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有一隻鳥從天空飛過 作者:劉德良 (上) 那是一個十分燥熱的中午。當我的祖父劉守田爬上村北的太陽堤頂時,這個 發生在1958年裡的故事便從它的春天開始了。當時,祖父記憶之中的那個午後, 陽光燦爛無比,一點也不像某個災難將要降臨在我們家族裡的樣子。祖父正是忽 視了這一點,他在虛假的陽光裡,一直都看不到有一片陰影正在他的面前搖曳。 祖父在過度的饑餓中,仍舊不失時機地哼起了一首魯西南古老的民謠。祖父唱歌 的時候,一滴脆弱的淚珠正在爬出他的眼睛,丟人現眼地出現在了另外一個男人 的視線裡。當時,那位男人也正從堤的另一邊氣喘吁吁地爬上來。他站在一片零 星開著粉紅色野花的草地裡,臉上始終凝結著一種古怪的笑容。 劉守田無限疲憊地站在太陽堤頂上,他的瘦如旗杆似的身子在冬日的寒風中, 就像是一支枯萎了的蘆葦顯得弱不禁風。那時,對面的男人已經離他很近了。劉 守田看見那位男人正扶著一棵刺槐樹呆呆地望著他,他認出那人是範村的賣油匠 周昌義。他看見周昌義枯黃的頭髮在風中飄舞,很像是稻草人頭上的一塊破布。 劉守田咳嗽了一聲,顯得乾澀而又生硬。他張了張嘴,大概想跟周昌義打個招呼, 但是周昌義的臉上卻仍舊凝結著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古怪笑容,他說:「你是劉 守田?」 劉守田大聲地說:「那你是周昌義?」 兩個人都點了點頭,然後便苦澀地笑起來。 後來,當劉守田和周昌義擁抱在一起的那個瞬間,堤下面正好有一輛無人駕 駛的鄉村馬車正在一條土路上奔馳。馬車上堆滿了一些剛從穀場上運來的稻草, 劉守田和周昌義幾乎同時看見稻草的裡面像是蜷縮著一個嬰兒似的東西。劉守田 手足無措地看著那輛神秘的馬車正在迅速駛向一片墓地。他的視線緊緊地咬住那 輛馬車,在一片空曠的鹽鹼地裡,終於發現了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一些野狗 正在裡面奔突和狂叫,劉守田似乎看見一支身穿白色孝服的隊伍正在緩緩地朝那 面移過去。他覺得那支混亂而又狼狽不堪的隊伍充滿了一種巨大的悲傷,無力的 泣哭猶如洪水一樣淹沒了劉守田的記憶。劉守田在近來的一些日子裡,幾乎經常 目睹到這樣一幅令人感傷的場景,他對周昌義說:「看來又死人了!」周昌義早 已瞪大了眼睛在尋找那輛漸漸遠去了的馬車了,他說:「我怎麼就突然看不到那 輛馬車了呢?它好像是駛進了一片鹽鹼地才不見的,剛才,我還聽見了一陣狗叫 和人的哭聲,日他姐,大白天的這不是鬧鬼了?!」 劉守田被周昌義的話弄得十分地恐懼,他說:「真不行,我就要出去討飯了!」 周昌義望了劉守田一眼,沒有吱聲。那時,他的注意力可能正在頭頂上的一 朵灰白色的雲絮上停留。周昌義的神態看上去很有點像是一位古人。劉守田茫然 地望著他,像是在望著一張很久以前的古老年畫,他自覺自己已經走進了一段無 法自拔的往事之中。他眼睛潮潤,幾乎快要哭出聲來了。他說:「再這麼下去, 我們家真要死人了!」 周昌義無法安慰他,周昌義覺得自己也同樣需要別人的安慰。周昌義始終以 一種沉默的姿態面對著劉守田,他的眼裡同樣也在閃動著一種晶亮的東西。後來, 劉守田就局促地吸了一下鼻子。劉守田在那個逐漸溫暖起來的春天,仍舊戴著北 方那種隨處可見的狗皮帽子和穿著一件黑色的棉衣。劉守田的腰間系紮著一根烏 藍色的腰帶,那時的形象就如同一隻窖了一冬的紅薯,顯得乾癟而又缺少水分。 1958年春天的陽光依舊燦爛無比,腳下的清水河靜靜地流淌,有一隻鳥的影子正 在裡面滑翔不去。周昌義和劉守田幾乎同時看見了天空上的那只鳥就,一隻在魯 西南平原上很少見到的灰鳥,那只鳥就像是一個謎一樣突然出現在了兩個人的面 前,不一會它就又無聲地飛過他們頭頂上的天空,神秘地消失了。 這時,周昌義好像沖劉守田說了這麼一句話:「守田哥,那只鳥發現了我們!」 劉守田也說:「怎麼這會兒偏偏會出現一隻鳥呢,我基本上一年多都沒有看 見過一隻鳥了,為什麼偏偏今天會碰上它呢,日他姐,真鬼了!」 「守田哥,這鳥怕是……」 周昌義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被劉守田一個固執的手勢給制止住了。周昌義 就像是預感到了什麼,十分尷尬地笑了笑。 後來,兩個男人便蹲在地上,將各自的鞋子脫下來放在屁股底下坐著,開始 了一系列的對話。 劉守田和周昌義在遠離村莊的大堤上相對而坐,開始訴說著各自的苦處。他 們就像是兩位剛剛下凡的「仙人」一樣俯視著腳下魚群似的村莊。他們無意之中 便使某個故事得到了延續,使我的出生成為了一種可能。 那時候,我的祖父劉守田首先向周昌義介紹了我的父親,那個一見到女人就 臉熱心跳的年輕男人。劉守田非常自豪地列舉了他兒子的許多優點,在他的描述 中,我父親的形象便漸漸地在周昌義的腦海裡清晰、活躍和美好起來。我的祖父 劉守田這樣對周昌義說:「昌義兄弟,犬兒已是二十好幾的人了,給他成了家, 我自然也就少了一份心事!」當時,周昌義聽完劉守田的話,覺得他似乎另有所 指,於是他就在心裡暗暗地笑起來。他想,劉守田這傢伙真是個滑頭,他這是在 轉彎抹角地跟我攀親呢。因為在清水河一帶,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我的外祖父周昌 義有著一位十分漂亮的愛女周冰兒。那時,外祖父周昌義經常會推著一輛木制的 膠輪車,沿著一些鄉村土路,走向一座座村莊。周昌義走進哪個村子,哪個村子 就會響起一串亮麗的如流水一般的動聽梆音。周昌義就像是一位迷戀某一件玩具 的孩子,天天懷抱著那只油梆穿行在四鄉八村敲得如醉如癡。周昌義的到來首先 吸引了一大批的鄉村女人。她們就像是春天的野蜂傾巢而出,一齊奔向了我的外 祖父周昌義。不一會,周昌義及他的油車就被那些女人們包圍了。周昌義局促不 安地陷在她們中間,他的視野裡到處都是晃動著的那些女人們柔軟的身體。一些 孩子從女人的大腿間鑽進去,緊緊地包圍了周昌義,周昌義立刻就聞見了一股腐 敗和腥臭的氣息。那些女人們就像是嬌寵一位孩子似的對我的外祖父周昌義說著 許多熱情洋溢的話。外祖父時常都會被那些女人們柔軟的聲音所淹沒。他幾乎忘 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當然,這是外祖父賣油生涯中最初的一些日子。那時,他 還很稚嫩,很不成熟。後來,在曠日持久的與女人們的周旋之中,外祖父便逐漸 學會了應付各種各樣的女人。他的俏皮話和有相當一部分可稱得上低級庸俗的語 言,也常常會從他那被香煙熏黑了的厚嘴唇裡飛出來,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一樣 撒在了每一個渴望與他接近的女人的心坎裡。周昌義掛滿風塵和陽光的臉豐富了 許多鄉村女人枯燥的日子。他的許多逸聞軼事也佈滿了鄉村的每一個角落,成了 女人們永恆的話題。 外祖父周昌義在外出之中,有幸見到了魯西南平原上那些姿色誘人的女人。 那些女人常常會與外祖父打情罵俏,或用身體某個部位的接觸來換取外祖父對她 們的照顧。那些得到好處的女人果然神靈活現地舉著耀眼的油瓶,一邊訴說著周 昌義是如何如何地客氣,一邊朝家裡走去。那些女人們過分誇張的聲音常常會使 一些嗜睡的嬰兒無法安靜地休息。於是外祖父的生意便常常做的蝕本,外祖父常 常會受到家人的責備和訓斥。但是外祖父仍然積習難改,他的不可救藥已使他的 家人漸漸地對他失去了規勸的信心。 我這樣敘述故事的時候,劉守田已經向周昌義攤了牌。他的最根本的意願就 是想讓他的兒子娶周昌義的女兒周冰兒為妻。他知道家小眾多的周昌義目前正處 在時時挨餓的境地。他說我可以弄一百斤地瓜幹給你女兒做彩禮。周昌義並沒有 立即回答劉守田的話,他只是呆呆地望了劉守田好一會兒,才沉悶地說:「這事 還得我回去跟冰兒商量商量,看她是不是願意馬上嫁過來!」劉守田很急似的說: 「老哥,難道你還做不了你女兒的主?」 周昌義擺了擺手,樣子極像是在驅趕一隻突然飛來的蒼蠅,他說:「老弟, 你知道我也有幾個兒子,我想,萬一兒子娶不上媳婦,就讓冰兒給他們換一個, 好歹也別讓我斷了香火!」 劉守田說:「那你再考慮考慮吧!」劉守田無力地從地上爬起來。由於饑餓 的原故,他常常會感到腰部有些酸疼。劉守田扶著一棵樹一個勁地喘氣,他說: 「日他娘,要真再這樣過下去,咱們這兒的人不死光才怪呢,不怕你笑話,我真 想出去討飯了!」 「我也這麼想過,老弟。」周昌義深陷的眼睛無神地盯著劉守田,誦讓自己 的正常發育受到任何的阻撓和歇止。有時,母親甚至用咀嚼青草來抵制饑餓。母 親的臉色常常會因了蒼白而顯出一種病態的美麗,這種病態的美麗一直持續到母 親走進了劉家大院,才漸漸因為過多地生育兒女和家務的繁瑣、枯燥而消逝殆盡 了。 母親周冰兒是在那個幾乎不再生長莊稼的春天裡走進劉家大院的。前幾天, 劉守田剛剛差人將一百斤地瓜幹用一輛木輪車送往了範村。當時,周昌義正在西 面的一間小屋裡勸說著哭哭啼啼的女兒。周冰兒的哭聲就像是一片盛開著的淒美 的花朵彌漫在那個沒有鮮花的春季,顯得悲苦無比。周家大院裡所有榆樹的外皮 都被周昌義的家人扒下來煮吃了,剩下來的光溜溜的樹幹戳在院子裡,就像是一 些虛設的場景,無法喚起人們對它們輝煌過去的回憶。周冰兒拖泥帶水的哭聲是 在那天黃昏時戛然而止的。當時,夕陽正在緩慢地滑下一戶人家的房脊,引出一 片暮色。周昌義低著頭從女兒周冰兒的房間裡鑽出來的時候,周冰兒正在小心翼 翼地吃著母親送來的一隻菜團子。周冰兒吃得遲遲疑疑和索然無味,她的悄然流 下的淚水在周冰兒不經意的咀嚼中,也一同流進了她的肚裡(周冰兒的牙齒常常 會被那只黑色的菜團子粘住,她當著母親的面不好意思用手去擺弄那些被粘住的 牙齒)。她的母親,那個衰老得像一堆乾柴似的老太婆也正在一處暗影裡默默的 拭淚。周昌義站在外面,看著一陣風把一束稻草刮到了村外的野地裡。那時,剛 好有一隻瘦削的野狗正站在暮色裡悲哀地泣哭。後來,它就發現了那束在風中飄 舞著的稻草,野狗很快就向它發起了進攻。周昌義看見那只野狗就像是在捕捉一 只奔跑著的野兔一樣縱身躍向了空中,並用利爪抓住了那束驚慌失措的稻草。稻 草和野狗幾乎同時撲倒在地,好久都沒有動靜。這一幕情景在後來的回憶中,常 常會讓周昌義深感到往事的不堪回首。他無法抹去往昔歲月中那個可怕的黃昏, 他的腦子裡也常常會出現一束稻草被一隻野狗追逐時的場景,那幅強烈的畫面就 像是血液一樣終日纏繞著外祖父周昌義,周昌義以致忘記了那個傍晚,女兒周冰 兒告別少女時代的甜蜜哭聲。 後來,一輛被劉守田尋找了多日的驢車,終於出現在了一條灰黃的鄉村大道 上。劉守田的小兒子劉小瓦趕著毛驢車,臉上洋溢著一團喜氣。劉小瓦穿著一身 學生藍的制服,顯得乾淨、利落而又十分地樸素。劉小瓦在將鞭子甩響在空曠的 田野上空時,周冰兒的家裡依舊是一片多餘而又無聊的忙碌。簡單和寒傖的陪嫁 讓周冰兒的哭聲更加地顯得有些誇大其辭。一些被邀來送行的姑娘正在周家的院 子裡喜鵲似的蹦跳著,仿佛結婚的是她們而不是女伴周冰兒。她們在周冰兒那兒 早已塗脂抹粉,儘量使自己菜色的臉上增加一些桃花般的紅潤。 沉悶而又單調的鞭炮聲斷斷續續地在村外的大道上炸響,象徵著1958年的春 天依舊會有人走進愛情和婚姻之中。儘管這時的愛情和婚姻大多都因為貧窮的原 故而顯得蒼白和苦澀,但是在故鄉的天空下,依然會行走著一些迎親的隊伍。一 些虛幻的喜慶樂章從鄉村的四周漫延過來,激勵和牽引著那些迎親的人。而我的 父親劉小瓦就是在那樣的歲月裡,在一支由幾名衣著單薄的鄉村少女組成的迎親 隊伍前面,趕著一輛借來的驢車,走在一個沒有陽光的日子裡。那天,灰濛濛的 天空中意外地出現了一隻飛鳥,據說這就是前幾天,劉守田和周昌義站在大堤上 共同看到的那只。 當劉小瓦率領的那支迎親的隊伍走進范村時,周冰兒早已停止了哭聲,正靜 靜地坐在板床上等著劉小瓦的到來呢。直到一陣鞭炮的炸響持續不斷地在範村的 上空彌漫時,周冰兒這才將頭微微地探出了窗外。她看見一片混亂的人群正在朝 院門口聚集,不一會,她就瞥見了那位趕著毛驢車的小夥子。那時,劉小瓦正在 傻裡傻氣地沖著人群訕笑呢。他的一隻蒼白的手也正在不停地撫摸著那只毛驢的 脊背,周冰兒知道這位叫劉小瓦的年輕人就是自己以後的丈夫。但在此之前,她 對他的印象和名字卻一無所知,周冰兒一想到以後將終日跟這位男人廝守在一起, 她的心裡就會立刻湧起一種茫然的感覺。 後來,劉小瓦就被周昌義迎進了另一個房間,他們在裡面敘談了將近有一頓 飯的時間,劉小瓦才從那間屋子裡出來了。劉小瓦在一片孩子的叫聲中走進了周 冰兒的房間。周冰兒的母親,那個乾癟得像一枚核桃似的老太太正紅腫著一雙淚 眼,看著劉小瓦將她的女兒周冰兒扶上了驢背。劉小瓦急不可耐地暗暗捏了周冰 兒一把,周冰兒立刻就尖叫了起來。周冰兒在被那只毛驢馱到門口,眼看就要進 入一條官道的時候,她就突然回過頭來望了周家大院一眼,同時,她也說了一句 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和頗為費解的話。她說:「爹,你不該為了一百斤地瓜幹 就把女兒給賣了,再說幾天後,你就會把那些地瓜幹吃完的,而你的女兒卻永遠 是人家的人了!」當時,周昌義看著淚眼迷蒙的女兒漸漸地消失在了一條曲折的 鄉村土路上,他就突然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像是一個受盡了無限委屈的孩子。 後來,那支迎親的隊伍就翻過那道高高的堤梁,沿著清水河邊的一條羊腸小 道,走進了劉守田焦急的等待之中。劉守田率領著他的全部家人及一些至親早就 站在村口,等著劉小瓦的驢車了。劉守田為了把這次婚禮搞得隆重和熱鬧一些, 他把家裡僅有的一點積蓄全都投進了兒子的婚事之中。劉守田儘量想讓婚禮增加 一些喜慶的氣氛,他幾乎邀請了附近村莊裡所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但是幾天以後, 劉守田卻由於過度的緊張和疲勞使他一下子病倒了。那天,當劉小瓦將周冰兒抱 下驢背朝洞房裡走去時,他們立刻就受到了一批弱不禁風的鄉村少年的阻止。只 是那些鄉村少年在湧向他們的時候,顯得磕磕絆絆,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母親 周冰兒深陷于那些鄉村少年的包圍之中,她覺得那些鄉村少年由於極端的營養不 良就像是一片舞動著的紙人兒似的。周冰兒看見他們幾乎都穿了一身打了補丁的 土布衣服在劉小瓦和她的婚禮上,操練著一些形同虛設的古老的鬧婚習俗。他們 蒼白的面孔讓周冰兒感到不寒而粟。周冰兒極想沖出這片白色奔向不遠處的那個 大紅喜字,但是由於這時劉小瓦的突然跌倒才使她打消了這一念頭。直到人們手 忙腳亂地將劉小瓦抬進洞房等他蘇醒以後,祖父劉守田才匆匆忙忙地趕過來,讓 人給他煮了一碗稀粥。1958年的春天,當我的母親周冰兒踏進劉家大院時,劉 氏家族的所有人員都在祖父劉守田威嚴的目光下迎接了我的母親。但是人們對她 的到來卻並未表現出足夠的熱情,至少他們臉上的笑容是勉強和不夠誠摯的,尤 其是我的大伯母和二伯母更是心懷鬼胎地怒視著青春年少的周冰兒,心中充滿了 無比的仇恨和敵視,因為母親的到來意味著這個家庭裡又多了一張嘴,這正如祖 母所說:「小三家的到來真不是時候!」 當晚,在劉小瓦與周冰兒共同坐在簡陋的洞房裡時,他們的窗外卻正回蕩著 嫂嫂們指桑駡槐的聲音。在搖曳的紅燭下面,周冰兒流著淚委屈地伏在劉小瓦的 肩頭上對他說:「小瓦,那兩個騷貨駡街罵得也太不是時候了!我沒想到第一天 踏進你們劉家的大門,就要無緣無故地被別人罵,看來嫁給你真是倒八輩子黴了!」 當時,劉小瓦聽了周冰兒的一番話,肺都快氣炸了。他披衣下床,奪門沖進了院 裡。劉小瓦揮舞著一根木棍,瘋狂地把他的兩位嫂嫂追得屁滾尿流,鬼似的哭嚎 著鑽進了祖母灰暗的土屋裡。直到祖父陰沉著臉站在了劉小瓦的面前,劉小瓦這 才慌忙扔了木棍,逃回了自己的屋裡。不一會,劉小瓦兩位嫂嫂的叫駡就又追到 了他們的窗戶底下,劉小瓦聽見了大嫂聲淚俱下的控訴,她說:「劉小瓦,你不 要剛剛娶了那個小騷貨就馬上忘了我,想當年,你不是也涎著臉追著要吃我的奶 嗎,現在,你是個人物了,就不再把嫂嫂放在眼裡了!」劉小瓦的二嫂也哭著說: 「劉小瓦,你憑良心說,從我嫁到你們劉家那天起,你的衣服、鞋子哪一樣不是 我熬夜替你做的?現在倒好了,你有了老婆就敢對嫂嫂下毒手了,你這個沒良心 的狗東西!」 劉小瓦痛心疾首地聽著兩位嫂嫂對他的辱駡和譴責。直到後來,祖父的咳嗽 聲再次在院子裡炸響時,兩位伯母的叫駡才偃旗息鼓告一段落了。那天,母親周 冰兒一直嚶嚶地哭到了天亮,她的兩隻美麗的大眼睛也哭得紅腫了。而我的父親 劉小瓦則度過了他新婚時的第一個不眠之夜。他對母親不厭其煩的勸慰始終都沒 有阻止母親悲傷的泣哭。母親說她的命真苦!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母親周冰兒就從父親劉小瓦的懷抱裡掙脫出來,獨自去 河邊挑水了。那時,村子裡還迴響著一片嘹亮的鳴啼聲。母親挑好水,又開始掃 起了院子。做為剛過門的新媳婦,母親周冰兒自然很想在婆家留下一個良好的印 象。她想,一個良好的開端也許有助於自己以後的生活吧。後來,母親周冰兒就 站在院子中間,仔細打量了一下她面前的劉家大院。母親知道她的一生都將要在 這裡度過了。只是母親現在看到的劉家大院再也沒有了昔日的輝煌。實際上,在 土改之前,我們的家族就在逐漸地走向了一種衰敗。那時,曾祖父是一個大肆揮 霍、吃喝嫖賭的敗家子,祖上百年遺留下來的大量的家產,幾乎讓他在幾年之間 就弄得無影無蹤了,再加上當時世事多變,家道敗落,即使曾祖父有回天之力, 也難以重振旗鼓,再現往日的輝煌和闊綽了。總之,由於內外兩方面的因素,那 種勢不可擋的局面曾經讓劉氏家族的所有成員都黯然神傷。我們基本上是在一夜 之間就喪失了百畝土地和一些建造優良的房子。我們被迫遷到了劉家大院內的一 處偏房裡。那時,曾祖父和他的家人們這才重新審視著這位長相極其標緻和心地 善良的鄉村少婦,覺得她的兩位兄嫂對她的傷害也許有些太過分了。 那時,暖暖的日頭正照射著故鄉田野上的女人們。母親周冰兒站在一片稀稀 落落生長著春麥的田地裡,積極地捕捉著那些飛來跳去的討厭的蚱猛。生產隊長 劉三泰披著一件破舊的棉大衣,神靈活現地走向了那些鄉村女人。他的出現讓那 些女人們立刻就停止了熱烈的談話開始埋頭幹活了。母親周冰兒心神不安地偷瞧 了一眼劉三泰,在她的印象中,這個一向被人們稱為兇神惡煞和喜好女色的男人 並不是十分地可怕。後來,劉三泰就像一場惡夢一樣從那些女人們的面前飄走了。 於是女人們便又重新回到了某個話題的談論之中。 母親周冰兒為了不讓別人講她的閒話,她不但取消了一些正當的回娘家歡聚 的機會,而且還承攬了整個家庭的大部分家務。有時,在母親周冰兒一個人躲在 廚房裡生火做飯的時候,大伯母和二伯母卻都各自帶著自己的孩子到鄰居家串門 去了。她們放浪的笑聲常常會爬過那道低矮的泥牆溜回自家的院子,使我的母親 周冰兒感到十分地氣憤。同時,母親的長歎也跟隨著一道嫋嫋的炊煙一起飄向了 藍色的天空。 母親就是這樣提心吊膽地在劉氏家族裡度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後來,有一 天,母親周冰兒突然躺在木板床上對父親劉小瓦說:「小瓦,我已經懷孕了!」 我的父親劉小瓦高興得手舞足蹈,他差一點將一隻竹編的暖水瓶踢翻在地。 那幾天,劉小瓦總是神經兮兮地又唱又跳,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我 也要做父親了!」 劉小瓦忘乎所以的行為終於在一次玩笑中遭到了大嫂不懷好意的詛咒。大嫂 說:「劉小瓦,你在這時候讓你媳婦懷孕,怕是生下來也要餓死的!」劉小瓦氣 急敗壞地白了大嫂一眼,他無心戀戰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間。劉小瓦抱著周冰兒心 疼地說:「冰兒,你千萬要給我生下來,我們不能沒有孩子,我就是討飯也要養 活他的!」 那時,父親劉小瓦斷然想不到二十幾年以後,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現在卻正 在伏案疾書,寫著一篇有關這一幕場景的小說。事實上,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 我的出生也越來越顯得緊迫和不容忽視了。母親周冰兒一有空就是躲在自家的屋 子裡縫製著一些小孩的衣服。外祖母那時也加入了她的行列,在另一個村子裡同 樣日夜趕制著一些旗幟一般的尿布。父親劉小瓦開始偷偷地積攢一些小米和白麵 準備給妻子周冰兒坐月子時吃。同時,他也有意識地幫著周冰兒幹一些家務活, 以免累壞了她的身子。但是祖父劉守田對於兒媳周冰兒的懷孕卻顯得不冷不熱, 他以往的那種對於子孫滿堂的渴望和嚮往也已漸漸變得淡薄了。由於饑餓的到處 蔓延,祖父劉守田早已無心實現這一願望了。他甚至因為家裡的生活難以為繼, 不得不在某一個夜晚,把大伯二伯我的父親還有年僅十一歲的小叔一起叫到了他 的面前。祖父劉守田慫恿他們說:「兒啊,這個家,爹已無力支撐了,為了能讓 咱們家每一個人都能稍稍填飽肚子活下來,你們去偷去搶爹也絲毫不怪你們,當 然最好的出路就是出去討飯,從明天起,我就要帶著老四到蘇南討飯去了,我不 在家,你們一定要聽你們母親的話……」祖父劉守田一邊說,一邊就流了淚。大 伯二伯我父親還有小叔也都相抱而哭。那時,整個劉家大院就像是出了什麼事, 一會兒就吸引來了很多的鄰居。 第二天,祖父劉守田果然帶著小叔往蘇南去了。那時,村子裡剛好又有兩位 剛剛邁過六十歲門坎的老人在饑餓中死去。劉氏家族的所有成員都站在太陽堤頂 上,目送著祖父和小叔遠去的背影。後來,劉氏家族的成員們便看見一隻意外飛 來的灰鳥追著劉守田和小叔消失的方向而去了。 祖父走後,這個家庭的重擔便責無旁貸地落在了祖母的身上。但是祖母這個 一向怯懦和逆來順受的鄉村女人卻無法操縱這個家。終於有一天,大伯母和二伯 母為了爭奪一碗稀粥而不幸惡語相向和大打出手,那天的起因說到底只不過是由 一小碗稀粥引起的。開始時,大伯母的兒子劉卡卡正在擺弄著一輛風車,當他聽 見二伯母的女兒劉菜菜嚷著再喝一碗稀粥時,他也跟了一句:「菜菜喝,我也要 喝的!」於是,一場爭鬥就從那時開始了。祖母看見老大家和老二家同時走進了 廚房,接著,裡面就傳出了一陣爭吵和鐵器撞擊的聲音。之後,聲音突然混亂起 來,等到祖母跑進廚房的時候,她就看見那兩個同樣兇悍的女人正緊緊地抱成一 團在地上打滾呢。祖母無法平息這場女人之間的戰爭,她的勸阻一點也起不到作 用。祖母只能一邊慌亂地撿拾著地上散落的各種炊具,一邊大聲喊叫著老大和老 二的名字。大伯和二伯聽到祖母的呼喊,一起奔向了廚房。可是當他倆站在廚房 門口看到裡面的一切時,卻又突然瞪視著對方,不由分說地扭打在了一起。直到 我的父親劉小瓦叫來了六七個男人以後,才把大伯二伯、大伯母和二伯拉開了。 人們看見我的大伯母和二伯母都蓬散著頭髮站在院子裡互相對罵著,她們都把過 去那些用來詛咒我母親周冰兒的污言穢語潑向了對方。那天,陽光格外的溫暖和 燦爛,母親周冰兒隔著窗戶看見兩位嫂嫂的身上都沾滿了肮髒的稀粥。她們在院 子裡指手劃腳地又對罵了好一會,才疲憊地回到了各自的屋裡。那時,母親周冰 兒還以為她的兩位嫂嫂從此將不再往來了,她的日子也會漸漸地好過起來了。但 誰知七天以後,大伯母和二伯母卻又和好如初,一人端著一盆自己家人的衣服到 清水河邊去洗了。她們說說笑笑儼然一對親姐妹似的,誰也不會相信幾天以前她 們還在為了一碗稀粥而互相撕打呢。於是,在她們喜笑顏開地朝著清水河邊走去 的時候,我的母親周冰兒卻又一次跌進了痛苦的深淵。母親周冰兒在無數個夜晚, 每當想起大嫂和二嫂兇狠的目光時,就不免會對那天的「稀粥事件」充滿了一種 懷念之情。 (下) 但是從那以後,我的祖母卻變得更加地少言寡語了。祖母常常一個人在門檻 上呆坐上一個下午都不說一句話兒。只是天一黑,祖母卻又像是一下子來了精神, 她會突然對家人說:「你們都先歇著吧,我去串串門!」但據我的母親後來回憶 說,那段日子,我的祖母和我的大伯二伯都常常不在家的。他們一到了晚上就像 是幽靈一樣從劉家大院消失了。直到半個月以後,祖母偷集體的東西被劉三泰抓 住。母親周冰兒才恍然大悟了。她知道婆婆這麼做完全是為了這個家庭,當然, 母親周冰兒也不想看到自己年過半百的婆婆被人扭到大街上批鬥時的場景。她只 是聽人說,那天,我的祖母被劉三泰拖著在街上游鬥了整整一天,直到我的祖母 暈倒在地時,劉三泰才把她給放了。當我的父親劉小瓦將祖母背回家裡的時候, 祖母只是長歎了一聲,便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口鮮血。祖母嗚嗚地哭著,像是一個 遭到了毒打的孩子一樣一哭就沒個休止。祖母壓抑的哭聲讓母親周冰兒聽著心裡 十分地難受,她預感到劉家大院可能要出什麼事情了。 果然在第四天的早上,我的祖母便在太陽堤頂上自縊身亡了。當時,天剛蒙 蒙亮,故鄉的親人們都似乎被一陣巨大的鳥的叫聲從睡夢中驚醒了。之後,他們 便都心跳加快,心神不安,像是整個世界都出了毛病。父親劉小瓦第一個竄到了 院子裡。劉小瓦正要扯開喉嚨叫他的兩位哥哥,突然,幾扇房門同時打開,有六 七個黑影一下子就都跳到了院子裡,嚇了劉小瓦一跳。劉小瓦仔細瞧了瞧,才看 清是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一些人。後來,父親他們就追著那只鳥的叫聲朝太陽堤頂 上跑去了。他們共同爬上了大堤,尋找了好一會,才看見一棵並不太高大的刺槐 樹上吊著一件灰白的東西,像是一隻遺漏在秋天田野上風乾了的絲瓜。那時,鳥 的叫聲突然消失,連它的影子也找尋不見了。 我的父親劉小瓦首先發現了我祖母的屍體,他的悲絕而又突然的嚎叫使故鄉 的親人們同時湧向了那棵刺槐樹。他們把祖母早已冰涼了的屍身卸下來,平放在 一片被露水打濕的草地上,開始撫屍大哭。不一會,堤頂下面就奔湧來了許多人, 他們顯然是被堤頂上那過於龐大的哭聲所驚動。1958年的初夏,故鄉的人們終於 在一片哭聲中迎來了那個灰色早晨太陽的升起。他們的淚眼在過於耀眼的陽光裡, 像是我小時候吹的水泡一樣閃閃發亮。父親劉小瓦後來回憶說,那天,他們一直 哭到了日頭懸在了頭頂,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將祖母的屍體移到了劉家大院一張灰 舊的草席上。當天黃昏,故鄉的親人們就尋找到了一位手藝早已荒疏了的木匠, 讓他替祖母趕制了一副水柳楊的薄板棺材將祖母安葬了。據說,那位木匠在趕制 祖母的棺材時,濕濕的木板無休無止地滴落著豐沛的汁液,像是那個年代隨處可 見的眼淚。 祖母死的時候,我的祖父劉守田正帶著我的小叔遠在千里之外流浪呢。祖父 劉守田走在蘇南的某一片土地上,他的風塵僕僕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和哀傷。他在 那個初夏的開端,常常會被江南那連綿不斷的梅雨弄得神志恍惚。祖父和小叔為 了能夠活下來,不得不在一個個雨天裡外出。他們沒有任何可以遮擋雨水的東西。 他們魚似的穿行在水鄉平坦的阡陌之中,然後就走向了一座座江南小鎮。他們無 心留戀和觀賞異鄉的風景,而是機械地拖著一具饑餓的身子不停地奔走著。就是 這時候,我的祖母卻在故鄉的天空下消失了。祖母被她的子孫們葬在了一片沒有 野花和青草的荒地裡,她對祖父劉守田的思念也只能到另一個世界裡去編織了。 那時,劉氏家族的所有成員都把祖母的死歸咎于生產隊長劉三泰。他們在一天深 夜裡,曾經發誓說一定要報復這個萬惡的男人。但是1958年的初夏,劉三泰還是 一位有權有勢的人物。他那時經常會一個人翻過高高的太陽堤頂,去鄉里或是去 縣王怎怎孽牡爻逋庾呷ァ*? 到了祖母的土墳旁邊,一直默默地站到了黃昏。直到他回過頭來準備返回村 裡時,這才猛然發現生產隊長劉三泰正雙膝跪在他的後面呢。劉三泰伏在地上聲 淚俱下地說:「我是個畜生,我是個畜生啊!守田哥,我哪會想到會逼死了嫂子 啊……」 祖父劉守田跌跌撞撞地走到劉三泰的面前,把他扶起來,同他一起走回了村 子。那時,暮色也追著他們的身影開始佈滿整個的村莊了。 1958年的秋天,故鄉田野裡的莊稼開始成熟了。但是收割的聲音卻明顯顯得 稀少和斷斷續續。人們再也聽不到以往那種豐收的小調了。人們甚至還沒有等到 莊稼完全成熟起來,就紛紛奔向田野開始了收割。據說只用了二、三天的時間, 故鄉的田野裡就一片坦蕩,再也找不到一株莊稼了。但是那時卻有許多的人都還 在秋天的田野裡尋找著遺漏的糧食顆粒呢。祖父劉守田也帶著他的家人來到了收 割後的田野之上,他說他那時非常地懷想昔日的某個繁忙的豐收場景。他看著兒 媳周冰兒也挺著一個大肚子混在人群裡,就像是一個充了氣的大皮球,於是,他 就找到了我的父親劉小瓦,就說:「小瓦,你媳婦肚子那麼大了,你還是讓她回 家休息吧!」劉小瓦感激地望了父親一眼,就跑過去拉住了周冰兒,他說:「冰 兒,爹讓你回去呢!」這時,周冰兒才抬起臉,擦了擦汗水,跟著劉小瓦回家去 了。 然而在那個稍稍讓人感到快慰的秋天裡,我的外祖父周昌義卻一下子病倒在 床上了。母親周冰兒獲知了這一消息以後就急急忙忙地趕到了範村。周冰兒流著 淚看著父親周昌義虛弱的躺在板床上不停的呻吟,她從母親那兒得知父親得了一 種怪病。父親的肚子腫脹如鼓,連續請了好幾位醫生都無法診治。直到幾天以後, 周昌義撒手歸西時,才有人懷疑周昌義是偷吃了牲口料患了消化不良症。那天, 母親周冰兒在去看父親周昌義時,周昌義突然欠了欠身子,朝門外張望著,他說: 「冰兒,你看見一輛無人駕駛的馬車了嗎?」母親周冰兒回答:「爹,我沒看見, 現在門外什麼也沒有!」周昌義立刻就反駁說:「不,我已經聽見馬車奔馳的聲 音了,現在它正在駛過一片田野進入一條秋天的公路,它的上面蓋的都是稻草, 它一定是來接我的,我想,讓我躲在鬆軟的稻草裡面肯定要比躺在這硬硬的板床 上舒服得多!」 母親周冰兒打斷了父親周昌義的話,她說:「爹,你不是在做夢吧!」 「冰兒,爹大睜著眼睛怎麼可能是在做夢呢!」周昌義撫摸了一下自己隆起 的肚皮,繼續說:「冰兒,你瞧那輛馬車製作的有多精美,我真的好喜歡它,我 真想躺在裡面好好地睡它一覺了……」說著,周昌義就昏迷過去了。 半夜時分,周昌義又突然蘇醒過來,急忙對家裡人說:「快,快扶我起來, 我要坐到馬車裡去,那不,它已經在窗外等了很久了,它真是一個很有耐心的東 西!」說著,外祖父周昌義就乘家人不備,一翻身滾到了地上。 黎明時分,外祖父周昌義終於咽了氣。 母親周冰兒不顧我的即將出生,依舊哭得死去活來。那時,劉氏家族的男人 們也都趕到了範村一起弔唁了周昌義的遺體。祖父劉守田望著周昌義的屍身說: 「昌義兄弟,你終於尋找到那輛無人駕駛的馬車了!我想,那輛馬車現在一定是 載著你駛向了沒有饑餓的天堂,你就安心去吧……」劉守田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 了。 三天以後,一支長長的送葬隊伍又出現在故鄉的田野裡了。 那天,天空黑雲四起,一場突然而至的黃風將那支零亂的喪葬隊伍刮得昏頭 脹腦,致使所走的路線漸漸偏離了周昌義的墓地。一位銀須飄飄的老者一路拋撒 著大把大把廉價的冥紙,不一會兒就又被那場洪大的黃風刮得四處飄散了。雜亂 無章的哀哭正在穿過一片棉田,提前抵達了外祖父周昌義的墓地。後來,一位牧 羊少年便激動無比地站在範村的大街上回憶說:「那天,我正牽著一隻瘦若小狗 似的青山羊在太陽堤頂上放牧,後來,一道黃風從很遠的西北方向刮過來,我立 刻就看見故鄉的天空裡到處都飛舞著一些從墓地裡升起的紙幡,那樣子真像是秋 天飄零的落葉啊……」當時,那位少年一邊說,還一邊不停地做著一些與他的年 齡極不相稱的手勢,他的骨瘦如柴的身體被他長時間的敘述折磨得顫慄不已。 外祖父周昌義的葬禮結束以後,那場神秘的黃風就不驅自散,一隻孤獨的灰 鳥劃過幽藍的天空翩然飛走了。 母親周冰兒在范村度過了悲傷的七天七夜,她在返回劉家大院的路途中,由 於過度的勞累和悲傷以致出現了早產。可以說,外祖父的猝死使我的出生提前了 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我大約在母親的肚子裡安靜地躺了八個月零幾天就被母親趕 了出來。我猝不及防地來到了這個世界。 那天,深秋的田野一片寂靜,母親坐在一輛停靠在水車旁的板車上不停地呻 吟。父親劉小瓦一籌莫展地站在母親周冰兒的身邊,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來 轉去。最後,一道由孝布搭成的布帳便隔斷了過往行人的眼睛。劉小瓦一邊流淚, 一邊叫著周冰兒的名字。後來,母親周冰兒就對我的父親劉小瓦說:「小瓦,快 來幫我一下,咱們的孩子已經把頭探出來了!」 劉小瓦沖進布帳,立刻就看見我的母親周冰兒披散著頭髮,裸露著下身,正 蹲在地上往外扯那位嬰兒的頭呢。母親的身上一片豔紅,像是一片梅花點綴著她 那雪白的肌膚。母親腳下的土地早已淌滿了腥澀的羊水。父親劉小瓦站在母親的 背後,緊緊地抱著她……直到半個小時以後,當我完全脫離母腹,父親劉小瓦用 牙齒狠狠地咬斷了臍帶時,母親周冰兒才癱軟在了地上。周冰兒無力地說道: 「天哪!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父親劉小瓦慌忙將周冰兒抱到了板車上。他把 外衣脫下來,撕下一隻衣袖,手忙腳亂地替母親周冰兒擦拭著下身。然後,他就 給母親周冰兒蓋上了一床預先從範村帶來的薄被。這時,我的母親周冰兒突然問 道:「小瓦,咱們的孩子呢?你快把他(她)抱過來讓我看看,我怎麼到現在還 沒有聽到他(她)的哭聲呢?他(她)該不會是個死嬰吧?」 父親劉小瓦這才想起了躺在地上的我,他把我抱起來,看了看我的下身,父 親激動不已地大叫著:「冰兒,我有兒子,我也有兒子了!」 當父親劉小瓦近乎瘋狂地捏弄我的小雞雞時,我還對自己的突然降生感到渾 然不覺呢。我以為我那時還躺在一間溫暖的小房子裡,直到母親周冰兒細膩的手 指撫摸到我那冰冷的身子時,我才兇猛地啼哭了一聲。我的哭聲在一九五八年的 秋天顯得格外的嘹亮和悠遠,故鄉田野上的人們大都被我的哭聲所激動,但是他 們又不無惋惜地說:「又是一個苦命的孩子,他生的也許太不是個時候了!」 但是,我的父親劉小瓦卻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和喜悅,他率先唱起了一首魯 西南古老的民謠: 拉乾草,喂犛牛,喂了犛牛拉石頭。 拉了石頭蓋房子,蓋了房子娶媳婦。 娶了媳婦抱娃娃,一群孩子叫爸爸…… 白色的布帳被劉小瓦一手扯掉。劉小瓦拉著板車,走在了回劉家大院的路上。 那時,祖父劉守田正蹲在家門口逗弄著一隻肮髒不堪的小狗,而他對我的突然到 來卻顯示出了無比的平靜。人們只記得他那時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們劉家又多 了一位男人!」但是那天,大伯母和二伯母卻都陰冷著臉站在院子裡,看著劉小 瓦歡天喜地地攙著懷抱嬰兒的周冰兒進了一間小屋。劉小瓦似乎聽到了身後摔門 和扔東西的聲音,但他絲毫也不在意。劉小瓦那時也許早已被我的到來弄得神經 兮兮了。劉小瓦將私藏的小米及白麵翻找出來,煮了給我的母親周冰兒吃。母親 周冰兒由於缺乏足夠的營養,她的奶水在七天以後就再也吮吸不出來了。母親周 冰兒把我抱在懷裡,讓父親劉小瓦使勁地揉擠著她的兩隻乳房,但是擠了半天也 沒有效果。母親的兩隻乳房被父親劉小瓦擠得火辣辣地難受。後來,母親就把沒 有任何奶水的乳頭塞進了我的嘴裡。我吮吸了一會,就受了騙似的把乳頭吐出來, 哇哇地大哭起來了。我的哭聲隨著時間的不斷延長而漸漸變得微弱,聽起來就像 是一隻病貓的呻吟。母親周冰兒見我哭得死去活來,她也嗚嗚地跟著我哭得十分 傷心。後來,祖父劉守田就走了進來,祖父劉守田對我的父親劉小瓦說:「老二 家的奶水倒是夠菜菜一個人吃的,我看你們還是去求求她吧,不然,這孩子怕是 也活不長的,他這麼小,我們總不能讓他吃菜團子吧!」 當天下午,父親劉小瓦就含淚走進了二嫂的房間。那時,劉菜菜正拱在二伯 母的衣襟下面吃奶呢。二伯母見我的父親劉小瓦抱著一個孩子站在她家的屋門口, 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就沒好氣地說:「劉小瓦,你媳婦給你生了一個兒子,你這 幾天不是挺得意的嗎?這回怎麼……」 我的父親劉小瓦禁不住跪在了地上,他說:「二嫂,求求您救救這孩子吧! 他連餓帶哭的怕是活不長了!」二伯母輕蔑地笑起來,她說:「你媳婦長得那麼 俏,奶子怎麼會沒有水呢?」說完,她便低下了頭去。我的父親劉小瓦像是被人 迎面打了一個巴掌,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抱著我離開了二伯母的房間。這時, 二伯母卻厲聲喝住了他。二伯母站起來,沖到了我父親劉小瓦的身邊,一把就將 我奪了過去。接著,她就將一隻碩大無比的乳房從懷裡掏出來,塞進了我的嘴裡。 我貪婪地吮吸著二伯母的奶水,不一會就甜甜地睡去了。父親劉小瓦感激地流著 淚說:「二嫂,您真好!」 二伯母望瞭望我的父親劉小瓦,用勿庸置疑的口吻說:「以後,你每天都把 這孩子抱來吧,菜菜已經大了,她用不著吃奶了!」說著,二伯母的眼睛就一片 潮紅,有淚正從她那略帶青腫的臉上流下來。 當天晚上,在劉小瓦和周繃誦磯嗝? 祖父劉守田趕緊又裝上了彈藥。 據說,小叔就是在祖父往槍管裡塞土藥的時候發現那只兔子的。小叔蹦蹦跳 跳,興奮無比地朝著那只野兔跑過去。野兔很快就發現了我的小叔。野兔突然就 沿著河面上凍結的積雪和一些水草朝對岸逃去。那時候,祖父劉守田的槍聲也隨 之趕到了。野兔應聲倒在了一簇乾枯了的水草旁邊,不一會,鮮血就染紅了它周 圍的雪地,但是野兔掙扎了一下卻又倉皇地逃走了。小叔不顧一切地朝著離河岸 不遠的那只野兔跑過去。小叔在剛剛進入河道的時候,就不慎掉進了被白雪覆蓋 著的河水。小叔拼命地喊叫了一聲,然後就突然不見了。祖父劉守田沒命地跑下 大堤時,不慎跌倒,雪球似的滾下了堤坡。祖父劉守田就像是一個白色的幽靈一 樣沖向了清水河,他站在岸邊一片水濕的草地裡,呆呆地望著小叔消失的地方哽 咽不止。後來,劉守田就跑回家,叫來了大伯二伯和我的父親,讓他們一起在清 水河邊打撈起了我小叔的屍體。小叔的屍體是在黃昏的時候找到的。小叔被大伯 用一根帶著鐵鉤子的木杆挑上來時,他原先帶著的一頂破舊的棉布帽子卻早已經 被河水沖走了。小叔沾滿泥漿的身上纏裹著許多的水草,他手腳冰冷,兩隻緊閉 著的眼睛顯露出他那個年齡才有的純真和美好。小叔那時也許正沉浸在一個美妙 的夢境之中,他可能仍在追逐著那只他永遠也捕捉不到的野兔。他的夢境裡正充 滿了一個鄉村少年無可非議的歡笑和歌聲,他被一種渴望所激動。可以說,我的 可憐的小叔在那個冬天的雪地裡追趕一隻野兔的行為勝過了若干年以後那些整日 生活在玩具世界裡的孩子們。令人痛心的是,我的小叔死在了那個本該屬他的 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小叔的生命在接近尾聲的時候竟然會被一隻野兔帶進了一 片雪地,這片雪地在小叔短暫的生命旅程裡,突然便使他迷失了行走的方向,他 不得不在此中止了自己對於成長的極端的渴望和嚮往。他想:能夠選擇這麼一個 潔淨的地方睡上一覺真是太好了,於是小叔就一頭栽倒在雪地裡準備甜甜地睡去 了。但是小叔哪裡會知道他躺的地方竟有著一條被白雪遮掩著的奔流不息的小河 呢。小叔上了一次大當並由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時,被小叔追逐著的那只野 兔在穿越了一片雪地及潛藏著的一條河流以後,卻不禁停在岸邊回頭張望了一下 河面。野兔發現剛才那位拼命追趕著它的11歲的少年突然消失不見了,它茫然地 呆立在那兒,看著那位用土槍嚇它的老頭正在悲傷地滾下大堤,野兔不禁瘋狂地 笑起來。野兔的笑聲在那個淒清的午後顯得冰冷、幹硬,像空中飛舞著許多的石 頭。 小叔的屍身在他所有親人的手裡傳遞了一遍,便最終葬在了祖母的土墳旁邊。 那天晚上,劉家大院破例沒有升起過炊煙。祖父劉守田無神地團坐在一隻蒲團上 面,低垂下了他那明顯衰老了的頭顱。劉家其他的男女們也都圍坐在祖父的身邊, 共同沉浸在了一種無邊無際的痛苦和悲傷之中。他們的淚水在暮色中悄悄地滴落 著。他們在失去我小叔的時候,又一起緬懷了前不久才剛剛死於非命的祖母。那 天,祖父劉守田看見窗外的天空中,一道鳥翅的影子在雪光的映照下顯得十分地 刺目和嚇人。祖父說:「那只鳥又來了!那是一隻招災引禍的鳥啊,我一定要殺 死它,殺死那只該死的鳥!」說完,祖父就猛地站起來,取下了掛在牆上的那杆 獵槍。祖父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支黑亮的槍管,他擦得十分地專注和認真。祖父 在小叔死後的每一天,都躲在房間裡擦拭和擺弄著那支土槍。有一天,我的堂兄 劉卡卡不小心跑進祖父的房間摸了一下那杆獵槍,祖父劉守田就狠狠地抽了他一 個巴掌。堂兄劉卡卡慌忙捂住流血的嘴,慌不擇路地逃出了劉家大院。那時,我 的祖父劉守田卻正在死命地擦弄那塊剛被堂兄劉卡卡摸過的地方呢。從那以後, 劉家大院就再也沒誰敢走進祖父的房間打擾他了。 在人們幾乎就要把躲在屋裡反復擦著那杆獵槍的祖父遺忘的時候,一場更加 可怕的大雪卻再次襲擊了我的故鄉。下那場大雪的時候,一隻不知從何處逃來的 野兔凍死在了我家的屋頂上。祖父劉守田在人們議論紛紛地談論著那只野兔的時 候,他卻突然來到了院子裡。他對人們說:「這只野兔就是小四子到死都沒能追 上的那只!」人們都驚愕地回過頭,望著我的祖父,那個手裡提著一杆獵槍的劉 家男人。後來,我的堂兄劉卡卡就纏磨著我的大伯,非要讓他爬上房脊將那只死 了的野兔取下來給他煮了吃。我的大伯不加思索地穿上了一雙舊雨鞋,然後就找 來了一架木梯,像是一隻碩大的壁虎一樣小心翼翼地攀援而上,並最終爬了上去。 大伯把那只死兔抓在了手裡,得意洋洋地站在高高的房頂上,就像是一位驕傲的 騎手一樣面對著地面上的所有親人,尤其是他的兒子劉卡卡說道:「晚上,你們 又可以美餐一頓了!」後來,大伯死後,人們一直感到大伯是有所預感的,因為 那天大伯是說你們又可以美餐一頓了而不是說我們可以美餐一頓。 後來,劉家大院所有的目擊者都幾乎保持了同一的口經,他們是這樣敘述那 一悲慘事件的。他們說:那天,劉卡卡的父親在暮色中就像是一隻老鷹一樣在房 脊上滑了一下,接著他的身子就明顯地傾斜了。後來,有人看見劉卡卡的父親似 乎做了很大的努力,他大概是想讓自己的身子重新站立起來吧。但是光滑的雪面 卻使他的雨鞋失去了控制,他的努力顯然失敗了。當時,地面上所有的人都瞪大 了眼睛,面如土色地看著劉卡卡的父親像一把巨扇似的在房檐上扇動了幾下,同 時,他手裡緊緊攥著的那只野兔也隨之在空中飄舞起來了。劉卡卡在地上歡呼雀 躍地大叫了一聲:父親手裡的野兔飛起來了!劉卡卡剛說完,大伯母就一腳踢過 去,將他踹到了一片雪地裡。劉卡卡委屈無比的哭聲在那個陰鬱的雪天裡,顯得 格外地刺耳。後來,劉卡卡的父親就掄圓了手臂在蒼灰的天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 弧線,並在他兒子劉卡卡逐漸減弱下來的哭聲中倉皇地墜向了地面。那時,大院 內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他向人間發出的最後一聲叫喊。之後,人們就看見劉卡卡的 父親像木板一樣落在了雪地裡。當時,從他身體的四周就滲出了一片片的鮮血, 鮮血一如紅豔的小蛇四處遊動…… 這時,劉家大院內所有的人都圍攏了過來。他們把劉卡卡父親的屍體翻過來, 注視著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那時,我的大伯就已經咽了氣。 我的堂兄劉卡卡乘人不備,偷偷地奪走了我大伯手裡攥著的那只野兔。劉卡 卡提著它走向了大街,他向每一個遇到他的人炫耀說:「我爹給我抓住了一隻兔 子,這只兔子昨晚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我們家的房脊上了,我爹從房子上摔了下來, 他現在正躺在雪地裡呢!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只是想快一點吃到兔子的肉……」 劉卡卡一邊說,一邊陰冷地乾笑了兩聲。 直到晚飯後,母親才告訴他說:「卡卡,你以後再也見不到你爹了,你爹現 在可能正在你奶奶那兒呢,你知道,你爹可是一個十分孝敬老人的傢伙,只是他 不該殘忍地丟下咱們娘兒倆不管不問……」 劉卡卡眨動著一對大眼睛,突然冒出了一句話:「娘,爹不在,咱們可以吃 兔子肉了!」劉卡卡剛說完,他的臉上就挨了響亮的一巴掌,大伯母說:「混帳, 你爹知道會死不瞑目的!」 第二天一早,二伯和我的父親剛剛埋葬了大伯,劉家大院就響起了劉卡卡和 劉菜菜共同的吵鬧和哭嚎之聲。祖父劉守田忍無可忍,終於同意將那只奪去了他 兩位兒子生命的野兔煮了。一時間,一股濃郁的腥膻氣味就彌漫了整個劉家大院, 一連持續了好幾天,劉家大院內仍舊像是在煎熬著一種中藥似的使過往的行人不 禁掩鼻而去。 祖父劉守田曾經在一個午後用手指著劉卡卡的小腦袋惡狠狠地說:「你這個 該死的小孽障,你知道你前幾天是在吃你爹和小叔的肉嗎?!」說完,祖父劉守 田就又回到屋裡擦他的那杆土槍去了。 那時,我正在祖父劉守田弄出的一片「嚓嚓」的聲響中發著高燒。我的無休 無止的哭嚎使母親周冰兒束手無策,只是懷抱著我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鄉村醫生 已經來過兩次了,他除了很果斷地在我那瘦削的屁股上留下了一個針眼以外,還 丟下了兩小包圓圓的小藥片,囑咐我的母親讓她搗碎了喂我吃。母親艱難地喂了 我一小片黃黃的藥丸以後,就依舊吧嗒吧嗒地落著淚抱著我到處亂走。那時,大 伯母和二伯母也都走出來和我的母親周冰兒一起哄逗著我。但是處在高燒之中的 我,卻根本不會理會那三個別有用心的女人,她們三個輪流抱著我幾乎走遍了整 座村莊,也沒能讓我止住哭聲。後來,大伯母就強硬地把我放在了她兒子劉卡卡 的脖子上,讓他馱著我四處奔跑。有時,她還故意地抽一下劉卡卡的屁股面帶笑 容地望著我。她們甚至還慫恿劉卡卡和劉菜菜在地上打滾,學著各種動物的叫聲, 但是不論她們如何努力,我的哭聲仍舊飄蕩不止…… 直到黃昏時,祖父劉守田突然從他的屋裡闖出來朝著灰暗的天空放了一槍, 我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那時,祖父劉守田站在劉家大院裡,就像是一尊雕塑一 樣,臉上一派陰冷。他說:「我一直都在等著它的到來,想不到,它卻提前了!」 母親周冰兒驚恐地問:「爹,你說什麼提前了?」 「鳥,一隻鳥,你剛才沒聽見它在院子裡叫嗎?」祖父劉守田肯定地說。 「爹,剛才院子裡除了你孫子因為發燒哭鬧以外,似乎再沒了別的聲音,不 信,你可以問問大嫂和二嫂!」 「不,我分明聽到了,我現在就去找它!」祖父劉守田猶豫了一下,又說: 「看來,我不能再呆在屋裡了,我一定要到太陽堤頂上去等著它,我不能讓它趕 在我的前面!」說著,祖父劉守田就背起獵槍,徑直朝太陽堤頂的方向 鳥的全身和它的可怕的眼睛。劉守田看著它走進了自己的視線,漸漸變得清 晰和實在起來。後來,當那只鳥驀地飛上了太陽堤頂時,它就突然發出了一陣巨 大的聒叫。很顯然,它也發現了我的祖父劉守田。它在空中不停地盤旋,過了好 一會兒,才突然朝我的祖父劉守田發起了進攻。劉守田在躲過了它的幾次襲擊以 後,就把槍舉起來,瞄準了空中的那只灰鳥。灰鳥驚懼地在空中顫慄了一下,發 出了一陣空洞的叫聲。祖父劉守田終於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在飄著雪花的天空 久久不去,被獵槍擊中了的灰鳥立即就停止了飛翔,迅速墜落在地。 祖父劉守田看見那只灰鳥落在了雪地裡,猶如一朵盛開著的玫瑰,透露著1958 年某個故事的結局。祖父劉守田走過去,呆呆地望了灰鳥一眼,他發現這是一隻 類似於蝙蝠似的怪鳥。祖父劉守田先是用槍管搗了搗它的身子,然後就俯下身, 用手去觸摸它那尖尖的牙齒了。接著他又在那只鳥的身上狠狠地擂了一下,立刻, 那只鳥的身上就噴湧出了一股鮮血,看上去燦爛如花。後來,祖父就撿起來,拎 在手裡,奔下了大堤。 祖父劉守田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面對著他的家人,大聲地叫起來:「喂,我 打死那只該死的鳥了,我打死那只該死的鳥了,我早就知道他不會是我的對手!」 祖父劉守田瘋狂地揮舞著那只死了的灰鳥,在雪地裡到處亂跑。那時,他的獵槍 也早就像是一件往事一樣遺忘在太陽堤頂上了。 當時,祖父的家人都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在野地裡奔跑,他們無法阻止這位年 過半百的老人對於奔跑的熱愛。他們只是像觀摩一場演出一樣,儘量使自己成為 一名熱心而又相當有禮貌的觀眾,他們都不願意傷我祖父的心,不想打擊這位喪 妻失子的老人。儘管祖父劉守田奔跑的樣子有些可笑,甚至跌跌撞撞的很像是一 個走路不太成熟的孩子,有時他還會在厚厚的雪地裡摔一二個跟頭,但是他們卻 仍舊袖手旁觀,不敢自作聰明地去攙扶我的祖父劉守田,以免傷了他的自尊和麵 子。 那天,一直到了黃昏,故鄉的田野裡,仍舊佇立著一批人,呆呆地看著一位 老人在1958年冬天的雪原上奔跑,他的身子在暮色中,就像是一道鳥的影子一樣 漸漸地遠去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