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尿罐 巴音博羅 連群這兩天一回家就看枝子的屁股。 枝子是連群的媳婦。連群早上回來時,枝子正彎腰在熱氣騰騰的鍋灶前攥湯子, 金黃金黃的苞米麵湯條正均勻細膩地從枝子的指縫中竄出來,先在空中劃出一道優 美的弧線,再一股腦激射進沸水鍋裡。空氣中彌漫著酸乎乎的香氣。 枝子正忙活得頭不抬眼不睜的,連群嬉皮笑臉湊上前,訕訕地叫一聲:「枝子 ……」 枝子沒吱聲,枝子正一門心思攥湯子。 「枝子。」連群又叫。 「枝子呀!」連群的口氣有些怪。 枝子抬起頭,深秋的晨陽柔亮地塗抹在她的吊眼梢上,側面一瞅,就留下一彎 好看的虛影。枝子顯然有些煩,就嗔他一眼,說:「去去去,沒看人家正忙活哩。」 枝子這麼說,枝子的薄嘴唇就上下靈動起來。 「枝子你過來一下麼。」連群有點耍賴似的湊上去端住了枝子的腰,枝子的腰 在連群手裡柔軟著,枝子紮撒開沾滿苞米面的手,一邊隨連群往裡屋走,一邊嚷嚷 : 「連群你幹啥麼,大清早的你幹啥麼?」 但連群並沒幹那事,連群嬉皮賴臉一下就褪下了枝子的褲子,連群在那張肥突 突結結實實的屁股蛋上啪地拍了一巴掌,便心滿意足地說:「穿上吧。」就幫她提 上了。 枝子半舉著沾滿麵粉的雙手,有些狼狽,像電影裡投降的壞蛋一樣,臉上就有 些惱。 「連群你犯什麼邪?」 「我就想看看。」 「你又不是沒看過。」 「我就想看看,看了心裡就踏實了。」 枝子覺著連群話裡有話,枝子剛想說點什麼,灶間漫過一股糊味,糟了,她轉 身就跑,邊跑邊甩過來一句: 「咋看屁股也是兩瓣兒。」 連群就想,屁股可不就是兩瓣兒,屁股要是三瓣兒,那不就成兔子嘴了。想到 這兒就覺著有些好笑,他想不出三瓣兒屁股是個啥樣。其實,枝子的屁股他心裡可 記得牢棒著哩,哪裡顏色深淺,哪裡有顆痣他都一清二楚。剛結婚那會兒他一天看 三遍,那肥突突結實實的東西令他稀罕得了不得,恨不能一口咬下來。剛結婚那會 兒連群確實咬過幾回。 「女人的屁股真他媽饞人。」連群冷丁冒出這麼一句。 秋收一過,糧食入了倉,連群就和黑豆、六石、綁柱子去老古砬子拽枝柴。那 可是趟力氣活兒。去的都是精壯男人,一人一天能拽三四百斤碗口多粗的枝柴。冬 天晨,白毛風一刮,山裡冷得邪乎,全靠這些壯實枝柴燒炕。老古砬子的枝柴最抗 煉。 但老古砬子繞腳,山高路險,都是原始生的密林子,還有麅子、狼、狐狸等野 獸,一個人就不敢輕易鑽進去。大凡村裡人農閒時進山,都是仨一幫倆一夥的,中 午還要帶晌飯。 連群帶的晌飯是枝子蒸的白麵花卷,又白又暄,夾著蔥花兒、鹽和花椒粉,樣 子像牛糞,連群最愛吃啦。 中午歇氣兒時,四個人就都湊合到一起,把晌飯都貢出來,誰愛吃誰的就吃誰 的。他們四個是好朋友,嘮嗑兒也就不分裡外。南朝北國,想到啥就嘮啥,但嘮得 最多的還是女人。而且,一嘮女人就都來了神氣。「女人提神兒,」這是黑豆掛在 嘴邊的嗑兒。 「提神兒?還能像煙捲兒?」 綁柱是個生瓜蛋——至今也沒沾過女人,不像連群、黑豆、六石他們,都是娶 過老婆嘗過葷的。綁柱遇到這嗑兒總是弄不懂,全憑想像,偏偏又不開竅,所以每 到這時,就像村裡木匠鋪的小學徒,一副畢恭畢敬的老實相。而連群他們就特得意, 連群他們常擺出師傅架子,牛皮哄哄顯白道:「學著點兒。」一邊說一邊把綁柱支 使得滴溜轉,一會兒遞煙,一會兒下溝底舀水……偏偏那傻小子怎樣使喚,都心甘 情願樂顛顛的。 「女人哪。」連群神叨叨地說,「你一捏她奶子,她就軟了。」 「軟了?」綁柱子問。 「軟了。」連群說。 「怎麼就軟了?」綁柱還是不懂。 「軟了就軟了。」連群不耐煩,「你真笨。」 有一次,黑豆說他頭一次跟他媳婦睡覺,一宿弄了六回。「一開始不吭氣,身 子繃得緊緊的,後來就好了,身子像麵團兒,想怎麼揉就怎麼揉,一揉就叫了。」 「叫了?」綁柱想,綁柱拼命想也想像不出叫的緣由,可是又不敢問,怕他們 罵他笨。 「你吹。」連群躺在草坡上,一邊望著天,一邊說,「六次?你吹。」 「就六次。」黑豆也不示弱。 他們兩個人就較起勁兒來。不知怎麼話題就轉到枝子身上。黑豆以前也追過枝 子,但沒追成。黑豆說他要真想要枝子,枝子早就是他的了。 「你吹。」連群有點下不來台。 「吹?」黑豆本來就是個鬼頭蛤蟆眼的人,這會兒更連蒙帶唬,「就是現在, 也好使。」 「不怕風閃了舌頭。」連群說。 「男子漢,吐口唾沫也是釘。」黑豆叫勁兒道,「你敢掛賭嗎?」 「賭就賭。」 「就賭你那根褲腰帶。」 連群有一親戚在城裡武裝部,連群從親戚那里弄了條軍用褲帶,黑豆羡慕得很, 早就惦記上了。想拿什麼換連群也不換,所以黑豆一下就盯上了軍用褲帶。 「就褲帶。」連群有些心疼,咧咧嘴,可杠子抬到這分兒上,也就只好順坡下 驢了。 六石和綁柱是證人,條件是三天,這三天連群還不許回家睡——他們一塊去木 匠鋪打撲克,而且黑豆要輸了,就輸連群一張狐狸皮子。 「黑豆,你可不許跟枝子動硬的。」連群有些擔心了。 「那是哩。」黑豆笑嘻嘻地說,「我還要讓枝子高高興興,我還要在她屁股蛋 上做個記號,行了吧。」 連群咬咬牙:「好,就記號。」 第三天早上,連群看見枝子的屁股蛋時,沒有在那張肥突突結結實實的肉東西 上心滿意足地拍一掌,也沒有順便幫她提上。連群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青。眼 珠瞪成了牛卵仔樣,脖頸子上的大筋劈啪直跳,卻一句話也沒吭,磨身沖出了家門。 連群本來是要幹那事兒的,連群憋了三天三宿,本來是要痛痛快快幹那事兒的, 但是現在他只想去找黑豆,只想在黑豆的臉上啐一口。 「雜種操的,我非騸了他不可!」連群想。 「他還叫個人?」連群咋也解不開這個疙瘩。 其實連群一點也不相信黑豆真能那麼幹,也不相信枝子會跟黑豆那麼幹。連群 是有這個自信的,可枝子屁股上明明晃晃的紅道道又怎麼解釋?那一圈描畫得一絲 不苟的紅道道打人的嘴巴呀。連群一眼瞥見腦瓜就轟的一聲——大啦。 連群是獨苗,當初父母給他起名叫連群,就希望能一個跟一個連生一大群,偏 偏他媽坐月子種下病,只養下他這一個就像再也不開襠的老母雞,怎麼摸也沒有蛋 了。 連群家家底厚實,不像黑豆家窮得褲襠搖鈴鐺。連群能娶枝子,是因為連群他 爸給了枝子家一筆豐厚的彩禮(枝子弟弟等著娶媳婦),雖然枝子當時偷偷摸摸跟 黑豆鑽過幾回苞米地,但枝子他爸一頓棍子燉肉,那丫頭也就乖乖進了連群家的洞 房。這些連群都是知道的,誰叫他五迷三道偏偏看上了枝子吊眼梢子杏核眼哩。 「黑豆,你還叫個人!」 連群找到黑豆時,黑豆正跟六石、綁柱他們在場院上打場。看見連群過來,他 們就擠眉弄眼作怪態。連群氣洶洶甩出這話,他們全都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你還叫個人!」連群感到全身燥熱,肉裡像鑽進千萬個麥芒,竄來竄去的讓 他難受。他閉了閉眼,背對著陽光站到離黑豆半步遠的地方,一字一頓地說: 「做人要有德性。」 「你輸了。」黑豆說。 「你是一頭牲口!」連群說。 「枝子的屁股蛋好看嗎?」黑豆又笑。 六石、綁柱也一邊做鬼臉,吐舌頭,一邊嘰嘰呱呱怪叫。 連群覺得血往上湧,他瞪著黑豆,他覺得他快要憋不住了,渾身脹得難受。恍 恍惚惚中他聽見黑豆似乎在說:「解褲帶吧。」他便三下五除二嘩地拉出那條軍用 腰帶,狠狠地摔到對面正得意狂笑的臉上。就這樣他眼睜睜看著那張汗巴流水的髒 臉由劇烈的笑容變成驚愕,再慢慢從眼角滲出血珠來,這才轉身蹭蹭往回走。 他萬沒想到軍用褲帶的鋼扣子會把黑豆砸成一隻玻璃花眼! 從此,連群和黑豆他們的關係徹底掰了。這還不算,他還賠人家黑豆一大筆醫 藥費,幾乎把老底兒賠光。若不是村裡老輩和村長說情,他險些被鄉派出所帶走。 當然嘍,最終他也知道了黑豆還是沒幹好事,黑豆只是在枝子常蹲的尿罐沿口上, 用木匠鋪裡刷家具的大紅塗染了一個紅圈圈而已,這是連群萬萬想不到的。 嗵,垂頭喪氣的連群狠命一腳,踢球一般把傍晚剛拎進屋的尿罐踢到了牆旮旯, 咣——當,有些刺鼻騷味的陶土家什哪受得了這一腳,早連滾帶爬跌裂成兩半。 「你瘋症咧!」枝子給嚇了一跳。 「你沖尿罐撒什麼野?」枝子扭身進了屋。 剛進去又摔響的門縫裡擠甩出一句:「德性,不過啦?不過就散夥!」 「散就散!」 連群這些天一看見尿罐就氣,好像尿罐裡掖藏一隻手,老是拽他的眼珠往那兒 溜。他知道黑豆只是在尿罐沿口上塗畫過紅道道,但他總是覺得不舒服,總是心裡 鬧騰得慌。好像枝子的屁股挨上過,就跟那只塗畫的手有了某種不清不白的聯繫。 「操他一萬輩祖宗的尿罐!」連群這麼罵。 當初,連群和枝子結婚時,連群也是一個生瓜蛋——男女之間的事還不甚明瞭。 只知道動情,稀罕。親嘴時,硬是一口接一口把枝子的薄嘴唇咂出水泡來。新婚之 夜,忙活半宿也沒忙出個結果,後來若不是枝子幫一把,他還不知道那美妙的東西 在哪兒哩。這還不算,最要命的是結婚半年多,枝子愣沒顯懷,把個老人們急慌的。 原來他雖知曉了縱深地方,卻不會運動,每晚只管死死抱住那溫軟身子,瞄準了目 標,竟從未曾開火、射擊。 「你個屎克郎抱糞球,就不會動彈動彈?」被壓得有些喘不上氣的女人叫道。 「動彈動彈?」他試探著,漸漸,仙醉般的快活猛然降臨,幾乎暈死過去。當 風暴停歇之後,萬分疲憊中,他只管滿懷喜悅地叫喊著:「枝子,哎,枝子,我的 心肝寶貝喲……」那時,他確是心含感激甚至虔誠的。但是如今,他有的僅僅是滿 心疑忌「驢操的,她怎地先開了竅?她從哪兒先開的竅?」 連群這些天一直都挺窩火。 連群這些天像害了瘋病的野狗,見誰都恨不得咬一口。 多年以後連群一直在想,那天晚上他要不摳問枝子那句話就好了。是啊,就那 麼一句話,就那樣一句驢操的話,枝子就從他的生活裡消失了,一點抓撓也沒剩。 連群一想到這一層,就會長長地歎息一聲:唉—— 那一晚上本來是在一個被窩裡,本來是背靠背的。連群本來是想主動轉過身去, 溫存一番。甚至,連群本來是想痛痛快快實實惠惠幹上一傢伙的,他相信,倆口子 家,幹上一傢伙就啥事也沒有了。但偏偏連群是個咬根屎橛給麻花換也不幹的倔種, 偏偏這時候他扔出驢操的那麼一句: 「你跟黑豆鑽苞米地那會兒,幹沒幹那事?」 枝子說:「你混。」 連群說:「說吧,幹沒幹那事?」 枝子說:「連群,你真混!」 連群這時本來沒吱聲,本來枝子淌了眼淚,連群的心就軟了,可是他偏偏要刨 根問到底。 「沒幹就沒幹,你說嘛。」 枝子霍地坐起來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連群你再說我就死給你看。」 連群想,嚇唬誰呢?他卷在被窩裡舒舒服服趄歪著,不禁又記起辦喜事那天, 枝子緊挽著他的胳臂。村裡六石、綁柱他們一個勁起哄鬧騰。喜氣洋洋的連群在人 群中看到黑豆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和枝子。後來黑豆擠上前對一身紅衣的枝子說了一 句:枝子你真好看。連群快意極了,在那一瞬間,他看到黑豆的眼眸又黑又亮,他 快意極了。但是現在,又黑又亮的眼眸變成了玻璃花在他腦瓜子裡晃,連群怎麼也 琢磨不透事情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唉,他歎息起來。就這麼前思後想,連身後被窩 裡啥時空了也沒察覺。 「枝子——」 連群突地一激靈叫出聲來。 「枝子啊——」 枝子是跳河死的,河水把枝子的衣裳扒得精光。當連群傻傻地站在屍體面前時, 枝子是面朝下趴在河灘的沙土上的。散亂的黑髮遮住了那張青紫的臉,而裸在陽光 下的屁股依然是肥突突結實實的。連群把熱脹的眸子定定挪到那上面時,一絲紅道 一塊淤泥也沒沾的東西是那般光潔、炫目!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