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我們這半個世界 袁通江 聞不到女人味的地質隊員,註定只能生活在半個世界裡。 皮皮的頭一栽一栽,栽了幾下就不栽了。他的頭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終於找到 了一個最佳位置。他把手圈起來放在椅子的靠背上——因為皮皮是把椅子倒過來坐 的,就像小時候騎木馬。於是頭一聳一聳地歪倒在手臂上。過了不久,皮皮嘴裡的 口水就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先是流淌在手臂上,漸漸地蔓延開來,沿著椅子的橫 木若如一群小蟲子在慢慢地爬行。有幾縷就乾脆地沿著椅子往下走,龍飛鳳舞的。 遠遠望去,就像「皮皮到此一遊」的字樣。因為皮皮到外面去玩,總愛龍走蛇飛地 刻幾行字,如「皮皮到此一遊」,「皮大爺到此一遊」,下面就是落款的年月日。 我和豆豆瞧著遠處,遠處是群山,峰巒疊翠的。山的盡頭是天邊。天邊上掛著 一個懶洋洋的太陽。太陽天天這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像磨洋工,一天天例行 公務似的走一圈,打一個哈欠,伸個懶腰就躲到山那邊睡懶覺去了。 豆豆和我對視了一眼,是挺沒趣的那種眼光。同時看看皮皮,又同時站起身來, 走到皮皮身邊。我們幾個是屬那種只要看眼神就知道放什麼屁的一派。我一掏出 煙來,豆豆就進屋拿出一個草帽,一副墨鏡。我把煙塞進皮皮口水四溢的嘴裡。豆 豆給他歪歪斜斜地扣上草帽,把墨鏡神氣地掛在皮皮的鼻樑上。然後左端右瞄地欣 賞了一會兒,有那麼點半痞半洋的味道。然後就不約而同地蹲下身去,把皮皮連椅 子抬了起來,放到前面的茅草叢裡,讓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守茅草去。 吃晚飯時,皮皮終於到了夢醒時分,扛著椅子從茅草叢裡深一腳淺一腳地搖出 來。草帽已經被他扔了……他知道那是我的,心不痛。其實煙也是我的,但他卻很 有味道地吸著,一步三搖,全不當回事。這也難怪,我們在這山裡住了兩三個月了, 就三個光棍漢。再好看的戲也沒有觀眾。我們是自編自導自演自看,並以作賤自己 作賤別人取樂。我們渴望觀眾。 睡覺的時分,我和豆豆在皮皮的被窩裡塞了一大把黏黏草。皮皮是那種一年四 季都不疊被子的人。他還經常用這種思想教育我們,並列舉了種種好處。我們記得 其中一點就是從哪頭都可以鑽進去,既方便又省事。那天晚上皮皮還是從往日那頭 鑽進去,鑽了一半,就跳了起來。掀開被子,一邊罵狗日的一邊慌慌張張地抓黏黏 草,身上床上到處亂扔。扔罷就撲過來把我按倒在床上,直到我喊皮皮哥不要非禮 呀不要非禮呀才走出去,三下五除二地扒光衣服,一絲不掛地在屋外繼續沖澡。 豆豆一直躲在門外,這時候跨進門來。我們一對視,就一起走到皮皮床邊,把 他的床板放在千鈞一髮的時刻。皮皮洗完澡,赤身裸體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見我 和豆豆看著他笑,皮皮就把身子扭了幾扭,做了幾個動作。說這玩意你們沒有,有 什麼可笑的。 他這麼一說,差點讓我們大笑起來。但我們終於還是忍住了。這就讓皮皮放了 心猛地往床上一躺。皮皮的床板嘩啦一聲,皮皮就像一個光溜溜的冬瓜一樣,在地 上滾了好幾滾方才停住。 鬧了幾十分鐘,皮皮就要死要活地往我被窩裡鑽。一個晚上被他箍得透不過氣 來。正迷迷糊糊地睡覺,就被皮皮揪著鼻子把我弄醒,原來天已經亮了。皮皮示意 我往豆豆那邊瞧,只見豆豆的被子在微微抖動。我和皮皮立即光著腳丫悄無聲息地 來到豆豆床邊,一頭一個猛地把豆豆的被子一掀,豆豆就像條狗一樣地卷著身子捂 著下身。 又打手沖了是不是? 豆豆就一臉未置可否無可奈何地望著我們。 第二天是週末,但我們是沒有週末的。山中無甲子,歲盡不知年。沖這一點, 我們有時是非常反感大禮拜的。一到這個時候,我們就更加躁動,想念過去以及一 切浪漫時光,想著都市城邑裡的人成雙成對地浪漫。我們心裡就很不平衡。我們認 為他們在城裡,就應該一天到晚忙得像個陀螺,要不然就和我們換換試試。但這些 想法最後都歸結為一句話:操他奶奶的! 只有皮皮歡快得似一頭小豬,也只有皮皮才知道今天是週末。因為皮皮和他女 朋友每兩個禮拜就通一封信,所以他就把日子算得特別准。其實呢,皮皮想一天通 他一封信。不不,甚至十封信。可是這地方太偏僻,七轉八轉來回就要兩個禮拜。 所以皮皮只好每封信寫他十多頁,寄包裹似地往外寄。 每到這一天,我和豆豆就跟皮皮下山去,走上十多裡山路,趕到小鎮上,就搶 著看皮皮的情書,皮皮的女朋友也總愛寫上十來張,至少我們三個人每人可以分到 兩張。我和豆豆就酸溜溜地讀起來,讀完信,就要挾著皮皮到小鎮的小店裡昏天黑 地地喝一氣酒,誰讓就他一個人有女朋友呢? 每當那時候,就是我們最快樂的時間。皮皮交了女朋友,就好像是我們大家都 交了女朋友一樣。總之,皮皮的信,他女朋友的信,我們每封都讀過,而且皮皮的 信裡有時也有我們的才思在裡面,他女朋友也就成了我們傾訴衷腸的對象。因此我 們總認為有點公共財產的味道。每到這一天,我們就迫不及待。 鎮裡郵遞員是個老頭,對這點,我們很不感興趣。我們在山上從沒見過女人, 希望下山看看女人,更希望與女人攀談,可郵電所是個老頭,還得讓我們破費煙捲。 又來拿信了呵呵。一到郵電所,老頭那乾癟的臉就露了出來,皮皮就忙不迭地 遞煙。可今天有點怪,老頭是空著手接煙。要知道往日老頭總是一手接煙,另一隻 手就遞信的。今天的不同,使我們心裡落了一下空。結果老頭就告訴我們說這次沒 信,真的沒信。 沒信的日子讓我們很不好過,皮皮連臉色都變了,怎麼會怎麼會呢。我們只好 走上酒店喝酒,連往日那種追逐女人目光的興致都沒有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個禮拜我們去了五次都沒信。我們就有點急,有點感到 不妙,是不是她的……往下我們就不敢想了,地質隊的愛情常常是這樣的有始無終。 這可是常有的事啊。 皮皮感到了不妙,但在家都沒說,我們只是一個勁地鼓動皮皮立即寫信,並很 肯定地猜測說可能是其它什麼原因吧。譬如他女友想給他一個驚喜啦或是什麼的。 於是皮皮就又滿滿地塗了幾頁,愛得海枯石爛,愛得天昏地暗,發了信,又等了三 個禮拜,終於等到回信了! 但這封信立即被皮皮撕得粉碎。偌寬的一張信紙,就那麼疏疏朗朗像火柴棍搭 成的幾個字,這狗日的和哥們吹了! 那天我們在酒吧喝得爛醉,喝得太陽醉晃晃的一片血紅。 皮皮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飲不食。我和豆豆整天坐在屋門外看太陽,很少 說話,皮皮是深愛著他女朋友的,這我知道。我和皮皮還上過一次他女朋友家,那 次我和皮皮給他們搬煤球,皮皮賣勁我也賣勁,贏得了好一片讚揚聲。皮皮為了顯 示他健美的身體,上身就穿著一件褂子。手臂和胸脯上的肌肉硬硬的凸起,惹得過 往的人嘖嘖稱讚,尤其是女人們的回頭率讓皮皮的女朋友自豪不已。他女朋友是那 種很現代的姑娘,當著他爸爸媽媽的臉也敢親皮皮,我看得出她老爸老媽對皮皮也 相當滿意,皮皮完全可以說是英俊瀟灑,且又勤勞肯幹,真是人見人愛。可是怎麼 會突然變卦呢? 在「吹」了的第三個禮拜,我們三人經過火車汽車長途跋涉沖進了皮皮女朋友 家。他女朋友早就不知跑到哪去了。他父母看見我們幾個像亡命之徒的樣子,一臉 的討好,畢恭畢敬地遞煙,我們沒接。只有一個人豆豆抽煙,一副不抽白不抽的樣 子叼在嘴上吐煙捲。談判是毫無意義的。她老爸老媽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宴席向我們 賠不是,說什麼他們的女兒配不上皮皮,像皮皮這麼年輕有為、英俊瀟灑的小夥子 應該找一個怎樣怎樣的人間仙女云云。到後來甚至說要和我們三個結親戚,還要把 皮皮收為乾兒子。酒桌上,我們三個一言不發,只有豆豆抓起一隻雞腿大啃。我和 皮皮筷子都不動,皮皮站起身來說,岳父大人既然有這等好意,我今天就全把它們 吃了,說罷把盤子一個個端起來,每個裡面惡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揚長而去。 出到門口,豆豆還在咬雞腿。我伸手奪了下來扔在地下,指著豆豆的鼻子,就 你媽的賤得沒骨氣! 後來我們知道,皮皮女朋友「吹」的原因是地質隊千古不變的那一條,因為皮 皮是地質郎,怕嫁給地質郎日後寂寞寒窗守活寡。和皮皮的信沒通完,就投入了一 個個體戶的懷抱。 皮皮的信斷了我們快樂的重要源泉。我們三個只好整天曬太陽,皮皮把那些來 信,統統燒掉,說免得看那狗娘們的字心煩。我們也就附和著說出他女朋友千萬個 壞毛病,反正她的種種不是讓我們堅信這樣一個娘們不值得愛。甚至根本配不上皮 皮,豆豆還把她擠鼻子的習慣也誇張地羅列了進去。 於是我們就變著法子找樂子,先是打牌,輸了的鑽褲襠。做飯,洗衣服。後來 覺得這樣太慢,乾脆翻牌比大小,既乾脆又快,到了晚上,我們就打著手電到山裡 去捉青蛙,山裡這種青蛙叫石蛙。呱呱呱地叫起來驚天動地。全身肉嘟嘟的,味道 極好。但這種石蛙經常和蛇住在一起,膽子不大就不行,捉了一次,豆豆就不敢再 去,豆豆很怕蛇。 一天晚上皮皮和我兩個人黑夜出去捉石蛙。轉了十多分鐘,沒見一隻石蛙的影 子。讓我們很來氣,山裡的夜,黑得徹底,黑得深沉,如果你停下來四處瞧。就覺 得黑暗在擠壓你,讓你膽怯。高聳入天的山黑黑地矗立,山谷裡時不時傳來一些莫 名的嚎叫。如果你停下來四處望,那些或淒厲或悠遠或急促或低沉的聲音就好像循 你足跡而來,讓你汗毛倒豎。那天晚上像要出事的樣子,時不時傳來狼嚎似的短急 淒厲的哀鳴。這可不是好兆頭。皮皮提出到小溪邊去找找,因為石蛙喜歡在濕潤的 地方居住。才走了幾分鐘,皮皮就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我低頭一看,皮皮腳背上 有兩排牙齒印。草叢裡,一陣嗖嗖的響聲。糟了!皮皮被蛇咬傷了。 皮皮在小鎮的衛生所裡躺了整整兩天才醒過來。一條腿腫得通亮。大得嚇人, 豆豆急得差點哭了,從這點看,豆豆是屬那種很脆弱善良的人,我們三個中就豆 豆沒多少男人氣,即使在山裡過了這麼些天,城裡那股奶油小生的味也未褪盡。 我們用巴結的態度同醫務所的人打交道,但醫院裡的人並不怎麼領情。只有一 位打針換藥的女孩還給我們好臉色看。每次工作都很仔細,耐心,並且經常跑到病 房詢問情況,這樣好的醫務人員現在已經很難找了。 後來不知怎麼地,豆豆第一個打聽出這女孩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玉兒。她剛 從衛校畢業回來。父親是紡織廠的一個什麼主任,反正是個科級幹部,這就讓我很 不明白,玉兒為什麼不到他爸帳下,偏偏跑到這衛生所來。 玉兒長得嬌小玲瓏。人不是很漂亮,但非常的可愛。渾身洋溢著學生氣,一瞧 就知是那種涉世未深沒受過多少污染的女孩。不知怎麼,這女孩竟和豆豆好上了! 這是我始終想不清的事。要知道,我們三人當中,就豆豆臉皮最薄。以前我們下山 調戲女孩,豆豆都是被反調戲,手足無措的時候就只有不停地扶眼鏡的分,可如今, 他和這小妞好上了。 玉兒可能是屬那種不怎麼現代化不怎麼新潮的人。 不知是玉兒的耐心還是皮皮的身體爭氣,不到一個禮拜,皮皮就能下地一顛一 顛地走路了,這讓我們很興奮地松了一口氣。玉兒也很高興,那天皮皮下地走路, 她好像過節似的。我和豆豆一邊一個攙扶著皮皮,玉兒就在前面指導引路,鼓勵示 範。 從那以後,玉兒就經常來到我們房間談天說笑。我們這半個世界裡透出一絲另 半個世界的亮光。我們實在太需要溫柔的目光,柔順的嗓音加入我們的天地。女人 使聰明會說的男人變得更聰明,不善言辭的男人變得更木訥。皮皮和豆豆就屬這 兩類。皮皮為了討好玉兒,盡說些笑話,後來竟然連一些不怎麼正經的笑話也說了 出來。皮皮說一個鄉下人進城,解開褲子正準備撒尿,就被值班警察逮著了。鄉下 人對警察說你們這些城裡人真霸道,我自己的東西解開褲子看看也不行?我們哈哈 大笑。玉兒臉紅紅的罵皮皮瞎說。還說皮皮怪不得被蛇咬。 和玉兒的交往給我們帶來了無窮的快樂。但我們很快發現了玉兒對豆豆有點那 個。記得有人說,看見女孩子說不出話或者手足無措的就是有點那個。想必豆豆也 肯定那個了。豆豆在我們三個中長得最秀氣,山窩裡的滾磨跌打,並沒完全磨掉他 的奶油氣。一副眼鏡架在鼻樑上,讓人左瞧右看都有那麼股儒雅味。據說現在奶油 小生在女人面前很暢銷。 果然豆豆和玉兒有點那個。一天在走廊上,我們無意中發現豆豆臉紅撲撲地塞 給玉兒一張紙條。 豆豆一進房,我和皮皮就模仿著玉兒的嗓門叫豆豆哥哥。豆豆在我們的誘惑下, 不打自招。原來豆豆送了玉兒一首小詩。豆豆把底稿翻出來,題目是《致玉兒》。 你的名字玉兒 純淨羞澀地鑽入我的心頭 我手按胸口撫摸撫摸 撫成一團溫柔 我把你的身影裁成風景 悄悄地掛在床頭 風景畫的標題就是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我所有旋律的主題 你的名字是我心中豎琴 讓我在孤寂中 彈響 我和皮皮讀著豆豆的詩,皮皮就說別看豆豆像個人樣,寫起詩來就要麻倒兩個 人,說你豆豆摸呀摸的究竟摸哪裡——還要天天摸哩,我們不無醋意地調侃豆豆。 但幾天後,豆豆真的把玉兒摸了,不過是摸肩膀,是屬尚還保持著一定距離 的那種。豆豆那天晚上回房裡,紅光滿面意氣昂揚地向我們吹噓。晚飯後他約玉兒 到衛生所那條小溪邊散步,豆豆吹噓起地質生活的「流浪之旅」說些山裡的花啊草 啊鳥啊魚啊之類,竟把玉兒給折服了,豆豆說玉兒是那種挺浪漫的人,熱切地愛著 大自然。好似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我和皮皮猜想,這種女孩該是八成上了瓊瑤的當, 是被瓊瑤那些人誘騙得通體透亮了。這對我們來說是有利的。豆豆有戲了。豆豆說 後來他就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一點都不反對。這說明豆豆肯定有戲唱了。 於是我們就酸不溜秋地開起豆豆與玉兒的玩笑來。玉兒總是罵我們瞎說,是壞 蛋,壞死了。我們沒壞死,皮皮的傷卻很快好了起來。下地走路又是一副很威武的 樣子。 離開醫院那天,玉兒和我們上山,其時正是暮春時分。花兒開放,青草披綠, 鳥兒們嘰嘰喳喳好似趕集。玉兒到了我們的工棚。建議我們四人搞一次野炊——其 實我們在山上哪一頓飯不是野炊呢?玉兒感染著大家,幾個人分工合作,樂得像群 小學生,架鍋燒水,淘米洗菜,忙得不亦樂乎。不過最興奮的要數豆豆和玉兒。一 二十分鐘,豆豆和玉兒采了一大筐磨菇回來,其時正是蘑菇生長季節。哪個樹土堆 下,草叢裡都是一大堆。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玉兒卻似發現新大陸一般,又是驚呼 又是唱歌,手裡還舉著一大把雜七雜八的野花。玉兒一高興,我們也就高興,豆豆 就更高興。 吃飯時,豆豆又拿出他那台收音機,天上白雲悠悠,山中溪水淙淙,鳥兒啁啾, 花草的淡淡的清香在空氣中嫋嫋騰騰。我奇怪於先前為何從沒發現過這種詩情畫意 呢?生活原來這般美好。我想應該歸結于玉兒的到來。為我們這半個世界撐開了另 一邊天。 以後的日子,我們已一掃先前的無聊。每逢大禮拜。玉兒就跟我們到山裡玩。 抓青蛙,捕魚,採花,摘野果……使我們面目一新。使原先不怎麼愛洗臉的我,也 天天洗臉了。我們三個隔三差五地往山下跑,玉兒帶著我們漸漸地擴大了交際圈, 這其間皮皮結識了一個個體戶女老闆。 玉兒呢,每逢大禮拜我們就興高采烈地到山下去找她,我們現在對大禮拜的感 情與日俱增。到了週末這一天,我們心裡就唱著對雙休日的頌歌,因為這兩天玉兒 可以成天和我們一起玩,而這麼一來一往,就多了我們幾次堂而皇之理直氣壯的下 山理由。 但我卻每每有點悵然若失。玉兒雖然與我們常在一塊,但主角是豆豆,我和皮 皮有點鑿壁偷光的感覺——順便沾了點光亮,但不能滿屋生輝。我深為自己這種貪 得無厭的想法而內疚。玉兒每次上山,總要為我帶點吃的。什麼蛋糕,蘋果,糖啦 之類。我們總是圍在一起。但這中間就有了些小動作。比如玉兒很緊地挨著豆豆坐 著,把糖果剝了紙,笑吟吟地往豆豆嘴裡填。這就讓我總有那麼點聯想。 就在豆豆與玉兒如火如荼的時候。皮皮與那個個體老闆也已經難分難舍了。個 體老闆是個有夫之婦,據說她的愛人也是搞地質的。一年到頭難得回兩趟家。感情 上就很出現了危機。三天兩頭吵著離婚。後來就不吵了,在家幹了個個體,當了大 眾情人。她丈夫沒辦法,睜隻眼閉隻眼,只當她做好事發揚奉獻精神。就是在這種 背景下,皮皮和她好像兩貼膠水一樣粘在了一起。 皮皮與豆豆的愛情是很不同的。皮皮他們是多幹實事,少說廢話;豆豆則盡說 廢話,不幹實事。儘管皮皮和那女老闆認識的時間沒有豆豆他們長,皮皮就已經好 些夜晚沒回我們的「家」了。皮皮的心情是複雜的,有情愛,更多的是肉欲和報復。 他也知道女老闆的丈夫是我們的同行,也許正因為這一點,皮皮就更加痛快——那 種飲自個血的痛快。 所以到鎮上玩的時候,皮皮很多時候就缺席了。這使我很難受,也使大夥很難 受。女人讓我們「死黨」土崩瓦解。玉兒這段時間也就熱心為我介紹女朋友。說實 在的,我當燈泡也挺難受,也希望做女人的俘虜。對眼前這種「死黨」的關係已經 失去以前那股不可抗拒的留戀。 玉兒給我介紹的女朋友叫真真。我對真真的印象很不好。她是屬那種婆婆媽 媽、動不動就愛教育人的女孩子。我記得認識真真那天晚上是在鎮裡的一個舞廳裡, 那天晚上我們心情特別不好,原因是皮皮出了事。皮皮下午在女老闆那裡逗留的時 候,女老闆那搞地質的丈夫回來了。其實皮皮當時並沒幹那事,但她丈夫醋勁很大。 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就大打出手。結果把皮皮幹得鼻子流了一攤 血。我們殺上門去,把那傢伙也幹得流了一攤血。若不是那女老闆和玉兒攔住,恐 怕要動刀子了。 我不明白的是玉兒還要我們去舞廳「散心」,還要給我介紹女朋友。且偏偏又 是介紹了真真這樣一個嘮嘮叨叨的姑娘,這從而也就意味著我的「初戀」走上終結。 儘管當時心情特不好,但我不想辜負玉兒的一片苦心,所以舞曲一響,我就邀真真 跳了起來。就是這舞曲宣告了我們的結束。剛走幾步,真真就明知故問地問我的名 字、家庭,像居委會大娘似的查起戶口來。我儘管不高興,但還是很有禮貌地一一 應答著。當她問我的工作單位時,我想人們對地質的偏見就乾脆玩起不恭來。我說 我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地質礦產部某某地質局某某地質隊下的某某分隊。接著她又問 業餘有哪些愛好平時玩些什麼有些什麼理想。我就說我理想很多小時候就想當科學 家飛行員解放軍,後來就想當地質礦產部部長現在就只想討個老婆了。我們平時打 牌下棋鑽褲襠吃飯睡覺挺忙的根本沒時間休息。她一副普渡眾生的模樣說我不但沒 理想而且玩世不恭已經不可救藥。趁現在年輕多學點東西。接著她又現身說法,說 她在讀函授大學,還要參加自考。一曲終了,我如釋重負。誰稀罕在舞廳裡花錢聽 這些政治課呢? 就這樣,我這個差點初戀的故事剛開頭就煞了尾。 這段時間裡是豆豆「詩歌創作」的高峰時期,一天要獻幾首詩歌給玉兒。這些 東西發表在他倆心裡,並產生了結果。因為玉兒要把他們倆的事情告訴她的父母。 玉兒的父母很堅決地要斬斷他們的情絲——又是那千古不變的理由。地質郎打 死也不能嫁!說罷又唱出「好女不嫁地質郎」啦。「遠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飯的, 走近一看,是搞地質的」。她母親聲淚俱下,動情曉理,總之,不能跳這個火坑! 玉兒爸就乾脆把衣服一撩,一手插在腰上,像在大會上作報告一樣——因為他是一 個科級幹部。說了一通道理,其中一條是他女兒不能嫁給一個中專生。因為按他的 邏輯,中專生至少要嫁一個大專生或本科生或更高。男的呢,學位低的就不能娶學 位高的。本科娶大專、中專、高中。中專嘛最多也只能娶高中。文憑在他這裡被賦 予一種全新涵義,否則脫離父女關係! 玉兒的又哭又鬧被她父母的恩威很快屈服。像玉兒這種愛浪漫的女孩同時也是 最脆弱最易屈服的女孩。她在父母眼裡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永遠靠父母為她設計 人生之路。 這個打擊同時也把豆豆擊倒在床上。 我們又重新玩開了打牌。但已了無先前的熱忱,有時連敷衍的態度都已消失。 我們同時感覺到缺了點什麼。 一天皮皮從女老闆那裡回來,他告訴我們說他準備下海經商,打算馬上跳出這 個倒黴的行業。我和豆豆都沒說話,但的確覺得我們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了。難道真 如真真所說,我們已經不可救藥了? 皮皮說幹就幹。我和豆豆很快就贊成了他的這個決定,但我倆深知不是做生意 的料。真真的話激起我壓抑已久的某種衝動。豆豆在愛情上跌了一跤,醒來後一言 不發地讀起書來。我知道他想跳出去,只不過是走考試這條路。 在這一點上,我也就伴著豆豆走了下去。 那是一九九零年的事情。我和豆豆雙雙跳出了那個該死的山窩窩,到省城的大 學去上學。在省城裡,我們又和皮皮碰到了一起。皮皮已在省城搞了一個夜總會, 手提著大哥大,頭髮梳得溜光,走起路來兩手一擺一擺的,完全一副大款派頭。 皮皮很大氣地在夜總會開了一個包間,叫了三個女孩陪酒。其時的皮皮對我們 上大學很不以為然。他鼓動我們跟他一起幹,他說除了錢是真的外,其他全是假的。 他覺得我們讀了大學,混來混去還不是那幾百塊錢。我們除了喝酒外,共同的話題 已經很少很少了。 大學畢業那年,豆豆又考上了研究生,並且準備結婚。豆豆勸我也考研究生但 我沒有考。也不知為什麼。大學生活使我改變了原來的人生規劃,我準備再度從事 地質工作。 我的決定立即遭到豆豆和皮皮的強有力駁斥和勸阻。皮皮說只要我點一下頭, 到他公司去——他又成立了一個什麼開發公司。那只是點頭的問題,還會虧待哥們 麼? 但我的固執使他倆失望地望而卻步。我自己也為這個決定而驚訝。我似乎想改 變什麼,又好像留念著什麼東西。總之,大學讓我改變了許多人生及事業的看法。 有些東西好似一條無形的繩子,無論你走到哪裡,它都緊緊地跟隨著你束縛著你, 並且隨著時間的增長而日見深沉。使你好像做了一圈布朗運動,終點又回到了起點。 我想,這就叫做所謂的根罷。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