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夏天活成了那個樣 鄒逸舟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1 大學讀到三年級,世界已經在我心中改變了模樣,它真實的姿態令我欲火中燒, 進大學校門時那份短暫的浪漫情懷逐漸被我從腦袋裡斬草除根,任何與現實利益相 悖的光芒都不再能穿透我用欲求武裝起來的心臟。我不願意作繭自縛,妨礙自己去 抓住世界的本質。手中的畫筆是這個時期我們能用來與世界交換的唯一資本。我們 幾個志同道合者共同投資購買了全套設備然後瘋狂地投入到行畫(商業性臨畫)的 製作中去,在投影儀的照射下,一幅幅魯本斯、倫布朗,以及塞尚、高更從我們的 筆下成批生產出來,我們賣破爛一樣將大師們賣給一些最末流的畫商,他們派出的 掮客也的確像是收破爛般的蹲在美院大門口吆喝:有畫的賣? 這個時候便顯示出,我們身邊唯一真正恪守純潔的只有那個蘇波多,他似乎永 遠是不可敗壞的。 美院充斥的盡是一些奇形怪狀的人物,披頭散頭、青面獠牙,最正常的也形如 NBA 的明星,唯獨蘇波多像一棵乾淨的橡樹一般拒絕著標新立異:雪白的襯衫,合 體的外套,牛仔褲的顏色也永遠是那種青青白白的無辜的淡天藍。在蘇波多的比照 下,我們這幫感覺不錯的傢伙更像是一幫紈絝;或者說一切反而使得蘇波多像一個 處在一群流浪漢中的優越貴族。我和蘇波多念同一個油畫工作室,住同一個宿舍, 他獨具一格的品質使我感到了自己的淺薄,並且由衷地喜歡上他。 蘇波多在大三時宣佈放棄學業。他在一個平凡的下午突然站起來高聲說:「我 不上這學了。」然後不平凡地轉身而去。我追出畫室,但沒有從他那裡得到任何解 釋,他拒絕解釋,用他那張的確漂亮的臉龐對著我,上面一如既往地沒有絲毫表情, 惹人徒費猜疑。 帶著疑問我去向我的同學師敏請教,我認為她比我瞭解蘇波多,他們在美院附 中時就是親密夥伴,又一同進了大學,都是學油畫,只是不在一個工作室。我站在 她們畫室門口「非本室人馬嚴禁入內」的告示下,向她發問道:「你知道蘇波多為 什麼退學嗎?你應該知道的,你們青梅竹馬嘛。」 「我不知道。」 「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 「驚訝?為什麼要驚訝?」師敏不看我,盯著眼前一尊石膏像發了會兒呆, 「我早知道他不會消消停停地讀完任何一所大學。」 師敏的回答更令我恍惚,似乎他們之間有著一件秘不示人的陰謀一樣。我知道 自己不能像個窺私狂樣的去刨根問底,那樣會很蠢。我揭發似的對師敏指出:師敏 我發現你愛蘇波多。 「是的,愛了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笑道:「愛他什麼?是的,他敢在大學輟學,要是這樣就能使你芳心大開, 師敏同學,我也可以為你輟一回。」 「是嗎?」師敏逼過來,冷冰冰地說,「康頤,咱們一言為定,你真能做到的 話,師敏馬上嫁給你!」 對著她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只有尷尬。 幾天後的夜裡,同屋的幾個人都去了畫室,我躺在床上思念我的兄弟蘇波多。 我想起一些酒醉的夜晚,蘇波多用濕毛巾冰在我滾燙的腦袋上,憐憫地看著我,對 我說:「別把自己不當回事兒。」我回答:凡高把自己當回事兒,可這位前輩的結 果是鬧得「連椅子都搖晃起來」,最後割了耳朵都不行,還得朝自己肚子上來一左 輪槍…… 就在這時,蘇波多推門進來了,以致我有刹那的時間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我從沒見到蘇波多這樣狼狽過:襯衫馬馬虎虎地皺成一團,褲子膝彎處更是溝 壑縱橫,屁股後面的一隻口袋居然惡劣地向外翻著舌頭。他一頭撲向自己的床鋪 (他的鋪位仍然保留著),臉埋在被子裡問我好。 「進來吧。」蘇波多說。顯然這不是說我。於是一個女孩邁了進來:藍色的長 套裝,袖口和襯衫的領子是乳白色的,像個水兵。「豆號。」她向我笑一下說,然 後坐在蘇波多床邊。好半天我才判斷出「豆號」這兩個字是她的名字,這個女孩是 在作自我介紹。 「康頤,」蘇波多說,「你去把師敏找來。」 我帶著師敏回來時,蘇波多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他的行李也還留在學校),又 是那麼乾乾淨淨的一個他了。豆號姑娘斜倚在被子上,手中夾著一支煙,把自己的 臉藏在如幻似夢的煙霧後面。 2 這兩個人的遭遇,用師敏的話講:一切都太不真實。 夜色中蘇波多一個人走在一條夜市裡,用美術學院學生的專業目光探詢著路人, 企圖發現一些可以入畫的素材。夜市裡人頭攢聚,蘇波多不知道在這繁榮的背面, 上帝已經將一個女孩安排在了眼前,馬上就要向他沖過來。 豆號的確是沖了過來,突然分開人群就撞在了蘇波多的身上。兩個人都被撞得 東倒西歪。蘇波多站穩後,看到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地抓住了眼前這個女孩的胳膊, 同時掄起巴掌亂揍一氣。周圍立刻很自覺地讓出一個圈子,路人們又驚慌又驚喜地 看著圈中的四個人:兩個男人毆打一名女孩,另外一個則是衣冠楚楚,不知所措的 蘇波多。 兩個男人下手很重,絕對是一副要往死裡打的樣子。女孩出人意料地頑強,毫 不氣餒地作著無謂的抵抗,不屈不撓地與對手糾纏。只是力量對比太懸殊,根本只 半分鐘功夫,女孩臉上已被打出血來。兩個男人目光炯炯,扭打的部位開始變得不 無色情動機。 那段時間社會上正在廣泛號召人們見義勇為,而且我相信蘇波多本身也具備見 義勇為的好品質。 他拎著一條長凳沖了上去,惡狠狠地砸在一個男人的後背上,直把對方砸得向 前沖出好幾米去。另一個男人鬆開手中女孩的頭髮,機敏地向後跳開一步。「你們 怎麼他媽的才來?」女孩虛張聲勢地向蘇波多大叫。蘇波多不知所以然地只顧瞪著 另一個男人。兩個男人見對方來了幫手,擠開人群溜之大吉。 再後面的事,就像師敏講的那樣,有些不像真實的事兒了。 豆號把蘇波多帶到一個烏煙瘴氣的小屋,趕走了屋中的幾對男女,向蘇波多做 了自我介紹,然後她洗去臉上的血污,慢慢朝坐在一張木床上的蘇波多靠過去,雙 手搭扶在他肩膀上,輕輕將他按得倒了下去。蘇波多逐漸有層次地進入恍惚,感覺 到被她嫺熟地納入了一片潮濕。 下來的幾天裡,蘇波多騎著我那輛不去碰它都會自己響起來的破自行車頻繁地 光臨那間小屋。小屋處在城市的邊緣,屋頂幾乎與地面平行,讓人擔心遇有大雨它 身處的那個坡度怎麼會不被淹沒。小屋沒有主人,或者給人的印象是人人都可以做 它的主人——只要你願意下到那個大坡下,推開那扇永遠不上鎖的木門,躺進屋裡 的那張僅有的床,那麼你就是它的主人了。 蘇波多連續幾天坐在一棵槐樹下,遠遠看著小屋露出地面的鏽跡斑斑的鐵皮屋 頂。中間隔著一條鐵路,半個小時左右就會有一輛列車呼嘯而過,列車過後,一些 灰塵落在蘇波多潔淨的襯衫上。蘇波多神情憂悒地望著自己的目標。總有一些裝束 可憎的人在小屋進進出出,蘇波多看著他們的腦袋一個個沉入到坡下,又一個個有 些滑稽地浮上來;一些奇怪的喧嘩時時可以傳過來:吃驚的尖叫,放肆的大笑,以 及語焉不詳的對罵。蘇波多從中辨認出一個聲音,於是如同飛奔而來的刀片割在心 上,讓他分裂再分裂。 終於有一天,一列火車馳過後,蘇波多下到了那個坡下。 「是你呀。」女孩豆號沒有一點驚訝地看著他。屋裡只有她一個人,蘇波多是 確定這一點才下來的。蘇波多一瞬間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有些木訥地看著那足有一 面牆大的窗戶。其實在他那天晚上第一次踏入這間小屋時,這窗戶已經讓他產生過 一瞬間的震驚,不同的是,那時是夜晚,窗外只是黑黢黢的一片,透過玻璃黑暗有 了一種冰涼的特質。現在透過玻璃,窗外是一片葳蕤的草叢,它們正搖曳在晚霞的 一片紅色中。豆號不動聲色地站在窗前,晚霞紅色的背景使得她真的成為一個名副 其實的符號。 「你不能這樣,別這樣不能這樣。」蘇波多夢囈般地向她說。 「不能怎樣呢?」豆號極其鬆弛的語調問道,「你要我怎樣?」 「我不要你這樣……」 「哦,」豆號笑了,「你不要?」 「是的……你答應我了,可你,還這樣。」 「我答應過你嗎?」豆號從窗前走過來,「坐下吧,坐在床上。」 「如果你不記得了,或者,你只是說說而已,我沒什麼可說了。」蘇波多轉身 走出小屋,他以為她會在身後叫他,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蘇波多走向屋後,那裡是一片大得令人懷疑的曠地,分不清是糧食還是野草的 植物茂盛地長得無邊無際。蘇波多走進這些穭生植物裡,一個人在風吹草動中默默 地走出很遠,然後悲戚地坐下,將自己隱藏在草叢中。草尖在風中不停地掃在他的 臉上……豆號盲目地奔跑過來,在草叢中尋找著他,草莖折斷的聲音紛亂動盪…… 她看到他,兩個人有些驚愕地對望在夕陽下。 第二天,蘇波多站在槐樹下再次看到豆號同一個男人消失在鐵路對面的地平線 下,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他騎上那輛破車子決定離開,騎了十幾米下來推著走了, 就連這輛破車所能達到的微不足道的速度都令他窒息,騎在車上他感到風一陣陣地 灌進肺裡,讓他像擱淺的魚那樣地哽噎起來。 回到學校蘇波多已經平靜下來,坐在畫室裡他認真地觀察著眼前的一組靜物: 深紫色衫布,一隻製作精緻的錦雞標本,幾隻桃子和幾把不銹鋼的餐具。他遲遲沒 有動筆。繃好的畫布始終空洞地潔白著。 「我不再上這學了。」他突然站起來高聲說。 3 「我發現自己不能夠同時做好兩件事情。」蘇波多垂頭喪氣地說。我,師敏, 還有蘇波多,我們站在宿舍樓的走道裡,彼此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你指的是什麼?」我問他。 「豆號,豆號和上學,我上著學就不能夠在她身邊看著她。」 「看著她?」師敏禁不住叫起來,立刻又壓低聲音,因為豆號正躺在我們宿舍 裡。「你是說你要看著她?」 「是的,是這樣的。」蘇波多著急地陳述起來,「豆號是個可憐的女孩。她十 六歲的時候,被一個男人帶到這座城市,那個男人是個流竄犯,流竄到她們那裡時 在火車站遇到了她……」 「可這關你什麼事?」我甚至對蘇波多厭煩起來,難道另一個人的不幸能夠順 理成章地成為他詭譎行為的理由?「況且,這個故事也太程式化了,你能保證這個 女孩不是在給你講故事?」 蘇波多的目光鞭子似的甩向我:「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就是用程式化的離奇來 組成的!」 「噢,是嗎?」我略帶嘲弄地還想說下去,被師敏用目光狠狠地瞪住。她語調 溫柔地問:「波多,你有什麼打算?」 「那個小屋真不是人住的地方,這些天我簡直要瘋了,你想一想,每天夜裡都 有若干個男女在你身邊幹那種事情,那樣的夜晚將會是怎樣的?而且也必須給豆號 換一個環境,這是最起碼的事情。」師敏用幾乎是對待兒子般的痛愛眼光看著蘇波 多,輕輕問他:「波多,你愛上她了嗎?」 蘇波多躲避著她的眼光:「這好像不太重要,就像援助非洲難民,你並不一定 非得先愛上他們才行。」說完他似乎也覺得這個比喻不太妥當,怏怏地看了我一眼。 「哦,多麼偉大,你不要自命不凡!」我用莎士比亞式的語氣批評他。 「不要嘲笑別人的悲傷!」蘇波多怨恚地盯緊我,「任何他人的喪鐘都是在為 你自己鳴奏。」 那天夜裡,在蘇波多的要求下我們一同去他那套三居室的大房子,那是某位親 戚借給他的。 到了樓下蘇波多迫不急待地與豆號手挽著手上樓而去,師敏站在樓下久久不動。 我提醒她再晚怕校門都進不去了,她突然發狠地對我嚷道:「你怕什麼?回不去今 晚我就是你的!」 當然最後還是趕回了學校。進校門時,師敏自言自語地冒出一句:「完全是一 個女流氓嘛……」我知道她是在評價豆號,我說,那你幹嗎當著蘇波多的面不說? 還為虎作倀。師敏一聲不響地蹲下去,半天不願站起來。 4 我越來越相信蘇波多是這個世界裡的一個奇跡,他所有的行為可能都是出自一 種飛翔般的靈感。 幾天後我在操場上和版畫系的羅小佩談情說愛時,看到蘇波多神采奕奕地走過 來,他是來取回自己的行李。我陪他回到宿舍,頗有些傷感地和他依依告別,仿佛 這一刻我才意識到一切都是真實發生著的,這個人所做的一切並不是一場表演。 蘇波多告訴我他將去一處建築工地打工,我只能再一次問他為什麼,這都是為 什麼。 他愉快地說:「我和豆號需要吃飯呀。」 「我是問你為什麼非得去當苦力。」 「我要給豆號做一個榜樣,我要證明純潔地活著是如何可能的。」蘇波多眼中 的確有一種光芒。他用學過的解剖知識向我誇耀道:「用不了多久,我的肱二頭肌 和腹直肌都會強健起來。」 送走蘇波多,我回到操場上繼續和羅小佩談情說愛,話題再也離不開蘇波多。 蘇波多的退學早已成為校園裡膾炙人口的盛舉,不明究竟的准藝術家們一致認為這 是個可圈可點的行為,儘管他們無法效仿,但很樂於遠距離欣賞。羅小佩聽完我似 是而非的介紹後,一臉神往地說:「他是個可愛的人。」 「可愛嗎?我怎麼不覺得。」我有些酸溜溜地說,「再說了,光可愛有什麼用。」 「有什麼用?藝術有什麼用呢?」羅小佩反駁說,「這根本不是問題。他的效 果就同一幅好畫相同。」 我說:「可惜他這幅畫遲早會被生活撕成碎片的。」 5 正如我所預言的,蘇波多這幅畫很快就出現了被污染的跡象。 他推開畫室的門,令所有同學都禁不住為他一陣揪心。幾天不見,蘇波多的形 象就大大改觀了,他灰頭土臉地站在那裡,襯衫袖子一隻捋到胳肢窩,一隻垂在手 背,牛仔褲的膝蓋處也貌似時髦地磨出了洞。這種形象在美院裡比比皆是,但發生 在蘇波多身上卻令人觸目驚心,他從前是那麼一塵不染、那麼讓人賞心悅目的一個 樣子啊。 他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我擔心地問他出事了嗎,他搖搖頭,說:我只是想來 看看大家。他示意我繼續畫,不要被他打擾。他安靜地坐在我身邊,看我作畫,隔 一會兒對我提出一些建議,我採納了他的意見,畫面效果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趨勢, 對象在畫面上呈現出一種被更多主觀觀照的面貌:一個新的空間,一個隻存在於內 心的新的形態。我得承認,蘇波多的確是一個天賦不錯的人,同時也認識到,我們 眼中的外部世界是如何地不同著。 一直畫到畫室裡只剩下我們倆,在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後,蘇波多突然在背後 說:「康頤,我很累。」他的語氣平淡,可是這句話卻讓我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 我回頭看他,他閉著眼睛,兩隻手合在一起夾在兩條腿中間。我失去了講任何刻薄 話的願望,拍拍他的肩膀,沒話找話說:「波多,你真不該把專業荒廢掉,有些可 惜。」 他垂著頭說:「我現在覺著老黑的話有一定道理了。」 老黑就是黑格爾。黑格爾在《美學》中說:藝術不再是真理獲得自我存在的最 高樣式,不再是精神實現的最高要求;藝術在現時代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它在最 高的使命上已不過是一種過去的事了。 蘇波多從前對這段話堅決地抵觸,他也不把黑格爾叫老黑,可他現在卻覺得老 黑有理了。我寧願不相信這是他的真實想法。不然無法解釋他的行為,他不正是在 試圖向一種藝術的境界傾斜嗎?也許只是因為這種傾斜已經讓他體會到了恐懼。 我留他在學校吃飯,他拒絕了:「豆號還在家等著呢。」 目送蘇波多離去,我有一絲傷感,一絲失望。我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他這樣一道 風景,他代表著另一種可能。他的存在方式,對於我都自感渾噩的大學生活如同一 架制衡的儀器,使我不至於過早地被欲望引爆。然而,如今連他似乎也動搖了,那 麼我還有什麼希望?我把這感覺說給了師敏,師敏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一支畫筆在 她的手裡折成兩截。 6 我收到蘇波多的一個傳呼,被他約到距校園不遠的一片麥田裡。在一條灌溉用 的小渠邊我找到了他,他回頭看我一眼,滿臉淚水地說:「我打了她。」 ——從工地出來,蘇波多不僅四肢無力,就連他充沛的思維都變得麻木了。他 沒怎麼想就招手叫了輛出租車,坐進車裡他發覺這樣很荒唐,自己玩一天命就為打 次「的」?叫司機停車時,蘇波多想要是司機敢多一句話,今天非得跟人家見回血 不可。司機沒抱怨什麼,這樣蘇波多下車時還一反常態地踹了一腳車門。看著汽車 噴出一股尾氣揚塵而去,蘇波多跟截木頭似的枯站了很久。 他不知道怎麼跋涉著回了家,進門後就撲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讓人搖醒,蘇 波多問:「誰這麼混蛋?」 「除了我還有誰?」是豆號的聲音,「你快起來哦,我給你買了一隻烤鴨。」 蘇波多頭埋在枕頭裡問:「你上哪兒了?」 「出去了。我給咱們帶回來許多錢,我決定不允許你再去工地翻沙子玩了。」 蘇波多半天沒吱聲,然後才慢慢地揚起臉,問:「你說什麼?」 豆號嚴肅地重複了一遍。 蘇波多明顯地感到自己從頭顱到心臟都震盪了一下。她居然又回到了以前的生 活,居然「決定」不充許他再去工地,並且還是「翻沙子玩?」呃! 「你這個……婊子!」 豆號呆住,反應過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一巴掌賞了過去。蘇波多頭一歪,嘴角 就流出血來。完全是本能驅使,蘇波多彈跳而起,醞釀了一肚子的情緒終於找到最 佳的突破口,於是快樂地蓬勃而出。他拳腳並用,輪番向豆號奉去。他從沒打過女 人,連男人也沒這樣連貫地痛擊過。起初豆號還能躲閃,但無奈他發揮得異常出色, 他像個歡樂的孩子,全身心地撲進了心愛的遊戲中,很快就把她打翻在地了。蘇波 多精力盛,翻了一天的沙子好像沒讓他累著反而給他充足了用之不盡的能量,他姿 勢優美專擊要害,且著著到位,使得一個人影在他眼前上下翻飛。 蘇波多住手時,自己都被眼前的情景嚇住了,豆號癱坐在牆角,鼻青臉腫披頭 散發,邋遢得不成個樣子,身上不知哪來的一團團血污,整個人就像揉成團的髒抹 布。她的身邊,是一隻被踩得稀爛的烤鴨子。 豆號呻吟一聲,像個紅軍戰士一樣的頑強:如果揍我能讓你輕鬆一點,你就揍 吧…… ——我們坐在陽光下的田埂上,蘇波多巨大的悲傷感染了我,儘管我不欣賞他 孱弱的樣子,儘管我是個被狼狗般兇惡的欲求緊緊咬住的人。隨後趕來的師敏緊挨 著蘇波多,始終緊握著他的手。 「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是在利用豆號,當她是老天饋贈給我的一個機會,粗暴 地抓住她,目的只是為了自己安靜下來……」蘇波多反復這樣檢討著自己,眼中不 斷地噙滿淚水,手指絞在膝蓋上磨出的洞裡,將那個洞一點點撕成一條口子。 「離開她,波多,你離開她……」師敏臉色蒼白得像一個貧血病人,她搖撼著 蘇波多,喊道,「把她趕走!」 蘇波多像被她咬了一口似的跳起來,一隻腳踩進了水渠,污水賤在他腿上,也 濺在我和師敏臉上。我們狼狽地跳開,情景就像一顆炸彈突然落在了我們中間。蘇 波多索性將另一隻腳也踩進了水裡,他站在黑黃色的泥水中,像面對敵人一樣地仇 視著我們:「我不能離開她,你們是想讓我變成一個小丑嗎?離開她我所做的一切 將變成怎樣的可笑呢?我不願意,你們也不能這樣要求我……」 「可是你將被毀掉!」師敏滿臉泥漿地對著他警告。 「你混蛋!」我再也聽不進去這樣幾乎讓人憎惡的胡言亂語了,「你已然是一 個小丑了你還逞什麼能?」 蘇波多呆若木雞地大張著嘴。 師敏不可思議地沖著我叫起來:「你滾開,你沒有權利這樣罵他。」 我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你們在這兒當瘋子吧!」我怒氣衝衝地轉身而去。走 出很遠,我回頭看到蘇波多瘋狂地在麥田裡奔跑著,跳躍著,幾個農民正在高聲叱 吒著從田埂四面向他包圍過去,最後終於抓住了他,將他抬著往田邊走。農民們義 憤填膺地用拳頭教訓毀壞他們莊稼的蘇波多;師敏像頭母獅般地撲上去……我的眼 前霎時模糊。 7 保護麥苗的農民將蘇波多額前打出了幾個包。師敏沒有因為性別的原因受到禮 遇,她的反應太激烈,農民們不得不也讓她挨了幾下。 蘇波多帶著額上的傷回到家裡。打開房門他首先差點被撲面而來的酒氣熏倒, 接著他看到幾個男女圍坐在地板上打撲克,輸贏的結果一目了然:一個女孩完全是 裸著上身坐在那裡,她是一個明顯的輸家。蘇波多的眼中猝不及防地被塞入一對青 澀的乳房,強烈的視覺效果令他有幾秒鐘的恍惚。你們是誰?蘇波多問,但沒人理 睬他。屋裡人對蘇波多置若罔聞,仿佛這裡是一個可供隨便出入的公共場地。 在另一間屋裡蘇波多找到了豆號,她正在翻箱倒櫃,身上穿著一件米色碎花的 長裙,裙擺很長一截踩在赤裸的足跟下面。她從衣櫃裡縮出身子,回頭向蘇波多粲 然一笑,「怎麼樣?」她旋轉一下身子,拖地的長裙擺成一隻花朵,「是長了點, 不過剪一截就行了,很簡單。」蘇波多瞪著睛看著她,豆號得意地笑著,一張被蘇 波多傷害了的傷痕累累的臉顯得有些不真實,蹊蹺中有種曖昧。蘇波多怔怔地退了 出去。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蘇波多從工地回到家,進門後都感覺是走錯了地方:屋裡 聚滿了不三不四的人,他們縱情恣意。豆號興奮地與她的朋友們打成一片,居然沒 有一次發現蘇波多站在門外。蘇波多只有驚恐地逃走,逃回到美術學院,至少那裡 還保留著一張曾經屬他的架子床的下鋪。 蘇波多羸頓地躺在那張沒有被褥的空床板上,眼睛裡沒有任何表情,長時間地 迷茫著。這樣的眼神將我們那間宿舍漂染得滿是灰色。我冷酷地打擊蘇波多:既然 這樣,你還去工地有什麼意義?你榜樣的力量似乎並沒有教化那個女孩。 他說:「我還堅持著,這就是意義所在。」 有時蘇波多在美院呆到很晚回去,豆號和她朋友們的節目還沒有結束,這樣的 夜晚蘇波多只有蹲在樓下的花叢後面,直到那幫人盡興而散,從他身邊經過,笑語 喧天地離去。蘇波多蹲在花叢的陰影裡,就仿佛當初坐在一棵槐樹下,隔著一條鐵 軌遙看那間小屋一樣地遙看著自己家的窗戶,那裡同樣時時傳出一些奇怪的喧嘩, 吃驚的尖叫,放肆的大笑,以及語焉不詳的對罵,其間能夠辨認出的聲音同樣給予 蘇波多以刺痛。 一旦進了家門,蘇波多就立刻將自己封閉起來,用反鎖的門使自己獨置於一室。 那套房子足夠大,他總可以將自己與豆號隔離開。豆號在深夜裡一次次捶打著緊鎖 的門,卻沒有一次看到蘇波多從門的那面露出臉來。蘇波多用這種方式抗議著,但 夜深人靜時的一聲聲扣響,籲請與拒絕的糾纏,未必就對他不是一種折磨。 一天,蘇波多躺在架子床的下鋪上睡著了,醒來時錯過了校門的關閉時間。我 勸他留下來,他堅持著非走不可,我只得同他一起溜下樓,協助他翻牆離去。蘇波 多在半夜三更回到家裡,進門後發現房間裡的氣息異樣的清潔,說明今天並沒有舉 行例行的聚會,他還發現房間裡的每一扇門都被關死了,凡門都是牆的感覺令他不 知所措地站在黑暗的客廳裡發起呆來。 突然一雙手臂從後面環繞住他,他幾乎本能地要驚叫起來。 「別再回來這麼晚了好嗎?」豆號的聲音輕輕地在耳邊響起來,「別這樣不要 這樣了好嗎?我們這是幹嗎?我們在一起就是為了互相拒絕嗎?不是為了快樂嗎不 是為了快樂是為了什麼我們要在一起呢……」豆號的聲音有著夢一樣的音調,反復 的疑問,反復的自語式的呢喃,突然她哭出了聲,哭聲瞬間而至,貼著耳朵飄進蘇 波多的體內,她說:「波多我發現我愛上你了,我們再也不能分離。」 8 蘇波多的狀況在那段時間似乎有了好轉的跡象。他委託我替他賣掉從前畫下的 幾十幅油畫習作。我們在一個星期天早上將幾十幅畫送到聯繫好的畫廊,像傾倒垃 圾一樣地將它們倒給了畫商。做完這件事,連我的心情都陰鬱起來,我為那些畫傷 心。我有好長時間不忍去看身邊的蘇波多,我怕在他的臉上看到我承受不住的悲切。 可很快我就發現,我的謹慎完全多餘,蘇波多昂首闊步地行走在大街上,精神面貌 出奇地好。 我們在人群中穿梭。我尾隨蘇波多這個商店進那個商店出,遊蕩了幾條街後, 終於弄清了他的意圖:他傾其所有,用剛剛賣畫的所得換來了一枚鑽石戒指。 「豆號的生日到了,我要送給她這枚戒指。」他幸福地說。 那一刻我相信蘇波多已經愛上了這個女孩。之前我感覺裡「愛」這個字似乎並 不適用於他們,蘇波多的行為似乎更接近一種耽於自戀的英雄企圖,他是在有些自 我慰藉地舞蹈著。但在這枚鑽石戒指炫目的映照下,我相信愛情這件同樣毀人的事 情已經成熟在我的兄弟蘇波多那顆詩化了的腦袋裡面。 我和師敏應邀去給豆號慶祝生日。在那間三居室的大房子裡我們做著一些很老 套的事情,我們動手弄出幾樣色味俱無的食品,我們就著瓶子喝下許多的啤酒。蘇 波多與豆號在我們面前充分地表演著繾綣愛意,豆號醉態可掬地把蘇波多摟在懷裡, 無限愛憐地對我們說:我也要找一份工作幹,我的波多太累了,他真是太好了…… 蘇波多嘴裡咕咕噥噥,半天才講出一句比較清晰的話,他說: 「豆號總有一天我要帶你去唐古拉山。」 「唐古拉山?」豆號著迷地望著他,「在非洲吧?」 我注意去看身邊的師敏,她像一朵凋零的花兒一樣讓人憐惜,雙手抱在胸前努 力地保護著自己,而臉上還要保持著花兒的美麗。 夜裡我們留在那套大房子裡,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師敏睡在另一間房子。睡 眠中我夢到一隻白色的貓蜷縮在我的胸口上,一種足以致人死亡的重量越來越結實, 沉甸甸地幾乎要壓迫得我停止呼吸。似夢非醒中,我聽到師敏像一個幽靈般地在我 耳邊說:不要出聲。 第二天,我在身下意外地發現了一種痕跡,不是很清晰,在沙發套赭紅色的布 紋中它幾乎難以確定,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的,確鑿無疑。是的,那一瞬間她手指的 指甲銳利地陷入了我的身體。 回校的路上,我試圖去攙扶有些腳步蹣跚的師敏,卻被她使勁地推開,她向我 咆哮著喊道:「我們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心中那種疼痛的感覺瞬間消失。是的,我們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熱衷的只 不過是自欺欺人,自怨自艾,自以為是以及自傷自殘。 9 幾天後豆號打電話給我。「蘇波多讓你給他送一些畫布和顏料來。」她在電話 中悶悶不樂地說,接著又說了畫框的尺寸。 我奇怪蘇波多為什麼不親自打電話,「他人呢?」我問。 「他被車撞了。」 ——豆號在那一瞬間首先感到的是憤怒。她憤怒地想到他是在跟蹤她,豆號甚 至產生了一些噁心的感覺。透過櫥窗玻璃,豆號在無意中發現了站在對面商店臺階 上的蘇波多。他孤零零地站在那,不時被進出商店的人撞一下。豆號的雙手僵硬在 空中,正在比試的那件裙子像具屍體似的被她舉在胸前。身邊那個牛哄哄的男人不 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涎著臉把那顆大頭探在她臉前,問她:「親愛的,怎麼了?」 豆號將手中的裙子扔在他的頭上。 最先的憤怒過去,豆號百感交集地看著路那面的蘇波多,他們隔著穿梭的車流 對視著。豆號看到蘇波多向這邊走來,他神情恍惚,夢遊般地目不斜視。一輛深色 轎車速度正常地駛過,尖利的喇叭聲中,豆號看到蘇波多在車的那一面飛了起來… … ——我提著蘇波多需要的畫具趕到他那裡。他躺在床上,打上石膏的右臂半舉 著,樣子既古怪可笑又令人愴然。豆號坐在一把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滿屋子 的煙霧仿佛是澡堂子的水氣。蘇波多對我點了下頭後就不再理我,我們都沉默在一 團團的煙霧裡。 「豆號,」蘇波多終於開口了,「你非要讓我對你絕望嗎?」 豆號突然從椅子裡跳起來,歇斯底里地叫喊道:「狗屎!怎麼才能讓你不絕望? 不絕望我們吃什麼?喝西北風嗎?」 「我不會讓你去喝西北風!」蘇波多呻吟道。 「你還要去幹嗎?去翻沙子賣苦力?去滿大街撿破爛?或者去挑大糞掏臭水溝? 你他媽這樣子就不讓我絕望嗎?你就會這樣噁心我,把我往死裡噁心往死裡噁心… …」豆號發狂地猛揪自己的頭髮,一縷縷髮絲被她扔得四處飄散。 我震驚了,我詫異男人和女人會如此殘酷地相互折磨。 「我可以畫畫去賣錢……」蘇波多痛苦萬狀地閉緊雙眼,眼淚卻一顆顆硬從眼 角流淌出來。 「狗屎狗屎狗屎!上帝憑什麼會這麼優待你?憑什麼你就可以靠那些破畫兒高 尚地混日子?你以為穿上鞋子就可以將肮髒的地面永遠拒絕在腳外面嗎?你做夢吧 做夢吧!這個世界沒有你可以純潔地活著的權利!」 這是忠告?還是宣言?或者是別的什麼——某種更本質的生活的基本狀態?在 豆號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中,我看到蘇波多張開眼睛,我深信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 個明顯的徵兆。這徵兆的危險程度令我擔憂。 10 可我仍舊沒有想到蘇波多會像石子打出的水漂一樣,彈跳著從一個極端飛躍到 另一個極端。 誰又會想到蘇波多會為非作歹地幹起與法律相抵觸的事情。蘇波多的變化可謂 順風順水,當他稍微萌生起換種方式生活的念頭時,豆號的那幫朋友們就立刻成全 了他。當我在蘇波多身上發現了一把改裝成具有殺傷力的發令槍時,我幾乎不能相 信自己的眼睛。蘇波多用冰冷的槍管指在我的腦門上,邪惡地笑著。 他拿著大把的錢來到學校,塞一些給師敏:拿去買衣服!塞一些給我:拿去交 女朋友!還塞一些給別人:拿去喝酒!拿去吃肉!……或者拿去別的什麼。 蘇波多像電視劇中的角色一樣穿件黑色的風衣,但我無論如何看他都不像一個 黑社會分子,倒是有些像一棵淋了雨的樹。我和師敏被他拉到校門口的夜市,我們 坐在路邊吃烤羊肉。我吃驚地看到蘇波多邊吃邊三兩根地將串肉的鐵簽扔進腳下的 下水道裡。我肯定他不是為了蒙混那幾塊錢,這種近乎無賴的行為只是要表現出一 種姿態,說明他已經開始向另一種狀態靠攏過去,並且玩世不恭地心平氣和著。 蘇波多狡黠地向我笑著,說:「康頤我是一個嚴肅的人。」 我說:「是的,我知道。」 蘇波多囂張地怪笑起來,唱道:「寶貝一起快樂吧,隨著我的狂喜融化把痛苦 忘掉吧!」 師敏突然站起來狂奔而去。我和蘇波多在後面追趕她,她卻像只羚羊般地迅速, 立刻消失在夜市的深處。蘇波多莫可奈何地看著我,剛才那副有些忘乎所以的嘴臉 無影無蹤,換之以一臉的晦澀。他握住我的手,虛弱地說:「康頤我只是想活得純 粹些。」 11 大學最後一個寒假我和羅小佩在南方的一座都市度過。羅小佩一個親戚舉家回 內地過年,空出的一套房子將我們的目光吸引到了這座年輕的城市。它的確是一個 年輕的城市,走在它活力充沛的身體上我像迎面遇到了一個全副武裝的小夥子一般, 心裡充滿了要和它打上一架的衝動,它堅硬的不銹鋼般的氣質和高傲華麗的奢靡風 格逼催著我年輕的心,商業文明的風景無可懷疑地令人著迷,卻又同時讓人傷感莫 名。因為我已經不再像個白癡那樣地狂妄自信,說什麼總有一天這些都將被我擁有, 總是大多數的人沒權消費這個世界而是被這個世界消費掉,而誰又敢叫囂說自己一 定會是個幸運的消費者? 我對這座城市真是又愛又恨,一腦子憤世嫉俗卻又下賤地願意去親近它。羅小 佩整天悶在房子裡畫畫,我就一個人從早到晚浮游在城市鱗次櫛比的高層建築叢林 中,一腔怒火又一廂情願地擁抱著它們。我才不去畫什麼畫兒呢,在這個滿耳朵聽 到的都是金錢撞擊聲的地方,我筆下畫出來的只會是美元或英鎊。 羅小佩躲在這座誘惑四溢的城市裡,卻才情迸發地創作出了一幅好畫。專業是 學版畫的羅小佩在這幅油畫上大膽地使用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材料,於是就產生了意 想不到的效果。畫面上一枚碩大的果實懸在空中。天空被羅小佩用心險惡地處理成 了血一般的猩紅色,那枚果實碩大得充滿了不祥的氣息,色澤則是一些拌成青紅色 的木屑直接粘貼上去的,它就那麼無根據地懸掛著。羅小佩叫它盛夏的果實。 我是懷著惘悵的心情告別這座令人愛恨交加的城市,在回去的列車上我想我至 少已經有了比較明確的方向,那就是:義無反顧地盡可能地最快地賺到足夠消費世 界的本錢。 新學期令人焦慮不安,眼看就要畢業,許多激烈的現實像惡魔打開了瓶子似的 一古腦包圍過來。最險惡的當然是畢業去向。我想留在這座龐大的城市,想謀取一 份能夠和自己暴富目的順利接軌的職業。 我的指導教師在宿舍裡看到了那幅《盛夏的果實》。我都忘記了羅小佩幹嗎將 這枚妖果放在我這裡。導師立刻被它吸引住,建議我將這枚果實送去參加一個美展。 我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地在參展表格上簽下了我的名字。做下這種事情我沒有感到太 多的羞恥,依然和羅小佩在校園的角落裡卿卿我我,耳鬢廝磨,並沒有因為剽竊了 她的作品而影響到情話的纏綿,也就是說,我沒有障礙。 我這樣唯利是圖地消耗著大學的最後時光,無暇去想和自己利益無關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蘇波多被人抬到了我面前。我被人從畫室裡叫回來,看到蘇波多渾身是 血地趴在我的床上。送他來的兩個人一望而知絕非善類,他們看到我回來便和蘇波 多告別,同時指著一大包藥品命令我道:「按時給他換藥。」 12 蘇波多是在一家賓館的電梯內突然感到了自己對自己的傷害。他剛剛在樓上敲 詐了一個文物販子的黑錢,此時同他站在電梯裡的是兩個妖冶的女人,整個電梯內 充斥著她們下體的氣味。當她們用心力耗盡的困頓眼光瞟視蘇波多時,蘇波多的心 驀然抽搐起來,一顆天然驕傲的心立刻就碎掉了。 回到家裡他看到豆號正在同幾個人打撲克,而輸家是她,她已輸到只穿著胸罩 內褲了。無名的怒火霎時升騰在蘇波多的胸間,他瘋狂地抄起一把水果刀向豆號刺 過去。豆號本能地用手臂保護自己,血立刻以花的姿態從手臂上飛灑開。 有人在驚叫;有人一腳踢飛了蘇波多手中的刀。 蘇波多感到黑乎乎的一團哄地將他埋葬了,一霎時無數的拳腳同時落在他的身 上,更有甚者還有人揪住他的頭髮向牆上猛烈撞擊。 「混蛋!」豆號撿起地上的水果刀瘋了似的撲向她的朋友們,「你們憑什麼打 他?」水果刀在豆號手中舞成滿屋子的刀光劍影,她的朋友們躲閃不及中都不同程 度地遭到了襲擊,血流得蔚為壯觀。 房間裡一片死寂,豆號的朋友們落荒而逃。蘇波多張開眼,看到豆號畏葸地跪 在自己面前。 這天夜裡豆號走了。蘇波多發現時已是清晨,他找遍了整套房間,居然異想天 開地檢查了衣櫥。 蘇波多找到鐵道邊的那座小屋,在門口詢問每一個進出這裡的人:你見到豆號 了嗎?告訴我豆號在哪裡。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有些傢伙不懷好意地逗他:豆 號跟別的男人跑了,你快死了心吧。蘇波多肯定他們向他隱瞞了真相,既然他們能 為了豆號動手打他,又為什麼不會替豆號守口如瓶呢? 蘇波多一連幾個夜裡坐在小屋後人跡罕至的草叢裡,看著那面巨大的窗戶裡的 幢幢人影,盼望著從中辨認出豆號的影子。 夜裡,一列火車鏗鏘經過之後,蘇波多聽到黑暗中危機四伏的身邊響起嘩嘩的 水聲,然後他看到一個白晃晃的屁股上下顛了幾下,一個女人從草後站起來。 「咦?」女人一邊系腰帶一邊吃驚地走過來,「什麼人敢偷看老子撒尿?」 蘇波多驚恐地把頭埋進懷裡。女人看了他半天,笑著說:「我認識你,你是豆 號的『小屁孩』。」 「你能告訴我豆號在哪兒嗎?」蘇波多真誠地問。 「豆號,鬼知道她在哪兒,」女人貼著蘇波多坐下,用一隻手撫弄他的頭, 「別想她了,你看看我,一點也不比豆號差。」 蘇波多緊張地想挪開身子,被女人一把按進懷裡:「豆號不知道現在正被哪個 男人當褥子呢,『小屁孩』你甭傻了,你真是個『小屁孩』。」 蘇波多一下子嗚嗚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把女人粗暴地按進草叢裡面,非常迅速 地剝光了她。 女人笑嘻嘻地說:「『小屁孩』你不怕我有性病嗎,怕不怕?」 蘇波多一下子又嗚嗚嚕嚕地哭起來。 女人不耐煩地拽著他往小屋走,一邊訓斥道:「哭什麼哭什麼?我可沒那病, 我很乾淨,嚇死你!」 蘇波多在那間小屋裡喝了許多酒,半夜三更被兩個傢伙從女人懷裡拖起來,迷 迷糊糊地坐上一輛出租車,前往一處地下賭博窩點實施搶劫。 起初一切都進行的比較順利,他們用槍逼住了那幫賭徒,當他們懷揣著贓款准 備上車逃之夭夭時,對方揮舞著長長短短的兇器追殺出來。蘇波多感到自己是被一 陣涼風吹拂著送進了車裡,涼風輕輕的細細地掠過了自己的整個脊背。涼意未盡, 「砰」的一聲槍響震得蘇波多耳膜轟鳴,他看到自己頭頂的一道弧光應聲折成兩截。 一個同夥驚叫起來:「血!媽的怎麼這麼多血!你小子讓砍了!」 蘇波多的脊背完全是攔腰一刀,橫貫了整個背部,身後一片殷紅,衣服像浸在 了紅色的染缸中。 被送往醫院縫了幾十針後,蘇波多要求同夥將他送到美院,他說:「我要去見 我的朋友。」 13 臨到畢業生離校的時候校園裡都會失去秩序,校方對一切都睜隻眼閉隻眼,仿 佛對自己一群怙惡不悛的子女失去了信心的父母那樣,一切都聽之任之、放任自流 了。系裡對於身負重傷的輟學生蘇波多住在學生宿舍裡似乎視而不見,根本沒有幹 涉的願望。蘇波多不受干擾地趴在那張本應屬他的床鋪上,在我和師敏的悉心照 顧下,很好地恢復著。 師敏終於抓住了一個體貼蘇波多的機會,她變得像一個無微不至的母親。有幾 次我看到她在替蘇波多換藥包紮時,都情不自禁地表現出要去親吻那道可怖傷口的 衝動。 隨著傷口的癒合,蘇波多的心情也變得明媚。這座城市在五月份就已經熱不可 耐,具有了盛夏的氣氛,蘇波多光著身子,腰裡纏著厚厚的綬帶樣的繃帶,只披著 一件格子襯衫,開始在校園裡四處遊蕩。他的這副形象立刻成為校園裡的一個焦點, 一個偶像。除了畢業生們心事重重反應遲鈍外,低年級的同學幾乎沒有餘地地被這 個面帶微笑的傷病員吸引住了。我常常被人追逐著詢問:見到蘇波多了嗎?蘇波多 在哪裡?我們找他聊天。 就在蘇波多日益沉靜下來時,失蹤多日的豆號突然從天而降,她臉色蠟黃地找 到了學校。 我和豆號在體育館找到了蘇波多。他正被一群染織專業的女生圍坐在一張乒乓 球臺上。那實在是一幅奇怪的景象,身披格子襯衫的蘇波多安詳地坐在一群漂亮姑 娘中間,姑娘們穿著自己製作的蠟染服裝,像一群遠古時代的精靈,她們用近乎癡 迷與虔誠的神態聆聽著蘇波多侃侃而談。這是一幅佈道的景象。 蘇波多看到了豆號,我真的發現他的目光在一刹那間灰暗下去,變得衰弱不堪。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一般地遙望著,漸漸都垂下了頭。 我把他們送到校門外。豆號招手攔下輛出租車,上車前蘇波多突然張開雙手和 我擁抱:「康頤,再見了。」我被他的舉動鬧得有些難為情,看著他依依不捨頗有 些像個不情願回家的孩子般的鑽進車裡,我都沒顧上說些什麼。 車子啟動時,我看到蘇波多的臉緊貼在車窗玻璃上向我說著什麼,他的臉擠在 玻璃上產生了變形。 14 沒過很久,豆號就送來了蘇波多被捕的消息。那夜的槍聲驚動了巡邏的警察, 循聲而來的警察先拘捕了那幫賭徒,賭徒們交待砍傷了對方一人。警察連夜找到蘇 波多縫傷的醫院,斷定他還要來拆線,由於牽扯到槍支,警方對此高度重視,日夜 在醫院守候,決心守株待兔,而蘇波多也的確配合地往樹上撞了過去。 在公安局的拘押室裡,豆號以送被褥的名義得到了一段與蘇波多獨處的機會。 蘇波多不解地看著她摸出一張嶄新的紙幣,一點點卷成一個方頭小棒,然後蘇波多 匪夷所思地看到豆號用這個自製的工具輕鬆地打開了他手上的銬子。 下來就輪到豆號詫異了,在她熱切的鼓勵目光中,蘇波多重新合緊了腕上的手 銬:「豆號,我還有什麼東西可以交給你?」 女孩豆號於是徹底崩潰了,她想這個人已經對她厭惡到如此地步了嗎?甚至不 惜將自己繩之以法來達到與她隔絕的目的。豆號好久才伸出一隻手,顫巍巍著去摸 蘇波多的臉:「波多,我真的愛你。」 一走出公安局的大門,豆號便哭成了風裡顫抖的樹葉。許多人都在那天下午看 到一個姑娘在盛夏的炎炎烈日下邊走邊哭。 「救救他,我們一定要救他,他沒有罪他不該受到這樣的懲罰……」豆號神經 質的訴說讓我以為這個女孩把我當作了法官,她顛三倒四地訴說著,讓我好半天聽 不明白她要表達什麼,「只有他們可以救他了,只有他們可以救他了……」 我問她:「誰可以救蘇波多,他們是誰?」 「我爸爸,或者媽媽,他們誰都可以,他們只要一句話就可以使蘇波多獲釋, 你要陪我去找他們,跟他們證明蘇波多是個好人,是一名大學生,是一個好人,是 一名大學生……」 一對權勢顯赫的父母?只要一句話就可以敗壞法律——我想起另一個故事:未 成年少女,流竄犯……我無法判斷這兩個天差地遠的故事哪個是真實的,無法判斷 哪一個「程式化的離奇」是屬這個豆號的,就像她別具一格的名字一樣,我所能 看到的只是她全部的一個局部。 15 我和豆號去找她的母親。那是個有武警站崗的權力機構,進門時荷槍實彈的武 警扣下了我的學生證。 在四樓的一間辦公室裡我見到了豆號的母親,一個保養得很好的婦人,與失魂 落魄的豆號比較,她更像是豆號的姐姐。辦公室裡裝著進口空調,落地窗又是茶色 玻璃,因而整個房間與屋外的盛夏恍若隔世。豆號的母親坐在一張真皮沙發裡,她 用幾乎是厭惡的目光斜睨著我們,首先指責我們進來沒有敲門。 「我有事請你幫助。」豆號壓抑地說。 「噢?你會來求我?」 「是的,我求你幫幫我,只有你能幫我了。」 「這一點你早該認識到。」婦人嚴厲地說。 豆號一下子流出眼淚來,只是反復說著:「我求求你了,幫幫我,幫幫我……」 「什麼事,說吧。」婦人緩和下口氣,但立刻又語調冰冷起來,「你快一些講, 不要讓你父親撞到你。」 我猜想豆號的父親也是這棟大樓裡的人物。 「你去打個招呼,我有一個朋友被關起來了……」 「你走吧!」婦人打斷豆號,「你居然讓我去為一個流氓說情。」 「不是的,他不是的,」豆號雙肩戰慄著,絕望地分辯,「他是個正派人,絕 對是一個好人,他善良,他……」 我想是否該我出面作證了,聽到豆號失聲慟哭道:「我有了他的孩子……」 婦人怔了怔,隨後激動地哼一聲:「好人?你會認識什麼好人?做流氓也只做 成個下等流氓、街頭貨色,你真讓我噁心。」 我跨上一步:「您不能這樣講話,豆號畢竟是您女兒。」 「豆號?聽聽,連名字都改了!我沒有一個叫豆號的女兒,我……」婦人鄙夷 的腔調戛然而止,眼睛裡不可遏止地浮上一片恐懼。 ——嘭,一聲很沉悶的聲音。 我轉回頭去,只看到了女孩豆號飄起的頭髮只一瞬間就消失了。強烈的陽光從 玻璃窗撞碎的地方一瀉而入,房間的地面上像是被上帝突然加蓋上了一枚明媚的簽 收圖章。 16 我沒有想到豆號母親的手會伸得這樣長,系主任找我談話,告訴我要檢點自己 的行為,有領導來調查過我的情況,希望我本分一些。好在這些似乎並沒有給我帶 來更大的麻煩,我如願留在了這座城市,起關鍵作用的是那枚盛夏的果實,它似乎 挺合乎一些人的口味,在美展中獲了獎,於是我的就業前景一下子便光明起來,羅 小佩對這件事絕口不提,似乎根本不知道似的,但我想我這件沽名釣譽的勾當羅小 佩一定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我想羅小佩是不願把一切講出來。但這不說明她對我不 懷芥蒂,我明顯地感到,羅小佩面對我時有了一種調侃的態度,就連我們肌膚相親 時,她的眼神也時時流露著一份令人玩味的笑意。於是我們就常常在親熱時互相心 有靈犀地笑著。 可這樣又能怎樣呢?又能怎樣呢?我並不是那麼需要一個女孩的尊重,當然能 夠擁有更好,可是沒有我也無所謂,畢竟,它不是陽光空氣那麼不可或缺。我得到 了更有效益的東西,獲了獎,留在了這座城市,還有,生理的滿足。 17 在學校時,每當心裡矯情偶現,我就提醒自己,不要活成蘇波多那樣喲!可現 在我卻越來越懷疑自己是否就活成了另外一種境界;蘇波多把自己送進了監獄,可 待在監獄之外的我,前程也並非是花團錦簇著的,它一樣也令人難辨吉凶,曖昧得 像躲在父母身後的懷春少女。 是的,我們從夏天走出來;是的,它曾經是那樣盛大。而現在,誰這時沒有房 屋,就不必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我打電話約師敏一同去看蘇波多。師敏留校了,正准備考研究生。 我們坐了半個小時的車來到關押蘇波多的那個看守所。 蘇波多的狀態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會剃著一個青慘慘的 光頭,而是短短的長著寸把長的頭髮,反而顯得很精幹;身體似乎也強壯了一些, 只是臉色有些蒼白。看到我們,他笑了。 我和師敏陪著他笑,接著又講了講各自的現況。我們共同回憶起每年專業報考 時美院門前的情景:相當一部分考生由家長陪同從外地趕來應考,為此聚集在學院 校門口的家長們熙熙攘攘,他們臉上寫著希望與焦慮,他們的背包裡帶著食品、飲 料、雨傘、畫具……望子成龍的心情令人感動,而這些我們也都曾經歷過。 「……豆號,她挺好的……她……」師敏終於說出了蠢話。 我不敢去看蘇波多,豆號最後一瞬飄揚起的黑髮在我眼中飛馳著下墜。 「是的,我知道,她挺好的,」蘇波多出其不意地說,「前幾天她才來看過我。」 我像聽到某種咒語般地呆住。 師敏把頭別過去,眼淚甩在了我的手背上。 師敏說:「波多我要有本事我會把你從這救走的我會把你救走的。」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