裡深談了一次。 天並不很冷,溫煦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廳堂,法國梧桐的樹葉隨風妖嬈地搖 擺著。所有的人衣冠楚楚輕聲細語。 米庫握著小銀匙,在咖啡裡輕輕地攪動著,問道:「Jack在裡頭過得怎麼樣?」 「我覺得他過得不錯。」 「想發財?」 「誰不想?」 「Jack和你很要好?」 「他是我的兄弟!」 「噢!Jack是個好孩子,他在裡頭沒把我給供出來。」米庫說話的時候並不看 人,細長的眉毛時而向上揚幾下。 「他是好樣的!」 「嗯!當然他說出來問題也不大,我們在局子裡有人!」 「這樣很好!」我覺得米庫看上去像個紳士,不像賣搖頭丸的。和他比起來Jack 簡直就像個小孩子。 「你似乎比他穩重。」 「我是不太喜歡多嘴。」 「很好!Jack是好孩子,他介紹給我的人不會錯,你知道嗎?我吃這碗飯吃了 這麼多年沒出什麼事就因為我看人准!你也是個好孩子,我信你。你會做得比Jack 好也會賺得比他多,而且你比他更小心謹慎這我看得出來。」 「嗯!」 「以後我給你供貨吧,賣掉一粒你能賺三十,怎麼樣?」 「好的!」我想Jack說得沒錯,這並沒有我想像中賺得多。 「記住,我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做事情小心些!別像Jack那麼大意。雖然 局子裡我有人,可是那要花多少錢才能買到個平安?你知道嗎?最好就是別出事!」 「我懂了。」 「你要多少貨?」 「我……?」我也不知道我要多少。 十三 我沒錢了,所以我找到Jack. 我問他怎麼樣能進到貨,因為我也想賣搖頭丸。 Jack很吃驚地看著我,問我是不是瘋了。我跟他說我沒瘋不過我沒錢了。 「你沒看到我現在這樣子嗎?」Jack眼睛睜得很大,質問著我。我們談話聲音 很低,可是他說話的那表情簡直就是在吼叫。 「你現在很好。」 「好?」Jack繼續吃驚,我不知道如果他的眼睛再這麼張下去,眼球是否會從 眼眶裡滾出來。 「你比以前氣色好得多了!」 「大概是的!可是你知道嗎?」他將嘴巴靠近我的耳朵說道「我被他們打的, 打得皮開肉綻!」 「是嗎?」 「你猜是誰打我?」 「條子?」 「廢話!我是問你猜是誰指使的。是我的上家,給我供貨的人!他在局子裡有 人,那些打我的都認識他收過他好處。他們打我就是叫我別多嘴。其實我多嘴又有 什麼用?我跟誰說去啊?」 「你該去說的,這樣你就可以不被打了。」 「沒機會的,我可不想冒這險。」 「嗯,那就不要說!你會好好的出來的!Jack,我等你!」 Jack看著我,高高的顴骨越來越紅,眼睛開始變得有些濕潤。 「或許哪天我會說的,把那傢伙給供出來!」 「反正我會等你出來的,Jack!」 「當然!可是你如果也去賣藥了,也被抓進來,那我該怎麼辦?」 「Jack,搖頭丸會上癮的是嗎?」 「是的,怎麼了?」 「我已經上癮了,而且我沒錢了!我不想幹那些正經工作,因為那些工作也不 正經。Jack,你喜歡被人騙還是去騙人?」 「我都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所以我寧願去賣藥。我知道我需要它,還有很多人需要它。就 像我們其實都需要欺騙一樣。」 「兄弟,你要小心!」 「Jack,我會的。不過我沒錢了。」 我捧著Jack的頭,他一激動顴骨上的皮膚就會發紅,像蘋果一樣。我捧著他的 頭顱,覺得沉甸甸的,我看著淚水從他濕潤的眼眶裡緩緩流了下來。 十四 天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我聽到沒完沒了的「刷刷」聲。這是雨水打在街邊碩 大梧桐樹葉上的聲音。一些葉子有的被雨與風打落在地上,它還未發黃,油綠油綠 的,淋濕後反而有種特別的光澤。畢竟已是秋天了,整條街都是梧桐落葉。 有時候我覺得一切都可以做個了結,對Lotus ,對鏡……因為一切都重新開始 了,就像現在的季節對於往年來說正是一個全新的秋天。 於是我給Lotus 發了封信,我猜想她所處的國度裡現在也正是楓葉塗丹的時候, 她給我寄過明信片,正是她所在處的秋景,那滿山的紅葉像是紅色的浪,將一整座 山給掩埋。 我對她說我累了,需要休息。我渴望休息的地方就在她的那座紅山的山腳下, 可是我知道那不可能做得到。 我說我覺得自己有時候就像個孩子,或許我在任何女人眼裡都還只是一個孩子 吧。 我對她說我愛她,我告訴她我的靈魂或許像鳥一樣已經飛到了她的身邊再也不 能回到自己的軀殼裡來了。 沒過多久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勸我好好地休息一下。什麼也別做什麼也別想。 信裡還附了一張匯款單,我沒看數目就將它壓進了抽屜深處。 望著窗外已經下了一個多禮拜仍然沒完沒了的秋雨,我想所有的一切或許都是 一個很好的開端。 十五 鏡的丈夫像一盞燈,終於在他該亮的時間與地點亮了起來。 她或許感到很幸福,或許還是有些失落。我沒有再找過她,她也沒給我打過電 話。我們之間就像是打了一半突然斷線的電話一樣…… 十六 我覺得沒勁,夜裡的人們都在流淚,白天的人們或許也在流淚。全世界的人都 在流淚卻都不知道為什麼而流淚。全世界的人都縮在自己的小屋裡流淚,卻不想讓 別人知道自己在流淚。想到這我也就流下了眼淚,沒有人會看到,看到其實也沒有 什麼,因為我打算豁出去了。 我走到鏡子面前,端詳著我略顯蒼白的臉,熟悉卻又陌生。我伸出手撫摸起鏡 子裡的影像,看著淚水在腮幫子上流下的痕跡,我想天呐,這個人到底是誰? 十七 我給Lotus 寄去不少自己的照片。藍天白雲下我咧著嘴笑著,好像打算一口吞 下個大胖子。 Lotus 回信說看來你過得挺不錯嘛?這樣很好,工作好不好呢?可找到稱心的 了? 於是我給她寄了張我在美美百貨裡買東西的面值六千五百四十塊錢的發票(是 我在那買打了六折的皮鞋的發票),並告訴她我在賣搖頭丸,利潤不錯,而且進貨 也越來越多,所以有時候挺有錢的。過了半月又收到Lotus 給我的信,信裡委婉地 勸我不要幹這行,她說你當然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可是你要為自己負責,我理解你 無論如何我都會站在你的身邊支持你但是你要自重啊! 我反復地讀著這封信,揣摩著裡面的字句。她還說美國的天氣不錯,我送給她 的手套其實一直都沒機會用。讀完後我將信揉成紙團扔出窗外。窗戶大開時,稍微 叫人覺得有些冷意的風放肆地灌入,陽光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藍天上白雲朵朵輕 輕地隨風飄揚。我奮力將揉成團的信扔出去,那紙團在空中轉著圈地往下墜,我忽 然覺得有點後悔自己有些太過莽撞可是卻已經來不及抓回那紙團了,風很大,天知 道它會被吹到哪裡去。 我望著藍天白雲,覺得自己還是那麼愛Lotus ,不管她會不會真的站在我身邊 …… 十八 當獄警對我說Jack發了神經病被轉送到醫院治療的時候我呆住了,手裡的水果 籃也掉在了地上,那裡頭Jack最喜歡吃的獼猴桃滴溜溜地滾落一地。 獄警說:「Jack人不錯,挺樂天的。實話告訴你吧,他是被打瘋的。他這人太 直,不知道為什麼犯傻要找上級談他的案情說有情況舉報。這不是犯傻是什麼?唉, 挺好一個小夥子,整天樂呵呵的,結果上級沒碰到倒先被打瘋了。朋友啊,我跟你 說的你權當沒聽到噢!唉,真是挺好一個小夥子,現在看到人家朝他走過去就怕得 縮在角落裡,眼睛張得好大。」 看守所外天地遼闊,大街上幾乎只有我一人閑閑走著。走著走著我想Jack總是 幸運的,他現在可以真的安全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獄警告訴我這些並非出自同情心,而是因為他和打Jack的那 些收過錢的獄警有過節。大概因為他是新來的,別人欺生不分錢給他,所以就想報 複一下,把這些情況告訴我是希望我有所反應來著。 十九 冬日上海下了場雪,居然挺大的,屋頂上馬路上都積著厚厚一層雪花,長這麼 大我還是第一次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裡看到雪白色的天與地。 我和小瀾在操場上堆雪人,小瀾像個雕塑家那樣一絲不苟地在雪人身上東貼貼 西補補的,並給它插上了紅色的胡蘿蔔鼻子烏溜溜的龍眼眼睛。 「還有嘴巴沒畫呢。」小瀾說道。她帶著頂粉紅色的絨線帽,帽子頂上的絨球 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我來畫我來畫!」我搶過她手裡攥著的樹枝,大大咧咧地在胡蘿蔔鼻子下畫 了個波浪形的嘴巴,還意猶未盡地在嘴巴兩頭補了兩顆大獠牙,於是那雪人就呈現 出一副齜牙咧嘴的唬人形態。 小瀾在我身上亂捶,說我在瞎搗亂,我笑得不行,幾乎岔了氣。她劈手搶過我 手裡的樹枝,把帶著獠牙的嘴巴抹去,又畫了個月牙形的嘴,雪人這下看上去就像 個好好先生,還是永遠笑著的乖孩子。 小瀾目不轉睛地對著雪人看了半天忽然說:「哎,鍋子啊,你看這傻冒雪人嘴 巴翹翹的,那不活脫脫就是你嗎?」 我不由分說沖著小瀾呵起癢來,她咯咯直笑,忙著躲閃我的「進攻」,帽子都 掉了下來。我將它揀了起來,拍去上頭沾著的白色的雪,交在小瀾手裡。 「沾過了雪冷冷的怎麼戴呢?」 「雪抖光了就行了啊。」 「你要我生病啊?我生病了誰來照顧我?」 「我!」 「你拿什麼照顧我啊,這麼個大個子,什麼都不會,我照顧你成不成?」她看 著我似笑非笑,眼神裡滿是調皮的神色。 「我們結婚吧!」我對小瀾說。 「結你個頭啊!」 「給我兩年時間?」 「不行!就給你一年半時間,過期作廢!」 「好,那說定了。」我抱起小瀾。她將頭緊緊地靠在我的胸膛上。我伸手從雪 人頭上抓起一小撮雪花來,猛地放進小瀾的頭頸裡,小瀾像袋鼠一樣跳了起來,喝 道:「好啊,反了你還!」回過身把雪人粉色的鼻子揪下往我嘴裡塞去。我捂著笑 得直抽筋的肚子東躲西藏,順手抓起一團雪來砸向小瀾,「啪」的一下不偏不倚正 好打在小瀾的臉上。 二十 我給Lotus 寫了封簡短的信,告訴她我要和小瀾結婚的消息。我說我會找一份 安穩些的工作,因為這是必須的。我將儘快把手頭上的搖頭丸發出去,然後就洗手 不幹,什麼都不多想只是低著頭一門心思賺錢養老婆。 我還提到Jack,我告訴她我最好的朋友瘋了,而且是被人活生生地打瘋了的。 Jack是個好人,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他就像一根好高粱可是長錯了地方。我說或 許這個城市裡根本就沒有適合好莊稼生長的地方,可能它在某處鄉村反而會茁壯成 長。我手頭上雖然有證據可以幫Jack起訴,報復那些打他的人,可是一來Jack已經 瘋了,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二來打瘋Jack的幕後指使者其實就是米庫,那個給我 供貨的人,把他招出來等於是給自己掘墓,所以我不會這麼做。我問道:「Lotus , 你說Jack會原諒我的怯懦嗎?他最好的朋友從來都是塊沒用的橡膠,以前是現在也 是,可是他以後不想再是了。他需要一個機會一個理由重新開始,忘記一切,裡面 包括Jack. 」 沒過多久,便收到了Lotus 的信,信亦很簡短,內容如下: Hi,鍋子! 看到你要結婚的消息,感到十分吃驚,但是卻由衷地為你高興。哪怕不是為自 己為了你的妻子你也該去做些什麼,不是嗎?美麗的花是需要園丁悉心澆灌的,做 好你該做的一切。我說過你會對一個女人很好很好的,我沒說錯。僅為這點我也感 到很高興! 至於Jack,我對他不是很瞭解,也就無從談起。我想他是位善良而可憐的人兒。 不過我猜你幫不了他,我們總是有很好的願望但是好願望卻又向來難以真正付諸實 現。更何況你們之間和利害關係又是如此千絲萬縷微妙異常呢?保持沉默吧,Jack 或許也會這麼想的,他當然期望你能好。我們往往由於過分清醒而變得怯懦,唯一 的辦法就是對此視而不見。這或許就是人們稱之為「理智」的東西吧。 對了,你說你要忘記一切,如果有必要的話,把我也一起埋葬在記憶的廢墟中 吧。 祝快樂 你的Lotus 看了信後,我對小瀾說,有個朋友進了瘋人院,有可能的話,希望她能和我去 醫院探望Jack,我想他看到小瀾或許會覺得高興的吧。小瀾說她是願意去的,只是 恐怕這樣的醫院是不讓任何人去探望病人的。 於是我經常想到Jack,他高聳著的顴骨和紅紅的肌膚,似乎離開我越來越遙遠, 卻又近在眼前…… 二十一 春天到了,萬物復蘇。街道邊的梧桐樹已抽出了嫩綠的新芽,空氣裡彌漫著梧 桐葉刺鼻的青澀味道。天空像一塊巨大的藍色果凍,高高懸在頭頂,似乎隨時要被 太陽融化掉一般。 我和小瀾攜手走在去參加嘉年華派對的路上,小瀾仍然像個小姑娘那樣偶爾會 蹦跳起來。 前一天晚上我將手頭最後一些搖頭丸賣光了,出RAJAM 大門的時候我對著清冷 的夜空長長籲了一口氣,幾乎將整個肺給吐了出去。已經和一個朋友說好了,一把 搖頭丸的事情了結掉就合夥開一個音像店,整個店裡會齊刷刷地列著一排排DVD 、 VCD 、CD. 店堂乾淨整潔寬敞,以後我就和小瀾一起輪流坐在櫃檯裡管著它,就指 望著它來生活了。想到這些我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嘴巴彎得像一把弓。 夜色中,傳來一陣警笛聲,紅光閃爍。幾輛警車又一次停在了RAJAM 的門口, 警察像袋鼠一樣從警車裡跳出來魚貫湧入門去。我輕蔑地向他們撇一撇嘴,想著畢 竟這些都和我沒有關係了,以後我再也不來RAJAM 了。 嘉年華會上人頭攢動,兩排放著各種精美食品的攤位夾出一條路來。我們東張 西望,吃吃這指指那,好不開心。 一個穿著像是用被單做的衣服的小丑對我說:「先生參加抽獎吧,試試運氣好 不好!」我就笑嘻嘻地把手放進他抱著的獎券桶裡,抽出一張來。小瀾吵著要看, 我卻不給,躲閃嬉鬧了一番打開一看,居然中了個大獎——一台微波爐。我笑著去 拿過獎品,這時突然有一雙大而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頭。我回過頭看到一個戴著 大蓋帽的警察,一臉嚴肅地問我:「你是不是*** ?大家是不是都管你叫鍋子?」 我說是的。他從口袋裡拿出工作證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對我說道:「你涉嫌販 賣搖頭丸,現在跟我走一趟。」我嚇懵了,覺得整個天都塌下來了。我想逃,我將 手上的微波爐沖那警察扔去,拉起小瀾的手就住前奔。小瀾大概也嚇懵了,她從來 不知道我一直是靠賣搖頭丸過日子的,她還以為我家很有錢所以我能不幹活。她跟 著我跑了起來兩隻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我,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我突然洩氣了, 就像一個氣很足的足球被針戳了一個洞眼,然後「撲哧」一下變成蔫蔫的香蕉皮。 這時候那警察跳上來狠狠抓住我,把我銬了起來,嘴裡還氣急敗壞地喝著:「臭小 子你他媽的還拒捕!!你不要命啦!」 二十二 在牢房裡我吃得倒是不錯,睡覺起床也重新有了規律。沒多久我的皮膚上變顯 出了嫣紅色。只是我一進去就被人狠狠打了一頓,那人就是上次告訴我Jack被打瘋 的獄警。他警告我別亂說,聰明機靈點,否則那個Jack就是榜樣。 我什麼也沒說,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的。我只是擔心頭被剃禿了很難看,像個 青青的水瓢。唯一讓我感到傷心的是小瀾來看我時候說我是個騙子,一直對她說什 麼人該怎麼怎麼善良什麼人心是不會變的之類的好聽的話可是自己卻是個賣搖頭丸 荼毒青少年的傢伙。她邊說邊哭,臉漲得通紅通紅,像是燒著的鐵一樣。額頭上的 青筋恐怖地綻著,還隨著脈搏不停地顫動。 我對她說是的我是個騙子,我就是這樣騙了好幾個姑娘,我壓根就沒想和她結 婚一切都是為了要和她上床,可是沒想到丫還挺保守著就是沒著道,我碰到過這麼 多女人小瀾你算是最保守的,不過最帶勁,沒上了你真是挺可惜了的…… 她哭得更凶了,鼻涕像是出洞的蚯蚓那樣無可遏止地從鼻子裡鑽出來。她敲打 著隔離窗,「砰砰」直響似乎打算敲碎了鑽過來把我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黑的還 是紅的。最後獄警也實在看不下去便來干涉叫她冷靜些。 最後她的確冷靜了,她像個傻子那樣看著我說道:「可是那時候你待我這麼好, 難道真的都是裝的嗎?」 看著她遠去的背景,我覺得揪心的痛,我整整耽誤了她兩年時光,認識她時她 二十歲,而每個人都只能有一次二十歲。 我終於獲得寄信的自由了——當然每封寄出的信都要被審查。我告訴Lotus 我 的情況,我說一切終究還是重新開始了,從這點上我並沒有什麼好失望的,我無非 是在一條岔道口走錯了路而已。 在監獄裡呆著其實也是有優點的,最起碼你能知道你自己在哪裡! Lotus 回的信也顯然被拆開過,她告訴我她非常想念我,並且為我祝福。我拿 著信紙不停地掉淚,一點都沒注意到淚水已把信紙打穿了一個大孔。 二十三 我被打了好多頓,我告訴那個打我的傢伙即使他不打我我也不打算說什麼,除 了挨打讓人不愉快以外我沒覺得在裡頭有什麼不好,我跟他一本正經地說其實外頭 是一個更大的監獄,他聽了直笑,因為他也看過《大話西遊》這部電影,從此以後 他就再也不打我,還差點成了我的好朋友,因為我和他經常在原來預定打我的時間 與地點海侃神聊。 法官在法庭上對我說我將在監獄裡呆上五年時間,並告訴我有權利在某一段時 間內上訴。我摸著自己禿瓢也似的腦袋,什麼也沒說,只是覺得手銬在手上重重的 很不方便,我只想儘快回自己的房裡好把手銬去掉。 二十四 在看守所的樓上可以看到操場邊種著的一棵桃樹,每逢花期她便努力地綻放出 一朵朵粉紅色的花來。操場四周只有這株桃花,那裡粉塵大,一陣風吹過就掀起一 片煤渣灰來。 我喜歡站在看守所的樓頂上東張西望,那株桃樹看上去總讓人覺得有點刺眼。 後來我發現我越來越愛看到圍牆外過路的孩子了——他們顯然比桃樹更可愛,我想 起以前有人告訴我哪一天你老了就會覺得自己很喜歡孩子。 我覺得我終於是會將自己的年齡忘卻的。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