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與你隨風同行 斯塵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主題,也成為別人的主題。 中秋節晚上,集團總部組織了一次員工聯歡活動,公關部主管郁溪興致勃勃地 參加了這個節日盛會。大家團團圍坐的時候,鬱溪伸長脖子尋找自己的好朋友—— 集團辦公室的楚涵,目光在廣闊的演播廳裡潑了兩個來回,卻沒能見著楚涵的人影。 楚涵是個無需人去搜尋、挖掘的女孩,不像鬱溪走到哪兒都帶著清泠泠的風聲水聲, 聞者回頭,但深遠綿長。 公司為了提高企業形象和親和力,著實為這次活動花費了一番心思。在深圳乃 至全國小有名氣的二十一世紀演藝中心,被公司公關部費盡口舌說動,聯合舉辦 「匯名集團『員工有家』中秋聯歡晚會」。「員工有家」是鬱溪的創意,她把這個 小小的主意告訴楚涵的時候,楚涵正醞釀著一種絲縷綿長的情緒,此時的她,讓姍 姍來遲的愛情捉弄得幾乎丟失了自己。楚涵沒有告訴鬱溪她在談戀愛,但愛情的甜 蜜和憂傷是世界上最難裝盛的液體,怎麼封藏都要溢出來。楚涵的甜蜜和憂傷,就 像一杯冒著淡淡水霧的清茶,在鬱溪的眼睛裡閃著琥珀的光澤。可是楚涵沒有告訴 鬱溪什麼,只說了一句,唉,中秋節他也不願和我在一起。鬱溪費盡心機,也沒套 出這個「他」是誰。在女孩的細膩、豐富上面,鬱溪是遜楚涵一籌的。 但是郁溪沒有想到楚涵會不參加聯歡會。公關部的一名營銷策劃吳維已再三宣 稱,聯歡會的時候,他一定要坐在楚涵身邊,並以元回壽司或比薩餅的優厚條件引 誘鬱溪為自己和楚涵牽線搭橋。鬱溪在飽餐一頓精美的生魚片後,語氣委婉,口音 動聽地譏刺傳統青年吳維只適合站在楚涵的窗前裝飾風景。現在,這位像小白兔一 樣純潔膽小的吳維只好坐在鬱溪旁邊,呆呆地盯著女演員出神。演藝中心的演員們 果然身手不凡,表演美妙絕倫。鬱溪中途去洗手間的時候,不忍放過精彩的瞬間, 一邊走著一邊回頭看舞池中的雙人舞。男舞者把女舞伴一百八十度旋轉甩向空中的 時候,鬱溪仿佛自己也在空中飛舞,一個趔趄差點歪倒。一雙手有力地扶住了她的 雙肩,鬱溪定神一看,自己差那麼幾個釐米就倒在集團副總江瀟的懷裡。鬱溪臉一 紅,站直身子掙脫了公司領導掌握著自己的手,輕聲說了句「對不起」就閃入盥洗 室。江瀟今天心情頗好,朝鬱溪笑了笑,看著這個害羞女孩淡紫色的背影,心中突 然一動。 晚會的高潮部分是員工大聯唱,老總在前面起了個頭,唱出歌曲的第一句,然 後指定誰接下去唱就誰唱。儘管五音不全,被點到的人也鼓大嗓門吼出來,節目俗 套但是熱鬧,會場裡歌聲此起彼伏,氣氛活躍得像一個超級大牛市。鬱溪呼吸著歡 騰的人氣,感慨老闆經營管理有方。鬱溪是個很要強的女孩,決不甘心打工過白領 日子,她的目標是擁有自己的企業實體。鬱溪正在聯想著與晚會格格不入的東西的 時候,聽到有人高聲叫著她的名字。 江瀟是有名的靚仔加美喉,雖然不在舞臺燈光的範圍內,但一起身一亮喉便光 彩照人。「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郁溪!」江瀟圓潤磁性的聲音像會場 中升起了一串焰火,照亮每一個人的耳朵,所有的目光漲潮一般撲向鬱溪。猝不及 防的鬱溪沒有露怯,她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遠遠地越過江瀟,不徐不疾地接道: 「每當人們走過她的帳篷……」 回到與楚涵合租的公寓,已是深夜一時多。床頭的檯燈像一隻胖胖的螢火蟲照 著楚涵,她正蜷縮在床上看著池莉的《來來往往》,一床薄毯搭蓋著曲線玲瓏的身 體,遮掩不住豐滿的胸和圓圓的臀,年輕的肌膚在檯燈下演繹著珠圓玉潤。鬱溪扔 下手袋,一屁股坐到楚涵床上,摸著楚涵涼涼的臉問道: 「你怎麼不參加這次聯歡?」 楚涵懶懶地答道: 「我在等家裡的電話。」 楚涵的嘴角微微翹著,嘟噥了一句,一絲慵懶從她的眉間唇角彌漫開來。鬱溪 禁不住湧上一種愛憐: 「哎呀,早知這樣,我怎麼也要把你拉去。」 「沒什麼,我想一個人呆一下。」 「言不由衷!」 郁溪刮了一下楚涵小巧的鼻子:「你一定是想兩個人呆一下!說,是不是?」 鬱溪惡作劇似地逼問。看著好友明媚的笑臉,楚涵也笑了起來: 「一個人也是過,兩個人也是過,你想你都不陪我,還有誰願意理我呀?」 楚涵比鬱溪大兩個多月,兩人性格迥異,卻從大學起就形影不離。比起像精美 時尚新版雜誌的郁溪,楚涵更像一本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郁溪的青春活力撲面 而來,楚涵的豐潤細膩耐人尋味。 第二天,快要下班的時候,鬱溪接到了江瀟的電話: 「你好,我是江瀟。」 「江瀟?」郁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順口問道。 「噢,是,江水的江,瀟瀟雨歇的瀟。」 鬱溪笑了,很少人用瀟瀟雨歇來組詞,如果江瀟用瀟灑的瀟來說自己,鬱溪可 能會把他降一個檔次。江瀟邀請鬱溪下班後到清吧坐坐,鬱溪答應了。 雖然中秋已過,傍晚的悶熱還是令人覺得夏日苦長。被江瀟帶到盎音清吧的鬱 溪,讓清涼的菊花茶浸潤著自己的喉嚨和心緒,覺得江瀟這個主意是蠻合適的。有 時候做一件事,不能要求好,但要求合適,就像購物,就像選擇自己的另一半。鬱 溪覺得此時和江瀟坐在一起是合適的,儘管明天公司就會飛短流長。 後來江瀟又邀請了鬱溪幾次,鬱溪大多數拒絕了。鬱溪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 滿的,她的心思幾乎全放在事業上。郁溪和楚涵心裡都充滿想家的苦澀,但鬱溪比 楚涵更多了一份衣錦還鄉的虛榮幻想。郁溪的在職研究生讀得如火如荼,每晚聽課 到十點鐘,回宿舍後還要自學兩個小時。楚涵有時候在宿舍靜靜地等她,煲一碗甜 品給她宵夜;有時候比鬱溪還回來得遲,躲進房間寫日記,獨自把溫馨的回味藏在 眉間眼角。 在課程和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郁溪接受江瀟的邀請,到小梅沙玩了一回「蹦 極跳」。郁溪不像別的女孩閉眼尖叫,她瞪著大眼睛飛身一躍,世界一瞬間消失殆 盡,山岩和海水在眼前無聲地爆炸。郁溪解下繩索,看見江瀟的嘴還在張著,不禁 有些得意。平靜下來之後,江瀟摟著鬱溪柔軟的細腰,讓郁溪把頭靠在自己的肩上。 此舉有些過分,但鬱溪還是照著做了。和江瀟在一起,她很放鬆。江瀟是個憑著自 身才能而不是鑽營,奮鬥到了一定位置的男人,他把享受感情作為對自己的獎賞和 回報,因此獲得江瀟邀請的女孩不在少數。鬱溪不一樣,骨子裡還是把感情尊崇在 一個較高的位置,她知道自己不會愛上這個相對完美的男人,自己掌握著主動權。 江瀟的翩翩紳士風度也不惹人厭,他恰到好處的溫柔體貼會使女性得到蓬勃和盛開 的享受,這種享受可以當作生活的點綴。郁溪多次拒絕了江瀟的禮物和進一步的要 求,但也沒有停止和他的交往。她告訴江瀟,他們倆,像臉上的兩道眉毛可以在一 塊,但連不到一起。聽到這個比喻,江瀟驚奇得眼睛都要頂穿自己的兩道濃眉,恨 不得取下來拿膠水粘在一塊。江瀟可以作一個很好的休閒工具而不是一個有意味的 男人,時間長了,鬱溪為自己的想法對江瀟有些內疚,但沒有採取其他溫柔的補償 行動,她的感情被她給自己的責任密封在深山老林。而江瀟只願做美食家,不想去 狩獵。 有一天江瀟到公關部辦事,他是分管技術的副總,越職來公關部,引起了一陣 議論。幾位女職員的眼波隨著江副總的身影一亮一閃像星星。 「他和集團公司辦公室的楚涵很好的。」 「瞎說,我看見他和風遠集團老闆的女兒魏萍拍拖。」 鬱溪的頭開始嗡嗡作響。電腦屏幕上的文字像一群黑螞蟻咬她的眼睛。一個身 影朝她罩過來,還帶著她有時也為之沉迷的氣息。 「在忙什麼呢?」 他的語氣總是這麼發膩。如果普通的問候,就應該去掉後面這個「呢」字。鬱 溪惡狠狠地想著,躲了一下俯衝著向她壓過來的身影,屏住了呼吸。 江瀟毫不在意,就像來時那麼自然,走得也像風一樣灑脫。江瀟江瀟,果然是 瀟灑的瀟。 辦公室靜了下來,鬱溪用了很大的力量來平靜自己。她拿起電話,要通了楚涵。 「鬱溪,什麼事?」 軟軟的聲音,更讓鬱溪心痛。 鬱溪思索著措詞,原本打算直截了當地向楚涵問清楚。話筒裡,楚涵依然溫柔 地等待著,輕微的呼吸像小鳥的羽毛撥弄著鬱溪的耳膜。鬱溪頓了好久,才淡淡地 說道: 「沒什麼,今天想請你去泡吧。」 「好啊!我也正想和你說說心裡話。到哪裡?」 楚涵的答應帶著對好朋友的歡快、對朋友的依倚:「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鬱溪告訴了地點,想了想又說: 「下班後你先去,我可能要遲一會兒。你一定得在那兒等著我!」 她在心情平靜以前不想面對風雨飄搖的女友。 「不見不散!」 楚涵回答得很肯定,她也的確是個凡事都很肯定的女孩。聽著這些和往常沒有 區別的話,鬱溪的眼睛一陣潮熱,她逼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 可是,鬱溪趕到酒吧,卻沒尋著楚涵。坐在吧台前,鬱溪不耐煩地喝完一支伏 特加加蘇打,又把自己移到靠窗的座位邊。幾個風度翩翩氣質有加的男士在鬱溪的 冷眼中變成這個時令的蒼蠅敗下陣去,鬱溪更加煩躁。夜色中的霓虹燈和沙啞的薩 克斯管音樂,像一塊厚重的抹布,在鬱溪的心上來回擦拭。楚涵楚涵,你怎麼還不 來?如果楚涵來,不管鬱溪坐在哪個角落,她都能一眼就看見,然後像一隻小貓一 樣輕柔無聲地溜到鬱溪身邊,歉意地笑笑,要一份和鬱溪同樣的飲料;如果楚涵來, 她會坐在鬱溪身邊,聽鬱溪講著一樁又一樁的趣事,也把自己知道的趣事告訴鬱溪, 兩個女孩聲調各異的笑聲,是吧中最好的咖啡伴侶;如果楚涵來,她會和鬱溪同時 喝完杯中的飲料,在眾多BAR-BOY 探尋的眼光中同時離去,頓時吧中就像失去兩面 旗幟一樣黯然失色。兩個女孩坐在酒吧,是酒吧的一道風景,更是酒吧的主題和靈 魂。 酒吧裡的所有聲浪都變成噪音,像駡街的潑婦一般嗓門越戰越大。鬱溪瞄了一 下腕表,已經十點多,自己居然在菜市場般的酒吧裡坐了三個多小時。可是楚涵還 沒有來。 鬱溪走出門口,掏出手機撥打楚涵。你還來不來啊?能夠讓楚涵收到這句帶著 責備的問候,鬱溪會覺得快樂就是一杆杆亮亮的路燈。如果聽到楚涵柔柔的歉意, 「對不起,塞車了/ 對不起,有事耽擱了(什麼事?)/ 對不起,朋友拉著脫不開 身(一定是男朋友!)/ 對不起……」鬱溪會馬上快樂得像路燈一樣閃亮起來。 「嘀嘀嘀……嘀嘀嘀……」 可是信號拐上岔路,沖向火星一去不返。 鬱溪失望地收起手機,提著小包漫無目的地沿著深南東路走著,她已經想不起 來約楚涵到酒吧做什麼,思緒像一張亂網,纏繞在楚涵給她的這個三小時的空白裡, 耳邊一次又一次地響起楚涵「不見不散」的聲音。不見不散,不見不散,楚涵,你 可千萬別「散」啊!悶熱的街頭,鬱溪卻不勝其寒地打了個冷戰。 「鈴鈴鈴……」挎包裡的手機悶聲悶氣地響了起來,把神遊天外的鬱溪拉回現 實。鬱溪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你好,我是鬱溪。」 「郁小姐,請你趕緊到人民醫院來一趟,你的朋友需要你的照顧。」 威嚴而條理分明的語氣,透出一股特殊的職業味。鬱溪渾身一緊,一股冷氣從 脊樑骨裡透了出來: 「誰?楚涵?」 「別著急。她父親已在醫院,你過來照看一下就可以了。」 護士把慌亂的鬱溪帶到醫院的辦公室,首先看到的是兩名身著黑色警服的警官。 楚涵的父親坐在沙發上老淚縱橫。鬱溪一陣暈眩,眼前的人影立刻化做成雙成對。 護士把她按在沙發上,她又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直愣愣地問: 「楚涵,怎麼啦?」 警官微微搖了搖頭,沉重地說道:「醫生們已盡了責任。」 鬱溪喉頭一腥,「哇」地一口鮮血從嘴裡吐出來。耳邊只聽得醫生的聲音: 「快,快打一針鎮靜劑!」 「不!」 鬱溪猛地睜開眼,站穩了身子。 一向在嚎天啕地裡不動聲色的警官,詫異著鬱溪超乎常人的意志。 在醫院的太平間裡,楚涵靜靜地躺著,被醫生處理得清潔整齊的臉,卻仿佛在 向鬱溪陳述:我好痛啊!鬱溪乾涸的眼眶裡燒著兩團火,胸腔裡的心也在喊著: 「好痛!好痛!好痛!」 郁溪裹在警官、醫生一群人裡,從辦公室走到太平間,又從太平間走到辦公室 裡,步伐平穩,就像從臥室到廚房間打個來回。警官把詢問筆錄給鬱溪看了一遍, 詢問筆錄毫無感情色彩,卻清晰地記錄著楚涵生命的終結過程。 問:當時是怎麼樣的情況? 目擊者:我看到兩個劫匪,騎著摩托車打劫這個女的,他們搶過挎包帶子,這 個女的反應快,抱牢包身不放,結果被摩托車拖了十多米,後來劫匪扔下包逃了, 這個女的剛站起身,就被那輛的士撞飛了。 …… 問:你怎麼撞上這個女的? 的士司機:我也不知道,我今天的確昏了頭,平常我從不開這麼快,偏偏今天 想要早點交班。 …… 警官口氣溫和地告訴鬱溪他們尋找楚涵親友的經過。 「這個女孩身上什麼通訊錄也沒有,手機也沒有。我們找到她的暫住證和身份 證,按暫住證上的工作單位打電話,卻沒有人接,只好按身份證上的家庭住址查尋 到她家,打到她家裡,他父親接了電話,乘最快的一個航班飛了過來。等他到了這 裡,才說起你的手機號碼,他說,你是這個女孩最要好的朋友……」 是的,老伯沒有說錯,楚涵,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我卻不能在你即將 失去生命的時候,在你身邊。我寧願的士撞的是我啊,你這麼柔弱,怎能和那鋼鐵 抗衡! 楚涵父親死活不願意離開醫院,他要再陪著愛女度過一個夜晚。醫生給他注射 了鎮靜劑,讓他在醫院沉睡。警官把郁溪送回公寓,問她需不需要找個人陪一下, 鬱溪堅決地搖了搖頭。警官告訴她,警方會把楚涵的不幸消息通知鬱溪所在單位, 她可以安靜地休息幾天。 坐在楚涵的床上,鬱溪呼吸的都是楚涵的氣息。床前的小臺上,楚涵的手機像 個熟睡的嬰兒躺在一角,屏幕上顯示著幾個未接電話。郁溪突然有種幻覺,楚涵是 不是躲在洗手間裡想心事去了。 鬱溪下意識地拿過楚涵的手機,顯示著最後牽掛楚涵的信息。一個熟悉的號碼 「倏」地跳出來,像老朋友一樣朝郁溪眨眨眼睛。鬱溪手軟軟地放下手機,又抱住 從醫院取回來的楚涵的背包。鬱溪翻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是枚非常眼熟的嵌 花鑽戒。鬱溪擰起了眉,盯著這枚仿佛訴說著什麼故事的鑽戒。她終於想起來了, 曾有一次,江瀟要送她一枚鑽戒,當時她覺得非常可笑,平白無故送這東西幹嘛? 江瀟笑嘻嘻地說,可以給你換錢用。鬱溪打著哈哈拒絕了。這枚被拒絕的鑽戒現在 又捏在自己手上,有些不可思議,不,不可思議的是怎麼會在楚涵的手裡?鬱溪發 起抖來: 「難道楚涵拼命護住挎包就是為了這枚戒指?」 鬱溪火灼一般把手抖開,戒指掉落在地上,發出槍響般的一聲:「叮!」 楚涵的日記在哪?它會告訴我我想知道的。鬱溪心裡說著,抖抖索索地拎起枕 頭,把躺在下面的日記本拿出來,迫不及待地翻著,果然,在日記的後半部分,江 瀟、江瀟,滿紙的江瀟,像漫山遍野的土匪,殺向鬱溪。 「今天,江瀟請我去龍勝吧,我沒有去,結果他跟到宿舍裡來了。」 「跳舞的時候,江瀟偷偷親了我一下,我打了他一耳光,他自己也打了一下, 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我越想他的時候,他越不願意陪我,他說,只許他想我,不許我想他。」 「他明明和我說過,沒有想結婚的事,可我還是答應了他……」 「我和他共同創造了一個生命,他知道嗎?」 鬱溪打著顫,感覺到自己整個人也像手中這一頁一頁的紙,又單薄又蒼白。她 用手緊緊掐住太陽穴,讓陣痛使自己平靜下來。很遠的地方,楚涵還在輕微微地笑 著:他知道嗎? 「篤,篤篤……」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來,雖然輕柔、禮貌。 鬱溪敏捷地從床上躍下來,沖到門邊,又停了下來——楚涵永遠不會回來。 「郁溪,鬱溪!」聲音依然渾厚,富有質感。 郁溪用從來沒有過的快動作打開門,一把將江瀟扯了進來。 江瀟還是著裝整齊,頭髮絲毫不亂,一派紳士風度,連這個趔趄也摔出優美的 舞姿。 「郁溪,我代表公司表示對楚涵的哀悼,也特地來看望你。」總是良好的自我 感覺使他誤會了鬱溪的粗魯舉止,他白皙的臉上掛滿溫柔的神色,湊近身欲摟住鬱 溪。 鬱溪一把推開了他,捏緊了拳頭,但是沒有揮出去,如果這一拳擊出去,楚涵 會心痛的。 「鬱溪,我很難過,大家都很難過。」江瀟不是個愚蠢的男人,一瞬間他從鬱 溪的眼神裡看出了什麼。摒除欲望,他的智商就像高層建築的電梯迅捷上升。他知 道在鬱溪面前,他所有的輕舉妄動都是自取其辱,他與鬱溪拉開了一點距離,免得 自己敗得更慘。 「你難過嗎?你為什麼難過?楚涵需要你難過嗎?」鬱溪雖然咄咄逼人,卻覺 得自己還沒有問出更厲害的問題:「楚涵不死,你會殺死她嗎?」 江瀟的大腦像一架高速運作的機器突然被三發子彈擊散了架,螺絲、零件散了 一地,滿地的雜碎中蹦出一個個問題:鬱溪知道了什麼?她會做什麼?楚涵曾經說 了什麼?一絲驚恐像炸破氣球的氣體一樣從他的眼眶中迸裂出來,眼前的鬱溪,在 這間昏暗閉塞,還帶著死亡氣息的房間裡,變得鮮豔毒辣。 鬱溪卻自動退下陣來,其實她也不知道該把眼前這個衣著光鮮的紳士拿來怎麼 辦。這個自己曾經心儀,朋友曾經全身心付出的人…… 江瀟如釋重負地走了,在門口又扭過頭,帶著想挽回什麼又像交待什麼的神情, 低聲地卻是清晰地吐出: 「在深圳,不管什麼事,都是沒有對錯的。」 在深圳!難道深圳就是放縱自己,享受感情的充足理由嗎? 公司流傳著楚涵為情自殺的謠言,這個謠言像兩宋年間寡婦身上的白衣一樣絢 麗而淒美,謠言的主角背後忽閃著一對白色的小翅膀,所有的風流韻事讓小翅膀撲 騰而光。沒過多久,集團公司副總江瀟與風遠集團老總的女兒魏萍訂婚了,不僅郎 才女貌,難得的是,兩人都是一往情深,這在深圳成為經典讓人豔羨。 數日後鬱溪的身份是一名成人考試輔導班的英語老師。在江副總的公司裡,鬱 溪感覺自己就像一隻遠行歸航的小船,當岸像巨大的陰影逼近的時候,這只顛沛在 峰尖浪底的小船唯有逃離。 楚涵的父親把楚涵的一盒靈骨帶回故鄉,楚涵從此就形成影像定格在鬱溪的相 夾和心底深處。每遇熟朋舊友談起楚涵,鬱溪會讓自己面無表情。 報業大廈的英語角吸引了鬱溪,她很快成為其中的活躍分子。鬱溪的天又晴朗 了不少,甚至她也暗暗驚訝於自己所具備的自我調節功能。在英語角,一個有著象 牙皮膚的女孩朝她打了個招呼,鬱溪對她笑了笑,覺得有些面熟,一說起,原來是 自己班上的學生,鄧明兒。鬱溪驚訝地說:「你的英語不錯呀,口語比一般大學生 都要強得多。」明兒苦笑了一下,說道,她是一名涉外導遊,想考一級導遊證,需 要較高的理論知識,只得再加強一番。說起導遊,明兒可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這一說起來,兩人竟像鉚釘對眼一樣一拍即合,決定合夥辦一個旅行社。 鄧明兒利用自己的關係,承包了旅行社的一個部門,然後打廣告,引客源,希 望這份事業像漲潮一樣洶湧澎湃。聖誕、元旦即將來臨,各大旅行社的廣告滿天飛, 每天的報紙讓人眼花繚亂,郁溪和鄧明兒商量借機大幹一場。兩人傾囊而出,資金 卻像長不大的孩子差老大一截。郁溪在深圳的朋友不少,但可以對其提出「金錢」 這類敏感問題的人卻不多。正當鬱溪一籌莫展的時候,一直與鬱溪保持聯繫的吳維 關鍵時刻大顯身手,他不僅把自己多年的積蓄翻個底朝天,而且向他的家人親屬、 朋友哥們直言不諱,這一切都是在鬱溪毫不知情的時候,幹得熱火朝天。當吳維期 期艾艾地把十五萬元的活期存摺遞給鬱溪的時候,鬱溪驚訝得好似看見泥地裡鑽出 個金娃娃。吳維很輕鬆地走了,腳步卻聲聲點點踏在鬱溪的心上。 郁溪和鄧明兒決定把全部資金投向西部遠途的線路上。她們鑽了各大旅行社的 空子,直接在互聯網上發佈信息,招攬國外零散遊客到中國後組成自助團。兩人的 外語此刻派上了大用場,整天電腦、電話裡的聲音都使她們仿佛置身國外的某個角 落,甚至兩人口語也「yes 」「no」起來,嘰嘰咕咕地像兩個交換情報的間諜。 「沙漠聖誕」、「臨池上元」,一個個充滿東方文化內涵的旅遊組團,在鬱溪 和鄧明兒的帶領下在藍天黃漠中遊移往來。郁溪和鄧明兒,還有她們招聘的幾個導 游小姐,自謂忙得像充足了能量的電子狗,累得四肢亂顫,嘴裡還「汪汪」叫個不 停。 鄧明兒把「明溪(中國。深圳)國際旅行社」的執照交給鬱溪的時候,鬱溪正 坐在華僑城一座十九層的寫字樓裡和吳維交涉。鬱溪離開「匯名集團」這半年來, 吳維總是不間斷地在鬱溪身邊出現,楚涵生前只留給他幾個溫柔淺笑的倩影,如今 卻像鞋中的一顆小石頭,在他行走的時候,時不時地跳出來觸痛他的腳趾。吳維在 鬱溪面前從不提楚涵,但鬱溪從他的眼睛裡卻看到楚涵輕舞飛揚的長髮。重於生命 的感情必定超越生命,鬱溪感慨著,心痛痛地替楚涵感到驕傲。吳維自謂仍舊在匯 名集團裡蠅營狗苟,鬱溪卻從其他朋友那兒得知,吳維已是集團公司舉足輕重的發 展部經理。這也是一個男人的成熟吧,成熟的男人不會停留。郁溪希望吳維對楚涵 不要太執著,就當作是走遠後的回憶。吳維沒有說什麼,卻依舊讓楚涵在身邊隨風 同行。吳維堅持著不肯收回原先的十五萬元。 「這是楚涵送給你的嫁妝。」 吳維很輕鬆地說著,鬱溪頓時茫然,在送吳維出門時還頭重腳輕。 十九樓窗外的風景很好,特別是華僑城外,開闊的視野,又不乏摩天建築的現 代感衝擊。大片的綠色鋪天蓋地而來,蓬勃著房間內鬱溪年輕的生命。鬱溪的目光 抖了一下,林蔭道裡一襲紅衫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仿佛看到嬌柔的楚涵在樓下朝她 招手,像一朵鮮豔的玫瑰,濃烈而又溫柔地刺激著鬱溪。鄧明兒走過來,看到鬱溪 臉上兩道晶瑩的淚水,悄悄問道:「怎麼啦?」 鬱溪一低頭,嘴裡抿進一顆淚珠,笑了笑:「想起一個朋友,她結婚了。」 教堂的鐘聲,還有鞭炮聲,霎時在兩個年輕的姑娘耳邊響起,新郎、新娘都是 出奇的美麗。 江瀟現在是一個兩歲孩子的父親。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會想起楚涵、鬱 溪。美麗、善良和理想,這些詞離開了這兩個女孩,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但慢慢 地,生活的反復和忙碌模糊了她們的印象。他現在是副總裁、是丈夫,是父親,位 置交替變換,有了自己的主題,也成為別人的主題。他很少回味過去,過去飛遠了, 成為老時再說出來的故事。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