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今天的運氣怎麼樣 黃偉民 幸福的家庭都很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他步履匆匆又往走廊的西邊去,他已記不清這個上午是第四次還是第五次往那 邊去了。他的這種反常的舉動使得緊挨西邊的總務科老徐伸出頭來吼了聲:水龍頭 壞了?他回過身豎起一根食指優雅地點了點,你這傢伙。 國的心裡今天有股說不出道不清的莫名激動。清晨他朦朦朧朧正在上天入地忽 被一陣巨響驚醒,躺在一邊的妻搡他說你幹的好事你去關門你把野貓趕走你把翻倒 的椅子搬正。他懵懵懂懂傻瞪著眼對妻的一連串呵斥還未反應過來,便覺腿上又有 一陣劇痛,妻恨恨說你還不快去你敢說你昨晚將陽臺門拴好了嗎……他平躺在床上 舉起雙手往兩邊一拍撐起了身子,好吧好吧我去關門我去趕貓你繼續安息你好好養 肉。妻在床上咯咯笑著要他披件衣服,他頭也不回赤裸著上身一腔鳥氣沖了出去。 清涼的晨氣激得他滿身雞皮逃回熱烘烘渾濁濁的室內,他一把將正欲起床的妻 按進了被窩,妻用力在他臂上擰了一下,說身體是革命本錢,好好躺你的屍去別糟 蹋了精力。他被妻的嘴裡噴出的隔夜氣味嗆得索然無趣,就這麼看著妻起身穿衣去 隔壁房內喚醒兒子,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大喊小叫直至上班上學出了門。 屋裡頓時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國的單位離家近,平時一般要睡到七點鐘才起床,今天醒得早已再無睡意,就 懶洋洋地靠在床頭想抽根煙,卻發現煙盒邊有著一副淡青色的撲克牌。他想起昨晚 妻從包裡掏出這副說是可以算命占卦的吉普賽撲克時,自己還嘲弄了她幾句。 他打開牌盒,見除了與平常一樣的五十四張撲克外,還有著幾張分別標有婚姻、 財運、愛情、命運、職業、旅行、今天的運氣等題簽的牌。他立時產生了玩玩看的 念頭,反正離上班還早。便順手拿過「今天的運氣」的題簽,在額頭上碰了碰,以 示虔誠。然後按遊戲規則,去掉大怪小怪,把餘下的五十二張牌洗了三遍。他今年 三十八歲,尾數是八,因而從上到下丟去八張牌,然後又將剩餘的牌洗了一次,男 左女右,就用左手自下而上抽出了第八張牌作為答簽。翻開看,紅桃2 ,牌面上密 密麻麻寫著互不關聯的句子。他將「今天的運氣」這張題簽往牌上一合,題簽上原 先鏤空的三條空隙處出現了幾行連貫的文字。仔細一看,他不禁啞然失笑。三行文 字連在一起是: 將會有意想不到的人向你表示愛 國想想自己供職在一個局級機關,雖然位居局長辦公室副主任,也只是管管行 政和基建方面的工作,接觸的大多是滿嘴煙臭的男人鼻子被酒燒紅的漢子,即便周 圍有幾個女同事,其中不乏楚楚動人的,但大家規規矩矩相安無事,千萬別自作多 情地從她們中間隨便臆想出一個來。自作多情的人最無出息,妻子曾多次親切地告 誡過他。況且題簽上說向他表示愛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意想不到的人就是平時 不大接觸不大見面的人,不大見面不常接觸才會產生出意想不到的效果。那麼還會 有誰呢?就這麼一副無聊的撲克牌竟會把他弄得魂不守舍像真的一樣,在辦公室裡 他努力穩定情緒卻總覺坐立不安,一杯接一杯地灌著茶水把小腹部搗弄得鼓鼓脹脹, 於是走廊西邊的那扇廁所的門被他拉得哐哐直晃。 已經是下午。 國坐的主任室裡空蕩蕩的,其他兩位主任一個病休,一個掛職去了基層。亮晃 晃的太陽光射在辦公桌寬大的台玻璃上很是刺眼,國側轉身子抓起了份報紙。 有人在敞開的房門上敲了幾下,回過頭,是位姑娘,她遲遲疑疑地走了幾步又 停住,問這裡有個叫國的嗎。國用冷靜而挑剔的目光打量著她,那刻意堆飾的新潮 服裝和頻頻搖曳出的珠光寶氣,益發地顯露出了剛剛走出田園鄉村的農家女子的拘 謹和俗氣。 他站起身,找我?我就是。 姑娘說你認識梅嗎? 他心裡突地一跳,問是不是溫家塘的。 姑娘稱是,說自己是她的侄女兒,梅就在樓下。 他忙不迭地走出門,直呼叫她上來上來快上來。全然不顧在姑娘面前的失態。 樓梯中段的拐角處站著位中年婦人,他一眼認出這就是十多年前的梅。還是那 麼削瘦,膚色偏暗,秀麗的左眼皮上那顆黑痣依然醒目,只是一頭電吹的烏髮稍稍 區別于以前的梅,透出了歲月的成熟顯得溫婉而柔靜。 梅卻不大敢相認體態有點發福的國,當國熱切切地招呼她時,她才神態忸怩地 一笑,你變得這麼胖了。惹得她侄女在一旁掩嘴直樂。 國讓姑侄倆在沙發上坐下,沏了兩杯茶:咱倆可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吧。 十六年了。梅把茶杯重新移了移,斜起臉瞧了他一眼。 記得真清楚,如果不提醒,咱倆在大街上碰頭,我可能會認出你,你就不一定 認得我了。哦對了,你怎曉得我在這裡上班,今天想起來找我? 你還那麼會說,怪不得能當幹部。你不找我,鬼曉得你在這裡。她又斜睨了一 眼,臉上有絲不易察覺的羞澀。 國猛然想起,幾個月前機關大院翻修鍋爐房,瓦工就是溫家塘的,自己確實打 聽過梅,有一小夥子說是她的遠房親戚,還說梅現在嫁到了郊區,有一陣還看到她 在路邊擺過香煙攤什麼的。 國的心裡熱燙燙的,梅今天跑來看他,說明心裡還念著他。這些年來自己回想 起一些往事時,也想到過梅,總覺自己欠著她的情。於是國很激動,身子向前傾, 想說上幾句親昵的話。梅的侄女雙眼盯著他,他感到自己有點失態了,站起身拉開 抽屜,遞給了梅一張名片,說你以後有什麼事可來找我。 梅指著局長辦公室副主任一行頭銜問,這是個多大的官? 國看著她的一臉虔誠淳樸便作了個很簡單的解釋,就像你們副鄉長吧。 副鄉長,這麼大呵!梅肅然起敬,你要是真到我們那裡當了鄉長,有些事村上 也就不會難為我了。 國的心頭不大好受。梅的溫厚他是知道的,可能她的丈夫也沒什麼用,聽口氣 在村上的處境不太妙。礙著她的侄女在旁,又不好多問什麼,便說,我這幹部,在 你們那裡可能是個土皇帝,在機關,也只是具體做做行政事務,有點像過去皇帝身 邊的,太監。他想調節一下氣氛,故意開了一句玩笑。 梅的臉龐微微透出了紅,朝侄女兒一笑,他又在瞎說了。 那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熱,發了瘋的火球蒸烤著一切帶有水分的東西。國離開自 己工作的市造紙廠到溫家塘公社已有一個多星期了。國住在公社招待所裡,這也是 鎮上唯一的一家旅店,他訂了一包房,一床一桌一椅,地是泥地,房費是五角錢一 天。招待所門口,是條石板鋪就的小街,清晨是菜市場,一過九點鐘,整條石板街 上空空蕩蕩,這頭可以看到那一頭。小街上只有一家小飯店,一家裁縫鋪和一隻老 虎灶,有點模樣的供銷社設在水泥大橋的另一頭,所以小街就顯得清冷。國晚上下 鄉回來,就只好與招待所的負責人國叫她老闆娘的女人聊天。說負責人,其實這裡 裡外外只有她一個人,耳朵有點聾,聽不清心不煩,因而心寬體胖,四十多歲的人 了,高興時像小姑娘一樣尖著嗓子咿咿呀呀旁若無人地引吭高歌,不高興時用高八 度的音調罵著小女兒,滿條街上都能聽到「騷X 」「賤X 」的比呀比的聲音。 國每天頂著烈日沿著一無遮陽的機耕道跑大隊,捏著市革委會宣傳部出具的介 紹信,聯繫落實印刷《毛選》用紙的原料麥草。大隊幹部把他叫到田頭,一指毒花 花的陽光下龜裂的土地,你看今年這種天光,地裡產不出多少小麥呵,那田埂上曬 的是青草,等曬乾了攪在麥草裡燒火煮飯用的,你們城裡人有煤餅,鄉下過日子就 靠這。 年輕氣盛的國不罷休,說麥草運到廠裡是造印刷《毛選》的紙張的,說這是政 治任務公社沒向你們傳達嗎?說文化大革命開展到現在已進入…… 大隊幹部找了片樹陰蹲下:你別說了,按理講是這麼回事,難呐。這樣吧,賬 先記下,來年豐產了,我們加倍補交,行不。 就這樣國日復一日冒著酷暑在一個個生產大隊來回鼓舌天天無功而返,晚上躺 在招待所的小單間裡,急火攻心出著一身又一身的臭汗。想想還是寫好一份檢查書 回廠,讓組織上另派各方面都強一點的同志來。 這時梅不聲不響悄然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那天上午街上正逢集市,國把收拾好的行李寄存在老闆娘那裡,想去集上買點 土特產回家。胖胖的老闆娘身著一件汗衫兜著肉鼓鼓的胸脯汗氣撲鼻地湊上來,啥 格,真格要回去? 國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老闆娘回頭朝房內一亮嗓子,梅,你堂兄不是你們大隊的支書嗎?國這才看到 老闆娘的床上坐著一位姑娘,瘦怯怯地紮著兩條辮子,一雙清靈靈的眼睛看著他, 左眼皮上有粒醒目的黑痣。 叫梅的姑娘集也不趕了,帶著國離開小街往村上去。國過意不去,說大熱天, 害你趕一趟。 梅低著頭匆匆往前走:總歸要回去的,又不在街上過夜。 以後你要買東西到城裡去買,我陪你轉轉。 梅放慢了腳步:到時碰到,你就不會認識我了,城裡人眼眶大。 那是個別現象,我是那種人嗎?毛主席說凡有人類的地方都有左中右。 梅抬頭大方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真會說。 到村上已是中午,梅的父母、哥哥剛從田頭回來,見梅帶了城裡客人上門,一 時不知所措。還是梅活絡,如此這般說了一下後,她給國倒了碗白開水,又在裡面 放了把粗杆杆的茶葉,點頭一笑出了門。梅的父親和哥哥憨笑著一個拎酒瓶一個拎 菜籃也出了門,她母親在鐵鍋裡撒了把南瓜子,又抓了把柴塞進灶膛,一股濃煙熏 得國淚水直淌。梅母歉意地拎來一張小凳,說柴裡有草,煙大,你先在門口涼快一 下吧。 國想想今天可能又辦不成事了,平日只是聽大隊幹部嘴上說說,今天就算是深 入生活了,還好開口嗎?等到嗑完一把瓜子,梅才回,後面跟著一個與她父親差不 多歲數的漢子,說是當支書的堂兄。一齊坐上了飯桌,桌上已擺好一碗炒韭菜,一 碗燒茄子,蒸了一大盆的雞蛋羹,還有瓶地瓜酒。堂兄舉起杯子一定要與國幹掉。 國平時是滴酒不沾的,但面對梅一家人的盛情,面對梅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脖子一 昂灌了進去,一條火龍從他的腹部上竄他的喉嚨,燒得他連連大聲地咳了起來。梅 端來一碗水,有幾分驚慌,你真不會喝?要緊嗎? 堂兄說不會喝酒就多喝點茶,上次是我們大隊會計接待你的吧,你的事確實難。 剛才梅又跟我說了一下,這樣好嗎,我們從大隊糧倉裡抽出三十擔麥草給你,不要 賺少,你回去也好有個交代了。 國很激動,雖然三十擔麥草只占他全部任務的很少部分,然而這是他下鄉這麼 些天來唯一的收穫,總不至於真的兩手空空回去了。況且有了這個開頭,其他大隊 說不準多少也能擠出點出來了。他興奮得有點忘形了,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 全然不顧梅那小心勸阻的眼神,硬要與梅的堂兄,與這位給自己帶來幸福的支書, 把杯中的像屋外毒日頭一樣火辣辣的液體灌了下去。 國酩酊大醉。 平心而論國與梅多年後重逢時,他一點沒有產生過那天早上吉普賽撲克上所說 的念頭。只是梅先上門找到他時,他才向梅作出了你以後有啥事可來找我的許諾。 梅真的有事來找國,已是一個月後了。國帶著梅進了機關大院附近的一家咖啡 館,找了只火車廂位置坐下。梅說咖啡苦,他又給她要了份熱牛奶。 國點燃了一根煙:你看今天邊上沒旁人,咱倆還真的要好好聊聊,這些年你過 得咋樣。 梅那雙清澈的眼睛裡蓄著淡淡的憂鬱顯得有點兒朦朧,她小心地喝了口牛奶, 說,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答應過你有事就說吧。 你看哪個地方還要人,我想找份工作。 國笑道年輕時不出來找現在怎會動了這心思? 那年頭我想出來大隊會允許嗎?你拍拍屁股就走給過我消息嗎?梅的一隻手伸 進口袋。 國忙說我不好我不好我是開開玩笑,你看你一說就要淌淚,快別這樣人家還以 為咱倆在幹啥。 梅掏出手帕抹了下嘴。 國說工作可以幫你找不過不能立時三刻就辦到,你們郊區的鄉鎮工業很發達, 村上沒安排? 梅說也安排過的,一家只能一個人去做工。說男人在村上最窮的電子元件廠上 班身體一直不好,去年在家躺了兩個月。說村上沒田種我在路邊擺過一陣煙攤還被 沒收了。說家裡一間房子才砌到一樓就沒能力再豎上去了,不出來找點事做做怎麼 過。 國說你們農村的人就是想不開,兒子還小就要緊造房子,錢沒地方花? 梅苦笑道你不曉得,在鄉下有了兒子家中沒樓房人家會看不起,怕東西漲價也 只好早點動手有一點弄一點了,等兒子大了房子自然也就好了。 國看看梅的面色也真是憔悴,才三十七八歲的年紀,城裡女人正浸淫在第二春 的良好感覺中,想想自己的妻子今天什麼護膚液明天啥咯洗面奶,整天樂此不疲弄 得像趕場子奔舞臺似的亢奮。而梅的那雙秀氣的眼尾處已有著幾條細碎的皺紋,悄 然流失著臉上的光澤。國心中一熱,他真想把她擁在胸前憐惜地安慰她我會幫你的。 梅被國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臉上湧出羞赧的紅暈,頭略略一低細聲道,不要動 癡念頭呵。國竟然想不出說什麼話,只覺在自認為是一副俠肝義膽的熱心腸中,不 意被人家塞入了偷香竊玉的猜疑,弄得他尷尬萬分:專門把革命友誼庸俗化。 他倆的頻繁接觸就是那次國在梅家醉酒後開始的,梅三天兩頭往街上跑,國牛 皮哄哄地大吹特吹城裡的生活城裡的景致城裡的服裝城裡的等等等等。其實那時城 裡人的兜裡也沒有幾分錢,最時髦的姑娘小夥身上也只進行著黃的藍的單色調的轉 換。 梅羡慕地說你們城裡人的命真好。 國說你的命也不錯,家中你最小萬事不操心不高興下田就往街上跑。梅別過臉 :七世修一個街角落,我前世未修今天不下田不等於明天也不用下田。 國笑道農村成親早,還沒人上門給你說過媒?梅期期艾艾地盯了他一眼,你怎 曉得沒人上門?也要看人家願不願意。 倆人一時都不作聲了。 老闆娘對國說,梅是看上你羅。國連連表白沒那事倆人只是隨便聊聊。老闆娘 說隨便聊聊最會出事。國知道老闆娘又在講故事了,老闆娘就好講這方面的故事。 她說,你不要小看裁縫店那個跛腳女兒,本事大著呢,她居然會去供銷社買避孕套, 人家不賣,她說是為她娘來買的,她娘要用不會自己去?再說這種東西能叫女兒去 買?換了我就做不出!又說,東頭第二家木匠家的老婆說是去學校給兒子送雨傘, 一去老半天,男佬不放心趕了去,找了好久才發覺老婆正坐在校長的床上幫人家在 撐那柄「黑傘」呢。國有時躺在床上回味著老闆娘講的故事,不由地自己的傘倒豎 起來了。 國也想過與梅的關係,梅的溫順的脾性他是喜歡的,但說要進一步發展下去也 是不大可能的,不講城鄉差別家庭壓力,就是自己每月三十來元的工資也不會允許 他在鄉下安個家。國感到過分熱絡了不大好,就有點疏遠梅。少言寡語的梅見他失 去了往常的神采飛揚也覺沒勁,說他吃了啞藥,坐了一會兒就要起身回家。國沒挽 留,就送了送她,梅說你走得太慢到家天要黑了,你別送了。見從不嫌慢嫌晚的梅 這麼說,國就停住腳步看著梅拐上了夏日夕陽下白晃晃的田埂。 國在回城前去看了梅。 梅好久未來街上找他了。走到村口,大門緊閉,幾個小孩飛快地從田頭叫回了 她。她先在渠邊洗了洗手,又抹了把臉,淡淡說,家裡坐。 梅的臥室要穿過堂屋,在灶間裡開著一扇門,光線幽暗。大熱的日頭裡一進到 裡面,顯得非常涼快。房間打掃得很乾淨,一孔小窗被屋外的絲瓜藤遮掩著,漏進 的幾縷陽光失去了驕橫的氣焰,也像女主人一樣為屋內平添著幾分柔意。 梅坐在床邊,也不招呼國。國看看房內一張椅子也沒有,就摸摸頭,老老面皮 在她身邊坐下。梅的身子微微顫抖,見他木坐著,梅又瞟了他一眼,泛出兩潭清澈 的秋水。國像過電似的頭皮發緊,心裡不由一陣晃動。梅輕輕地闔上眼瞼像是等待 著驚心動魄的一幕的開始,國卻後退了。他的高漲的欲念突然被心底湧出的一股冰 水沖滌得蕩然無存。他站起身,慨然長歎:梅,你要是生在城裡多好呵! 梅抬起頭深深地剜了他一眼,說你也不要自作多情,人家又沒答應過你什麼。 你誤會了我梅,我是說咱倆…… 咱們其實也是不可能的。梅低著頭,好好的城裡人誰肯娶鄉下人,我不是在說 自輕自賤的話,除非你是跛腳斷手。 咒我呀…… 這是他倆十多年前最後一次的晤面,他倆的這次見面在沉甸甸的氣氛中不歡而 散。 梅在國所在的機關裡做了保潔工。恰好有個空缺,國向分管局長打了個招呼, 說是自己同學的表妹,就把她留在了身邊。 保潔工主要為局長室會議室服務,本來一個月還要在門房間代值兩個夜班,梅 說孩子小,男人身體又不好,國就說算了。梅每天早上往機關趕,停好自行車正好 六點半鐘,待她一切收拾停當,上班鈴就響了。國和他的領導他的同事跨入整潔明 亮的辦公室,梅就會及時送上一瓶熱水,一彎秀目,細聲道,水是剛燒開的。那味 道,比杯子裡香醇的茶水還要好。 機關工會在週末的下午舉行了一場舞會,在這九十年代初,跳舞已漸漸在各單 位盛行。國本心不大想去,他對跳舞不大感興趣。有時與妻子到外面的舞廳逢場作 戲過幾次,他只會慢三步,妻子說他有股像出土文物漫出的泥腥味。他就放開手去。 也怕泥腥味嗆著別人,就獨自坐到一邊看妻子跟人家跳,看著妻柔軟的腰肢擁在別 人的懷裡,他心裡就有了一種激動。妻子見他不跳就過來陪著坐,他說那就回吧。 更多的時候是妻子一個人外出跳舞,看著妻回家後那種滿面的春潮餘韻,便會想到 擁在她豐臀上端的那只一松一緊的熊掌,於是便很亢奮,就把妻按在了床上,像名 強悍的騎士挺槍策馬在豐肥的沃野幽谷,奮力地進行著血性的宣洩。 今天的舞會不可忽視,因為是難得舉行,幾位局長都到場,還來了許多基層單 位的同志,不去就會顯得不合群,不入時,甚至領導還誤以為你有著一種抵觸情緒。 大會議室的窗幔緊合著,音響裡放著一首很是抒情的樂曲,適合於國的慢三步。舞 伴是位下面廠裡的女同志,幽暗的光線下,那張燙著爆炸頭的粉臉白呼呼地像片磁 鐵摩挲著他的面孔,散出一股甜膩膩的香味,觸著她柔綿的小手溫軟的身肢,在深 情的旋律裡晃著,國不禁心旌搖盪。他想到妻肯定也存在過別人的這種感覺時,又 有些亢奮。 恍惚中覺得有雙眼睛一直盯著他,一曲終了,國才發現梅靠在牆邊拎著一隻熱 水瓶,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走過去,說咱倆來跳一段。 梅嫣然一笑,我是不會的。 下面的樂曲是首節奏很強的倫巴舞曲,國就坐下,對梅說,好長時間不跳了, 節奏踩不准。 梅的眼睛亮亮的,說,城裡人真會玩。 國笑道你也別整天城裡人鄉下人的,你們郊區與市區有什麼差別,就你不會玩, 想不開。 梅說那你教教我。 教是要收學費的。 梅撇撇嘴,鑽在錢眼裡,還要看人家願不願意呢。 倆人就這麼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樂曲再次緩緩地流淌開來,國站起身,你把 熱水瓶放下,我帶你走一圈,不難,走走就會了。 梅轉身就往門外去,丟下一個笑,省省吧,那個爆炸頭又過來了,別冷落了人 家。 局長接待完一批客人把國叫去,不大高興。說接待室的沙發上有幾隻洞多長時 間了,我一直不響你們就一直不採取措施,這種小事總不至於還要我過問吧。 國不安地點著頭。他是機關的行政大總管,從安排領導用車到廁所間下水道的 堵塞,事必躬親處處問到,不料今天在陰溝洞裡翻了船。日理萬機的局座在百忙中 竟會被這種小事分了神他感到坐立不安。他立即招來總務科的一幫人,說補一下破 洞吧那沙發是真皮的要換只能整張換,還要看與其他沙發的顏色配不配套。說索性 換一套新沙發吧機關裡的辦公經費也是吊著用的不大可能。想來想去還是找家廠贊 助一下,不過就幾千元錢。 辦法是好辦法,找哪家廠,由誰去開這個口,大家都說還是你國主任出面好, 你與基層單位的同志交道打得多級別又相當面子也大,你說出的話分量最重。 國嘴裡罵著這幫男女心裡想想也只好這樣了。他坐在電話機前一個電話一個電 話地打出去頭直發暈。工廠的人在電話裡像生產隊裡開著訴苦大會,一家與一家較 著勁比著窮,國同情地說了不少寬慰話恨不得幫他們一把,再想想自己幾乎中了圈 套又不由地苦笑起來。上下左右的客人一批批地來,破洞刺著局座的眼戳著國的心, 一天不解決就一天不得安寧想想自己真是命苦。 這天早上他走進接待室只覺眼前一亮,一圈新沙發齊嶄嶄地布在四周,襯著米 色壁紙棕色地板更顯富麗堂皇。再細看,其實是每張舊沙發上都套了層寶藍色的沙 發罩子。國驚喜地問是誰幹的我有賞。 老徐說是梅做的你大主任也太官僚了,又說人家昨天忙了一夜你要給她發加班 工資呢。 梅說這又不難你們別當回事。 能不當回事嗎。國在心裡叫道,你幫了我的忙救了我的急解了我的危,我真想 好好謝謝你呀梅!人多他又不好說什麼,掃了梅一眼,你把買布的發票拿來報了吧。 局長捧著茶杯路過,說國呵,接待室弄得蠻好,凡事只要上勁,是吧。國忙指 著梅說,是她做的。局長認真地看了梅一眼,對國說要好好獎勵獎勵。 梅激動地看著局長的背影,臉漲得通紅。那幫男女在邊上起哄,大主任,掏錢 請客呀,說話算數呵。 要請也不請你們。國掏出一疊錢抽出兩張給了梅,梅往後一縮,笑道誰要你的 錢,忙你的去吧。 不行不行。他們從國的手裡奪過錢,硬塞給了梅。 梅人緣真好。國笑笑走回了主任室。這幾個月來,國儘量避免著與梅的正面接 觸,保潔工歸總務科管,而國又是總務科的頂頭上司,刁滑貪懶多言多舌搬是弄非 手腳不乾不淨的保潔工他也見得多了,這種人一般都有來頭故而有恃無恐,國淡化 著與梅的關係就是怕她也會變得處處給自己找尷尬。好在梅也通情理,主任室是不 隨便進去的,國也從不找她,走廊裡樓道口相遇時兩人一笑而過,國就覺得這樣蠻 好。 國坐下呷了口茶,門上輕響了兩下,梅走了進來,你一個人在呀。國笑道你想 欺負我嗎?便朝邊上的沙發努努嘴。梅徑直走到桌邊,拿出那兩張鈔票,說你也靠 工資過日子,怎好拿你的錢。 國歎了口氣,說你也太老實了梅,局長說要獎勵你,你就大膽放心地拿,這錢 有地方出。 梅把臉別過一邊,你當我是為了這? 國站了起來,看著梅那雙蓄著淡淡淚影的眼睛,突然覺得她這幾個月來的氣色 好多了,清秀的臉龐在電吹過的烏髮下白皙而光潤,淺綠色的羊毛衫在胸前勾勒出 明顯的圓弧,渾身透出一股令人沉醉的丰韻。在國的熱辣辣的目光下,梅的臉上騰 出一片紅暈,輕聲嗔道:癡相。 有點癡相的國回過神來,說我還真看不出你有這麼好的手藝,你怎會有這好的 手藝? 梅答非所問:人家還不是看到你這幾天愁得連飯也不想吃,不像有的人連正眼 也不瞧人家一眼。 冤枉冤枉,我現在不正使勁看著你嗎? 梅啐了他一口:沒正經話說。 好好,說句正經的,我有件羊毛衫破了個小洞,給我勾一下,好嗎? 你拿來好了。 午後梅又找到國,國說羊毛衫在家裡,算了。梅定要幫他修補,說不要大派頭 你不要我要。國無可奈何地放下報紙:那跟我回去拿,你還沒去過我家呢。梅猶豫 了一下,我在大門外等你。 國的家離機關近,騎車才5 分鐘,住在三樓。梅說收拾得倒挺乾淨,就是客廳 暗了一點。國說都晚上才回來,暗就暗吧,反正白天沒人在家。 梅又看了看臺玻璃下的照片,說你兒子長得像她,比你神氣。 是嗎,國做了個鬼臉,我很醜嗎? 梅的臉有點紅,說拿了我們走吧。 國開了臥室的門,說在上面吊櫃裡,又搬來椅子,梅說還是我上去。她站在椅 子上,伸長了手臂,哪一件……這件?她又踮起腳板,往裡伸,背後的衣服吊了上 去,腰間露出了一塊白白的肉。國小心地用手背觸了一下,梅晃了晃,說別碰我我 要摔下來了。 梅一言不發把羊毛衫折疊好裝入馬夾袋,國站在她身後聞到了她頭髮上的淡淡 香味,有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在向腹下流淌著,他試探地將手搭在了梅的肩上,說我 來。她臉上湧出一片紅潮,垂下眼簾低聲道已好了,你要幹啥。國索性把鼻子埋進 了她的烏髮裡低低叫著梅,梅…… 梅僵直地站著一動也不動。他又扳過她的肩膀,梅開始掙扎,緊閉的雙唇來回 躲閃著,你當我來是為了這,你當我來是為了這…… 國只覺血脈賁張他托起梅就往床上放,梅捶著他的肩低叫放開我放開我,你幹 啥你幹啥嘛。漸漸地梅停止了扭動用手拉過條被子蓋在了臉上,白暄暄的大腿和臀 部裸露在午後那片悸動的秋光裡。 驚濤裂岸雪浪洶湧的潮水在慢慢消退,國重新感受到了身體的沉重,兩人的肌 膚濕涔涔地粘膩在一起,國想舒展一下身子,梅正軟軟地躺在他的臂彎裡臉腮酡紅 雙眸迷朦惺忪,國舔著她眼皮上的黑痣。 你曉得嗎,我恨你,我真的恨你。梅幽怨地說。 國說是我不好我變壞了,十多年前咱倆那麼要好我一根毫毛都未碰過你。 就恨這,恨的就是這。 國怔怔地望著她,一臉的尷尬一臉的難堪。 你自私你卑鄙你可惡。 國說我將功折過我亡羊補牢咱倆重新開始,梅好嗎? 梅支起身:你肯離開她嗎? 國為難地說你也太心急了。 梅噗哧一笑,你看你還當真了,我還捨不得我那個人家呢。國撫摸著晃蕩在眼 前的兩隻乳房嬉笑道,你也變壞了,看你一副良家婦女的樣子,也會偷吃野食了。 梅用熱烘烘的嘴堵住他,還不是被你引誘的,跟好人學好樣,你還說過你是太監呢, 太監會趴在人家女人的肚皮上?國按住了梅,又把她汗津津的身子挪到了自己的下 面。梅扭了一下,細若遊絲地哼了聲又要來了,便順從地張開大腿接納了他。 和梅有了這種事,國的心裡很激動,這畢竟是他的婚外情,是他除了妻子外第 一次與別的女人做愛。要講性技巧,梅遠遠不及自己的妻子,妻是那麼的配合熟練 經驗老到,但那又是一種純肉欲的赤裸裸的定期行為,像蓬乾柴烈火,轟然一聲, 片刻煙消雲散,沒有回味,談不上情趣。而梅的嬌羞柔順小鳥依人樣,著實使他疼 愛,他已久違這種感受了。他又有點怕,聽人說女人一旦與你有了這種事,往往不 計後果比男的更熱烈,況且他聽梅說她男人身體不好,已好久沒有同房了,怕她在 溫情柔意中迷亂了本性。比如這幾天國就在機關裡越來越多地看到梅的身影在眼前 晃動,這就引起了他的警覺。他本想淡化著與梅的關係不料今日反倒是這般的深入, 他很想避開一陣冷卻一下倆人的熱情,恰好有個培訓班,國就去了兩個月,待他回 來,已近年關了。 機關裡的工作最忙在年底,在機關負責行政工作有點像不管部部長,上面千條 線下面一根針,環保衛生計劃生育職工福利訪貧問苦噓寒送暖樣樣要搭上一隻腳, 平時可以玩玩虛的年底卻要來點實實惠惠的內容。而且除了機關內部的這攤子事外, 還要負責整個系統這方面的匯總上報。 國上午連續參加了幾個小會,又打電話給繡品廠,約廠裡的人下午來談計劃生 育的年報工作,繡品廠的女工多,這方面年年是局裡的工作重點。 繡品廠來了位廠辦副主任,是個體態豐盈衣著時髦吹著爆炸頭的少婦,就是上 次舞會上國的舞伴,走在機關大樓陰沉沉的過道裡很是亮麗。 國與她面對面坐著商討著如何填寫一張張各種樣式各項內容的表格,梅推門走 了進來,國沒抬頭,仍用鉛筆在草表上指指點點。梅給熱水瓶加好水,走到桌前, 先給國的杯裡續了點水,接著又拿過那女人的茶杯,邊續水,邊湊過臉去,死死盯 著她的面龐,看得那女人不知所措,窘迫地扭過臉去掏出手帕捏了捏鼻孔。 太不禮貌了。國心裡忿忿地想著,站起身,我們在談工作沒事別進來。 梅悻悻地走了出去,國叫她帶上門她好像沒聽見,國就自己過去把門關好。 那女人說她怎麼這樣看人。 國笑笑說,她看你長得漂亮就多看了幾眼別介意。 其實她自己也長得不錯,沒有這麼看人的。 國開著玩笑打岔道,女同志長得漂亮就是惹人看,不過事情也多,你看你們廠 今年未婚先孕的比例又在增大,廠裡要多做工作加強教育呢。 正說著門又推開了,國惱怒地說你幹啥門關得好好的你推開它幹嗎? 梅一臉嚴肅站在門口道,屋裡煙霧大開門透透氣。 國的臉微微變色又不便發作,笑駡道見你的大頭鬼,誰抽煙了你是狗鼻子嗅覺 特別靈? 那女人意味深長地看著國,看來你們這位保潔工倒蠻關心你的嘛。 送走廠裡來的人,國走到總務科,要他們把梅叫來。老徐說人家早下班了,你 臉色咋這麼難看?國也覺得自己不夠冷靜,就下了樓,他站在大院裡想想,出了門 朝梅休息的小屋走去。 梅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見國第一次不約而至頗感意外,忙問是不是有事。國 說你今天搭錯哪根筋了,怎好這樣對待基層單位來的同志。梅愣了一下,笑道什麼 基層單位的還同志呢,就是那個爆炸頭呀,她找你還會有啥正經事。 啥事還需請示你嗎?這是機關,凡找我的人都是有工作要談。 省省吧,你們一男一女關著門,流產呀放環呀用套套呀,這個工作談得倒蠻舒 服。 這是計劃生育你懂嗎? 我不懂,我只知道人家說那個爆炸頭離過婚蠻騷的像只雞,會勾魂的。 梅,你怎會這麼下作,隨便污辱人家。國無可奈何地搖著頭。 我下作,我離開這裡好了!梅趴在桌上嚶嚶地哭泣著。國有點不知所措,他冷 靜了一下,走過去,好了梅,我剛才態度不好,我作檢討,人家找我確實有事,你 不好影響我的。梅的肩還在抖動著。國又說,別哭了別哭了,我也曉得你的用心, 年底事多,煩,你多體諒點我好嗎? 梅掏出手帕,看你剛才的凶相,恨不得吃了我呢。國去幫她擦淚,她扭開。國 索性把她攬住,說馬上就要過年了,休息幾天吧梅,你家裡也要料理料理呢。 梅依在他的胸前,我也不知咋的,只是見到你倆在一起,心就亂。 跟你說過了,這是工作。吃啥醋。 誰還吃你的醋,以後她再來找你,我也只當不看見,讓你倆關了門好好工作工 作。 倆人又覺身上熱騰騰的了,梅說天冷,不要脫衣服了。梅就坐在了國的腿上, 一顛一顛的,把天窗上最後一抹斜陽顛了下去。 春節很快就過去。幾天不見,一片新年好的恭賀聲中,大家親熱地握著手,撒 著煙,儘管有的平時恨不得要挖對方的祖墳。春節的餘波祥和而令人感動。待定下 心來,國才覺得,梅這個春節休息得太長了,到現在還未上班。衛生無人搞,熱水 沒人打,只好臨時叫總務科的人應差,總問,梅啥時候來? 國抽了個下午,去看梅。梅現在的家在城郊,不算遠。他沒要小車,騎上自行 車不過四十來分鐘就到了她所在的小鎮上。問了一下,找到了梅的家,在鎮的邊沿, 一座三間屋的房子,平頂,還未粉刷。 梅很意外國的到來,忙招呼他坐下。國看到門口明晃晃的太陽光下,有一男人 坐在藤圈椅裡,乾瘦乾瘦地,裹著棉大衣,木訥的臉上掛著遲鈍的笑容。他欲站起 身,國上前將他按住,梅說這就是她的男人。國握住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就問身 體還好嗎。男人艱難地說,還好,就是這一陣腳上沒力,老毛病了。國知道他的年 齡和自己差不多,但看上去要大上十多歲,便安慰,好好休養,可能天氣轉熱了會 好點。 男人又對國說,梅一直提到你,說你對她蠻照顧的,謝謝了。 國很尷尬,面對著梅的老實的男人,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只是說,談不上,過 去她也幫過我。 梅端來一盆洗臉水,要國擦擦臉。說本來我一過年就要來上班的,你看他這副 樣子,實在走不開,兒子也被他舅舅接走了。 國笑道,所以呢,一直不見你來上班,大家挺惦記著你。 梅又進去給男人換熱水袋,男人歎了口氣,說:這個家也全靠她了,唉,幸虧 還碰上你們這些好人。國被他說得很不好受,便叫梅出來談正事。梅把熱水袋塞給 男人,說我去燒晚飯,吃好飯再說。國講不行,我馬上要走的。梅不讓,她男人也 說,大老遠地來了,飯不吃,不作興的。 冬日天暗得早,梅弄好幾個菜,大家就圍坐在了桌邊,梅的男人皺皺眉,國主 任是稀客,咋不弄點酒?國說我一喝酒頭就暈,還要趕夜路回城。梅在中間先對男 人說他確實不會喝,後又對國說,要不,稍微來點?於是國要了點米酒,梅的男人 嫌米酒沒勁道,硬要去換白的。 一站起來,人就倒了下去。 國撲了上去,和梅一起把她男人扶在了椅子上,男人已知覺全無,梅哭喊著掐 著人中,國問了附近有衛生院,就把男人放在背上往外奔。冬夜冷嗖嗖的冷風一吹, 男人清醒過來,在背上要下來。說國主任我怎好讓你背,我沒事的我不去衛生院。 梅說你就別動了,剛才嚇得大家要死呢。 國一身大汗把梅的男人背進衛生院,醫生說是低血糖昏厥,最好留下來打打吊 針再觀察一夜。國堅持要梅先回去休息,他留在病床旁陪伴。那男人抓住國,淚水 潸然而下:我剛才要是不醒過來多好! 國說你年紀又不大,兒子還小,不好說這話的,梅也夠難得了。 男人說想想別人家男的轟轟烈烈,我卻廢人一個,他娘倆跟著我還要吃苦,我 活著還有啥趣味。 國把他的手放進被窩:你別急,等天暖和一點,讓梅帶你到城裡好好查查身體, 又沒啥疑難惡症,看得好的,別多說話了,躺著好好養神。 國走出了觀察室,來到外間的窗前,四周的田野溶入濃濃的墨汁般的夜色中, 絲絲的寒風從咯咯作響的玻璃窗漫進來,爬上他的全身,浸透著他的骨髓。國深深 地打了個哆嗦,他在心底裡為孱弱的梅悲泣著。 梅是一大早來換他的。國想回城,看看梅現在的情況,也不大好催她去上班了。 就說你過幾天再來吧。梅說你先別走,等會兒我有話要對你說,你到我家去閉閉眼, 一夜不睡吃不消的。 國覺得是有點兒累,回到機關就不會有時間休息了,況且梅找他有話要說,就 又回到了她家裡。吃了點早飯,躺在她兒子的床上,翻了幾個身,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恍惚聽得房門響,有人進來,就有點醒。但眼皮沉沉的,睜 不開,他索性閉上眼。有只冰冷的手觸到了他的臉上,他伸出手把它焐在掌心,死 命抬開眼,是梅。她俯下身,醒了? 國感到全身乏力,問,幾點了,他沒事吧。 梅說中午了,再掛兩瓶鹽水便可回家了。 國披衣坐起,梅依在他胸前,說正虧你在這裡,否則昨晚我還不知咋辦呢。說 罷,就有淚水下來。 國說你有話對我講? 梅坐直身子,定定地看著國,歎了口氣道,你那裡的工作我不想去做了,現在 家裡這種樣子,我實在也跑不開,不好耽誤了你那邊的事。 國說工作還給你留著,先找人代一陣,你啥時來上班都成。 不,我倒不是光為了這。梅扭過臉去:我想了一夜,總覺得我再去你那裡上班, 會影響你的。 國愣了一下,說梅,咱倆相處這段時間,不是蠻好嗎?國又扳過她肩,你是不 是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梅撫著他胸前的紐扣:有時心裡想想真恨,好像前世欠著你們男人的債,一個 要討我的手腳,還有你,十多年不見,還會有著這些花頭經,註定今世要還給你一 樣。 國說你還是慢慢還吧,否則到了下一世誰也不欠誰的多沒意思。 梅破涕而笑,還是不認識好,免得又有人受苦。 國套好衣服下床,說如果你一定不肯去我那裡了,也成,我再想法給你重新介 紹一個工作。說完,從口袋裡掏出三百元錢,放在梅的手裡:先拿去結住院費。 梅不肯收,說城裡我是不想去了,這裡在搞開發區,我想領一張營業執照,在 路邊開家小店,日子總歸會好起來的。 這樣也好。國想了想,說:執照我幫你去辦,這錢你先收下,過幾天我再送點 來,開店要資金,就算我入的股,發了財你看著辦,好嗎? 梅的臉龐在初春的陽光下流溢出燦爛的光暈,柔聲道,你就會說搔人心癢的話。 梅就站在路邊,秀目微眯,看著國偏身上車騎進了正午那片炫目的光帶裡。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