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她再也見不著那個男人了 木劍客 這個世界上,最難說得清楚的,大概便是人的情感了。 這天黃昏,劉雅容下班回小區的時候,發現底樓朝向大街的一排門面房中,又 多了一間時裝店。店堂門臉前有一塊漆得烏黑的招牌,上面跳出幾個白色的美術字 :五月公社。這麼怪裡怪氣的名字,又是開出來掏那些前衛的後街女孩的口袋的吧, 雅容心裡跳了一下,還是停下步子,推開虛掩著的玻璃門走了進去。 店堂裡半明半暗的,燈沒有全亮起來。店子不大,但上架的衣裳不多,顯得還 很寬敞。雅容隨手撿起兩件看了看,才發現自己剛才的想法不對頭,衣裳的牌子和 面料都很好,倒並不是供那些小丫頭們賣弄青春的牛仔褲和T 恤衫之類,幾乎每一 件都經得起她這麼個三十出頭的布爾喬亞的挑剔。一個值得逛逛的新店子,而且離 家也很近,雅容一邊想著,一邊抬起頭打量,衣架擺得井井有條,牆壁被刷得雪白, 上面鑲了幾幅小小的複製畫,安格爾的《泉》,提香的《維納斯的誕生》,還有一 幅,竟是莫尼迪亞的《初戀》。看得出主人是細緻而有趣味的,絕非那些由鄉里來 一門心思等著天上落錢的小生意人。 「小姐,你可以試一試看中的衣服,試衣間就在旁邊。」店主招呼道。雅容回 過頭,店主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瘦長的身材,就站在入門左側的櫃檯旁邊,自己 剛才徑直進來,還未及看見他。他顯得有點憂鬱,下巴上留著一層淺淺的鬍子,右 臉頰邊有一顆顯眼的黑痣。 「算了,太晚了,我還要回去做晚飯。」雅容一怔,慌忙說道,一邊低下頭, 匆匆出了這「五月公社」,朝家裡奔去。 雅容一口氣上到五樓,打開防盜門,扔下手中的坤包,便將自己埋進了沙發裡。 她感到自己臉色發潮,心還在狂跳著,剛才遇見的那個時裝店的店主的面孔一下下 地在她的腦海中閃現著。是他,就是他,她肯定地對自己說。她想給國外的丈夫打 電話,拿起話筒,又覺得不妥當,她從來沒有跟他提起過這件事,也許要好半天才 能解釋得清。母親呢,母親能安慰她,就像當年一樣,把她抱在懷裡,叫她不要害 怕,但是母親已經去世了。 「這幫狗崽子,都應該拉到八一大橋下槍斃,坐八年牢太便宜他們了。」那一 年,母親和她一起坐在家裡原先那台黑白電視機面前,看著市里的新聞,看著那四 個年輕人,剃了光頭,被反剪著手扣在市體育館的廣場上,他們正好遇到了嚴打。 他們污辱了一個名叫雅容的姑娘,這幫流氓,他們的一生完蛋了。電視屏幕上一張 一張地放出他們的臉孔,其中就有那張憂鬱的長著黑痣的臉。雅容對母親講:「當 時欺負我的只有三個人,他最後回來,還給我蓋了被子。」母親聽了,臉一下子漲 得通紅,由椅子上跳了起來,啪的一聲關上了電視機,對著她吼道:「你這個小婊 子,真是活該,這幫流氓,統統槍斃才好!」 人生真是陰差陽錯啊,她的少女時代,因為那一件事完全改變了,她從此變成 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姑娘,一門心思地讀書,讀書,上大學,讀研究生,最後嫁給一 個博士做妻子。她總算是由那個羞憤而屈辱的夜晚走了出來,像把麥芒一根一根由 自己的血液中挑揀出去一樣。但是這個人,又由茫茫的世界中跳了出來,他叫郭海 濤。他把他的五月公社開到了她的住宅樓下面。 雅容胡亂地吃了一點東西,就睡了。她在被子底下做了一晚的噩夢,一次次看 見郭海濤那一張瘦削的臉孔。早上由床上爬起來,發現自己滿臉憔悴,坐在鏡子前 面花了半個多小時,才讓她回復到平常的模樣。上班去的路上,她特意走在街道的 右邊,但是「五月公社」還拉著鐵閘門。雅容舒了一口氣,趕到學校。她在附近的 一所大學裡教英語。 下班的時候,雅容特意走早了一個小時。她像個老主顧一般走進了那家時裝店, 埋頭在兩排衣架中間仔細地翻看著。她沒有和店主打招呼,但她感覺得到,郭海濤 的目光就遠遠地憂鬱地落在她的身上。他們只見過兩次面,都是十幾年前了,他給 一絲未掛的她拉上被子離開房間的時候,再就是在公安局,警察讓她指認那些流氓 的時候,她當時面對著幾張沮喪的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巴不得早一點沖出辦公 室,或者是在地上找一條縫鑽進去。警察揪著他們的頭髮讓他們一個個地仰起臉, 她只能飛快地掃一眼,然後慌亂地點著頭。現在他沒有認出她。她早已由一個剛剛 開始發育的窮街上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風韻十足的婦人,他沒有理由認出她來。 他的生意不錯,還有好幾個女人,也埋頭在衣堆裡,女人們對衣裳有天生的敏 感,就像由外面飛回來的蜜蜂,能精確地記得每一片值得回頭的花地。雅容看中了 一件暗紅色的連衣裙,上面撒滿了細碎的小花。她將連衣裙從衣架上取下來,走進 試衣間裡面。 試衣間很寬,當中放著一把寬大的木椅,倒不像商場裡的試衣間那樣,又小又 髒,人走進裡頭,身都轉不開。讓雅容吃驚的是裡面的鏡子,試衣間的四壁,甚至 是天花板和地面,都鋪著鏡子,人站在裡面,當然四壁都是身影。雅容將身上的衣 服先脫下來,只剩下小短褲和胸罩,站在鏡子中,她仿佛是站在宮殿中。雅容遲疑 了一下,沒有將那件裙子穿上去,倒是將短褲和胸罩也脫了下來。打量著自己豐腴 的身子在不同的鏡子中留下的側影,她覺得非常快樂。但不久她就覺得自己的舉動 有點不可思議,她這麼著脫光衣裳站在一個時裝店的試衣間裡,算什麼呀。雅容忙 又慌慌張張地套上內衣,穿新裙子的時候,卻發現裙子小了。她的腰並不粗,卻被 緊緊地勒著。 換上自己的衣裳,雅容推開門。那幾個女人正圍著郭海濤討價還價。一見雅容 出來,他停下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有沒有尺寸稍大一些的。」雅容定了定神,說。 「沒有了,過兩天我進貨時幫你看一看,你的腰是多大?」 「一尺九。」雅容的臉紅了。 「好,你給我留一個電話,貨一到,我就和你聯繫。」 雅容從包裡取出筆,寫下了家裡的號碼,她沒有留她的名字,只是把姓寫在了 號碼後面。 「劉女士。」他拿起紙片看了一下。 「謝謝你,再見。」雅容輕聲說。 大街上正是黃昏時分,落日在街口上灑著淡淡的餘暉,輝映著她沙沙作響的絲 綢裙子。人行道上香樟的新葉散發出一陣陣的清香。美好的五月,美麗的城市。雅 容輕快地走著。一個乞丐在路邊拉二胡,她毫不猶豫地由包裡抓出了一把零錢遞給 了他。 接下來好幾天,雅容再沒有到五月公社去看衣服。白天備課,上課。晚上把自 己關在家裡,給丈夫打一會電話,問一下紐約的天氣。接下來就翻譯一點詩。她由 學校的圖書館借來了一本狄金森的英文原版的詩集。打從讀大學起,她就喜歡狄金 森的詩,喜歡這個在平靜得令人發瘋的生活中還能頻頻夢見上帝的女人。但現在中 文的翻譯做得多麼糟糕,那些拙劣的譯者恨不得將口紅和香水都塗到這個居家的樸 素的女人身上。她精力很好,有時候由詩行中抬起頭,都是深夜的一二點鐘。有幾 回,她滅掉檯燈,去拉窗簾時,總想探頭去看一看,那五月公社的燈光熄掉了沒有。 她五樓的窗子未必能看見底樓的情形。滿天的星光閃爍,有時候是一輪冰涼的月亮。 人活得是多麼孤單啊,好像是在夢中站起了身,雅容一下子看見了自己的生活的景 象。她在窗前發一會呆,就去洗漱,去睡在她孤零零的枕頭上。 這天晚飯後,電話響了起來。雅容接起來,倒不是她那紐約的丈夫。 「你要的裙子我幫你進了一套,要不要明天來試一試。」郭海濤說。 雅容想了想,答應道:「算了,我現在就下來看一看,反正時間還早。」一邊 就換好衣服下了樓。 顯然是到了打烊的時候,店門已經虛掩上了。店堂裡的音響還沒有關上,正在 放的一支曲子,雅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流水一般的音樂,正是班瑞德樂團演奏 的《春日無限好》。郭海濤一邊聽音樂,一邊在迷蒙的蒸汽中有條不紊地燙衣服, 燙好的衣服就掛在身邊的衣架上,很難想像一個男人會有這樣的耐心,又把衣服燙 得如此好。雅容進來的時候,他由那團蒸汽中探出頭來,打著招呼:「衣服在架子 上,你取來自己去試一試,抱歉我占了手。」雅容在衣架上找到了那件衣服,還有 些燙手,大概是剛剛燙過的,果然比好幾天前看見的寬大了一些。 在四壁閃亮的鏡子中間,雅容又禁不住脫掉了全身的衣裳。坐在椅子上,她一 寸一寸地看著她的身體。光線在鏡子中間跌跌撞撞,輝映著她即將逝去的青春。年 過三十,有這樣的身段和皮膚不容易呢,單位的小姑娘們常常都很羡慕她,常說到 她這個年紀,還有這麼好的身材和皮膚該多好啊,當然這些話裡面也不無恭維她這 個大姐的意思。因為沒有生過孩子,她的小腹還是那樣平坦光潔。她身體的線條柔 和流暢,就交匯在腹間的陰影裡。 這時候試衣間的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雅容都沒有來得及套上她的新裙子, 門便被推開了。郭海濤走了進來,他盯著雅容光裸的身體,眼神迷茫。愣了片刻, 他走過來,將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的雅容擁進了懷裡。 這個男人有著頎長的身體,寬闊的胸,他的皮膚很白淨,冰涼冰涼的。他身體 上的陌生而清潔的男人的味道令雅容覺得暈眩。她委身在他的懷裡,沒有反抗的念 頭。她聽任他撫弄她,並報之以笨拙的由身體的最深處湧出的呻吟。她漸漸地變得 像泥一樣的軟,又像雲一樣的輕。她就像做夢一樣被這個男人佔有著,有時候睜開 眼,看見倒影在鏡子中的旖旎景象,羞恥之感就一下一下地扯動著她的心胸,但同 時又令她激動萬分。 「劉雅容,你真好,真好。」他對著她的耳朵反復念著她的名字。店堂裡的《 春日無限好》結束了,接著是《阿爾卑斯山的秋天》,接著是《林中之雪》。雅容 慢慢睜開眼睛,由他的懷抱裡掙脫開來。郭海濤坐起身來,看著她,一臉疲倦的微 笑。她穿上她的內衣,又在外面套上那條新裙子。 「好看嗎?」她對著鏡子問道。 「好看,它是專門為你訂做的。」 「我走啦。」 「就留在這兒,我就住在後面,床挺寬的。」 「算了。再見,你已經知道我的電話啦。」雅容拉開試衣間的門,他赤身裸體 地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盯著她。他長得真是不錯。 上樓的時候,雅容覺得腿軟軟的,好不容易才上到五樓。她從包裡掏出鑰匙來, 插到防盜門的鎖孔裡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郭海濤怎麼會知道她叫劉雅容的呢? 上次在櫃檯前,她僅僅是留下了她的姓呀!他已經認出她來了。 「你知道我住在這裡?」電話響了一會,才有人接起來。 「是,你是劉雅容。」那邊傳來他低低的嗓音。 「郭海濤,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去年春天。我在沙陽監獄呆了八年。」 好半天雅容都沒有講話。他沒有掛電話,她聽得見他的呼吸聲。 「你在幹什麼?」她的聲音柔和起來。 「洗澡。就在我的試衣間裡,我裝了分機,一邊洗澡,一邊聽你的電話。」 「你在試衣間裡裝那麼多鏡子幹什麼?」 「我想讓你看看你在我懷裡的樣子。」 「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那裡……」想起剛才睜開眼瞧見的景象,雅容有一點兒難 為情起來。 「我想了你那麼多年,上天讓我活下來,總得給我一點安慰吧。」郭海濤在那 邊低聲笑了起來。 「在監獄裡肯定難受極了。」雅容小心地問。 「嗯。他們瞧不起強姦犯,一進去就拼命地打你,那不是一個講道理的地方, 你知道的。」 「可你不是強姦犯。」 「我是的。那幾個混蛋是我的朋友,小時候我們一起在街上混,他們對你打主 意,我知道。」 「我恨你們,你們是一群狗崽子。」 「不過坐牢也有快樂的時光,後來每天上午我被安排在監獄的小廠裡燙衣服, 在一個單獨的小房間裡,一上午都直不起腰來,但旁邊有一個收錄機,可以放音樂, 我一邊聽音樂,一邊燙衣服。覺得還是挺不錯的。」 「你的衣服燙得挺不錯的。」 「嗯。那時候我經常想起你。」 「你是個流氓。」 「嗯。那一次我在床上看見你的樣子,我的眼睛都晃花了。不過在那以前我就 見過你。我們在同一所中學讀的初中,那時候我讀初三,你讀初二,你當然不認識 我啦。你常穿著一件海軍衫,藍白相間的條紋,洗得都泛白了,放學的時候,我們 常跟在你身後走半天。有一次,我趁著放了學,你們的教室沒有鎖門,還往你的抽 屜裡塞過紙條。」 「是嗎?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當然啦,你驕傲得像公主一樣,我們不過是一群狗崽子,你怎麼會認得我。」 「你就是狗崽子,你現在又要來害我啦。」雅容小聲說。 「我不想害你,我喜歡你十幾年了,在監獄裡我每天都想念你,一邊燙衣服上 的褶皺,一邊想你,這是前世的宿命,我有點信命。」 「我也信,我相信你。我喜歡你憂鬱的樣子,還喜歡你的試衣間。」 「那明天你還來嗎?」 「嗯。」 就這樣,雅容,一個丈夫在美國的有夫之婦,喜歡上了那個為她在監獄裡燙了 八年衣裳的男人。說起來,雅容和她的博士丈夫也一起生活了三四年了,她是一個 溫存而體貼的女人,克盡了為婦之道。她也覺得和丈夫在一起很快樂,丈夫走後, 每天都要給她打電話。她想念他,是用她美麗的小腦袋,而不是用她豐腴的身體。 身體比腦袋更善於發現它的朋友。現在雅容每天晚上都要去五月公社去看衣裳, 殷勤的店主總是關起門來,為她單獨地服務。她在那間寬大的試衣間裡幾乎試穿過 了所有店主向她推薦的裙子,夏天多麼好啊,美麗而雅致的衣裙輕撫著她的身體, 讓她覺得一切都像一個夢幻。試衣間裡的那一張椅子也被搬了出去,換上了一塊天 藍色的羊毛毯子。郭海濤把雅容放在毯子上面,將她的新衣裳一點一點地褪下來, 就像在監獄的小房間裡耐心地燙衣一樣,他一寸一寸地撫弄著她的肌膚,直到在這 美妙的身體上掀起駭人的風浪。他是一個有耐心的男人,他要讓雅容發現並享受自 己的情欲,他要讓她發現她的身體裡面,也有一個醞釀著暴風與驟雨的夏夜。鏡子 映照著他們。剛開始雅容看見自己微張著嘴、被情欲扭曲的臉時,心裡覺得吃驚極 了,她從來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一副樣子。「你就是一隻淫蕩的小母狗。」郭海濤 在她耳邊輕聲說。「是啊,我是……」雅容嗚咽著,一頭紮在他的懷裡。 一場一場的大雨,一個接著一個的晴朗而炙熱的天氣。夏天在飛逝。這天晚上, 雅容來到五月公社過夜。現在她有時要在這裡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由這裡上 班去,雖然這樣放縱自己不無危險,比如說丈夫深夜打電話回家,沒有人接,他會 疑慮叢生,早上起晚了,也會被上街心公園去鍛煉身體的小區的大媽們碰見。但這 些對雅容來說,都不重要了。 兩個人早早地關門,收起了生意。雅容帶來了一點菜,她執意要為郭海濤做餐 飯,她的廚藝很不錯的。郭海濤笑著同意了,兩個人忙活起來,雅容覺得他礙手礙 腳的,就讓他在一邊站著。雅容想,也許我可以離了婚,再嫁給他,和美國留學回 來的博士離婚,去嫁給一個勞改犯,要是我媽媽還在的話,她肯定會活活氣死。 已經在炒最後的一個青菜了。這時候外面傳來嘩啦啦拍門的聲音,好像有好幾 個人在用拳頭擂著門。「你的朋友吧。我們多炒幾個菜,留他們喝酒。」雅容一邊 炒著鍋裡的青菜,一邊說。雅容從來沒聽郭海濤提到過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好 像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當然,現在他有了她,和從前不一樣了。郭 海濤沒有應聲,拍門的聲音越來越急了,有人在喊:「郭海濤,你這個王八蛋,快 來開門!」雅容回過頭,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你快去呀。」郭海濤站在她後面。 臉變得異常的蒼白。 「你到試衣間裡躲一躲,好嗎?」郭海濤艱難地說。 雅容怔怔地盯著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放下手裡的鍋鏟,她感到鍋鏟沉甸甸 的。她反扣上試衣間的門的時候,外面已有人在用腳震耳欲聾地踢門了。 門開了。那群人湧了進來,腳步雜遝。一個傢伙扯著嗓子說:「你床上是不是 有姑娘用腿把你的腰勾住了,怎麼這半天才開門。」郭海濤小聲說:「對不起,各 位,我正在炒菜,廚房的門關嚴了,聽不見。」 「你這小子,幾天不見,就他媽的文縐縐搞得像一個書呆子的樣子,我們的事 你做得怎樣啦?」這是另一個人在問,他的聲音稍稍有一點沙啞。 「我不行,她從來不到我這個店裡來。」郭海濤說。 「我早說過你他媽的是異想天開。那個賤女人,聽說她嫁的老公是教授,她會 看上你這個開服裝店的窮小子?哪天我們哥幾個闖到她家裡去,把她按在床上折騰 一頓算了。他媽的,為了她,我坐了十年牢啊!」 是他們!雅容差一點叫出了聲。她坐在那塊天藍色的毯子上,手抱著雙膝,向 上看去,四面的鏡子互相映照。這是一個精心佈置過的陷阱,她,劉雅容,又落到 了這個由冰涼而精緻的鏡子組成的陷阱裡。只要那個郭海濤說一句話,那些男人們, 那些曾毀壞過她的青春,又被他們自己的暴行毀滅掉的男人們,就會破門而入,將 她的衣裳撕成碎片。雅容只覺得渾身冰涼,喉頭一陣陣地發緊。 「闖到她家裡去?我可不想再坐十年牢,為一個女人,值得嗎?」一個人說。 有人在敲試衣間的門!雅容都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這是廁所嗎?」 「這是我的試衣間,廁所在後面。走,我剛炒了幾個菜,我們喝酒去。」郭海 濤說。 一夥人,一起是五個。雅容聽出來了。他們向後面的廚房走去。只聽「啪」的 一聲響亮的關門的聲音,肯定是郭海濤反鎖上了通往後面廚房和臥室的房門。「畢 竟他和他們不一樣,他以前沒有污辱過我,現在也沒有。」雅容心裡竟是覺得有一 些歡喜。 生活真是像一場惡夢啊。劉雅容靠著鏡子坐了好半天,才定下神來。廚房裡傳 來喝酒猜拳的喧鬧,這些混蛋,他們正吃著雅容做的菜找樂子呢。雅容站起身來, 輕輕地打開了試衣間的門,店堂的門,像一條影子一樣來到大街上。寬闊的大街, 燈光多麼明亮。 回到自己家裡,雅容打開電視機,接下來的念頭就是打電話,110 ,像所有生 活受到威脅的市民一樣。拿起話筒的時候,撥出來的卻是郭海濤的號碼。他的電話 在櫃檯上,臥室裡也有分機,他的那幫正在喝酒的朋友卻未必有跑那麼遠幫他接電 話的好心。 電話的長音響了半天,正是他接了。 「你回家了?」 「嗯。」 「我很擔心,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的。」 「別裝了,你跟他們是一夥的,我這就打電話報警。」 「你打吧,他們出來後又偷又搶,足夠在牢裡又蹲個十年八年的。」 「他們讓你來這裡開店子,然後來騙我,對不對。」 「嗯,這個門面是他們出的錢。那天晚上你來取衣服,按他們的計劃,我就應 該叫他們來的。」 「你為什麼不叫?」 「我喜歡你。」 雅容好久都沒有做聲。 「我不會再到你的店裡去了,你也不要再來找我。」 「我知道,前幾天我就想把這個店子停掉,把事情給你講清楚,沒想到他們招 呼不打就闖進來了。」 「你一直在騙我。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要是他們再欺侮我,我就只有死 了。」 「我怕告訴了你,你就不會再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喜歡你。」 電話那邊傳來低低的哭泣的聲音,是他在哭,像一個大男孩,他趴在櫃檯上, 儘量壓低著聲音。 「郭海濤,趴這裡幹什麼,喝酒去啊,怎麼,喝多了,想女人了,呆會喝了酒, 我們上街去,姑娘們多的是!」一個傢伙大概是由廚房裡找出來了,對著郭海濤吼 道。 「去你媽的,都是你們,害得老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郭海濤罵道。電話 掛斷了。這是雅容聽見的他講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早上,劉雅容又挎著她的坤包上班去。她起床比從前要晚,太陽早已升 了起來,掛在街頭上。經過「五月公社」,門還沒有開,她發現那面黑底白字的牌 子已被人摘走了,鋁合金的門上已掛了「店面出租」的紙條兒。這倒是沒有令雅容 覺得意外,她在「五月公社」門前的法國梧桐下發了一會呆,這個城市上班的人流 不停地由她的身邊湧過去,她忽然覺得臉上潮潮的,她的眼淚一下下落到了人行道 上,人行道上是去年政府新鋪的彩色的方磚。她想她再也見不著那個名叫郭海濤的 男人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