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像那天一樣抱抱我 陳然 曾經的恩愛歲月如流水般消逝。 事情是明擺著的。所有場面上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剩下的只是夜晚,以及這 一個夜晚如何度過。這是只有他們倆才能解決的問題。 她沒想到他居然那麼冷靜。他也沒想到。他其實不是一個冷靜的人。當他在千 裡之外的南方城市聽到那個消息時,他很灰心地把手裡的什麼摜到了地上。有什麼 意思呢,他在這個充滿了機器和噪音的地方加班加點,頭髮枯黃了,眼窩也深凹了, 而她,竟然在家裡幹出了那種事情。娘說伢崽你別急啊,你先回來,回來什麼都好 說。娘的關切通過電話線,化成了一滴水,顫巍巍地掉在他的拿話筒的手上,他鼻 子一酸,幾乎哭了起來。然後他假也沒請,行李也沒帶,就茫然木然地上了火車。 還過三個月,就是春節,廠裡就要放假,他就可拿回一年的押金和獎金。那不是一 個小數目。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也就是為了這一天的。他可以驕 傲而小心地把那個數目綁在身上的一個什麼地方帶回家來,讓爹娘還有她去數。一 邊數,幸福就像紅暈一樣從他們的臉上咕咕冒了出來。他喜歡這樣的畫面。然後, 他們可以過一個歡歡喜喜、神氣活現的年。可是,現在還要錢幹什麼?他不要了。 他的生活的理想一下子碎裂了。路上,一個乞丐向他伸開了髒兮兮的手,他一氣之 下,把口袋裡的零錢抓出來全放在乞丐的手上。 在火車的輕微而有彈性的咣當聲中,他度過了一天一夜。以前坐火車總要吃掉 幾包方便面,這東西頭一回嘗又香又好吃,吃多了就像嚼木匠手裡的刨花了。列車 員推著餐車香噴噴地走過,他忙眼看窗外。但這一回,他也不捨不得了,再也不吃 什麼方便面了。餐車裡有紅燒肉,辣子雞,清蒸排骨,鹵口條,還有老窖,四特, 二窩頭,他可以隨意挑選。也不顧什麼衛生了,要睡覺(他後悔沒買臥鋪,因為他 從來就沒有這個經驗和意識),往座位下一溜,就可以伸展著四肢,很舒服地睡上 一覺。把什麼都放棄,都不顧了,他反而踏實起來,平靜起來。當他空手撒腳走出 車廂時,他看人的眼光就有點怪。歪著頭,目光斜斜地飄過去,刀子一樣砍在人的 臉上。有點像他小時候往水面上削瓦片的模樣。 傻,他說,你傻,你要找個比我強一點的,我也就認了,可你找的是誰啊,一 個多少年來都沒討到老婆的人。 正是想到了這一點,他才徹底地喪失了鬥志。跟他一般見識,那不是抬高了他 麼?他不憤怒了,憤怒是幼稚的舉動。不瀟灑。不像他要做的事情。他一下子成熟 起來了。一下子變得像一個政治家了。 他出奇地冷靜地回到家裡。村裡人說,回來了,他說,回來了。彼此都沒什麼 意外。他也不再搭理他們。村裡人以為他要面子,這是故作平靜呢。但後面還是跟 了一兩個小孩子。其中一個是下村頭國平抱養的女兒,已經八九歲了還沒有讀書, 聽說天天挨打。 爹和娘在院子裡剝棉花頭。棉稈拔掉的時候,還有一些秋桃在上面,爹就把它 們摘下來,放在院子裡曬。曬了許多天,曬開了,棉花像長翅膀的蛾子一樣從裡面 爬出來了。但它們不能完全爬出來。它們不知道季節已經變了,太陽的熱量已經不 能完全掰開它們了。爹和娘見了他,剛想站起來,聽屋裡奔出了一串腳步,便坐著 沒動。是她出來了。她有些驚喜又有些慌張。她說:來了。她伸出了手,要去接他 的行李。每次都是這樣的。她接過他的行李然後腰身一扭。那一扭是專門扭給他看 的,也只有做丈夫的才能完全看得懂。但這一回她的手撲了個空。她這才發現他根 本沒有帶行李。他兩手空空不像是一個遠路上回來的人。她的臉就紅了。就知道面 前的人已經受到了深深的傷害。就什麼也說不出了。她的臉紅其實是一種誘惑。有 一種粘性。誘惑他的手把一些力量送到上面去。仿佛這樣才叫天遂人願。他感到了 這種誘惑。他的手還真動了動。爹和娘把臉別過去了。他們已經感覺到烏鴉掠過屋 宇時的涼意。有什麼辦法呢。她的臉在期待著。這是意料之中的懲罰。她沒什麼怨 恨。她甚至求它快點到來。要又凶又猛烈。但是她等了很久。他及時地抵制了那種 誘惑。他說,坐了一天一夜的車,我想睡一覺。 他打來熱水(他知道,娘總是把煮飯時順帶燒熱的水灌在水瓶裡晚上洗臉), 揩了澡,換了衣服。把髒衣服用肥皂水浸泡了,自己去洗乾淨,晾好,再去睡覺。 他沒有到他們結婚的床上去,後房裡妹妹的床還在那裡。妹妹出嫁了。他把被子蓋 好,鞋子放整齊,他甚至還多此一舉地放下了蚊帳。他要把自己的一切收拾得好好 的,不讓她插手。 她跟在他後面。她的手伸出了好幾次。然而都沒有落到地方。她萬分羞愧。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他也不要人叫,準時起來了。吃飯時,他還有說有笑。跟 爹娘說話,也跟她說話。態度很平淡,就像坐在火車的硬座上一樣。他的笑和自己 的臉有一段距離。他心裡暗暗吃驚。自己居然這麼不動聲色,簡直稱得上訓練有素。 他是真正地吃驚了。開始還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意思,故作瀟灑的意思。但沒想到, 他一碰自己的臉,還真的成了一個胖子。他瞪眼看著自己,看著另一個鎮靜、老練、 有條不紊的自己像蝨子一樣從他的衣領裡十分威嚴地爬出來。他是什麼時候藏在裡 面的?自己怎麼從來就沒有感覺到?他對自己忽然有些害怕起來。他不敢正視自己 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衣領裡還有些東西。還有些東西會爬出來。它們佔據了他,代 表他說話。他跟它們較上了勁似的閉緊了嘴巴。但沒想到,他一碰自己的臉,還真 的成了一個胖子。他瞪眼看著自己,看著另一個鎮靜、老練、有條不紊的自己像虱 子一樣從他的衣領裡十分威嚴地爬出來。他是什麼時候藏在裡面的?自己怎麼從來 就沒有感覺到?他對自己忽然有些害怕起來。他不敢正視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的 衣領裡還有些什麼東西。還有些什麼東西會爬出來。它們佔據了他,代表他說話。 他跟它們較上了勁似的閉緊了嘴巴。然而他不知道這正是它們要他在下一步做的。 吃完飯,他又要睡覺了。往妹妹以前的閨房裡走去的時候,他回過頭來,說:爹你 明日一早去請村長和村裡的兩個長輩來,娘你起來多燒幾壺水。 他沒說她,也沒說自己。 晚上,他在散發著家的味道的棉被裡默默地懷想,然後就流了淚。粗布的被面 像是娘的手,後來又成了她的,他妻子的。那一次,他抓著她的手,說,你的手也 這麼粗糙了啊。而原本,她的一雙手是多麼的好看,修長,細膩,白瑩瑩,筍尖尖。 他說,好得像皇后。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親嘴(多麼新鮮的感受),第一次 在一起過夜,都慢慢地像淚水一樣從他的眼眶裡爬出來了。她有的地方像草莓,有 的地方像桃子,有的地方像母牛,有的地方像蛇。和那麼多新鮮的事物在一起,他 興奮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他像個頑皮的孩子,像那個小貓釣魚,一會兒去捕蜻蜓 一會兒去捉蝴蝶。她一邊往他懷裡鑽一邊不停地說你壞你壞。他都成了一個壞男人 了。他喜歡做一個壞男人。那是給他們結婚用的新床,杉樹板,粟樹的床檁。他們 提前用上了。當時還沒油漆,那種喜慶的顏色還沒有到來。老式的磚木結構的房子 不隔音,一舉一動在夜裡像是水上遊動的魚脊。雖然爹和娘希望他們的魚塘獲得豐 收。他說你小點聲小點聲,她說我不會小聲說話你知不知道。她居然不知道小聲說 話。她走後,他便對那棉被和枕頭充滿了珍愛。他一遍遍地嗅著那裡面的香氣。她 不搽香水,但就是有一種香氣。她說,我怎麼沒聞到?他壞壞地說:你的香氣只有 我才能聞得出。那是女性的身體在日光和勞動的作用下散發出的芬芳。那裡面有無 數的植物的生長和動物的奔跑。然後是結婚,是他去外面打工,是長別短聚,是孤 單團圓。 婚後,只要是在一起,他們從未分開睡。即使一人一頭,也沒有過。那是老年 人才有的姿勢。他們還年輕,他們到老年還有幾十年。他們脫光了衣服,緊緊抱在 了一起。她枕著他的胳膊,他的另一隻手在她的身上不知疲倦。即使睡了,他的手 還在夢遊。因為結婚,他對夜晚充滿了熱愛。他希望夜晚早早來臨,他希望夜晚過 去還是夜晚。無論是走親訪友,還是到縣城裡幫小工,無論多晚,多累,他都要回 來。她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她回娘家,娘家人一定要她留下來過夜,因為是姊妹 團圓,她擔心姊妹們暗中笑她,只好留下。結果,那一夜,他沒有睡著,她也沒有 睡著。 她說,我看著你,真是比看著自己的老子娘還親啊。 他也是。他也愛她。他怎麼能不愛她呢。當他們學著電視裡的樣子彼此說著我 愛你的時候,他感動得十分柔軟。他甚至要她也說普通話。她試著咬了咬音,立即 羞得臉上發熱,羞得他胸口溫暖一片。仿佛拿了一件她不敢想像的東西,她有些小 心有些燙手。普通話使得他們的愛情顯得正規起來,像模像樣起來。他是一個上進 心強的人,走在外面,誰會以為他是一個農民呢。農民難道就只有睡覺而沒有愛情 麼?仿佛為了證明他們的愛情似的,他喜歡上了雜誌上的那些愛情測試題。他挑選 得很認真。每一次,他的得分都在八十分以上。他還把那些試題背下來,放在腦子 裡拿回來考她。 可是,她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了。她居然跟了別人,那個人把他們的事說了出來, 傳遍了全村,再傳到了他爹和娘的耳朵裡,他爹和娘拿了拐棍去找那個人算帳,那 個人說,不信,去問你兒媳婦嘛。她沒有抵賴。他爹和娘就軟在那裡,低下了頭。 她跟他娘說,娘,如今我錯事也做下了,是去是留,你打電話叫他回來。她又說, 你在電話裡要跟他說實話。 第二天一早,他起來漱口,洗臉,把自己收拾得體體面面的。這個動作是如此 的遙遠而又熟悉,有一種綿長的憂傷意味。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他就這樣在鏡子 和梳子之間盤桓了許久,後來就把它當作良好的習慣保留了下來。他一起床,爹爹 也就起來了,娘也起來了。彼此都不做聲。輕手輕腳。雖然手和腳的動作並不流暢, 像在有意地繞開什麼:一隻板凳啦,一塊石頭啦。他走在路上了。到她家的時候, 丈母娘正在院子裡給小豬餵食。七八隻小豬把頭紮在木槽裡,弄出十分響亮的聲音。 西邊的豬欄屋裡傳來丈人的咳嗽。丈人總是一邊上廁所一邊抽煙一邊咳嗽。他鼻子 有些發酸。其實他很敬重丈人和丈母娘。他們吃了很多苦還在吃苦。他叫了一聲媽。 丈母娘見是他,顯出歡喜的神情,但馬上又想起什麼似的,提著木瓢,尷尬在那裡。 丈母娘說你先去屋裡坐,我叫她爹爹快點。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 不一會,丈人就來了。丈人一進門就說,伢,你回來了。他點點頭。丈人遞給 他煙,他接了。丈人叫他坐,他也坐下了。丈人的臉鬆弛下來。丈人說,真是不爭 氣啊,我罵了她,也打了她,她不躲,也不還手。她媽說,你今後別進這個家門。 他的眼裡含了淚。他相信丈人說的是真的。但他不讓丈人看到他的淚。他把頭低下 了。他希望丈人的耳光是打在他的臉上。他不能想像她這段時間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但是。但是。 丈人說,無論你怎樣對她,我們都沒話說,都是她該當的。 他終於抬起頭來。他說:爸,我會原諒她,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我還是你的女 婿,她還是我的妻子。但我話也要說,不說別人不明白,所以我想請兩邊的大人, 還有村裡的幹部,在一塊坐坐,喝口茶,把話說開。 不知什麼時候,丈母娘站在一邊,低著頭,手揉搓著圍裙,像是犯了罪。 丈人吸了口煙,隨同煙冒出來的,還有咳嗽。丈人說,這樣好,我跟你去。 丈人換了一件破舊的衣服。丈母娘要他穿件新一點的,丈人說,你以為是去做 官麼,好有臉面? 事情都妥善地解決好了。現任村長雖然對她的離開有些不快,但還是缺席審判 似的做了總結性發言: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上午,各個方面的代表都到齊了。正式處理事情之前,大家坐在桌子跟前喝茶, 吸煙,談些不著邊際的閒話。因有了顧忌,談話都有些小心翼翼,有時腳快碰著一 個話題了才猛然明白過來,為了掩飾尷尬或及時回轉身,他們忙端起了茶水,因此 茶水喝得多了些。在座位的安排上,也顯示出了他家乃至村裡良好的用心。村長作 為主持人和說話定音的人坐第一位,丈人坐第二位,這表示他以後在這裡還會一如 既往地受到尊敬。丈人不好意思,極力推辭,自然遭到了既柔韌又堅決的拒絕。丈 人感動了,要出眼淚了,他低下頭,顫巍巍地端起了茶水。其他人按年齡或輩分的 大小依次落座。他爹,他娘,他自己,坐在離桌子一人遠的地方。下面還有一把椅 子,是給她坐的,但她躲在房裡,不肯出來。他去叫了兩次。他跟她說話不急不躁, 極具溫存,臉上帶著笑意,不知情的人根本不能想像出他們之間已經發生了那麼重 大的事情。村長看了一眼丈人的,說,我看不要勉強,艾豔在房裡聽也行。丈人發 出咚的一聲:艾豔你出不出來?難道你要把我氣死不成?又是咚咚的響聲。大家這 才發現老丈人是在拿拳頭擂自己的胸口。他們紛紛去拉,要把老丈人的手拉住,這 樣老丈人擂得更凶了些。她從房裡出來了。她往椅子上一坐,抬臉望著他們。她的 眼睛像是腫了些。 各人談了各人的看法。他首先說了自己的觀點。他說:我和艾豔從結婚到現在, 也有兩三年了,我們雖是經人介紹的,但跟自由戀愛也沒什麼區別。我從來沒嫌棄 過她,她對我也很好。在外面打工這兩年,我們還經常寫信,打電話。我沒有一天 不想著家裡,不想著她。現在出了這件事,我的看法有兩個,一是覺得艾豔糊塗, 她要找個比我強的,我也心服口服,可她找的是什麼人,你們都很清楚;二是我覺 得艾豔也是一時糊塗,只要她沒有別的想法,我願意不計前嫌,重歸於好。她還是 我的妻子,我還是她的丈夫。但是她必須保證,以後再也不能犯這樣的錯誤。 大家沒想到他居然這樣的有條不紊。將來可以當個村長啊。真看不出,平時不 大說話的一個人,遇事卻是這樣的有分寸,有主見。他反敗為勝,化恥辱為光榮。 這件事將成為日後的美談。 她也在看著他。她的頭抬起來了。昨晚,她一宿未睡。自從出了那件事以後, 她一直在對自己的身體做著懲罰。她不許自己睡覺,而要讓自己流淚,讓自己疼痛。 只有在流淚和疼痛中,她的內疚和痛苦才會漂浮起來,暫時不能落到實處,從而使 她有著稍微的歇息。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做出了那麼糊塗的事體。有時候,她的身 體會像一匹烈馬那樣嘶叫著,奔突著,要從她的手裡奔逃出去。她還只有二十三歲。 她駕馭不住它。她很驚慌,預料到總有一天要出什麼事情的。她也不止一次地跟他 說過這方面的苦悶和徹夜難眠。她要跟他在一起。她想得到他的幫助。也只有他能 幫助她啊。他是那樣的結實有力。她說你帶我去吧,多苦多累我都不怕,只要跟你 在一起。但是他不。他說妹妹都出嫁了,爹和娘孤單,要有個人陪。他們萬一生病 呢?他們萬一受人欺負呢?再說,還有那麼多田地、稻子、棉花、黃豆、紅薯、雞、 豬,都是要人照料的,爹和娘哪裡是它們的對手?說完這些話,他就頭也不回地走 了。他這一走就是一年。等他回來的時候,下一個年快開始了。他是個只要頭和尾 的人,而把中間那漫長的一截,留給她一個人去度過。有一次,她問,難道你就不 難過麼?你就沒有那種滿漲和一滿漲就徹夜不眠的感覺麼?他說,有啊,有的,我 們男的一個禮拜都要手淫一兩次啊,有時夢見和你在一起,醒來就要換衣服。我看 到雜誌上說,適當的手淫對身體沒有什麼壞處,你也可以……她不聽,捂緊了自己 的耳朵。她羞得半天抬不起臉。她說你要手淫你手淫去,我不,堅決不。她沒有這 個習慣。別人怎麼做她不管,她不會做。有時候她的手也不知不覺地放在邊緣,開 始了不知不覺的安撫和說話,但她的手總是及時地醒了過來,滿懷羞愧地逃離了那 個地方。有些事情靠自己是不能解決的,也有些事情靠自己解決是很醜陋的。她不 想勉強自己。她和另一個男人的故事其實也很老套。一大早,她就被胯下那匹奔跑 的馬倏然驚醒,然後再也睡不著。她早早地起了床,早早地從井裡打水,把水缸和 水桶都打得滿滿的。早早地把大門打開,把雞塒門打開,雞們咯咯叫著很快就沖到 了屋後的小山坡上去。坡後是大片的田野,收割後的田野一片柔軟和寂靜,攤開的 稻草上還有未脫乾淨的零星穀粒,還有清香。她也不知不覺隨著往屋後走去。站在 坡上,她想到她可以去菜園裡摘點辣椒和豆角。已經有辣椒了。它不是那麼辣,而 有那麼一點酸甜。走到塘塍上時,她聽見了水聲,接著她看見一個人在麻麻亮的晨 光中洗澡。是一個男人。一個單身漢。他的強壯的身體在水聲中閃閃發亮,像一條 龍一樣。她看得旌搖神動了。一個三十歲單身男人的身體一定像銅管一樣微微發燙。 他其實不醜,不傻,不壞,只是因為兄弟多,家裡窮,自己又缺乏志氣和算計,才 沒討上老婆。一個三十歲單身男人的身體是多麼的強壯而寂寞啊。她胯下的母馬嗅 到了同類的氣息似的載著她就奔那強壯而寂寞的身體而去了。他是個膽小的男人, 一見她忙別過了臉。是她先撩撥他的。他仍退讓著。雖然他開始驚慌。但她的母馬 終於喚醒了他的公馬,這個寂寞了三十年的男人終於激動起來,翻身上馬,做了一 回騎手。早晨的稻草柔軟清涼,四周的蛙鳴和天上的殘星一樣稀稀落落,她的母馬 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寧靜。道德感是在事情過去後才來臨的,他像一個老謀深算的 白須長者,先是隱藏在某處不動聲色,等她一踏入他的圈套才猛然撲出把她抓住。 他鋒利的指尖深深掐進她的皮肉,他犀利的言辭令她自責、羞愧,無地自容。然而 她的苦痛又是無法說出的。她想懲罰自己,然而那懲罰總是缺乏力度。在這方面, 她應該感謝那一個男人。他把那天早晨的事當作一種炫耀說了出來。她終於為自己 的懲罰找到了一個缺口。她供認不諱。很多人難以理解,一個人在坦然地說出之後, 心裡其實是很輕鬆的。並且她主動提出要丈夫回來處理這件事。打完那個電話,她 哭了。她在心裡對他說,你看,那件事還是無可挽回地發生了,我對不住你,可是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鬥它不過。她打算等他回來,向他認錯,哪怕是打她,罵她, 她也毫無怨言。那打罵,是應該的,是來幫她減輕罪責的,她可以滿懷感謝地承受。 然後,是離婚,還是不離婚,她都聽他的。如果說,她以後的生活還要吃苦的話, 那是因為對她的懲罰還不夠。但是,他的手碰都沒碰她一下,他的目光像兩根筷子, 平行地指著一個地方,不看她。他在回避和拒絕著能減輕她內心重量的所有事情。 當他吩咐他爹明天去叫村幹部和村裡的長輩時,她似乎預感到了他的心大和心硬。 但她還把希望寄託在晚上。俗話說夫妻吵架不過夜,到了夜裡,還有什麼不能原諒? 還有什麼不能溶解?她幾乎是有些卑怯地懷著這麼一個願望。但是他沒有進房。那 可是他們曾經的新房啊。他已經十個月沒踏進家門。十個月,足以使一個孩子瓜熟 蒂落,足以使一個家庭增加人口(自從她小產後,他一直沒機會再讓她懷上孕)。 可是,因為她做了錯事,他居然不肯進房。她笑起來。她真佩服他的冷靜啊。他的 冷靜都長了牙齒了,冷靜得令人發抖。後來,這發抖隨著寒冷的黎明、村長、長輩 和她爹爹的到來而加劇。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把她爹爹叫來了,而且是和那些人 坐在一起。那些人嘴裡說的和心裡想的是不可能一樣的。她爹爹已經是六十歲的人 了,身體一直不好,哮喘、咳嗽、胃痛、關節炎。老實巴交的爹居然來了。完全是 為了她的好。她知道爹爹的脾氣。小時候,她和別人家的孩子吵架,對方家長告上 狀來,她說,是她(他)先罵我的,爹爹要呵斥,也總是她。她姐姐和姐夫賭氣跑 回娘家,爹爹也總是叫娘把姐姐送回去。爹爹是一個怕事的人。可是,他根本就不 尊重這些。他還站在凳子上說話。說得多麼方方正正啊,聲音又大又好聽,像一個 幹部。現在,他居然要她當著眾人的面下一個保證。他要她作檢討,要她像一隻小 狗那樣搖尾乞求他的寬容與憐憫。仿佛這樣一來,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 她不。她只做了對不起他的事,這件事,與其他人無關。她的悔過是痛心的悔 過,是在黑暗中求得解脫和亮光的悔過,但不是不要臉,不是下跪和死乞白賴。她 不再有什麼難為情了。他是不值得她難為情的。除非為她自己。她抬起頭來,不卑 不亢說了事情的經過,然後站起來,走了出去。 夜晚終於來臨了。他們曾是那樣地渴望這一個夜晚來臨,就像饑餓的羊羔渴望 母奶一樣。在處理完事情餘下的時光裡,他打來井水輕輕地擦洗房裡的家具。那是 他們的新房,那是她的嫁妝。一張寫字臺,一套組合式立櫃,還有沙發,小方桌, 一字椅,縫紉機。他要把它們洗出亮光來,還原為結婚時的模樣。每件家具上都留 有他們經歷過的有趣的往事,他一抹,那些笑聲就從水映的亮光裡跑出來。這時他 的心裡很美好。在抹到床的時候,他的心可以說是十分的溫軟了。他揩乾淨手,把 被子疊好,把枕頭並排放好。這是他以前十分喜歡做的事情之一。他曾把鼻子栽在 上面一遍遍聞她留下的體香。那兩隻枕頭,據她說有一只是他。她說她已習慣於在 漫長的日子裡抱著一隻枕頭睡覺。哪一只是他呢?他馬上就看出來了。應該是外邊 的這只。因為她習慣於睡在裡頭而向著外邊。他在那只代表著自己的枕頭上輕輕揍 了一下。然後他打來熱水,認認真真地洗了一個澡。洗到敏感處時,他對它說,別 急,別急。 它已經餓了十個月。雖然外面有的是野草,但它不吃。它有對付饑餓的法子。 在外面含辛茹苦,為的是什麼?可不能亂來。它是有些忌口的。它也為自己的美德 沾沾自喜。現在,它即將倏然出擊,即將飽餐。 吃了晚飯,老人們去睡了。他也上了床。他喊她。她坐在堂前沒動。她拉滅了 燈,坐在暗中。陰曆十月的夜晚已經有些寒冷了,膝蓋以下像是浸在水裡。她想起 幾年前,情形和現在正相反。那時他們剛剛訂婚,他接她過過八月節。那時的月亮 真大啊,整個村莊都像居住在月亮裡。他和她去看孩子們拜月(他們這裡的人叫月 亮為月亮哥哥),燒寶塔。那麼喧鬧,又是那麼靜謐。夜深了,該歇息了。可月光 無處不入,他也無處不入。她睡在房裡為他們將來的結婚打造的新床上,他睡在堂 前臨時搭的鋪上。她關了房門,上了鎖,把鑰匙帶進房裡了。他坐在堂前,睡不著。 他知道娘那裡還有一根鑰匙,他也知道那鎖打不上保險(這是不是他的「預謀」? 她一直不得而知)。他找到了鑰匙,開了門,把她驚醒。不過那一夜她沒讓他做他 想要做的事。他們只是互相抱著,說話,說話。她怕懷孕,她怕他要了她之後又不 要她。 他在喊她的名字。他想,他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他沒有打她,也沒有罵她, 而是體體面面、和和平平地解決。難道還有比他更尊重人,更懂得體貼的男人嗎? 在事情沒有正式解決以前,他當然應該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現在,滿天的雲彩散 了,他不計前嫌了。他還是以前的他,她也還是以前的她了。他們是夫妻。他們久 別重逢。小別都要勝新婚,何況是久別遠別呢。起初,他們對彼此的身體既感到新 鮮,又有些陌生。就像一個離家很久的孩子,在回來的路上迷了路了。因為那片小 樹林已經長大,林子裡的小動物也已經長大。它們也有些不認識他了,瞪著它們小 小而美麗的眼睛,見了他,便驚慌地向林子深處逃去。他拔腿就追。樹上有懸掛的 漿果,樹下有柔軟的青草和灼烈的花朵。他又聞到了她那熟悉的體香。當他們相處 日久,那天香逃匿了,現在,它又躲躲閃閃地潛了回來,潛回到她的身上。正是這 熟悉的體香,在他面前展開了一條通往過去、通往愛情和未來的道路。他們重新溶 為一體。 可是,她為什麼還不過來?雖然他們的小樹林遭到了偷伐,但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不是已經原諒她了麼?再說,這也和他這個守林員的失職有關。所以,他也是有 一半的責任的。他也覺得白天的自己太不動聲色了一些,但等會兒他要向她說明, 站在那裡有條不紊一二三四的人其實不是他自己。他自己被那個人壓在下面。他任 他擺佈,對他毫無辦法。他知道,他知道這些。等會兒,他要向她道歉。他還要告 訴她一個消息。她聽了一定會很高興。這就是,過幾天,他要帶她一同到外面去。 他預備著明天給廠裡打個電話,向他們說明家裡有急事,請他們原諒,他會儘快返 回。以他的技術和平時的為人,估計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廠裡也有女工,她不會, 他可以教她。她靈巧而有耐性,當個工人,還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麼?他們永遠在一 起了。他這個守林員再也不會失職了。 艾豔,艾豔。他把床踢得咚咚地響了。她仍坐在暗中,沒有動。她在想,她還 是他的妻子麼?她不知道。在沒有把這個想清楚之前,她還不想和他在一起。她用 力想,使勁想。他的眼裡其實根本就沒有她。或者說,在他的眼裡,她不是一個人。 她有扶手,有柄,有輪子,有系帶,有鐵的口子,但就是沒有溫度,沒有自尊,沒 有血液和肌膚。他握著她去築牆,去鋤草,去旅遊,去交戰,去獲得勝利。碰傷了 她,他以為只要在石上來回地磨一磨,就會鋒利如舊旋轉如舊的。她望著房裡的燈 光,它仿佛是一個溫暖的湖,張開了天鵝絨般的胸懷在等著她。她的身體也很渴望。 她的母馬也在噅噅鳴叫。但她現在忽然有了力量,她抓住了母馬的韁繩,用力一抖, 它便得得得往回走。雖然有些灰心喪氣。她體內的水分都凍結了。不再流動,奔湧。 也不再承受和盛開。作為夫妻,他們已經名存實亡。 堂前風大起來。枯硬的樹葉在屋瓦上沙沙地響。寒氣從四面侵湧。砰的一聲, 房門被風關上了。雖然鑰匙還在門上,他仍找著了一個很正當的理由似的下了床。 他要打開門,把她扛在肩膀上抱上床。結婚那天,就是這樣的。他抱著她,一溜煙 小跑,新娘在他的肩上顫顫顛顛。她後來說你的骨頭好大啊,把她的胸部硌痛了。 他就很驕傲地笑。當她撒嬌的時候,她就說:像那天一樣抱抱我。他就掩了房門, 抱著她跑,跑。都有些喘不過氣。她是笑的,他是累的。他說你長重了啊。 他開了房門,滿懷溫情地去抱她。但她端坐著沒動。她的身子已經僵硬。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