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我那花朵般的愛情 魏新 那時確實有許多事說不清楚,那個模糊的年代,我們模糊的年紀。 有一天,我已經很老了。散發著紅薯香味的陽光照在我窗前,臉上密佈的皺紋 使我變得慈祥而又孤單。我開始懷舊,陷入自己的漫漫往事,我無法自拔。那是段 怎樣的歲月啊,那一張張面孔像那時的天空一樣明朗,我們之間的友誼或者愛情太 純潔了,足以把一個失足青年感動得痛哭流涕。其真實的程度讓我無法用文字去准 確地敘述,原因正在於此:一切太真實了,一切離現在太遠了。那時候我正年輕。 張小潔第一次見我時,居然被我的聰明所震懾。當時我們還在兩所不同的小學 各自天天向上,那次數個小學參加的智力競賽中,我一鳴驚人,決勝局中以五分的 優勢奪魁。一個叫列子的男孩屈居第二名,張小潔在觀眾席上對我一見鍾情。儘管 後來她矢口否認了這一點,而且在回憶那天場景時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那個機智活潑、 團結緊張的小男孩居然是我。後來她考上一所著名的大學,臨走那天晚上對我說: 你為什麼不上學了呢? 張小潔說:你為什麼不上學了呢? 我說:上學沒勁。 我一生中,有十三年零四個月的校園時光,第六年,我認識了張小潔,她是一 個很可愛的女孩。儘管現在「可愛」一詞因被用濫而含有較為刺耳的貶義色彩,可 在那時,在把「愛」字奉若神靈的少年時代,「可愛」也像封建王朝的皇帝名諱般 不敢多說。我常常在心裡這麼形容她,她沒有那種令人一見傾心的嫵媚,甚至,有 次我發現她右眼下竟生有一粒不易察覺的黑痣,所以,張小潔沒能成為我傾慕不已 的夢中情人之一,僅僅是可愛,也可不愛。 在我讀初三那年,我的同桌王峰隆重宣佈他要和張小潔戀愛,但是張小潔還不 知道。有次學校包場電影,臺灣故事片「媽媽再愛我一次」,張小潔的票是20排1 號,王峰用兩本武俠小說才換到20排2 號,電影開始了,影院裡攢動著一個個黑壓 壓的年輕腦袋。張小潔沒來。銀幕上的男女主人公上來就接吻,鏡頭長達兩分鐘, 同學們沒心沒肺地熱烈鼓掌;故事越來越傷感,小男孩哭著叫媽媽,我們雖然不是, 卻哭得比這個私生子的母親還傷心。王峰的鼻涕都流出來了。 還有次張小潔生日,王峰跑遍小城所有的精品屋買了串當時看來昂貴至極的風 鈴,連包裝紙都那麼精美。說真的,那是我第一次見風鈴,我目睹一隻只晶瑩剔透 的風鈴被王峰咬牙切齒地握碎,便相信了「癡情男兒」一說,恨不能親自嫁給他。 我想:如果哪個女孩送我這樣的一串,哪怕她長得比朱小靜還醜,我也心甘情願此 生非她不娶。 那是一個愛憎分明的年代,那時侯,經常聽說誰誰為一個女孩子把誰誰或被誰 誰打了;那真是一個英雄美人的年代,我的朋友中,許多人騙女孩的戎馬生涯都是 從那時開始的。每天晚自習放學,都有三五成群的大男孩虎視眈眈地候在學校門前, 他們之間常打得頭破血流,原因僅僅是為某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 那些個晚上,我總和那些被大人們稱為壞孩子的朋友結伴而行,聽他們講下流 的黃色故事,那些故事彌補了《生理衛生》課程的某些章節的不足,有不少可列為 經典。 那真是一段無比快樂的時光,沐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我們每天在鋪滿月光的 柏油馬路上飛快的騎著自行車,整齊而又嘹亮地高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碰到班中的女生,不再像過去那樣視若無睹,而是大聲打招呼,致以最親切問候。 面對我們突然的涮羊肉般的熱情,她們往往不知所措,然後我們仰天大笑,揚長而 去。 這段時間極短,像一次愉快的夢遺,更像那個悄然而去的春天。 很快,同行的夥伴越來越少,他們逐漸變得深沉而詭秘,他們的影子常矜持地 出現在有些女孩的身邊,他們戀愛了。這使我感到孤獨。 我也要戀愛。我仔細觀察了身邊的女生,覺得無法把她們和那個神聖的字眼聯 系起來,包括張小潔。 我心中的愛人應該美玉無瑕,儘管我是癩蛤蟆,可我寧死都不會愛上一隻母癩 蛤蟆。 我陷入真正的絕望,這種絕望的心情使我一度迷戀上了宋詞和鄭智化的歌。 初中快要畢業的那個夏天,我愛上了一個女孩。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在校門前 那個殘破的書亭前,手持一本《青年文摘》。她的裙子大海般的藍,在人群中像一 顆藍寶石,深深地嵌進我最初的空虛。她可能並不漂亮,印象中從前我從未見過她, 儘管同在一所學校。客觀地說,那本《青年文摘》使我對她平生了幾分仰慕,我那 時還一直看《少年文藝》。 後來我發現她常騎一輛紅色的自行車,那個夏天我的記憶也一片鮮紅。她總在 每天晚自習前去馬路對面的小攤喝餛飩,這使我也養成去那裡喝餛飩的習慣,那裡 的餛飩最大特點是沒有餡,偶爾吃到帶餡的餛飩都像農民抓獎抓到拖拉機一樣欣喜。 餛飩沒有出鍋的時候,裝作無意的目光掃一下那張動人的臉,大聲說:餛飩下了嗎? 心中充滿美好的嚮往。 後來我又發現她總在每天上午第二個課間休息時間走出教室,邁步走向廁所, 這又使我養成定時排尿的習慣,每天都能愉快地將尿撒進氨味刺鼻的水泥池。那一 刻有很多溫暖的想像,使我感到幸福。 這是我少年時代最大的秘密,那時誰也不知道,包括我的同桌王峰,他還在鍥 而不舍地追張小潔,十八般武藝全用上了,張小潔依然刀槍不入。她雖然不認識我, 可那時我堅信我們會白頭到老比翼雙飛,我們的愛情故事曲折感人,好幾次我都把 自己感動哭了。我失眠的經歷就是從那是開始的,我逐漸養成的發達的想像力也很 大程度上得益於那個騎紅色自行車的女孩。 我那麼愛她,她那麼愛我,可是我們全蒙在鼓裡。 你認識我嗎? 你叫什麼名字? 你多大了? 你愛、愛我嗎? 我面對鏡子反復練習多遍後,深感「愛」字繞口,決定把我們開場白中的這句 改成「你喜歡我嗎」,雖頗為含糊,但含義相似,中國人一向標榜含蓄,我們還處 於初級階段,這麼說似乎更符合國情。 那天我鼓起勇氣叫住她:哎。是那種極小的聲音,她大概沒聽見,連理也沒理。 哎,你好,別走啊。 她一點表情也沒有,我的脊背在酷暑中寒氣直冒。 她停下那輛紅色的自行車,冷冷地看著我。我就像一個三流的戲子,好不容易 有了次上臺機會,鼓點一響,把詞全忘了。 我語無倫次,面紅耳赤:你給我送我……一張照片送我好嗎。 沒有。她終於吐出兩個字,像吐出一根細細的鋼針,刺破了我耗盡心血吹起來 的氣球。那輛紅色自行車遠遠地駛出我的視線。 幾年後,有次我在街上看到她,坐在摩托車上,幸福地摟著一個胖男人的腰, 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一直看著我,我向她微笑。 那時我深深認為: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共產主義也無法拯救。可比起王峰, 我還是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優越感,他被張小潔害得好慘,連血書都寫了還是白搭。 可悲的是張小潔壓根就不喜歡他,更可悲的是他一直自信總有一天張小潔會喜歡他。 他那個「總有一天」看上去比共產主義實現還要遠。 張小潔對我說:你變了。 那天聽完這句話,我急忙掩飾住心裡的興奮,裝出一副深沉的樣子來:唉…… 是嗎? 那時我和張小潔已成為較好的朋友,看在誠摯的友誼分上,我以為她會慷慨陳 辭一番,可她僅僅一笑,笑得我十四歲的心一下子沒了底。 怎麼變了,像孫悟空,還是松花蛋? 我知道那些關於你的事。張小潔黑亮的眼睛中閃爍出幾分詭異。 是嗎?一般,無所謂。 那天,在張小潔面前,我第一次感到慌張,如同一個人從恐怖的夢中陡然醒來, 發現身邊的場景同夢中竟一模一樣。我趕緊裝出一副看破紅塵的坦然:無所謂。 她說的那些事主要指那個騎紅色自行車的女孩,傳說那個女孩和大軍關係非同 尋常,大軍是一個打架很厲害的社會青年,據說他放言要找我談談,所以我那兩個 星期書包裡一直藏著一根三十釐米長的鐵棒,以免遭到毒手。後來又聽說大軍根本 沒說過這樣的話,自己虛驚一場。再後來我認識了大軍,被邀請參加他的婚禮,新 娘很漂亮,是我小學那個流鼻涕的同桌。 很快,我們就畢業了。那個暑假死一樣的沉寂,張小潔考上了高中,我也走後 門上了高中。我們在同一所學校,她家就在學校後面。這些事說起來已經很遠了, 記憶卻那麼清晰,十一歲以前,我家就在這所高中後面,有一天,我家旁邊的空地 上,蓋起了一幢新房子,房子剛建成的時侯,我曾翻牆而入,在光滑的瓷磚爐臺上, 撒了泡熱尿。十一歲那年春天,我們家搬到北郊,張小潔家搬到這幢新房子裡面, 秋天,我認識了張小潔。 這是真實的,儘管看上去有些荒唐。再次強調一下,我絕不是在寫小說,那是 無聊至極的人才會幹的事;我在回憶我的過去,回憶歲月長河在我體內沖刷的過程。 雖然,要把它真實地記述下來是如此困難,稍不留神就會掉進想像的陷阱裡,使其 變成一篇故事、一則寓言、一個漢語的騙局:平庸而完美、感人而矯情。我不會那 樣做,如果你對其真實性表示由衷的懷疑,或者想看到通常意義上的「情節」,請 到此為止吧。不好意思,已經耽誤了您那麼多時間,謝謝,謝謝! 我再也不說廢話了。 高中時我本想臥薪嚐膽一番,又逐漸意識到臥薪嚐膽遠非書上寫的那麼容易, 我做不了勾踐,如果有西施做伴的話,我寧願做夫差。遺憾的是,我誰也做不了, 只能做王小明。 我開始遲到、曠課、早退、逃學,對那時的學生來講,這些事足夠用無惡不作 來形容。後來乾脆不上學校,我被開除了一萬次。 我又認識了一批朋友,我們臭味相投、肝膽相照,抽那種兩元一包的紅金。他 們中間,有一些寄宿生在學校旁租房,是些破舊的東屋或西屋,價格低廉且使用方 便。時常有一些女孩子被他們帶來,在這裡放肆地調情。和李小慧就是在這裡認識 的。 你叫李小慧? 你叫王小明? 你認識王波吧? 王波是傳說中李小慧的男朋友,一個文弱的男生。 認識,我們在一個班。李小慧說話時眉毛飛揚,使我一下聯想到眉飛色舞一詞。 我在三班,咱們挨著。 我怎麼沒見過你呀? 我很少去教室,嫌那兒人多。 李小慧咯咯地笑起來,讓我想起一個人。這個人騎著一輛紅色的自行車,炎熱 的太陽下,車輪刺目的白光讓我一陣陣眩暈。 我確實想不起來那天李小慧為什麼去那間屋子裡,也忘記了我為什麼正好一個 人待在那兒。很巧,我們聊起來。 你好像很能說話。李小慧說道。 一般,看和誰。我說。 特別是和女生,對吧? 說對一半,應該是漂亮的女生。 李小慧還是被我不動聲色的巧妙恭維所打動,眉毛又加大了運動幅度。 你這算混吧? 現在混有什麼意思,我早金盆洗手,立地成佛了。 以前常跟人打架? 那是,七八個也不是我的對手,狠著呢。 我做了個狠的表情,雙拳緊握,咬牙切齒。 你認識大軍嗎? 大軍算什麼,一般。 你小心我告訴他。 告訴他就告訴他。我故作瀟灑的吹牛讓我的臉有些微微泛紅,旋即轉移話題: 你多大了? 李小慧說:屬馬的,十六。你呢? 十六,屬馬。 總之,那天下午我們很無聊,後來我們比誰的手大,我不小心碰了一下她的手, 挺軟,像棉花糖。 晚自習放學,她要回家,我送她到校門口,許多人從我們身邊湧走,黑暗中, 我隱約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在注視我,是張小潔。 是你?張小潔打開門,呈現給我一個吃驚的表情。 家裡有人嗎? 除了我,沒了。她閃出條縫,我走進去,心情緊張而激動,像黑白電影中剛對 上暗語的地下工作者。 你最近好像很忙?張小潔的嘴邊掛著一絲輕輕的微笑,像春天的湖面上一粒小 石子激起的漣漪:聽說你又被開除了? 一般,不如你潛心耕讀前途無限,常頭懸樑吧? 張小潔變得一本正經:你怎麼不好好學習呢? 那段時間我經常這樣到張小潔家去,這樣的話她對我說過無數遍,我實在不知 道該如何回答,只好笨拙地岔開話題。 那是一個含苞待放的春天,張小潔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我喝著張小潔給我的 飲料,那種果汁的味道真是美極了,總能讓我聯想起《大鬧天宮》裡孫猴子偷喝的 瓊漿。 那時,我們還常在一個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六去看電影。小城沒有什麼詩情畫意 的場所,看電影在那個年代還屬青年男女從同志間的友誼向愛情進展的重要標誌。 電影院裡,常有五官肅穆的大人在背後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們憤世嫉俗,絲毫也不 在乎。唯一的擔心是怕被張小潔的叔叔或王小明的舅舅撞見,這將會引起許多意想 不到的麻煩。 一次電影散場時遇上了王峰,他看見我們,笑得不大自然。我上前與他客氣地 聊了幾句,他還問我電影最後女主角究竟死了沒有,這部電影讓我一直打瞌睡,我 只好說:至少也得半死。 張小潔在一旁推自行車,沒吭聲。 第二天,我禁不住又去找張小潔,她母親開的門,這個面容和藹的中年女人這 麼早就下了班,她問我找誰。張小潔從裡面跑出來說: 他是我同學王小明。 張小潔的母親就那麼微笑地看著我,我發現張小潔平日的微笑多半是得益於遺 傳。我說:張小潔同學,王老師讓我告訴你,晚上把作文交上。說完我轉身走了, 張小潔還在偷偷地笑。 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識到:我和張小潔並不是情侶,也不可能是情侶。張小潔 是好學生,我什麼也不是。 我決定不再找張小潔,把自己關在朋友租的房子裡,看書,也聽音樂。發現有 個叫王朔的小說寫得挺有意思,還有一個唱歌的崔健,成天扯著嗓子吼:你要我停 在老地方!你要我和他們一樣!我看著你默默地說,哦,不能這樣。 看累了,也聽累了,就蒙頭大睡。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常有人敲門,大 喝一聲:沒人!敲門者便知趣地走開,心中充滿打擾的歉疚與偷窺的竊喜。 沒人! 沒人! 王小明在嗎?是個女聲,使我一下想起飛揚的眉毛。 王小明,開門。 等會兒,提褲子呢。 李小慧在我床對面的一把破椅子上鋪張報紙坐下,我又鑽進被窩裡,懶懶的半 躺在床上。這個場景很像彌漫著來蘇水味的病房。 你好像失蹤了?李小慧的眉毛又開始為嘴巴伴舞。 沒有,沒有,僅僅是隱逸江湖,照常不務正業。 我聽他們說你很忙。 我聽出李小慧的話中有幾分詭秘。她好像阿茲貓一樣盯著我,我點燃一支煙, 灰色的煙霧在我們中間繚繞,給我們的談話增加了舞臺戲劇效果。 一般,無非是泡泡馬子一類。 李小慧不屑地笑笑,我也撇撇嘴。 後來曾經有個女孩問我什麼是馬子,我拍著她的肩說:比如我們倆,你就是我 馬子。她很開心。 似乎從那天起,李小慧就常到這間屋子裡來找我,我們便天南地北地聊,很多 時候根本就找不到話題,聊的也淨是些空虛乏味雞毛蒜皮的事,我們看上去十分投 機,即使突然陷進可怕的沉默,只要點上一支煙,飄散的煙霧就巧妙地掩飾住了這 種呼吸聲的緊張。李小慧偶爾也叼上一支,她抽煙的姿勢很動人,像電影中的女特 務。 一天,有人敲門,從敲門的聲音中,我聽出不是李小慧。 是你?我打開門,呈現出一個吃驚的表情。 裡面有人嗎? 除了我,沒了。我閃出一條縫,張小潔走進來。 最近怎麼沒有找我?張小潔的嘴邊掛著一絲輕輕的微笑,像春天的湖面上一粒 小石子激起的漣漪。 你都高三了,不願影響你學習。說這句話時我突然想到,如果我還在上學的話, 我也高三了。不由慚愧。 是怕被我媽撞上吧? 你媽有什麼可怕的,又不是梅超風。 然後我們沉默了。 對了,你怎麼找過來的? 我是公安局的偵察員,逮你們這些壞人,一逮一個准。張小潔以為她這句話能 幽默地調節一下氣氛,卻事與願違。 接著我們又沉默了。我點上一支煙,問她抽不抽,張小潔擺擺手,沖我笑笑。 張小潔說:星期六有空嗎? 我什麼時候都有空,幹什麼? 一起出去玩。 哪來的如此興致,小生受寵若驚。 那個星期六下午,一放學,我便去教室找張小潔。我和張小潔騎著兩輛自行車 正氣凜然的出了校門。張小潔穿了件新衣服,路上,不時有人回首,沒有一個是看 我的。 那天,我們好像先去滑旱冰,我呈英雄,結果摔腫了屁股。然後我們去看電影。 我們那麼開心,像兩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電影中有個鏡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男女主人公去了一家歌廳,男主人公自告 奮勇獻歌,唱的是一首改編的港臺歌曲:你是不是像我一樣傻啦吧嘰……我的未來 是個夢,是個夢……全場人開懷大笑。我竟然沒出息地流了一臉淚。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張小潔看電影,散場後張小潔說:你怎麼不好好學習呢? 張小潔說:你怎麼不好好學習呢? 我說:你還記得那次智力競賽中,得第二名的例子嗎? 張小潔不知所云的看著我。 喏,就是他。張小潔順著我指的方向看見那個賣瓜子的年輕的癱子。我冷冷地 說:兩年前他得了病。我說:送你回家吧。 張小潔說:不用了,我膽大。 我一個人拚命地蹬著車子,感到黑夜中有無數眼睛盯著我,我渾身發燒,簡直 快要死了。 你怎麼了? 沒沒……沒怎麼。 李小慧看到滿屋的啤酒瓶,驚詫地問:怎麼喝這麼多酒? 你他媽的少……少問! 我問一下怎麼了? 不怎麼,一般。我覺得沒有必要向李小慧發火,我突然覺得李小慧就是我唯一 的紅顏知己,她溫柔漂亮而且善解人意,我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只有她能體察到我 的洶湧而來的痛苦。 那天我們說了很多幼稚的話,天黑了,她要去上晚自習,我執意要送她,後來 我們圍著學校的操場轉了一圈又一圈。她說累了,我們便坐在升國旗的水泥臺上, 我摟住她的腰,我們開始接吻。在我們上方,紅旗獵獵飄揚。 接吻的過程中,我耳畔似乎回蕩著唐朝樂隊的「國際歌」,很朋克:從來就沒 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實現人類的幸福,只能靠我們自己!!! 我後悔了,顯然,在接吻這件事上,李小慧比我熟練許多。她居然大言不慚地 說她是第一次。我一下清醒了,忍忍才沒把「狗屁」說出口。她又問我是否是第一 次,我還真他媽的是第一次,我盛怒之下,說:不是。 我真是生在紅旗下,又吻在紅旗下。儘管現在想來無足輕重,當時卻像封建社 會的婦女丟了貞操一般,心潮起伏了好幾天。 其實,我從第一次見李小慧時就心懷鬼胎。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李小慧不是 李小慧,她是另外一個人。有次我居然問李小慧是否有一輛紅色自行車,還問她為 什麼沒有,她說她曾有過一輛白色自行車,不幸落入盜賊魔爪,就再也沒買過。 後來李小慧去找我時,她眼中總閃爍著幾分曖昧。說實話,我喜歡這種曖昧。 在那些不知所措的日子裡,它像一絲溫柔的撫慰。甚至,我越來越覺得李小慧飛揚 的眉毛已成為她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就像新聞的標題或川菜中紅彤彤的辣椒。 那天晚上的事我們絕口不提,仿佛它從來沒有發生過。 有一天我送她一本書,是那種索然無味的言情小說,書名叫《初吻》。她知道 我愛聽搖滾,就買了崔健的新專輯送給我,那張專輯的主打歌是「紅旗下的蛋」。 崔健扯著嗓子吼:紅旗還在飄揚,沒有固定方向!革命還在繼續,老頭更有力 量!看那八九點鐘的太陽,像紅旗下的蛋。 一次,李小慧說:我要去中大了。 中大是全國一所久負盛名的大學,我童年時代曾奢侈地把它當作過理想,直到 那時,中大還是我心中頗為神聖的名字。我認為李小慧這個玩笑開得有些過分。 怎麼去,嫁給看門老頭? 說正經的,說正經的,李小慧的眉毛第一次在說話間停止了運動,這使她的表 情多了幾分凝重。 李小慧說:保送,中文系。 李小慧真的去了中大,原因我至今說不清楚,據說是她的父親好像有些神通, 那時確實有許多事說不清楚,那個模糊的年代,我們模糊的年紀。 李小慧臨走前在四海居擺了一桌。我本不想去,但她的態度十分誠懇,加上不 吃白不吃,我便道貌岸然,前去赴宴。 那天去了不少人,大部分是我不認識的男生,其中也有王波。這並未讓我們感 到拘謹,大家熱烈地交談,愉快地喝酒,愜意地吞咽,互道相見恨晚。 乾杯!為小慧學業有成! 光宗耀祖! 早生貴子! 討厭!李小慧的笑聲有些放肆,觥籌交錯一會,大家臉色泛紅,說話開始沒數。 有人說:李小慧,我就不明白,你這熊樣,怎麼也能上中大呢? 李小慧毫不在意地反駁:我他媽的為什麼不能上中大? 李小慧自己幹了一杯酒,面目少許猙獰:我,李小慧,從小到大最大的理想就 是當作家,我最崇拜的人是偉大的作家瓊瑤,那小說,愣是讓人掉淚!這回,我的 遠大理想終於實現了! 為李小慧實現理想乾杯! 我們全喝多了,不知是誰拍著我的肩說:咱們也算是祖國的花朵吧?我頭昏腦 漲愣了半天,說:是! 接著我胃部一陣洶湧,想往外跑已來不及了,吐了別人一身。 我出去抽了一陣煙,李小慧也醉醺醺地走出來,笑著問我:王小明,你愛我嗎? 愛。我又補充了一句:我誰都愛。 李小慧指著街對面一個賣烤紅薯的老嫗:她,也愛嗎? 愛。熱愛人民,所有的人民,特別是勞動人民。我的胳膊都不聽使喚了,煙頭 險些燙了鼻子。 那你敢對她說嗎? 我說:不敢。我怕她把我當紅薯放爐子裡烤了。 接著,我們又回去繼續喝酒,腳下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啤酒瓶,進門時險些滑倒。 最後,李小慧眯著眼對我說:你是王小明嗎? 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李小慧。 那我是什麼?醋溜土豆絲? 對,我就是涼拌黃瓜。我指著狼藉的盤子。 該你了,卡卡拉OK……有人遞給我一隻麥克風。我聽不清是什麼伴奏音樂,便 胡亂唱起來: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豔,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 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這首歌真美。李小慧抱著我的腿吐起來,我想拍拍她的肩,不慎拍下一隻盤子, 摔個粉碎。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