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東北吉普賽 王阿成 「北漂」您聽說過了,可「戲漂」您知道嗎? 漁標扒乘的這趟有20多節貨廂的火車,是一趟空列,遠遠地看,像一條筆直的 百足蟲,正輕快地向東北、向黑龍江的方向行進。 在一節偌大的、空空的貨車車廂裡,就漁標一個人龜坐在角落裡。 「漁標」這個綽號,是他在北京漂的時候,「北漂一族」裡的一個本溪的胖女 孩兒給他起的。那個胖女孩兒比漁標大幾歲,自來熟,見人就撒嬌,「你請咱吃飯 唄,你請咱吃飯唄。」一想到那個胖女孩兒鬧人的樣子,漁標還下意識地搓了一下 鼻子。 「百足蟲」開始轉彎了,漁標能感覺出來,身體不由地向一邊傾斜,靠在車廂 壁上。這樣反倒挺舒服。 漁標從北京扒火車,往東北的方向走,達達達,達達達,已經顛了整整一宿了。 想到一個搞藝術的年輕人混到這種狼狽的樣子,漁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的確像那個本溪的胖女孩兒說的那樣,在北京漂的這後二年裡,他一次咬鉤的 機會都沒有,真的就像漁標似的在「水面」上漂著。那個本溪的胖女孩兒還說,咱 本溪那兒有條溪,本溪本溪嘛,平常有不少大老爺們兒在那釣魚,老也釣不上魚的, 旁人就管他叫「漁標」。乾脆也管你叫漁標得了,再說你長得又那麼瘦那麼小,真 的像一根兒漁標似的。 旁邊那些漂的人就笑了起來。 漁標一聲沒吱,只是瞪了那個胖女孩兒一眼,然後扭了扭身子,使勁兒地搓了 一下鼻子。 那個本溪的胖女孩兒說,咋?要強暴咱哪?你行麼? 於是那些漂的人笑得更開心了。 北漂大軍裡的男男女女差不多全是年輕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 的、當影視明星的夢想與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他們天叮天兒聚在電影廠門前等活兒、 等機會。電影廠的門前就像個大市場似的,每天的一大清早就有不少招群眾演員的 電影、電視攝製組的麵包車呼呼地開到這兒來,車門嘩地一拉,從車上跳下來一個 平頭或者禿頭的劇務,沖著黑壓壓的北漂一族喊:「《AAA 》劇組,群眾演員10個, 一天20塊錢,一共拍兩天,中午管一頓盒飯,誰願意去?願意去的過來。」 呼一傢伙,一幫人擁了過去,我去,我去,我去! 劇務開始挑人,你!你!還有你。再加你們仨…… 10個人很快湊齊了,麵包車嘩地把門拉上,立馬開走了。 這時,又有一輛麵包車在另一面喊,《BBB 》劇組,大群眾場面,古裝的,大 殺大砍大流血,哈哈!一共要50個群眾演員,一人一天15塊錢,早晨、晌午、晚上 各管一頓帶肉的盒飯,外加兩瓶礦泉水。想去的,明早4 點在這裡集合。我現在開 始發號,發完為止。他媽的,大家不要搶哎,都是些什麼玩藝兒這是!都排好隊, 按順序來…… 約一個多小時的工夫,所有來招群眾演員的麵包車、中吉普、大客車,陸陸續 續全都開走了。剩下未被選中的那些人也陸陸續續散了。地上到處都是些破報紙和 塑料袋。打掃衛生的老太太一邊罵,一邊歎氣,一邊打掃。 漁標和另外幾個沒戲的人,坐在一邊賣單兒。 漁標剛到北京漂的時候是三年前。三年前的漁標到北京來(他還是坐18次特快 列車的臥鋪來的呢),兜裡的錢還挺厚,兩千多塊嘛。那時候他還可以住一宿20塊 錢的小旅店,可以去小飯館吃兩個炒菜,弄瓶燕京啤酒喝喝。坐地鐵也好,坐空調 大巴也好,都不成問題。那時候漁標的臉上還有血色呢,一口氣能做100 個俯臥撐, 鏇子空翻能連續打30個,身體壯著哪,走路也有彈性,說話還學北京腔呢,「您幹 嘛這是?遛彎兒去呀?」那時候他身上還有一個全國聯網的漢字傳呼機,除了父母, 除了親戚,誰的呼叫他都回話。兜裡有好幾張電話卡。劇組來招那種給十塊二十塊 的群眾演員,他根本不去。想不到三年過去,自己成「漁標」了,就連十塊二十塊 的群眾演員也沒人雇他了。另外,他早就沒錢住旅館了,肚子經常是饑一頓飽一頓 的,說話又順回東北味了。到了下晚哪兒都住,火車站,電影廠門前的小樹林,冬 天睡筒子樓的樓道裡……餓了,偷吃人家放在走廊裡的大白菜。身上的傳呼機早賣 了,人得吃飯呀,再傳他,嘖,空號了。 北漂一族和打工大軍完全不同。打工大軍的成員是從家鄉出來謀生存的,是沒 辦法才出來遭罪的。而北漂一族裡的人,大部分的家庭生活都還不錯,甚至先前還 有很固定很體面的工作和一份不錯的工資收入,是他們自己主動辭職不幹到北京來 創造新生活的,用背水一戰的方式,來實現當明星的夢想。幾年下來,明星夢正在 一點一點地破碎,如果不甘心,那就硬在北京漂著,泡著,號著。他們是自己沒罪 找罪受。 漁標的情況略有點不同。其實,誰和誰的情況相同呢?漁標的經歷聽上去多少 有點老套,可誰的經歷不老套呢?大家都在大醬缸裡漚著,還能弄出水果沙拉味麼? 漁標是哈爾濱郊區的,算是個半城市半農村人。最初在哈爾濱的一所戲校念書, 那所戲校什麼班兒都有,京戲、評戲、二人轉、舞蹈、舞美、編劇,五行八作,特 熱鬧。漁標他是地方戲曲班裡學武丑的。別看他人長得又瘦又小,可功夫相當可以。 在戲校也算是個小明星。 漁標念書的時候處了一個女朋友,是舞蹈班的,小丫頭長得甜滋滋兒的,像剛 從樹上摘下來的粉桃子似的,名字叫甜甜。甜甜只比漁標小一歲,但看上去要比漁 標小六七歲的樣子,感覺像兩代人似的。他們倆兒到哪去,別人都以為甜甜是他的 小妹妹。 畢業後,漁標分到市評劇團就等於失業了。京、評、話、歌,反正除了電視劇 之外,現在叫個戲就不景氣。在門可羅雀的評劇團,演員的工資只開百分之六十。 臺柱子,龍套,全一樣,都是白菜蘿蔔的價錢。漁標是個初來乍到的學員,一個月 能掙多少錢哪?是百分之六十的百分之六十。 甜甜通過「門子」畢業分配到了電視臺,開始也是打雜,但很快就不打雜了, 當上了節目主持人了。為什麼不打雜了?為什麼當節目主持人了?那個幫她走門子 的大老爺兒們是誰? 甜甜當了主持人並跟漁標分道揚鑣之後,漁標也這麼問的她。 甜甜面對漁標的一大堆「為什麼」說,玩哈姆雷特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你 懂不懂?到底是郊區的,跳蹦子戲的,太屯!屯!屯!屯! 漁標問,甜甜,咱倆在一起別人看著都像兩代人,那個給你走門子的大老爺們 兒做你爺爺都夠歲數了…… 甜甜說,無聊!討厭! 說完,走了。 漁標痛苦地看著甜甜的背影,絕望中覺得甜甜的身段特有型、特風騷……覺得 給她一頓毀滅性的、暴風驟雨般的拳腳才能平心頭之憤。 正是這樣的悲愴與絕望,讓漁標成了一個北漂一族的成員。漁標想,跳蹦子戲 的不是屯麼?不是被人瞧不起麼?我不幹了行不行?!他毅然決然地辭了工作,遠 遠地離開了生他,養他的父母,離開了他的故鄉。他是帶著一種絕望、一種絕裂、 一種決絕、一種抗爭意識、一種血性,層層遞進,促成他去北京闖蕩的。 開始漂的時候還可以,偶爾有武打片兒、警匪片兒的活兒肘,他還能幹個臨時 的替身什麼的,雖說摔個鼻青臉腫,被「對方」,或者被女裡女氣,心腸又狠的男 一號毫無章法的拳腳打個頭破血流,然而小錢兒到底還是掙了。沒想到,幹影視劇 替身也有「民間組織」,他們都是成幫結夥的,而且都是拜把子兄弟。漁標屬外 來的野狗,加上他年輕氣壯(兜裡又有倆錢兒),根本不吃他們那一套,他想像李 小龍、成龍、李連傑那樣,用拳腳在中國的影視圈兒打下個天下來,然後,開著 「寶馬」去電視臺見甜甜……結果,在一天夜裡,被「替身組織」裡的人逼到一條 死胡同(北京的胡同太多了),一頓姿式古怪的暴打,把漁標從替身圈兒排擠了出 去。如果你要硬上戲,可以呀,那在對手戲裡就是真打,幹斷你的肋條骨!讓你變 成「殘聯」的會員,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殘疾人。 從北京開過來的這趟火車空列,終於在哈爾濱站的貨場停了下來。火車空列停 下的時候已接近晌午了。漁標從貨車上跳了下來,找到水塔,打開開關,放水衝衝 頭,清爽清爽。然後,他從貨場的小路走出去,在火車站站前的大排檔那兒,就著 大罐頭瓶子裡的鹹菜、血紅的辣椒末子、大蒜瓣兒,吃了兩大海碗蘭州拉麵。 呼嚕呼嚕吃拉麵的時候,漁標意外地從大排檔那台陳舊的電視機裡看到了正在 主持文藝節目的甜甜。甜甜除了說話改成港臺腔之外,其他一點也沒變,還是那麼 甜,還是那麼媚。 漁標搓了搓鼻子,跟對面座的那個看上去頗厚道的食客說:「電視裡的這個女 主持人,我認識。」 那人說:「對。她媽我也認識。」 漁標便不吱聲了,端起碗,把紅辣辣的麵條湯全部喝光!抬起頭來再看一眼電 視,電視屏幕已改成「咋的了哥們兒,讓人給煮了」的廣告了。 肚子填飽了。 填飽了之後,出來看看周圍的環境,再仰頭看看天——這可是家鄉的天啊。看 了一陣兒天后,漁標的眼睛有點發潮。他在心裡說,我還是個孩子呀!孩子已經三 年沒回家了…… 去城郊的班車就在附近,有的是,都在攬客,隨上隨走。有一個多小時就可以 到家了。但漁標決定先打個電話(除了父母之外,他還吃不准給不給甜甜打一個電 話)。 在IC電話亭那兒排隊打電話馬上就要輪到他的時候,漁標又改主意了,他從IC 電話亭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憔悴不堪,蓬頭垢面。儼然逃犯、流浪漢的 形象啊。這種德性怎麼回家呀!? 漁標決定去依蘭。 那年,他隨一個拍土匪片的電視劇組排戲的時候,他演一個被土匪赤身裸體吊 在冰天雪地的大樹上的群眾(吊一小時,給30塊錢)。他認識一個一塊兒當群眾演 員的依蘭老鄉,藝名叫雁脖子,他是從黑龍江的依蘭來北京漂的。來北京漂之前, 在依蘭的大雁戲社做事,白天唱二人轉,晚上打更。他都40多歲了還來北京漂,他 可真行。雁脖子還是一個唱二人轉的戲簍子(雁脖子的脖子真的很長),講話、說 事就像說戲文似的。兩人算起來不僅是同鄉,還是同行呢,處得挺好。雁脖子總喜 歡戴一雙白手套。可他的手又什麼毛病也沒有,那些漂的人因為這點兒都有點煩他。 一個東北人戴雙白手套幹什麼?!雁脖子臨回黑龍江依蘭的時候跟漁標說過,走投 無路的時候,可以到依蘭去找他,怎麼也能混口飯吃。 漁標聽了眼睛不覺一亮。 雁脖子樂了,他知道漁標的情況。他跟漁標講,依蘭可是個好地方,有道是 「聲聞塞北三千里,鳴貫江南十六州」,還是座小小的名城呢。而且依蘭的風景也 好看,完達山、張廣才嶺、小興安嶺,是三山對峙,完全是世外桃源的樣子。松花 江、牡丹江、倭肯河,三條大江在那兒匯流。如同人間天堂。雁脖子說,無論是張 廣才嶺的水,大興安嶺的水,小興安嶺的水,完達山脈的水,還是長白山的水,以 及包括「東北第一漂」的巴蘭河等18條支流,112 個小溪的水,都要流經我們依蘭 那座小城。依蘭還是宋徽宗趙佶、宋欽宗趙恒的囚禁地呢,有詩為證:「五國羈留 從此過,臨流涕淚獨徘徊」嘛。依蘭的女人也漂亮,俗話說「樺南出俊男,依蘭出 美女」。當年徽、欽二帝被金兵擄到依蘭五國頭城的時候,曾帶了三千宮女一塊來 的。想想看,這宮女的後代還能不漂亮嗎?你就去吧!漁標。說不定到了依蘭還能 找個好對象呢。你要是在我們那兒結婚,我給你當大執賓。 漁標照例是扒火車去的依蘭。只是沒有直接去依蘭的火車,那兒不通火車。只 能搭去伊春方向的火車,然後伺機在雙峰下車,再搭公路客車到依蘭小城。這些他 都事先打聽好了。 漁標瞅准火車未開的機會,迅速地扒上了那列去伊春貨車的守車。 守車的鐵路職工見漁標突然冒上來,愣了,幹啥幹啥幹啥!? 漁標說,大叔,我想回家,兜裡沒錢,求求你,讓我搭個車吧。 那個鐵路職工說,不行不行不行! 說不行的時候,列車已經開了,再往下推他就會有生命危險了。 …… 從哈爾濱到雙峰僅兩個小時的時間。幸好,這趟貨車還真的在雙峰山那兒停車 等信號。 這兩個小時裡,漁標和守車上的那個鐵路員處得很好。都是陌生人,談也沒顧 忌。漁標下車的時候,那個鐵路員工還給了他50塊錢,說,小夥子,到依蘭看看朋 友就回家吧,有爹媽多好啊,別到處亂躥了。孔子說,父母在不遠遊啊。回來的時 候買張車票,不貴,才二十多塊錢。 漁標說,哎!知道了。 說著,兩個人就揮手告別了。 守車的那個鐵路員工看著漁標離去的背影說,現在的孩子,咳! 漁標從雙峰站出來,是走著去依蘭古城的。他想,省一點錢是一點錢,誰知道 前面還有什麼樣的困難在等著自己呢。就像我老爸說的那樣,有時防無時啊。 很快,夕陽西下了。依蘭的夕陽很特別,紫紅紫紅的,像一隻巨大滾圓的球漂 在西天一線。在紫紅色的火球上方,龍捲風似的飆起了一縷剽悍且兇惡的霞濤。漁 標看著,兀然間有一種悲愴之感,一股灼熱,一種親切感、踏實感,並倏忽地從他 心中那樣暖暖地流過——他想現在自己畢竟是走在黑龍江的大地上呵— 各種各樣的車一輛一輛地從漁標身旁疾駛而過。 這是個週末,有不少省城的遊客開車到這裡來,大都是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去漂 巴蘭河的。「巴蘭河漂流」是這二年黑龍江省內最火的生態旅遊項目。再加上依蘭 是一座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居住的古城,又是滿人的「龍興之地」,清代的皇 家獵鷹——海東青的驛站,而且在丹清河風景區,還有一大片無與倫比的原始森林 公園。眼下又正值盛夏,因此來這兒旅遊的人就更多了。 走在公路上,儘管有不少私家車、旅遊車、長途客車從漁標身邊駛過,但漁標 沒有揮手截車。他知道,人家是用愉快「漂」,自己是用生命漂。不一樣的,揮手 截車也不會停。一句話,沒有他這個流浪漢的位置。 他就那麼走。儘管臉上有些茫然,還有點青年式的淒涼。 終於走到依蘭地界了。 到了依蘭地界也就到了山區了。 山區的景色果然很美,空氣非常清爽。 漁標想,一萬個城市也比不上啊。 漁標一直走到了哈達山山腳下的三江口。這是進城的必由之路。 上了大堤,漁標停了下來。三條江在一片偌大的平川上靜靜地匯合。三條江三 種顏色,交匯在一起,仍然在保持著自己的本色。於晚霞的輝照下,非常壯觀。看 來,雁脖子說的不錯啊。 身後的那座哈達山,漁標在北京曾聽雁脖子說起過,說是山上有一處蹲葬的古 墓。古墓裡的死人是抱膝而坐的。漁標當時還問,為什麼?雁脖子說,在母體裡是 什麼姿式,死了以後回到大地母體的時候,古人仍然保持什麼姿式。 漁標想,或許真的像雁脖子說的那樣,這兒是自己應當來的地方。 土橙色的月亮升起來了,它同剛才那輪紫色的落日同樣的巨大,同樣的滾圓。 漁標想,該是農曆十五左右的日子吧,這個是人間團圓的日子呀。想到這兒,便加 快了步伐。 可是,他去跟誰團圓呢? 依蘭小城裡的人們對大雁戲社並不陌生,這個縣城裡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大雁戲 社。大雁戲社是個專門唱二人轉的地方。二人轉是東北農民自己的戲。而這座小城 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是農村的,依蘭是個純粹的農業縣。它的過去,現在和將來, 都不可能屬省城那樣的大城市。雁脖子說,這一帶的農民都非常喜歡聽二人轉, 不少人是趕大車,坐「倒騎驢」(倒騎的三輪車)到這兒來聽二人轉的。 記得喜歡戴著白手套的雁脖子十分動情地說,黑龍江的農民就像離不開土地一 樣離不開二人轉哪。 坦率地說,純正的,土生土長的二人轉戲班子,跟國營的那種二人轉劇團還不 一樣。國營的那種都挺正規的,央視台可以直播或者轉播他們的節目。文文明明的, 間或也逗個哈哈樂,但那是文明的逗樂。民間的二人轉戲班子是農民自己自由組合 的,趕著掛鋤了,農閒了(或者把地租給別人種),幾個二人轉藝人趕一輛馬車, 或者開著小四輪拖拉機,走村串屯兒去給鄉下人演。什麼場合都行,什麼地點也都 沒問題。拉場戲拉場戲嘛。他們有點類似能歌善舞的吉普賽人。這些農村藝人的戲 路子很寬,什麼《紅娘傳書》、《燕青賣線》、《劈山救母》、《包公賠情》、《 馬寡婦開店》、《夜宿花巷》,戲多了去了,全都會唱,火得很,是熊熊大火!唱、 念、做、打、逗,也妖冶得很,放得開,非常的無拘無束,活兒都絕透了,玩藝兒 也好。打個比方說,如果說公家劇團和民間戲班子都是貓,公家二人轉劇團就是家 貓,而民間的戲班子則是野貓。哪個更接近貓的本性,或者說更接近藝術的基本品 質呢?當然是野貓了。 大雁戲社在依蘭小城的一個偏僻處(感覺白天這一帶是一個賣魚賣肉賣菜的自 由市場,有一股刺鼻子的腥味嘛)。一般地說,二人轉的「劇場」都在縣城的邊緣 地帶,隨便一個茶莊,隨便一個廢棄的倉庫、車庫,或者大房子都行,二人轉戲班 子不挑,都能搭檯子演。儘管現在公家的大劇場並不景氣,但他們也不租場子讓民 間的二人轉藝人演。他們瞧不起二人轉。他們不僅古板,而且還特別牛皮。所以外 來人找演二人轉的「劇場」並不容易。 大雁戲社的門口掛著一個黑板,用粉筆寫著誰誰來獻藝。當然都是草台班子了。 相互串場吧。不是草台班子的二人轉也沒人看,用農民的話說,沒勁兒!太監! 漁標找到了大雁戲社時,天兒已經黑了,裡面已經開演了。支在「劇場」外面 的大喇叭,哇哇地響。有一個人在大喇叭底下哆哆嗦嗦地尿尿。這樣的「劇場」不 可能有衛生間。 漁標走過去問把門兒的,老師,雁脖子在不在? 把門兒的厭惡地說,就是那個戴白手套的? 漁標說,對。 把門兒的問,你找他幹啥? 漁標說,我們是朋友,我是從北京來的,剛下火車…… 那個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漁標說,啥北京來的,一口大碴子味!你先進去看 戲吧,等散場再說。 漁標說,謝謝老師。說著就進去了。 把門兒的又在後面說,找個後排的旮旯兒坐,前面的空座還留著賣錢呢。 漁標說,知道了。 漁標找個旮旯坐了下來,心想,先看著,或許雁脖子已經扮上了,正在戲上呢。 大雁戲社的舞臺並不大(其實,所有的二人轉的戲臺子都不大),寬裡打也就 十幾平方米的樣子。劇場也不很大,也不正規,坐百十個人撐死了。前三排是所謂 的「雅座」。雅座就是椅子。面前有個長茶几,有茶水,瓜籽,山楂片供應,茶水 管喝管添。坐在那兒的看客,看樣子像似到依蘭旅遊、到巴蘭河漂流的遊客,估計 都是公家招待的那種人。雅座上也有幾位練攤兒的老闆兒。男的女的都有,打扮都 非常城市,只是女人的妝化得太濃太豔了,有點兒過了。後面幾排座是普通座,普 通座是長條凳子,坐著滿滿的人。一般說,雅座賣10元,中間座6 元,後幾排3 元 一位。個個都看得賊認真,賊開心,拼命地鼓掌,拼命地叫好!所謂的舞臺燈光是 兩長條子日光燈,劇場的天棚上是四條。沒什麼舞臺設計。倒是有一塊天幕,天幕 頂上綴一排十幾個小攤上賣的那種蘋果大小的塑料小紅燈籠。從天幕頂那兒還垂下 幾條金紙條子。樂隊在西邊的暗處,隱隱約約瞅見似乎還有電子琴的樣子。東邊是 演員上下的通道,也沒有邊幕條,演員一打簾就上來了。臺上有兩個麥克風,肯定 是開到最大的音量了,轟轟的,震耳欲聾。臺上一醜一旦正在表演。丑角是個小年 輕的,留著清代的長辮子,穿著清代的馬褂,下身是黑色燈籠褲。旦角是個女孩子, 挺漂亮的,穿一身唐戲素裝,打扮得有模有樣。丑角正平躺在舞臺上,頭上蓋著個 紅手帕——人已經死了的意思。那個旦角蹲在他身邊兒邊唱邊哭。那是真哭,是那 種毫無藝術修飾的真哭,哭得人肝膽直顫,不忍卒聽,不好意思,坐不住,想走。 哭戲文裡的虛構人物,被演員這麼個哭法的,人間少見。悲劇式的痛哭是不是當地 農民的一種審美需求呢? 小城的二人轉的節目安排大致是這樣的,先是來一個「小帽」,像《唐營送枕 》,什麼「紅日滾滾落西山,關上城門上鎖栓。行路君子投旅店,鳥奔森林虎歸山。」 什麼《摔鏡架》,「一隻孤雁往南飛,一陣淒涼一陣悲」等等。這些小帽唱完了之 後才是正戲,像什麼《鞭打蘆花》、《十八相送》、《馮奎賣妻》等等。再下來, 是整一段逗人的武功、一些有趣兒的說口,快板,比如「叔叔大爺們,爺爺奶奶們, 大哥大姐們,妹妹弟弟們,阿姨阿姨夫們……」什麼「說一個道一個,想起哪個說 哪個,那個說好也不錯。」說完了之後,丑角開始「訴苦」了,說他們這些流浪的 二人轉藝人不容易啊,風餐露宿,東跑西顛。知情的,好心腸的觀眾,還惦記著給 戲班子送點青菜,送點大米過來,慰問慰問。畢竟是我們把歡樂撒向人間嘛。你看 人家劉歡,(開始唱)天上有個太陽——(說)這不扯呢麼,天上能沒有太陽麼。 (接著唱)水中有個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說)三個不知道, 好幾萬塊錢弄進來了。唱的時候還直閉眼睛。咱們呢,一宿累個半死,撐死弄個二 十、三十元兒。哎,不易呀—— 二人轉的特點,除了野,再就是屯和土!包括一點點不像話。再一個重要特點 就是大喜大悲,大哭大笑,大俗大雅,大耍大鬧,大起大落。不然看著沒勁。 漁標在下面聽了一會兒,才聽明白這是一出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戲,梁山伯和祝 英台到了二人轉的戲裡,全變成東北人了,比如:梁山伯說,大兄弟,你幹啥去了? 祝英台說,俺在後屋扯點小白菜兒……等兩位戀人化做蝴蝶之後,這一齣戲算是唱 完了。 裝死的丑角站起來對台下的觀眾指著旦角說,瞅見沒有,她那是真哭啊,她媽 死她也沒這麼哭,眼淚嘩嘩的,跟尿尿似的。 旦角聽了,啪的一下,給了丑角一個脖溜說,你媽才死了呢。旦角的打雖然不 是真打,但勝似真打。這就叫「打哏」。台下立刻一陣叫好聲。 漁標看了,心裡不覺一動。 旦角對台下的觀眾行禮說,這齣戲呢,孩子沒唱好,請各位先生女士叔叔大爺 大娘大姐大兄弟大妹子多多包涵。 丑角問,完了? 旦角說,不完了還咋的?聽你這意思,是讓觀眾朋友一塊上我家吃點飯兒唄? 丑角說,那倒用不著,你招待不起我也信。這麼著吧,咱們一塊兒給台下的各 位叔叔大爺、兄弟姐妹唱一支流行歌曲。我唱你跳,中不? 旦角說,中! 於是,電子琴奏了起來。二人轉立刻改成搖滾了。 丑角唱了起來,完全是個歐洲流行歌手的樣子,特瘋狂,非常誇張,「我的心 在等待,在等待……」 旦角則在一邊跳迪斯科,跳得好,浪極了,瘋了一樣,並不斷地沖台下飛眼, 飛吻。 漁標有點看呆了,他也算是戲校地方戲的科班出身,也算在北京漂了三年了, 央視台的節目也算沒少看,可從未看過有如此感染力的二人轉表演,放蕩,瘋狂, 自由,張牙舞爪,野性。有章有法,又沒章沒法。漁標覺得自己僅幾秒鐘就被感染 了。 這一對表演完就下去了。一頓鑼鼓傢伙之後,從東邊角那兒蹭上來一個丑角, 瘦瘦的,解放帽的帽遮歪戴著,沖著耳朵一邊,眉毛不僅是短的,而且是豎的,小 眼睛,臉蛋子上一邊畫一個李子大小的紅餅餅,大嘴叉子,光頭上,只留小磁碟大 小的一圈頭髮,還紮了一個小耗子尾巴似的小細辮兒。他走到台中央,一口小芝麻 牙自己先樂了,本來台下的觀眾看著他就想樂,這下子台下的觀眾也樂了起來,覺 得這醜兒太可愛,太招人稀罕了。 醜兒開始走場,也不像個正規走場的樣子,老踩不到點上,他沖著樂隊那幾人 直罵,樂隊也有意逗他,就是讓他踩不到點上。後來,終於上點了,可是亮完相一 說,他忘詞了。醜兒對觀眾說,咋辦?再來一圈吧。於是又走,走過之後,醜兒開 始道白:「我叫老杆兒,我媽生我的時候,我爸總淘氣,結果,不夠月就生下來了, 我爸說我這個熊樣像棺材鋪的紮彩人兒!」 說完,做了一個怪相,臉上的五官立刻扭成了一條直線兒。 觀眾看了都樂瘋了,直跺腳。 接著,他開始唱,好像是《小拜年》,什麼正月裡來是新年呀啊,少的給老的 拜年兒啊……那嗓子很好,極土,夠味。如果用燒酒比喻,該是80度,而且還格外 有個自己的味兒。 緊接著,美人坯子似的旦角也上來,她上來之後,居然出人意料地先來一段很 地道的昆曲。聽著好像是「黛玉葬花」。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唱過了之後才自報家門說:「我叫小燕子,今兒給各位獻藝,請多多指教。」 於是,兩個人開始邊舞邊唱,唱的這一齣戲好像是崇禎哭祖,先是從朱元璋開 始哭,然後把明朝的18個皇帝都哭到了。小燕子和老杆兒輪流串演崇禎皇帝,同樣 是痛哭失聲啊,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台下不多的觀眾也跟著抹眼淚。儘管如此, 二位演員仍然不失幽默,唱的時候,醜一唱錯了——當然是有意唱錯,旦角上去就 給他狠狠地一個脖溜子!叭!台下的觀眾聽得真真兒的,直鼓掌。打哏嘛。 唱這麼一段,前前後後,醜兒被旦角至少「打」了七八下子。有時是用扇子, 有時是用手,還有的時候是脫了鞋,用鞋底子烀!當然都不是真打。但看上去卻是 絕對的真打。 最後,唱到崇禎在景山上完吊就不唱了。 醜說,別這麼幹嚎了,我給台下的老少爺們練點真格兒的吧。 說著,脫了外衣,光著膀子,開始表演翻跟頭,打空翻兒,漁標想,這人的確 有點兒功夫…… 最後,又是一曲流行歌曲,唱的是《對面的女孩看過來》。 觀眾的情緒一直在沸騰著。在沸騰的氣氛裡,漁標突然想起日本的一部影片《 這裡有泉水》,是說一個民間劇團在城市演不下去了,臨黃攤之前,決定去鄉下演 最後一場,然後散夥。沒想到,在鄉下的演出大獲成功…… 漁標想,這裡有我的泉水啊。 散場的時候,丑角祝大家莊稼大豐收,旦角則唱起了終曲《難忘今宵》…… 漁標等著散完了戲,觀眾都走光了,才走向前去。有個打板兒的,50多歲,看 樣子他可能就是班頭。漁標跟他說,找雁脖子。 班頭問,你找雁脖子啥事? 漁標說,投奔他…… 班頭問,你是幹啥的? 漁標說,我是省藝校畢業的…… 圍著看熱鬧的幾個演員都樂了起來。 班頭說,這算什麼。我問你會啥? 漁標說,挨打! 說完之後,漁標自己也吃了一驚。 班頭說,打哏? 漁標說,對。打哏。 漁標的話音未落呢,班頭冷不防給了漁標一下子,漁標很機靈地躲了過去。 班頭說,你的證件呢? 漁標把自己的身份證、戲校畢業證都掏出來給他。 班頭看過了,說,老杆兒,你帶他上臺。 漁標被那個叫老杆兒的丑角帶上臺。 班頭在台下和藹地說,孩子,「打哏」這碗飯不好吃呀,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漁標說,不後悔。我都在北京漂三年了,什麼苦都吃了。 班頭說,為啥? 漁標說,實說吧,女朋友把我給蹬了……我不服! 圍觀的幾個演員又樂了。 班頭點點頭,說,那好吧,你要挨過了老杆兒這頓打,我就留下你,不過,只 能他打你,你不能還手,可以躲,但怎麼躲也不能躲到台外邊去。聽懂了嗎? 漁標說,聽懂了。開始嗎? 班頭說,等等,吃飯了嗎? 漁標說,晌午吃了兩大碗麵條。 班頭說,那好,開始。 「開始」的話音未落,漁標就讓老杆兒一腳踹到地上。漁標一個後滾翻站了起 來。搓了搓鼻子,一動不動看著老杆兒。老杆繞到漁標後面,冷不丁又是一腳。漁 標被踹成一個狗吃屎。然而漁標就地一滾,又站了起來,只是還未站穩,老杆又飛 起一腳,踹在漁標左腳上,漁標晃了晃,沒倒,又站穩在那裡。 那個跟老杆兒搭戲的旦角小燕子喊,傻小子,大叔說了,你可以躲! 老杆回過頭來沖旦角說,咋的,心疼了? 說罷,上去給漁標一個大耳刮子,漁標沒動。接著老杆又連續抽了漁標幾個大 耳刮子,漁標臉上一點兒怒氣也沒有,平和地看著老杆兒。 老杆兒說,挺抗打呀。磕幾個頭我看看。 漁標跪在地上,咣咣地使勁磕頭…… 班頭喝道,行了! 老杆立刻停了下來。 班頭問漁標,你會躲麼? 漁標說,會躲! 班頭說,那你怎麼不躲?打哏打哏,挨打得逗人樂才行。你現在躲給我看看。 於是,老杆兒又開始打,結果一下也沒打著。 漁標表現得非常靈活,倒把幾次撲空的老杆兒累得夠嗆。逗得看熱鬧的幾個演 員直樂。 班頭說,好了。老杆兒,從今天起你帶他。吃住的事兒你照應著。頭半年,管 吃管住,是活兒就得幹,但一分錢的「活份兒」(工資)也沒有,白乾。 漁標說,行。 老杆兒過去拉住漁標的手,並替他揩嘴角上的血跡說,對不住了! 漁標說,沒啥。 班頭要走,漁標問,大叔,雁脖子呢? 班頭問,你問的是不是那個戴白手套的雁脖子? 漁標說,是。 班頭冷著臉邊走邊說,他走人了。 說完,去了後臺。 漁標就這樣被大雁戲社留了下來。在大雁戲社,漁標什麼活兒都幹,洗菜、切 菜、做飯、打掃劇場,沒有他幹不到的活兒。大雁戲社是一天兩場戲,白天一場, 晚上一場。開演的時候,漁標就在一邊看。時間一長,有些小戲兒、唱詞兒也就會 了。像《武家坡》、《華容道》、《馮奎賣妻》、《岳母刺字》等等。像「九腔十 八調,七十二咳咳」,還有像耍手絹,打手玉子,打竹板子,彩棒,彩燈。以及唱、 說、做、舞,四功。手、眼、身、法、步,五法。什麼走場、圓場、喊詩頭之類也 都學個八九不離十。畢竟過去在戲校學過,有底子。 有時候呢,班頭也讓他去串個場。雖說多數是「挨打」的活兒,小可憐兒的樣 子,但總算得到了戲班子的認可,班頭說漁標是個好孩子,靈巧,有腦子,將來指 定有出息。 有趣兒的是,每到漁標串場和小燕子配戲的時候,小燕子明知道打不著他也舍 不得下手打。台下的觀眾就起哄,咋的,心疼了,戀上啦。 小燕子說,可不,咱戲班子就這麼一個嘎嘎新的處男,我能捨得下手麼? 台下喊,那你們就把喜事定了罷。 小燕子說,早定了,八月十五。就是哪年還沒定呢,主要是漁標他媳婦不同意。 觀眾就樂,喊,他還有媳婦啊?他媳婦是誰呀? 小燕子說,萊溫斯基。 站在東邊台角的老杆兒也嗤嗤樂,小燕子是他兩姨的表妹。他也很喜歡漁標。 說出大天來,漁標這小子是科班出身,不像自己土生土長,沒啥大出息,從農村永 遠也走不出去。 日子走得真快呀。嗖一傢伙,一年過去了。這一年裡,他們這個民間二人轉戲 班子開著小四輪,去了大慶、納河、綏化、木蘭、渤利等十幾個縣城、農村演出。 反正是到處走,為了生存,也為了藝術。 在納河,漁標看到了雁脖子。雁脖子看上去有點垮了,又黑又瘦。有女人了, 是殘疾人。他已經不唱了,後半輩子決定在納河種地了。雁脖子把手上的白手套摘 下來給了漁標說,過去,我一直想與眾不同,所以總戴著這雙白手套。現在不行了, 不能與眾不同了,踏踏實實地種地吧。這雙手套送給你吧,做個紀念…… 漁標就哭了,等我結婚的時候你還得給我當司儀呢…… 雁脖子也掉淚了,說,哎,那一定。 一年後,趕在依蘭的「巴蘭河漂流節」的時候,他們又回到了依蘭。因為有不 少來漂流的客人點名要聽小城的二人轉。 戲班子在依蘭小城的演出還是那麼火。 這一天是個好日子,八月十五中秋節。戲班子也商量好了,晚場散戲之後,大 家會餐,喝酒,去宴賓樓,去吃依蘭小城特有的野味火鍋。傳說徽欽二帝被流放到 依蘭的時候,當地金人給他們上的肉都是半生不熟的,二位皇帝吃不下。雖說他們 也帶了禦廚,但人家不讓他們做。後來,禦廚看二位皇帝吃得太難受了,就以加熱 為名,在桌子上加了銅鍋,把那些半生不熟的野味再煮一遍。這種方式流傳下來, 反而成了依蘭小城有特色的火鍋了。戲班子的人都惦記著吃呢,還有倭肯河的哲羅 魚,那魚雖說看上去不濟眼,但80塊錢一斤呢! …… 可能是中秋節的緣故,今晚上的演出,當地的、外地的遊客來看戲的人特別多。 這觀眾一多,演員都是人來瘋啊,也就來情緒了,說的、唱的、舞的,逗的,也格 外的好,格外的野,格外的浪。 漁標是無意中看到甜甜同那個像她爺爺似的男人坐在台下第一排的雅座上的。 他們旁邊還有當地的一位有名的企業家作陪。那個企業家一邊看一邊給那個男人和 甜甜講解著。 顯然,甜甜和那個男人是來依蘭漂巴蘭河的。 漁標一看,頭髮都立起來了。他立刻轉身去了後屋,在那裡兀自化起妝來了。 恰好班頭過來,看到漁標化妝不覺一愣。 漁標說,大叔,你讓我串一場挨打的戲吧? 班頭說,大過節的,渾說些啥! 漁標說,我原來的那個對象正坐在下面看戲呢。 班頭仔細地端詳了漁標半天,問,你想跟誰配戲? 漁標說,老杆兒。 …… 臨上場前,漁標對老杆說,就像我剛來那天那樣,你打我狠點兒,而且還要再 狠一點!一定要真打! 老杆說,不行不行,那小燕子非活蒸了我不可! 漁標說,你聽我的,算我求你了。 老杆說,漁標,這麼做值麼? 漁標說,值! 老杆說,你是玩苦肉計,想引起甜甜的同情?能麼? 漁標沒吱聲。 老杆兒搖了搖頭,說,好吧,看來,我今兒個不是打你,而是幫你了! 上一齣戲的演員演完了之後,說,我們二位下去歇歇,讓漁標和老杆給大家練 兩下子。 漁標蹭一個空翻出了場,緊接著,又是單手空翻,連續空翻,劈叉,踢腿,魚 躍。觀眾、樂隊、小燕子、老杆兒全都看呆了,誰也沒想到漁標的功夫這麼好。班 頭則站在一旁沉默無語。台下觀眾的掌聲一陣接一陣響個不停。最後,漁標突然來 了一個搖滾動作,樂隊機靈,也立刻配合,漁標頭著地,並以頭為軸,倒立著不停 地旋轉,類似非洲黑人跳的那種霹靂舞。當年在藝校的時候,漁標就是跳這個舞迷 住的甜甜。 表演完了,漁標向台下鞠了一躬,並特意向甜甜的方向鞠了一躬,甜甜有點疑 惑起來。 回到後場,漁標跟老杆說,你一腳把我再踹回去,咱們開打! 漁標的話音未落,老杆兒一腳把漁標踹了個狗吃屎,趴在舞臺中央。全場立刻 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老杆兒對觀眾說,還沒完事呢,就想溜,我非教訓教訓他不可。看打。 然後,兩個人對打起來,但吃虧挨打的總是漁標。 打了一陣兒,老杆暫時歇了歇,對觀眾說,你說這漁標咋這麼抗打? 觀眾在下面問,為啥? 老杆說,人家是省藝校畢業的,專業呀。 台下哄然大笑起來。 老杆說,真的,我要撒謊(指看甜甜身邊的那個男人說)我是他老人家的兒子。 底下的觀眾又樂了起來。 老杆說,說起來,漁標也怪可憐的,早先在省城處了個對象,結果,兩人誤會 了,漁標去了北京,在那裡漂了整整三年,苦哇,而且三年一趟家也沒回,專業也 扔了,傷心哪,失戀哪,最後,在北京混不下去了,來到咱們依蘭小城的大雁戲社 混口飯吃。在這裡幹什麼活兒呢?就兩個字:挨打! 老杆說,你看。 說著,老杆飛起一腳,又把漁標踹到地上。 老杆問台下的觀眾,抗打不—— 台下就喊,好!漂亮! 甜甜和那個男人看了特開心,使勁兒地鼓掌。台下的甜甜顯然認出了漁標,並 跟那個男人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 老杆兒說,可我不能再打了。要說呀,這人心畢竟是肉長的,誰能心那麼黑呀。 我幸虧是個男的,要是個女的,心這麼黑,誰還敢娶她呀。漁標兄弟,看在我表妹 小燕子的份上,再加上今兒是八月十五,中秋節,行了,不打你了,不過,你得告 訴我,你真名叫什麼?來了一年多,我還不知道你的真名大姓呢。 漁標看著台下無動於衷的甜甜流淚了,抽泣著說,我要回家…… 台下的觀眾都愣了,隨即,全場響起了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作者簡介:本名王阿成,1948年生,硬朗朗的關東漢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當代著名作家,發表作品數百萬字,其中長篇小說《忸怩》等四部,中短篇小說集 《年關六賦》《城市筆記》以及法文版《良娼》、英文版《空墳》等。有多篇作品 獲各種文學獎項。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