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闖山的女人 金帆 是女人使山崽更像個男人了。 想麼? 想。 想,想就來哩。 女人軟軟地癱在床上,眼睛邪邪地在山崽身上掃視,懶懶的秋月從窗櫺間射進 來,使屋子裡顯得斑駁而迷離。女人的肉結鼓鼓的,柔潤而又光潔,像白晃晃誘人 的一條白鰱魚,女人胸間悄然隆起兩堆山樣的奶坨子,使山崽聯想到了可怕的鬼魂 山。他曉得,爹就是在鬼魂山裡消失的,有時候,山崽非常憎恨那山,總覺得是山 把爹殘酷地堵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恨鬼魂山,恨得咬牙切齒。呵呀!他忽然痛苦 地尖叫一聲,豆樣大的汗珠就從腦門上滾落下來。 不是說想麼?女人又這樣問一句。 我想,想爹,想娘。山崽說。 女人撇撇嘴,與山崽對面而坐,女人仍是一絲不掛,浪蕩的眼睛直朝山崽身上 勾,山崽覺得冷,縮著身子伸手扯過一條毛氈平平實實地裹住自己,但山崽總是覺 得像有無數條不安分的赤色泥鰍在蠕動、翻滾,在襲擊他身上各個部位。 女人漸漸地就有些激動,臉間的肌肉漲得紅潤,女人忽然抱住驚驚悸悸的山崽 又啃又叫,山崽的肩上胸上留下無數的指痕牙印。你咯沒用的卵喲……啊……啊… …女人越抓越兇狠,越叫越亢奮,尖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裡。山子不動,嘴角卻 抽顫得厲害。齜牙咧嘴的樣子。 你咯沒用的卵喲,啷咯就不曉得想,都第三夜哩,第三夜哩。女人已經淚流滿 面。 我想,想爹想娘。山崽望著女人怯怯地說著。 婊子崽!女人忽然立起來母狼般地撲過去,女人一掌扇翻了山崽,呼呼地騎在 山崽身上,她的兩隻大手在山崽大腿上又捶又扭,山崽哼哼唧唧並不還手,任女人 結結實實的臀在他身上碾,像條被人打癟了神的野狗。女人蔫蔫地乏了力,頓時泄 了氣。女人跳下床撒一泡尿,濃濃的一股尿騷味頓時彌漫了整個房間。 山崽才十七歲。 十七歲的山崽就娶了一個牛高馬大的女人,一個比他大三歲的女人。山崽原本 是一個正宗的獵人後代,然而他又是娘守寡養大的獨生崽,在山崽渾渾噩噩的記憶 裡,爹只是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屍,他曉得爹是個響噹噹好獵手,但爹還是死了,死 在老熊的掌下。爹一生貪酒,也是因為酒的緣故,方徹底斷送了爹的性命。 就要闖山了,少喝點哩。娘松垂著眼瞼,投一道長長的陰影在爹的身上。 酒比爹娘親,不喝啷咯行哩。 可我心裡總,總擔心。 卵,你是擔心老子不死,老,老子死了,你婊子養的一夜就馱一、一百個野、 野男人,就自、自由得,得、得解放了…… 娘深深歎口氣,倚了門框漠漠地望著遠處的群山疊嶺。也就在這一夜,爹被老 熊舉起來扔下了茫茫山崖。娘聽到這個噩耗,既沒痛哭也沒落淚,她似乎早已預料 到男人會有這麼一天的。娘從此守寡,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山崽養大,教他怕山,教 他怕水,教他怕老熊,教他怕一切該怕的東西,巴望他永遠地依戀在娘的懷裡。爹 死的那年,山崽三歲,山崽吃奶就吃到九歲,十四歲那年才開始與娘分床。山崽不 懂女人,然而又實實在在擁有女人,這個女人是他七歲那年由娘給他訂下的娃娃親。 娘死了,這牛高馬大的女人自己尋上門來,從此接替了娘的位置,理所當然成了山 崽的女人。 女人進門三天,他就這樣縮縮悸悸躲在床角。女人的胳膊很長,力氣也大,一 道黑影閃了閃,他就像死貓一樣被女人拎了過去,把他兩隻冰涼的手按在高高的乳 峰上。 好麼? 好……燙……他迅速抽回手,被老鼠咬了一般。女人折磨了山崽三夜,也折磨 了自己三夜,女人豐實而誘人的身子卻沒能給山崽半點聯想,而女人的聯想又被自 己的小男人縮縮悸悸的樣子攪得雲飛霧散,女人氣得又啃又叫,惹得滿村的狗叫, 女人忽然不哭了,迅速穿上衣裳,顛顛地爬起床,從牆壁取下一把亮鋥鋥的雙笤獵 槍,女人走進山崽的家門,什麼也沒有只有這把雙笤獵槍是女人唯一的嫁妝。山崽 的臉陡然煞白,身子觸電樣索索抖抖,他不曉得女人為什麼要在深更半夜取下那把 獵槍:你,你,做甚? 黑森森的槍笤頂在山崽的腦門上,女人臉顯得鎮定而莊重。婊子崽,你給老娘 起來。女人說。 你,想做甚? 起來! 做甚? 跟老娘走! 走……走……走…… 山崽不敢多問,怯怯地跟在女人身後,天上的月光悠悠地灑在地面,天上也靜, 地上也靜,月亮裡呈現出了他爹他娘的幽幽身影。臉上顯出萬分的憂愁和焦慮。他 想閉住眼睛,卻又不敢,女人的步子越邁越大,眼見就要把他甩開,他緊攆幾步, 氣也粗粗,拳頭攥出了汗水。欠揍呵,真是欠揍呵!他忽然想起了揍女人一頓的念 頭,狠狠地揍一頓。叫女人嘗嘗挨拳頭的滋味,走近了,忽見女人肥肥的屁股,粗 粗的腿,心裡的那種念頭又怯了回去。就用手在褲帶上使勁一勒,讓饑餓一遍一遍 地吞噬茫茫月色,然後在癟癟的肚子裡進行空洞而徒勞的消化。 你曉得麼,我爹就是死在鬼魂山的。山崽這樣低吟一句,他像是自言自語,又 像是告訴女人什麼。死卵!女人回頭吼了一聲。我娘從不允許我進山,尤其是鬼魂 山。山崽又說。女的扭轉腦殼恨恨地說,婊子崽你再敢多說,老娘把你扔下山溝去。 山崽果真就閉了嘴。 路越走越窄,山崽感到一種恐懼,一種從沒體驗過的恐懼。爹呵娘呵!山崽在 心裡喊,女人沿著蜿蜒的山道攀行著,山崽左右望去,溝深路窄,凸起的岩石梭角 清晰入眼,突如一把把尖利的長刀。他閉住眼,再度睜開時,那一把把利刀在悠悠 月光下仍閃著寒光,陰森森地人,偶爾一隻夜鳥掠過,也仿佛被這裡的謐靜嚇慌一 般,丟一聲顫慄的啁啾倏地潛向茫茫的夜幕深處。山崽想往回跑,可是已經遲了, 前不挨村後不著店,這片森林開始罩住天,月光灑不進來,黑茫茫一片,極顯陰森, 現在就是誰借他十個膽,他也寸步不敢移動,他唯一的辦法只有緊跟住女人,女人 快,他也快,女人停下來,他也停下來,女人肥肥的屁股倒是清晰可見,山崽盯住 女人那顛顛的屁股,緊緊地攆著。 這,這是甚地方哩? 鬼魂山! 娘喲——山崽蹌踉撲去,猛地抱住女人粗壯的雙腿,空蕩蕩的腦殼壓下去俯在 女人肥肥的屁股上磨蹭不起。鬼魂山!可怕的鬼魂山!有幾多壯漢的性命丟在這裡 永遠不返呵,他的爹,響噹噹一條血性漢子就是在這裡被老熊一掌扇歪了腦殼,然 後扔下了山崖,鬼魂山的幽魂數不清呵。鬼魂山越傳越惡,越傳越玄,許多好漢都 丟了獵槍從此改行做其它營生,沒有誰再進鬼魂山去冒那份風險,這女人瘋啦? 快回吧,我們快,快回吧!他跪在地上給女人磕頭,咚咚咚磕出一道道血印子。 快回吧,我家就我一根獨苗哩!他又連磕了幾下,女人不睬不理,扒下褲子痛痛快 快撒了一泡尿,嘴裡哼哼唧唧喝著什麼,幸災樂禍的樣子。 我操你萬代娘,老子與你無冤無仇,你做甚偏要害我?山崽突然爬起來大聲吼 叫著。 你不像男人!女人滿臉莊重。 我…… 屁,閹了卵的小公雞,要你沒用!女人把雙管獵槍頂在他腦門上,現在,只要 女人輕輕一點,山崽就會腦漿四濺,血肉橫飛,想起這三個夜裡的折磨,女人是想 試試這把獵槍的妙處了。山崽手忙腳亂,撒開喉嚨喊叫,婊子養的,你殺了我吧, 老子甚也不怕了。兩面的松林裡頓時飛起一群群黑東西,而且不斷傳來淒厲抽泣, 異腔怪調。 曉得麼,這是山魈在叫!女人淡淡地告訴山崽。 我怕個卵,我甚也不怕了,你婊子養的把老子殺了吧。 這還有點男人樣。 你走著瞧吧臭婊子,總有一天老子揍你個半死,信不? 女人用獵槍在他腦門上敲了幾下又笑了幾下,但山崽體味不出,女人究竟是冷 笑還是嘲笑或其它什麼意思的笑,就見女人丟下他鑽進一簇林子,山崽為自己也為 這個浪蕩野蠻的女人而憤慨,恥辱感開始在殘忍地折磨他,這種折磨遠比這個女人 在三個漫長的夜裡啃他罵他還要難受。他奮力追趕女人,手腿恢復了靈巧,而且身 上每個關節都在咯嘣咯嘣生響,他覺得渾身是力氣,似乎猛然間長大了十歲二十歲。 現在肯定可以一掌扇翻那個臭婊子,這個婊子真是欠揍呵!他想。山崽沖進林子的 時候,女人卻躺在草地上,輕輕地唱著歌: 花開了,很香的香羅 花開了,沒人曉得羅 花香巴望人來采羅 免得孤零零謝掉羅 山坡坡開滿杜鵑花羅 河畔畔開滿野菊花羅 花開了,香稻香羅 花香了,沒人曉得采羅…… 聲音委婉而悠長,且含了許多傷感的味道,山崽頭一回聽到女人唱歌,喉嚨一 癢也想吼幾句,但從嗓子眼裡嘣出來的腔調卻出人預料般地凶,你個臭婊子,叫魂 麼?女人的聲音卻大了,腔調七拐八彎纏來繞去,像一條戲水的小花蛇。好好,你 唱哩,招來了老熊,誰都沒個好。他想起了老爹被熊扔下山崖的場景,心裡不由怔 了幾下。女人的聲音越唱越大,在陰森森的山澗回旋不散: 蝴蝶滿山飛羅 蜜蜂滿山飛羅 花香巴望人來采羅 免得孤零零謝掉羅…… 女人唱著歌又朝深處走,遠遠地把他甩在後面,他的腿也就不停,緊緊地咬住 女人的屁股,也就罵得更凶更順口,臭婊子!臭婊子!也不曉得走了幾多山路,山 崽開始胸悶目眩了。兩腿沉如鐵鑄,卵石絆他,野草纏他,樹枝絞他,他漸漸支撐 不住了,撲嗵軟在地上。臭婊子,我要死哩!山崽身子軟了,嘴卻不軟,仍罵個不 休。女人不理,回轉身緩緩走近他,扯根樹藤條,在山崽身上一下一下地抽著,每 抽一下,山崽的嘴就咧一下,女人的奶子就忽兒忽兒顫一下。 沒有用的小雜種,真是沒用呀!女人甩掉藤條,一屁股也坐在地上,不吭聲了。 山崽想撐起來,身子卻失控地斜了斜又癱回原處,他斜眼偷看女人一眼,女人卻在 哭泣,肩一聳一聳,山崽覺得女人的哭泣遠比她的歌聲動聽悅耳得多。 七月的山風在樹尖上舞動,山崽卻不覺得柔和,舒暢。他躺在草地上聆聽著女 人的哭聲,聆聽著呼呼的山風聲,這時候他才真正想唱一首歌,痛痛快快地唱,山 裡人是唱山歌的,想啷咯唱就啷咯唱,隨心所欲。可是每當他在村裡唱歌的時候, 村裡後生崽就癲了般地笑,笑他不配,笑他不像男人,他就含淚離開他們,像條被 人丟棄的野狗,呸!他唾一口,惡狠狠的唾一口,老子偏要唱,他故意扯出一種很 粗獷高亢的聲音,眼睛閃出很亮的光澤: 山坡坡長青草羅 鮮花花開得豔羅 路口走來個俏俏妹羅 惹得哥哥癢癢羅…… 山崽邊唱邊窺視女人的神色,他看見了女人那雙濃黑的野野的眉毛下深潭一樣 的大眼睛,在那麼驚詫那麼歡喜地望著他。也就在這時,他覺得不對頭,前面有笨 重而遲緩漫不經心的腳步聲。天呵,是熊!女人忽然扭過臉去,獵槍也緊緊地抓在 手中。女人想把山崽藏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腥臊味已經很濃地漫過來,一隻 肥大的黑熊高高地立在面前,一副很得意的樣子,眼睛直盯住他倆。 人與熊,靜靜地對峙。 這個時候誰都不能跑,人一跑,黑熊就會發怒,就會把他和女人撕成肉片。山 崽的兩腿有點不爭氣,在索索抖抖,女人感覺到了,女人把他往自己身邊拉了拉, 同時在他哆嗦的腿上使勁捏了一把,山崽立刻穩住神,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思緒在收 攏。黑熊在一步一步逼近像人一樣走過來,又像在笑,或許是嘲笑,嘲笑這個躲在 女人背後的小男人。 轟——一聲懾魂般的巨響。 老熊蹌踉一晃,撲了過來。山崽很緊張,但不怕了,一點也不怕了,山崽擔心 的是面前的女人。女人的沉穩和臨危不懼給了他意志給了他做男人的膽魄,現在, 他覺得受保護的應該是女人而不是自己。他有青桐樹幹一樣的手臂,有紫膠漆般的 肌膚,他有力氣,儘管只有十七歲,但已經長大了,他想多多地派上用場,讓原來 看賤他的人大大地吃驚一場,讓這個牛高馬大的女人大大地吃驚一場。 滾開,你個臭婊子!山崽終於從心底裡發出一聲吼叫。 轟——又是一聲懾魂般的巨響。 黑熊就打個轉,發嗷一聲便重重地倒下。山崽熱血湧上腦殼。這一定是女人開 的槍,這臭婊子剝奪了他與黑熊拼搏的權利,扼殺了一場驚心動魄生生死死的精彩 場面,山崽覺得自己太需要這種場面了,哪怕在這女人面前被黑熊撕成碎片,像爹 一樣被黑熊扔下山崖,他太需要了,真是太需要了,可是黑熊倒下了,重重地倒下 了。山崽猛然轉身,兩眼久久地盯住女人。臭婊子!山崽突然一巴掌,恨恨地拍在 女人臉上。可是女人不哭,女人咯咯咯地大笑。他多麼希望自己那一巴掌能把女人 拍哭呀,可是女人就是不哭,女人笑得腰肢亂抖,你這才像,像個男人哩!女人說。 女人那尖尖嗓音又猛地一下震擊著他的腦殼,山崽心裡真是難受呀,誰叫你開 槍!山崽又大吼一聲。 嘻嘻,老娘是全縣有名的神槍手,你就不曉得麼? 好,真好!山崽悲愴地呼叫,這呼叫聲擊打著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經,山崽覺得 自己蓬亂的頭髮都在激動地豎起來。女人卻丟了槍,安詳地撩理著自己零亂的髮絲, 然後懶洋洋地躺在草地,兩腿大弧度撇開,一副很累的樣子,高高的乳峰從薄薄的 衣裳裡頂上來,嘴裡又唱: 花開了,很香很香羅 花開了,沒有人曉得羅 …… 女人唱著唱著,聲音就有些哽咽和顫抖。 驀然間,山崽的眼睛一陣陣的灼熱,一團騰騰的烈火襲擾著他,隨著一聲野豬 般的咆哮,山崽就泰山壓頂般地撲了過去……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