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我不是一個病人 余新春 我們被人群拋棄了,但是我們不能拋棄我們自己。 1 我是一個人見人煩的精神病患者,當然,我不認為自己有精神病,但我周圍的 人都這麼認為,特別是我的同事們。久而久之,我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除此以外, 我毫無辦法。 我在一家銀行的辦事處工作,我的同事們大都是結了婚的小嫂子,僅有兩位男 士,他們被稱為黨代表。我的女同事們都很漂亮,而且普遍比較熱衷於打扮,這使 我自慚形穢。因為長期吃藥,我長得很胖,整個身體像一個圓柱體,毫無美感。你 想想吧,在一片姹紫嫣紅的海洋中,我這早衰的面容,慘不忍睹的體形,使我看起 來像一隻霜打的茄子,非常孤零,落寞。每逢上面有領導要來檢查,主任就對我說, 易朵,明天你休息。我的神經系統雖然有點混亂,但我對自己的處境非常覺悟,我 知道自己的形象有損所容所貌。所以,我就低聲回答她,好的。我漸漸地和大家一 樣,視自己為異類,眼看著自己就要成為一個嫁不出去的姑娘,我悲傷極了。 辦事處裡總是人聲鼎沸,像一鍋煮開的肉湯,冒著滾滾的熱氣。嬉笑聲,抱怨 聲,還有打情罵俏聲,此起彼伏。我仿佛坐在熱鬧的列車裡,暈頭轉向。 早晨,我總是來得很早,打掃衛生。然後才有人陸陸續續地進來,手裡拿著油 餅,或者捧一碗熱乾麵。她們邊吃邊笑,說,昨天的電視看了吧,伊利莎白。泰勒 怎麼結了十四次婚。然後馬上有人接過了話題,演員都是婊子,亂搞男女關係。語 氣非常咬牙切齒。打掃衛生,使我有某種創傷感。我將一張紙屑掃上了天,落到了 某位同志的頭上。她憤怒地喊道,怎麼回事,沒長眼睛?我望著那空中飛舞的精靈, 呵呵地笑了起來。 接著,人都到齊了,列車開始了它的行駛。傳票拿過來,綜合員喊,我要紮帳 了。聯行櫃裡有人來辦轉帳,不一會兒,人就多了起來。櫃檯外,有人在敲窗子, 不能快點? 裡面的人抬起頭來,敲什麼敲?你看我空了?外面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就是 要敲!裡面的人將算盤一摔,老子大不了就算這碗飯吃不成!誰敲,誰敲?有人過 來勸說,小聲嘀咕那是誰誰的熟人。爭吵聲又平息下來。 儲蓄櫃邊來了一位取錢的老太太,她說,閨女,錯了錯了,我的錢在那一台電 腦裡,上次存錢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儲蓄員說,那台電腦已經告訴了這台電腦, 它們通了氣。我看見老太太終於放心地笑了。 一小段的忙碌很快就過去了。十幾顆頭顱開始抬了起來,有兩個嫂子開始在抽 屜裡摸索毛衣,準備接著昨天的再打下去。毛衣放在櫃檯的下面,臉照舊面對眾人。 沒有過人的技術,在這種氛圍下,做這種活兒恐怕是很困難的。一個男同志開始向 她們叫起來,你又把手放在襠裡幹什麼?那嫂子便笑,你管呢?我愛放這兒!眾人 也笑。 坐我對面的女孩叫夏怡欣,她是一個落魄的大學生,學英語的。她很少講話。 在這個熱鬧的集體裡,她的沉默簡直是對大家的一種挑戰。她公然地保持沉默,她 是什麼意思?而且,她喜歡在上班時候看書,她想考研究生。她的遠大理想遭到很 多人的鄙夷,他們說,將自己嫁出去再說吧。她大模大樣地將英語書擺在辦公桌上, 讓我也觸目驚心。而我,只能像傻子一樣,一聲不響地看著我眾多的同事們。 大約到了九點多鐘,我們辦事處的主任就外出了。她叫薛莉,她是我們整個辦 事處的焦點,當然,說整個銀行也沒有錯。她紅得發紫。她如此引人注目的原因, 還是因為她漂亮。很多人說她長得像一位當紅的歌星,特別是眼睛,極盡嫵媚。薛 莉一走,所有的話題都放下了,大家開始了一個共同的話題。它百說不厭,成了我 們辦事處每天的功課。那就是關於薛莉的眾多傳說。薛莉的感情生活非常豐富,電 話多,一個電話總得有個把鐘頭才能說完。她在打電話的時候,打毛衣的兩個嫂子 忍不住又要相互使眼色,撇嘴,薛莉拿著話筒,發出了愉快響亮的笑聲。她的笑聲 非常響亮,多遠的距離都聽得到。薛莉這麼一走,同事們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前 些天,薛莉和行長單獨出了一次差。他們神出鬼沒,讓大家很不愉快。一個叫周姝 的嫂子頻頻地說起這個話題。周姝說,婊子養的,成天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只有我 們這些傻子,像牛一樣工作。有人說,你也去傍一個吧。她的話一下子調動了眾人 的情緒。我也很激動,但更多的是茫然,我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有時候,我也很 想參加同事們的討論,因為除了收錢和付錢,我和啞巴沒有什麼區別。有一次,我 特意清了清嗓子,想作一番發言,但她們都笑了起來,有一個同事說,你看啦,易 朵也想說兩句呢。她們刺耳的笑聲讓我非常憤怒,所以我最終還是如鯁在喉。我想, 難道因為我腦子有點小毛病,就剝奪了我說話的權利嗎?我對薛莉的私生活並沒有 興趣,我只是渴望參與集體討論,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2 我的父親是這個城市鼎鼎有名的兒科專家,說起市醫院兒科的易醫生,沒有誰 不知道的。我父親的診所裡,總是排著長龍一般的隊伍。在我六歲的時候,他曾是 中國援外醫療隊的一員,派駐非洲阿爾及利亞工作一年。於是我的母親將我送到鄉 下外婆的身邊。我小時候就是個憂鬱的孩子,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怎麼當的兒科醫 生,真是自己的和尚念不了自己的經。我在外婆家裡每天哭泣,我的外婆不明白, 我為什麼總有流不完的眼淚。我記得自己總是喜歡跪在地上,伏在椅子上哭,無論 外婆怎麼拉,就是不起來。後來,外婆決定送我上學,那是大隊的一所小學。有一 個老師遠遠地看見了我們,就快步走了過來,她牽著我的手,向教室走去。她的身 上有一股濃郁的香味,我後來才知那種香叫面友。那種香味真是非常濃,而且刺鼻。 我直到今天也沒有忘記它的味道。 我的老師紮著兩根油黑的辮子,手胖胖的。我對她手的印象非常深。她牽著我 的時候,我很緊張,我的手像一個僵硬的道具,被握在她的手中。我小時候,對人 與人之間的一些自然行為,比如身體的觸碰,撫摸之類很不習慣。晚上睡覺的時候, 我總是縮成一團,生怕碰到我外婆身上了。我的外婆長得很胖,是一種讓我害怕的 胖。 我被老師牽進了教室,坐在最前面一排。我的老師姓王,叫王六英。她有一個 在部隊的男友,這是我同桌的女孩子對我說的。她對我說,王老師的對象是個解放 軍。每天上課就是讀生字,然後讀課文。在我們讀課文的時候,王老師就看信。那 些信肯定是她的男友寫的,她看著看著,臉上就有了笑意。看完了信,她悄悄地問 我,我臉上的這個小洞洞明不明顯?她的臉上有一處凹進去的小洞,不仔細看,根 本沒法發現。但王老師很在意,她已問過我很多次了。我總是很乖巧地說,一點都 看不見呢。我整天稀裡糊塗的,從不去注意她的臉,我哪裡知道成年人的這些細密 的心思呢?但我知道該怎樣回答讓老師滿意。王老師聽了我的話,總是疑慮地照照 鏡子,摸摸她的臉。她還叫我放哨,說要是校長來了就告訴她。校長有時候要在教 室旁邊轉一轉,如果看到王老師照鏡子,總歸是不好的。 我對上學非常厭倦,不但厭倦,還害怕。我每天搖頭晃腦地背課文,但一個字 都不會寫。作業總是別人為我代做,特別是造句,我認為它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在 農村,我的外婆家境很好,家裡有許多小魚。她每天早晨為我烤一條,讓我帶著上 學。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有吃,而是將它送給了我前面的一個男生,讓他給我做作 業。他的成績非常棒,做完自己的,就做我的。 我喜歡到處轉悠。我到村後的渠道邊看抽水,將腿浸在水裡。我獨自一人在阡 陌小道上走著,沒有方向,沒有目的。田裡的莊稼好像在向我打招呼,它們說,到 我這兒躺一下吧,曬曬太陽也是好的。我就索性坐在路邊。有些時候,我就幻想自 己變成一棵莊稼,長在田地裡。陽光裡有一種濃郁的植物氣息,讓我陶醉。那時候, 總要放一些農忙假,這是我最愉快的事情。我跟著男孩子一起掏鳥窩,逮知了,偷 菜瓜。有一次,偷的瓜太大了,我邊吃邊走,到了大隊還沒吃完。木匠師傅說,哎, 你別浪費了,分一些我才是。我就將瓜送給他了。 我長得瘦骨零丁的,一陣風就能將我吹倒。太陽總是懶散地照在村頭,村裡靜 極了,只有母雞們在咯咯地歡唱。事隔多年,舊日的陽光似乎仍然照在我的身上, 那是天堂一樣美好的時光,我喜歡那樣的靜寂。 上學的時候,王老師依舊愛照鏡子。下午不上新課,只有值日生管我們。教室 裡吵吵嚷嚷的,我常常大模大樣地睡在課桌上,對紀律之類毫無概念。我總是非常 乏力,很困。 3 好在我的父親很快就回國了,我可以返城了。我的父親挑著箱子,我跟在身後。 我的父親雖然是個知識分子,還出過國,但他一直像個農民。他的衣著總是過分樸 素,看上去很不合時宜。他的面部表情又過於嚴肅,像個煞有介事的村支書。有一 次,他去外地開一個學術會議,晚上有一個舞會,放貼面舞曲的時候,燈光滅了。 我的父親驚奇地說,咦,怎麼停電了?他總是這樣貽笑大方。他的生活嚴謹刻板, 女兒有點不正常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我對城市非常陌生,我懷念走在莊稼地裡的時光,但我終於變成了一個好學生。 我漸漸地被譽為是個神童。因為我的數學成績特別的好,競賽的時候,沒有人超得 過我,我從不聽課,我的課本總是一塵不染。日子在箭一般地飛逝,我已成了大姑 娘啦。我最喜歡秋天,喜歡秋天習習的微風,喜歡樹葉在風中的簌簌低吟。我會在 傍晚的時候站在某一條路上,風兒吹起我的頭髮,我總是非常感傷,但那是一種甜 蜜的感傷,我模糊地認為生活中蘊藏著一種不為我知的喜悅以及惆悵。我最喜歡的 事是解數學題,再就是幻想。我長久地沉浸在解題的愉悅之中,忘記了時間,也忘 記了我身處的環境。我想做一個隱士,有時候,我也幻想做一個武藝高強的女俠。 我除暴安良,扶危濟困,歷經了九九八十一難,在身陷絕境,四面楚歌的時候,出 現了一個哥哥。他憐我人小志大,教我絕代高功。我們飛岩走壁,共同戰鬥。我伏 在課桌上,正想得如癡如醉的時候,每每會有老師來拍拍我的肩膀,他說,易朵, 你睡覺回去睡,我講的課是催眠曲嗎?我強迫自己坐得很端正,但一不留神,我又 陷入了假想的戰鬥之中。幻想使我安靜,我需要這些。 我還要告訴你的是,我常常想著一個人,他是一個異性。他叫喬。我們從來沒 有單獨相處過,我總是在想像中與他交談。我和他之間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他聽我 說話的時候,總是非常認真。我說,喬,我為什麼總是喜歡幻想呢?他說,因為你 在逃避生活。我又說,生活有什麼好呢?他沒有說話,他很憂慮地看著我。我想起 了一部叫《白夜》的電影,唉,我就是那個坐在沙發上的蒼老的幻想者。那麼,喬 是誰呢?很多年後,我聽了一首歌,最遠的你是我最近的愛,喬就是這樣一個人。 當然,這都是我的幻想。事實上,我從沒與他講過話。有一次下課,他走在前面, 我怯怯地叫了他,喬。他轉過頭,可是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我窘迫地站在那兒,一 片茫然。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少女時代的幻想對我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響,我崇尚清談似的愛情。我想像 中的愛人就是像他這樣,坐在一個離我不遠不近的位置上,與我探討哲學和藝術。 當我長大以後,我發現自己無法與男人相處。因為我厭惡男女之間的肌膚接觸,我 生活中的男人不符合我對愛情的想像,沒有男人願意和我探討哲學和藝術。 多年以後,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了喬的地址。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但是他僅講了 幾句話就將電話掛了,那個電話是這樣結束的,他說,好吧,就這樣。他的話讓我 非常難過,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成為心靈上的朋友。但是喬肯定不是這樣想的,唉, 他真是太多慮了,我敢說我是世界上最規矩的女人。我想如果以後還有機會給他打 電話,我一定要早早地結束,我也要對他說,好吧,就這樣。但我想自己永遠也不 會有這個機會了,因為我再也不會給他打電話。 4 讀大三的時候,老師說我有精神障礙,建議我休學。我的母親痛苦萬分,到處 找校長,她說,能不能讓我的女兒跟班學習呢?她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女孩子。校長 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只得說,愛莫能助啊,又是女孩子,出個什麼事,學校擔當不 起。最後,我只得跟著我的母親回家了。 我母親是一所高校的副教授,為了當上教授,她天天在燈下嘔心瀝血。她已在 全國核心期刊上發了八篇論文,但她的工作年限不夠,因而還需要等一些時間。但 我的母親卻對我說,為什麼要等呢?我還可以申請破格嘛,再努一把力,多寫兩篇。 有些時候,我懷疑得精神病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母親,她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寫論 文上,那些論文讓她姿容憔悴,神情恍惚。有客人到我家作客時,她才從書房裡走 出來,她總是對別人說,正在趕寫一篇文章呢。這簡直成了她的口頭禪。 因為我的休學,我的父母調到了另一個城市,他們認為這樣就沒有人知道我的 病情。我一邊治病,一邊找工作。我不想工作,我對母親說,我想隱居山林。我讀 了一些唐詩宋詞,比較喜歡田園派詩人。我想在庭院裡種兩株菊花,在山坡上種一 些青菜,當然了,我還想養幾隻雞,因為我比較喜歡吃雞腿。我的母親認為我得病 的根源是因為我一直生活在幻想之中,要慢慢地矯正這些想法。同時她還認為我的 病情並不嚴重,而且控制得很好,應該找一份工作。列寧都說了,不勞動者不得食。 要活下去,就要工作。我的母親苦口婆心,終於說服了我。 我母親有一個學生,在一家銀行當個什麼幹部,這位幹部的官運很好,在單位 裡說話還能算個數。我的母親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找到了他,希望他給我安排一個工 作。沒想到他很豪爽,不聲不響地將這件事給辦了,當他給我母親打電話,讓我去 報名時,我母親感激涕零。她說,哪裡有這麼貼心的學生呢。那位幹部在我母親面 前頗為自得,他說,陳老師啊,你當初哪會想到我有今天呢。 這就是我進銀行的經歷。我那時並不知道銀行是個什麼好單位,我那混沌的腦 袋裡,對這個外部世界缺乏最基本的認識。 5 我的母親自視很高,以為自己是副教授,很了不得,和我的同事們比起來,母 親真是坐井觀天。為了買一件高檔大衣,母親在商店裡逛了不下三次,還是拿不定 注意。她幾經猶豫徘徊,還是沒有買成。而我的同事,只要看中了,拎起來就走, 周姝就是這樣的人。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她常常將所有的工資都用來買衣服。我 因此而為我母親這樣的女人感到心酸,她那可憐的工資除了日常開銷,還要交住房 貸款,還要常常為她的論文付版面費。 我聽說周姝的老公是政府辦公室的科級幹部。幾次傳聞,她的老公要提副縣級, 可最終還是沒提成。周姝喜歡即興演講,她說,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什麼職業最好, 當官最好!一個有實權的領導,住一次院就不得了。要收多少錢!每逢過年過節, 她的心情就很暗淡。因為她的樓上住著某位局長。周姝說,你不知道哇,只聽到他 家的門時關時開,人流不斷啊。我猜測那門的聲響,一定像刀子一樣割在周姝的心 上。這時,她總是表現出極度的憤怒,而且臉漲得通紅。 周姝的爹爹退休前是財政局的局長,在我們這個城市,這個職位也是相當顯赫 的。只不過現在人走茶涼。過不了多長時間,周姝就要在辦事處發一次牢騷,「那 個老不死,在位的時候,從來不知道為他兒子的事跑一跑,只知道泡小蜜,醉生夢 死。現在倒好了,要給兒子提個副縣級比登天還難。」她對她的爹爹有刻骨仇恨, 每次說起他,總是咬牙切齒。於是就有幾個同事勸她,你老公已經夠不錯了,不能 指望一步登天。我發現同事們總是對周姝察言觀色,比較照顧她的情緒,只有我對 她視而不見。我想,我們有什麼義務要時時遷就她呢? 我們家祖宗八代也沒出一個領導,我說,領導還不是要為人民服務。所有的人 都笑了起來。特別是周姝,邊笑邊擦眼淚。她說,只有教授家的女兒才說這樣的話。 她對教授這樣的行當非常鄙夷不屑,她說,教授家裡還不是要自己掏錢買米。很多 時候,生活對我就像一個無法探索的謎堆。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一個叫夏怡欣的女孩子吧。她對考研究生似乎有些厭倦了, 她開始接受男孩子的約會。有許多男孩子約她,她似乎有些迷茫,不知該選擇哪一 個才好,這是我的猜測,也許她自己並不這樣想。她對那些追她的男孩子都很友好, 她一點都不拒絕他們。她和其中的一位去看一場電影,又和另一個去跳一次舞。以 她的想法,看個電影或者跳個舞,都是正常的社交活動,交兩個異性朋友也很正常, 否則她怎麼知道哪個更適合她呢?有一天,她的電話又來了,是薛莉接的,她說, 喂,小夏的電話。薛莉說完,還頗有意味地笑了笑。我想起,這樣的笑容也是別人 經常給予她的。這就是生活的邏輯。夏怡欣接了電話,另一個女孩子叫了起來,小 夏啊,你總是這麼幸福。那是一個漂亮的叫馬虹的女孩子,她似乎對夏怡欣的電話 頗為反感,因而常常陰陽怪氣的。她剛剛結婚,正是新婚燕爾。此時,她正摟著薛 莉的脖子,分外的親熱。馬虹知道很多薛莉的故事。她將那些故事的細節渲染得有 鼻子有眼,從而在辦事處掀起了討論的高潮。馬虹是這樣一種女孩子,她喜歡以批 判別人的態度來標榜自己的純潔。她甚至有一次對一個嫂子說,她對夫妻生活很沒 有興趣,覺得除了疼痛以外毫無感受。她們倆人嘰嘰咕咕,笑個沒完。我想,她對 夫妻生活都缺乏興趣,可見其仙風道骨。讓我不解的是,她既能將薛莉說成是個婊 子,又能和她親熱得像個朋友。這就是馬虹的高明之處。 那一天,馬虹和薛莉對夏怡新的電話一唱一和,讓她很氣憤。夏怡欣沒有理會 她們,獨自回到了座位。這時,已經接近中午,馬上要下班了。上長白班的人陸續 清理東西,準備回家。半班的人在寫交接,因為下午可以不來了。辦事處頓時安靜 了下來。兩個男同事在搶著打電話,他們要約打牌的販子。在我們這兒,他們將打 牌的同夥稱為販子。辦事處裡,一個叫張海濤的小夥子很是熱衷於此道,每天早晨, 他都要向我們彙報前天的戰果。哎,我昨天有一個牌沒有和,我慪死了啊。清一色 的七對,別人放了沖,我卻不要,想自己摸,哪知沖了別人。他捶胸頓足,氣急敗 壞。我們也為他感到萬分可惜,個個痛心不已。張海濤因為打牌,媳婦也沒有時間 找。同事們不免要常常規勸他,都說,還是要節制的好啊,你媽媽買個菜,一角二 角要與別人爭得臉紅脖子粗,你把錢都送給別人,算是怎麼回事呢。特別是馬虹, 看見張海濤要打電話,就朝他叫道,張海濤,你個死臉,不准打牌!她的聲音尖厲 而帶有一點嗲氣。張海濤扭過頭來,只是笑。他咕噥道,過一把癮就死,玩的就是 心跳。說著,拿起了話筒。說時遲那時快,馬虹立馬沖了過來,按住了張海濤的手。 不准打,就是不准打!她說著。旁邊的同事都笑了起來。我非常驚駭地看著這個場 面,因為我發現馬虹長時間地將手擱在張海濤手上,半天沒有拿過來。她不知道這 是一隻異性的手嗎? 過了不久,夏怡欣買斷了,拿了四萬元錢,離開了銀行。她做了自由撰稿人。 但我對她的寫作才華真有些懷疑,我認為她是在枉費紙張。很多同事都看過她的小 說,他們認為她的趣味有些問題。可是她從不為自己辯解,她對我說,這些只是波 濤上的泡沫,它們總會消失的。夏怡欣的話,使我想到了要反省我自己的生活,我 在想,怎樣摒棄外界的喧嘩,發揮自己內心的力量呢?這一定是個嚴肅的問題。我 們辦事處的人只知道她整天呆在家裡,不免有點同情她,也有人恨恨地說,讓她嘗 嘗失業的滋味也是好的。夏怡欣是個敏感的孩子,她不會不知道大家的想法。有一 天,我去找她玩兒,她正在家裡寫稿。那一天,她像醉了酒一樣,對我說了很多話。 她說沒有什麼比自由更可貴的,你得要讓自己感到你在活著,而不是正在死著。說 著,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易朵,其實我們是同一種人,我們被人群拋棄了,但是 我們不能拋棄我們自己。 回到辦事處,打毛線的嫂子問我,哎,夏怡欣找到事沒有?她的臉上寫滿了關 切,可是我厭惡這種關切。我說,你還是專心打毛衣吧,學會少關心他人。她瞪了 我一眼,她說,神經! 年前總是單位最愉快的日子,熱氣騰騰的,有一種踏實的歡樂。開始分過年物 資了,我像大家一樣,將魚肉,雞蛋,水果,奮力地往家裡拎。所有人的臉上都紅 撲撲的,喜氣洋洋。辦事處裡,開始談起了魚肉的醃制方法,過年的時間安排。更 重要的事情是,要發年底獎金了。薛莉從我們每人的獎金中扣除一百,說是用作明 年的開拓費,即公關費用。她問,大家有意見嗎?辦事處裡一片沉默。周姝突然站 了起來,她說,平時的公關費用,都可以拿到儲蓄科報銷,而且每年上面也撥了費 用,我看沒有必要從我們獎金裡再扣。薛莉的臉上馬上有點掛不住了,但我看見她 還是強作鎮定。她說,上面的費用可以說是杯水車薪,根本不能適應工作需要,你 們完全是糊的。周姝說,你說誰是糊的,你才是糊的!去年,你從我們的費用摺子 上取了八佰元錢,也不打個招呼,像是你自己的錢一樣。你以為別人是苕?你的發 票,在辦事處報了,又拿到上面儲蓄科報。你以為我們是苕。一石激起千層浪,辦 事處裡鬧哄哄的,會議草草地散了。開會的時候,我如同吃了興奮劑。薛莉的那八 佰元錢,就是在我當班的時候取的,可我一直不敢作聲,周姝怎麼知道的?真是道 高一尺,魔高一丈啊。這倒讓我對周姝崇拜了幾分。 6 謝天謝地,我的病情控制得還比較好。只是還有些抑鬱症狀。母親對我說,是 藥三分毒,特別是精神科的藥物,毒副作用比較大。這樣,我就停止了用藥。我每 天聽音樂,朗讀詩歌,散步。我的母親對我說,對精神病患者,聽音樂是個很好的 治療方法,特別是我這樣病情比較輕微的人。我每天躺在床上,讓自己放鬆。母親 說,最好是進入一種半夢半醒的朦朧狀態,音樂會引導那個潛藏在意識深處的我, 走上精神復原的路。母親還告訴我,沉默是另一種治療方法,喋喋不休也是一種病。 說話會傷了元氣,使人喪失思考能力。 這裡要說的是,我的母親為了我的病傷透了腦筋。她放下了她的論文,開始看 一些精神病學的書籍。但她並不照本宣科,她有許多獨到的發現。比如,她認為沉 默有利於病情的康復。一般人肯定會以為她這是一派胡言,但我的切身經驗告訴我, 母親的話確實有她的實用之處。信不信由你。我因此認為自己應該重新認識我的母 親,我認為她在和我共同進步。 但是,我的同事們最終還是將我送進了精神病醫院。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有一天,薛莉提前上了班。青天在上,我敢說,這是十年難碰初一春。薛莉看 見辦公室裡一片狼藉,就劈頭蓋臉地問我,易朵,衛生怎麼還不搞?我馬上心跳加 速,緊張不已。可是我突然想起來了,她總是在打掃衛生的時候就想到了我,好像 我是個清潔工。這公平嗎?我想向她申訴我的冤屈,可是我的心臟怦怦亂跳,什麼 也說不出來。我站在那兒,對她怒目而視。我看見她的嘴巴一張一合,一張明星的 臉扭曲變形。我突然感到一股熱血直沖腦門,一隻墨水瓶風馳電掣般地擊中了薛莉 的鼻子。頓時,鮮血迸濺,空氣中的血腥氣息使我幸福得就要暈眩。我想,你已經 知道了,那只墨水瓶就是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扔出去的。接著,我真的暈倒了, 大腦一片空白,腦袋裡只有嗡嗡的聲音,好像無數的蜜蜂在我耳邊開會。在我的神 智極度的混亂中,我還是聽到了人們在說,易朵發病了,她遲早有這一天。還有人 說,快,快,送她到三台去。三台是精神病醫院的簡稱。因為我們這個城市的精神 病醫院,就在一個叫三台的地方。我感到自己還有些思維,只是頭暈得厲害。 當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母親坐在我身邊暗自垂淚,她憂 慮的眼光讓我非常自責。我怎麼會有那麼歇斯底里的動作呢?這麼說,我的確是個 瘋子。 在我們病房裡,有兩張床鋪,一張是我的,還有一張是一個小婦人的。她其實 長得很美,單從外表上看,和常人沒什麼異樣。她不停地在病房裡踱步,還念念有 詞,她的眉頭緊鎖,顯得非常焦慮不安。她對我說,他們總是誤解我,總是說我的 壞話,前天我看見一個人在說我,我一走近,他又不說了。我氣極了,我向他喊道, 你別以為我沒聽見!她每天向我訴說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讓我厭倦極了。但想到 我與她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們終歸是一類人。俗話說,同病相憐。我們被人群拋棄, 擱淺在人所不齒的荒島上,理應互相幫助才對。我對她說,沉默吧,不要相信他們。 她迷惑地看了我一眼,繼續踱步。我的母親為我能說出這樣有水準的話而欣喜異常。 她撫摸著我的頭髮說,你慢慢地好了,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7 負責我們病房的是年輕的歐陽醫生。他瘦而白皙,神情有些嚴肅。他穿白大褂 時的模樣很好看,特別是胸前的聽診器,掛在他的脖子上,使他顯得非常優雅。我 覺得他長得像我小時候認識的喬,因而看到他時,我有一種溫柔的傷感。他常常坐 在我床前,陪我說話。他引導我談起我童年時的經歷。但我很遺憾地告訴他,我不 記得了,只覺得孤獨和一種莫名的悲傷。我想和他談談我在銀行的經歷。我說,她 們讓我暈頭轉向。歐陽醫生笑了,他說,你說給我聽一聽。每逢這時,我又不想說 了。我不想提起他們,我希望他們在我的記憶裡消失,就像積年的陳渣慢慢地沉入 記憶的長河之底。我對他講得最多的還是喬,我總是不能忘記他。在我的記憶中, 他是一個英俊的,有才華的小夥子。歐陽醫生看著我,點點頭。他說,英俊的,有 才華的小夥子有很多,為什麼你偏偏記住了他?你認為他有什麼不一樣呢?可我實 在說不上來。這就是我的問題。 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子,一個有意思的柏拉圖主義者。歐陽醫生用手托著 下巴,好像陷入了某種思索。他說,有一種女孩子,對情感的感受總是停留在童年 或者少年時的水平,她們總是拒絕成長。你說呢? 我想這個狡猾的歐陽醫生在影射我,便沒有說話。我們聊了一會兒,他就起身 告辭了,他說,你要好好休息。我很想留住他,可又有點不好意思。我的很多思維 和常人沒什麼區別,這可見我的病情並不嚴重。 我的心情在漸漸平靜,歐陽醫生說我康復得很快。傍晚,我常常到病區裡走走, 看一看牆報,聞一聞花朵的幽香。我的潛意識裡還想看一看歐陽醫生的背影,他的 被風優美地揚起的白大褂。事實上,我常常能夠如願以償,他每天在報亭前匆匆走 過,有時還和我說會兒話。我發現我對喬想得少了,對醫生想得多了。 有一天夜晚,我發現歐陽醫生的辦公室還亮著燈。我就站在門外,這扇有形的 門被我的眼光擊穿了。這樣,我們如同在一個房間。我不知我為什麼要這樣,我懷 疑我的病發了。這時,門開了,歐陽醫生走了出來,他看著我,然後緩緩地走向我, 我看見他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他將我抱在懷裡,我們再次走進了他的辦公室。我 說,歐陽,我愛你。他的手急切地伸進了我的衣服。可是我卻掙脫了他。他非常尷 尬地朝我笑笑,然後我們走了出來。 我們坐在花園裡的一塊石頭上,沉默不語。歐陽醫生點了一根煙,他說,易朵, 你聽我說,你沒有病,你很正常。他吐了一個煙圈,又小聲對我說,你原諒我了嗎? 我說,是的。他送我回到了病房。大約是暮春了吧,路上落英繽紛,花朵裡有一種 清甜的雨香。這倒使我萌生了一些惆悵。我想起了不知是誰的詩,更能消,幾番風 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常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我停下了腳步,突然鬼使神差地撲進了歐陽醫生的懷抱,我被自己的膽量驚呆 了。歐陽醫生遲疑了一會兒,俯下頭來,發瘋般地吻我。 回到病房,鄰床的小婦人還沒有睡。她坐在床前,一籌莫展,不知她又被什麼 事困擾了。我懶得搭理她,一個人睡了。我思念歐陽醫生。 在醫院裡住了幾天,母親就接我回家了。她為我買了一個音響,借了一批書, 還為我釀了一壺酒。我問母親,怎麼能讓我喝酒呢?母親說,這是藥酒,能增強神 經係數的功能。它叫靈芝丹參酒。取靈芝50克,丹參30克,桑椹子15克,上等白酒 500 克。將靈芝,丹參,桑椹子洗淨瀝幹,裝入瓶中,加入白酒蓋緊,浸泡二十天 後即可飲用。這樣,我每天在家看書,打掃衛生。晚飯時,我總要喝二兩酒。然後 去散步。因為喝了這藥酒,我的睡眠改善了。早晨醒來,我又想起了我的工作問題。 母親告訴我,我恐怕不能回銀行上班了,因為薛莉說我有暴力傾向。她的鼻子雖然 修補好了,但留有疤痕,我想她那多姿多彩的感情生活恐怕要受到一些影響。 8 冬天的傍晚總是有些蕭索,沒有陽光,風卻很大。我倚在窗口,心情有點灰暗。 想到不久的將來,我仍然要回到人群之中,真是很恐怖。 我後來重新回到了精神病醫院。我站在歐陽醫生辦公室前,舉起了手指想敲門。 他打開那扇虛掩的門,飛快地將我拉了進來。他說,你竟然變得這樣漂亮了。他老 練地將我拉進了他的懷裡,然後惡狠狠地親吻我。 在歐陽醫生的幫助下,我做了一名護理人員。我給病人送飯,清洗衣物,給年 老的病人念書。歐陽醫生告訴我,有很多心理醫生,都是自己有心理問題的人。他 們在探索自己,研究自己的同時,積累了很多經驗,結果就成了醫生。他勸我也試 一試,他說我有心理學的頭腦。他還說我應該多讀一些書,某某大學有一個心理諮 詢研究生班,我應該去那兒學習學習。我說,你別逗我了。他說,我從來沒有逗過 你。說著,又將我拉到他的懷裡,他向我耳語道,我真的很愛你,你是一個有魅力 的病人。 後來,歐陽醫生就成了我的丈夫。我從前的同事說,你竟然和一個精神科的醫 生結了婚,真是珠聯璧合啊。我和我的丈夫喜歡在陽臺上喝點小酒,把盞論詩,胡 言亂語。我想起自己二十年來混亂不堪的生活,真如魯迅筆下的狂人。我的丈夫則 每每要警告我說,易朵,你再也不能裝瘋賣傻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