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幸福了一會兒 許謙 家庭的一切都與自己的幸福有關,哪怕是一會兒。 出生 我是9 月9 日出生在一間草屋裡的,那時是淩晨2 :00,天氣很壞,下著冰雹。 當時一顆雹子從房頂上砸了進來,落在我的腦袋邊上。我被嚇著了,就想抬眼看媽, 放開了嘴想說我怕,沒有預兆的我哭出了聲來,又被自己嚇了一下。那個接生的老 太婆咧著一張沒牙的嘴看著我笑,說你聽你聽,娃哭得多起勁兒啊,這往後是個能 幹的主。我想你他媽的知道個屁,老子這是給嚇的,但說什麼也無濟於事,這日子 裡我只能哭,想說句話兒來讓大夥兒聽聽,沒門! 說老實話,我出生後的這段日子過得很好,我上輩子可沒遇上這麼好的爸媽, 把我當作天上的月亮來疼。不過後來我知道是為什麼了,對他們來說這叫做老來得 子。我剛滿月那天,我媽47周歲了。我這人記性特好,就記得那時媽抱著我在村裡 轉悠,快活的臉上不停地生褶子,弄得老橘皮一樣的臉蛋上全是田裡的埂。開始我 看著挺彆扭的,就覺得老大不小的人了,還這麼現,每次她對著村裡人笑我就要把 頭往她懷裡鑽。等看慣了,心裡也不覺得什麼,也就不掖著臉了,看看別人,再看 看媽,心裡挺快活。沒人的時候我就望天,天上總有那麼幾隻小鳥飛來飛去。對了, 後來我聽說過一隻歌兒,就叫小鳥,好像就說那天就是個籠子,人就是一隻小鳥。 不懂不懂,籠子可沒有那麼大,也不能裝得了雲朵,你說是不? 我沒有在農村待很久,我在城市裡的大姐不久就把我接到城裡去了,說要給我 一個生存的好環境。當然我是聽不懂了,誰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念過書的人就 是和我們不一樣,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姐是在我吃中飯的時候到的。媽就想,女 兒的話肯定沒錯,兒子去了決不會受累。我看著媽的臉就知道了,當時心裡就是一 陣子酸,那年我4 歲。我就想拿點什麼用作紀念,就去扯媽的袖子。她說這娃怎麼 這麼不聽話,叫你到城裡是享福去了,還要扯著娘的衣不放,這娃啊。說著說著娘 就掉眼淚。姐看著煩了,說你走吧走吧,我帶他去了。那時候就覺得臉上濕漉漉的, 我知道我哭了,但為什麼哭呢?原來我曉得,可現在我怎麼想都想不起來為什麼那 個時候哭成那樣。哎!誰曉得呢,反正現在我也想不起來了。 後來我的生活就像小鳥一樣在城市裡飛著,大姐現在還在為我的無所事事感覺 不好,逢人就說當初真不該把我從農村裡帶出來,沒想到就他媽的變成這麼一個雜 種。我聽到了,就嘿嘿笑,娘的,也不知是誰把那一片片的花花票子往你手上砸。 每到這個時候姐就看著我,說我要是死了,你也逃不掉。 城市 姐告訴我這裡叫做淮樂城,它就在我們村——不不——是我媽的村子的南邊。 說實話,我快不記得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了。我和姐是下午3 點到的,有個男人來 接我們,他好像對我姐說了些什麼,然後就看著我。他長得很好,用後來我們的話 來說就是:那臉上就像是被狗舔了一樣的光。我看見他第一眼就讓我感到舒服。我 盯著他看了有好長時間。到底什麼時候回過神來的,我都不記得了。後來我們就上 了一輛三輪,……就像《三輪車夫》裡的那種車,不過是電動的。……三輪跑到天 黑的時候,那個男人看著外面的天空說:我們到了。那時我還在看著他。他爬下車, 轉過身來接我姐的包袱,然後抱著姐下車,這當兒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對我笑了一 笑,說:我抱你下來。 後來的事我都記不清了,反正我在他懷裡睡著了。他的胳膊一顛一顛的,挺快 活,他身上有股子很好聞的味兒,後來我問姐,為什麼來我們家的男人身上都有這 樣的氣味,姐笑了,說:可不都是這樣,也有幾個沒有的。她看我聽了不懂,想了 想,說:那是煙味。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太陽照在頭頂上的時候我才爬起來。看看身邊,想起來現 在在城裡了。床和門都不太一樣。那時我突然覺得很害怕,就扯著嗓子喊:姐!姐! 然後姐就進來了,說你怎麼了?我看見她就放了心,也不想再說話,姐倒是急了, 說你怎麼了,說呀。我想了想,對她說:姐,這裡的氣味和家裡不一樣。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不習慣城市裡面的氣味,和在家裡太不一樣了,讓我老是生 病。天氣不好,是灰濛濛的,像罩著層砂。在姐身邊的生活好像就這麼開始了。… …沒什麼變化,一樣的吃喝拉撒睡,每天早上起來我照例肚子痛,餓的時候,記得 去買點什麼東西吃吃,反正不餓著就行。但就是這樣的生活在我這裡也沒有享受多 長時間,生病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主要部分。 關於我的夥伴 二子是我在家就認識的,他晚我1 年來到淮樂城,就是常愛在身上流口水的那 個,不乾不淨的,比我長2 歲。他來那天我剛從外面吊過藥水回來。走在路上聽見 有人叫我,回頭就看見他站在路燈邊上。二子一臉的興奮,說你還認識我不,是我 呢!二子!那天我打了吊針,頭暈得厲害,迷迷糊糊的就說你是誰啊,二子說是我 是我呀,不記得了?我眯著眼看著他,認得。我說。太陽刺著眼睛,我覺得頭就要 從肩膀上掉下來了,頭暈。姐拉著我的手,說,叔,你怎麼來了。我還以為姐在喊 二子,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你怎麼喊?你怎麼喊?姐說你怎麼不說話呢,小叔來 了呢。那當兒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覺得一隻手在我臉上摸了過去,乾燥粗糙,我 打了個激靈,抬頭叫了聲,叔。姐說,弟今天剛去過醫院,病了,說不動話呢。二 子看著我,好像是不高興。我覺得是不高興了。我頭暈得厲害,一句話也不想說。 姐和小叔聊了幾句,說你在城裡住哪兒,要是住旅館那可不行,那太貴了。要不就 住到我那兒去,反正我那兒還空著間房。小叔就說不用不用,我帶著二子來這裡晃 晃,回頭夜了就回去。小叔一臉的笑容,又問了姐最夜的車是什麼時候的,就說走 了走了,還沒和二子好好看看呢,回頭到你那去看看,笑笑走了。姐朝著小叔身後 說一定要來啊,我回頭看見小叔的皮質挎包,上面還有好多乾裂了的黃泥,包口已 經被蹭得沒有了顏色,像是好久以前的古董,像是買花生時用來放花生的黃紙。 姐拉著我往回走,突然停住了,小聲地說奇怪,那個包像是二子他奶奶裝錢的 包。我抬頭看看她,她也看看我,愣愣地站了一會,又拉著我走起來。 我昏昏沉沉地回到家,爬上床就睡去了。大概是吊水的原因,我睡不醒,老是 做夢,又不記得做的是什麼,好多顏色,好多人,還有好多房子。我醒過來的時候 身上流了好多汗,把我和床單都粘在了一塊,動了動身子,床單就從我背上不情願 地往下掉,涼颼颼的,冷。這時我看見屋裡有個人,是二子。 買賣 ……我不曉得真的是不是要說出來,這樣的事情。我不喜歡二子。那天晚上他 就睡在我的旁邊,他的身上濕漉漉的,全是汗,還有一股子臭味,我醒了,閉著眼 就推他,說你去你去,別貼著我。就這麼推著,然後聽到砰的一聲,二子就栽在地 上了。後來姐說那是我不懂事,又不是真的要讓二子摔著。小叔一聽姐這麼說就拿 眼瞄著她,頭上全是汗。二子栽到地上的時候一聲沒發,剛剛他躺著的那一塊就向 上蒸騰著熱氣,我看著眼煩,隨手拿著被子給扔了下去,好大的聲音罵他,叫你睡! 叫你睡! 後來二子的腿壞了,是被老鼠咬的。第二天小叔就帶著二子去截了肢。我跟著 去了,心裡面全是難受。小叔和姐在醫院門外面站著,小叔憋紅了臉在聽姐說話。 姐說話利索,幹乾脆脆的,老遠就能聽見,可我沒聽。所以後來的事請讓我雲裡霧 裡的。哎!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頭痛。 小叔晚上睡在姐家裡。那樣的事情,我不說你也就知道了。我頭痛,一夜沒有 睡好覺。就聽見像老鼠一樣的聲音在房間裡蕩來蕩去。後來昏昏的睡著了,夢見了 二子,拿著那節斷腿對我喊:哎!我是二子啊!不認得了?他一遍遍地喊,喊著笑, 笑得我心裡咚咚亂響,就叫起來:不認得!不認得!二子臉色不好看了,拿著腿回 頭就走,我松了口氣,心裡想,他沒找我要腿呢。心裡放下了,我在夢裡也昏昏睡 去了。狠狠地睡了一夜,迷迷糊糊聽見姐在說話,小聲小氣的。我下了床,推門出 去,看見姐赤裸著身子在和小叔說話。 我頭又痛了。這太陽,太烈了。姐,你說我們還回不回家? 怎麼? ……沒怎麼。 ………… 我想媽了。 ………… ……想你媽個屁!你要是回去,老子就打斷你這兩條腿!姐尖叫起來。我看著 她,她的臉變形了,本來滿是褶子的臉現在都繃得鐵緊。我說,那些臭男人們怎麼 就不知道你這臉上有那麼多的道道呢,就跟我媽的一樣。姐臉色更難看了,一雙眼 睛一忽的功夫就腫了起來,大滴大滴的淚就往下掉。我低下頭,發現我看不見東西 了,摸摸眼睛,一手都是水。 死亡 二子是在住進醫院後5 天死的,傷口感染,發了4 天燒。最後一天姐帶我去看 了他。二子在床上躺著,閉著眼。我想聞聞他身上有沒有氣味。前天聽小叔和姐說 的,說二子身上有過世的味道了。我就湊過去聞。突然我想起那個夢來,心裡一陣 慌,看著白色的床單發愣,肚子裡咕嚕咕嚕亂叫,姐說你餓了?我點了點頭。姐說 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吧,又跟小叔說,我過一會回來。小叔像是木了一樣,死盯著二 子不放聲。姐看看他,拉著我走了。 我的頭吱吱嘎嘎地痛。姐喝了有兩碗湯,喝得直打嗝,臉上也泛著被熱氣熏著 的紅光。你還要不要?我不要了。我咂咂嘴,餓得慌。奇怪,剛吃的湯麵就順著腸 子溜走了一樣,滿肚子還是餓。姐,我還是餓。那你說不吃了?……姐,我還是餓。 姐掏出錢包來,拿了些錢給我,說你自個去吧,我去看看小叔。 其實這是個藉口。我知道,都知道。但我真的很餓。那天我胃口出奇的好。第 二天我躺在床上沒有力量。 下午4 點我回到醫院,我相信我看見二子了。他坐在門口和我打招呼,你過來。 我走過去,靠在他身邊坐下來。我覺得沒甚麼話說,就拿腳踢地上的灰塵。地上有 幾隻螞蟻,很小,身體上泛著紅色,在我腳邊來來回回地爬。二子說我腳痛,剛從 老遠的地方走過來。我說你不是在醫院裡住著麼,怎麼又出來走路了。二子的聲音 就不對了,說我剛從家裡走回來的,怎麼會在醫院裡住著呢。我不吭聲,心裡想你 騙我呢。二子歎了口氣說,你對我可不好了,變了好多。原來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使勁想了想,想不起來了。真的,到現在我都想不起來。二子說那我走呢,我還 有好多路呢。我站起來說好啊,我和你一塊走吧。二子笑,那一塊走。 你往哪去!姐在後面大聲地喊我,我一愣神,對著身後說了一句,二子要我跟 他一塊去呢!你回來!姐從後面拉著了我的手,姐的手好熱,我覺得像是被火炭燙 到了,身上一陣痛。回頭對著姐叫,好痛!但一會我就安靜了,我看見姐臉上都是 恐懼,手也不那麼熱了,姐瞪著我好一會,才問,你剛才看見二子了?我點點頭, 又問,他要你一塊去?我說是啊。姐頭上冒出汗來,說你進來。 姐死命地攥著我的手,把我拉進醫院,走到二子的床邊,說你看見他了?我伸 過頭去看,二子躺在那裡,眼半睜著,張大了嘴,臉上全是灰色。姐問你看見的就 是他?就是他?他在這兒,他叫你一塊走來著?我覺得頭痛,小聲說二子你怎麼還 在這躺著,你不是說要走麼?姐對小叔說,二子要帶弟走啊,小叔滿臉的肌肉一下 全緊了起來。我看著二子,心裡全是氣憤。我的頭好痛。 晚上七點 我看得見小叔頭上像洗過一樣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流著。整個病房裡的人 都拿眼看著我。我覺得不自在,只好眯眼看著二子。我看見二子眼動了一下,瞄著 我。 那天晚上小叔就把二子給帶回村裡了,姐沒有回去。小叔一直睜大著眼睛四處 張望,一直沒有停止過流汗。走的時候他對姐說明天就來,姐拿眼瞄我,小叔說我 知道,姐說你知道就好,我就不回去了,明兒記得來。小叔說知道知道。 我也知道,我當然知道。就想著晚上怎麼個死法。這娘給的命啊。 姐,我要是死在你前面那有多好。 第二天小叔來了,說二子已經死了,村裡要來人。姐悶著,好一會說那我就走。 小叔不說話。姐說你走不走,反正你也逃不掉。小叔在地上坐了,還是悶著。姐就 回房收拾東西,說:弟啊,姐帶你出去好不好。我躺在床上,昨天吃得太多了,起 不來。說,我走不動。姐背對我站著,說,你進來。小叔不吭聲。姐像瘋了一樣沖 出去,我聽見外面一片響聲,咚咚咚的,悶響。然後就聽見姐在那哭著,小聲地哭。 我頭痛得厲害,小叔走進來了,要抱著我走。一股臭味,像二子身上的,但不太一 樣。不舒服。我看見小叔臉上有剛剛被抓出來的手指印。 晚上七點我們離開房子。小叔說看見他們了,村裡的人。說我帶你們倆去那裡, 他們找不到的。後來我知道那就是在城的另一邊,一年後我知道了這件事,就回去 看了看姐原來的那個家。門上面全是洞,我那時探頭往裡瞅,看見好多的棍子,還 有刀,長的,寬口的西瓜刀。 原來二子來找過我,叫我一塊去的。我沒去成,他來遲了。這麼看下去,我還 要活上幾年。其實這也夠了,本來麼,我這命早就不是娘的了,我正帶著二子的命 在這裡活著。 我的生活確實像一隻小鳥,就在這城市裡飛著,只是沒有方向。有閑的時間就 喝酒,喝醉了,在街上晃來晃去。街邊的門面像一隻只大口,吞掉這裡的生命。那 裡可以看見遊蕩的軀殼。看著他們我想起了自己的奔跑。 逃亡 從淮樂城到掃把溝鎮有200 多公里的距離。晚上我們上的長途汽車。白天的睡 眠讓我在路上興奮不已,睡不著。車廂裡漆黑一片,只有最後面一點地方有著一點 電筒的顏色,有4 個人在那裡打牌。大家多在睡覺,我閉著眼聽見小叔的喘氣。車 外偶爾有些燈光閃過,閉著的眼前就發一陣紅。小叔歎了口氣,嘟嘟囔囔地小聲說 話。這聲音像是驚動了睡眠中的人們,車廂裡發出一些哼叫,很小,讓我覺得心裡 給甚麼爬過,爬得心癢。單調的紅光在眼裡反復地飛,慢慢變成一片稀疏的紅,沒 有預兆的我居然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外面下雨了,天色發白。玻璃上的雨水向下流,像無色的血液。凝 成的水痕一道道地在車窗上生長。小叔睡著了,壓著我的肩膀。我感覺不到疼痛, 手很麻,移動一下手指,發現還是我自己的。我拿另一隻手去推小叔,說小叔你壓 著我了。小叔突然睜開眼睛,驚恐地四處張望,當他發現是我在喊他的時候,才緩 過神來。我說你壓著我手了。小叔抬起倚在我肩上的半個身子,說你伸手,動一下。 我把手展開,活動了一下,一股酸勁從手心上泛起來。小叔用手擦著從嘴角溢出來 的口水,說我幫你揉揉。我能聞見小叔手上隔了夜的口水氣味,但是手沒有感覺。 手不能聞得到的。 姐在我們的前面坐著,在吐。她暈車暈得厲害。姐身邊沒人坐了,他們閉著嘴, 鄙夷地看著我們,屏氣呼吸。昨晚打牌的人睡下了,沒有知覺地呼吸著車裡污染的 空氣。我問小叔我們還有多長時間的路,小叔說快了,就要到了。 我醒後不久車停下了,雨下得很大。小叔扶著姐下了車,我跟在後面。小叔走 得很快,姐被他拉著,向前一直沖。我開始跟不上了,只好跑起來,雨水在腳底一 下一下地濺開,臉上也是水,都是雨水。就這樣我們奔過了幾條街道,小叔在一間 很高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我停不住腳步,直接地摔在地上,地上的積水浸在胸口, 有一股子的涼意,手不麻了,我現在感覺得到,好舒服。 等來到淮易城我們沒有再走,那裡是姐的地方。我不想回去,我想在這裡等她。 收留 那個大房子裡住著一個老頭,開了門露在面前的就是一顆光滑的頭顱。他半張 著眼看看小叔,小叔急切快速地對他小聲說,事兒成了。老頭看看姐,說他們怎麼 回事?小叔說我的親戚,進屋再說。老頭看著我,眼裡漏著一股黃光,拉開門說叫 那個小孩進來。小叔趕緊說,都是一起的,沒問題。老頭站了一會,小叔急了,說 你還讓不讓我們進去。老頭就說好吧,你們進來。 進了房間,我被那個老頭帶到一間睡房裡面,他指著門邊的一塊花布說你睡一 會吧。我走過去把那塊布打開,一隻蟑螂順著我的手爬上來,快速地鑽進了我的衣 服裡。我沒有空去理它,就從衣服外面用力拍下去,將它拍死在皮膚上。天氣很涼 快,房間裡透進來一陣陣風,帶著股泥腥氣。我睡不著。 小叔拿了二子他奶奶的錢。我那時不知道他拿了多少,現在想起來該有過500 塊吧。他去找那個老頭是要老婆,那是他要買的。後來有了我姐。你知道吧,他要 我姐了。他跟老頭說我那錢也不要了,你想法給我們找個住處。聽說那個老頭很高 興,當時就給我們找了,對小叔說你不要那個女人了?你不要了?太好了太好了… …就是找間房?沒問題沒問題……後來我好像聽說那個老頭家裡多了一個女人,胖 胖的,長著一臉麻子。 我該怎麼告訴你呢?我們慌慌張張地找地方,慌慌張張地買家具。後來幾天我 跟著那個老頭後面,看他家裡進進出出的人。那時我曉得錢了,看得見它們從老頭 的手裡進進出出。錢真是個好東西,你小叔真聰明。老頭閑下來的時候就這麼對我 說,眼裡透著笑。有時候還嘿嘿地發出聲音,一臉的紅光。這段時間他常摸著我的 頭,說你也要像你小叔那麼聰明就好了。 5 天后我們來到了淮易城,我們就住在那裡。直到姐被砍死在那裡。 狼心 這裡有一片很大的湖,水是紅色的。可能你不信,但確實是如此。那裡10歲以 下的人告訴我,那裡面全是死人。人死了,就會爛掉,發出許多臭味來。但都被水 淹沒了,只有血還是要溶于水的,就成這紅色了。我將信將疑,問他們的父親。父 親們笑,說是真的,小心不要幹壞事,要不我就抓著你的麻雀把你給扔下去。我說 我害怕了,我不幹壞事。然後朝他們吐口水。健壯的漢子們哇哇亂叫,我要把你扔 進去了!我回頭就跑,遠遠地聽見女人們叫,這是誰家的孩子,缺了教養的!我遠 遠地喊,我就是你家的!一轉頭撞在樹上,撞出好多血來。 小叔說錢要用光了,你能不能出去做點事?我一個人撐不住了。姐晚上就出去, 到了第二天回來,說你不用叫窮了,女人養著你。小叔臉色不好看,悶了一會說你 不用這樣說我,我在學手藝,那也要錢,現在是不太好,過去就好了。姐說你真聰 明。 小叔做木匠了,姐每天晚上還出去。小叔臉色越來越難看,姐早上回來得越來 越晚。小叔常常整夜不睡,望著手上的錘子,不吭聲地敲。鄰居家就過來打門,說 你要死啊,釘棺材板也不用這樣吧,選個吉日在做啊,別惹了老子的夢。小叔住了 手,悶悶地走過床邊,蹲下來等外面沒有了聲音,再脫了鞋,直直地躺在床上。 後來我不出去玩了,那些女人老是圍著我,神秘兮兮地問你小叔到哪裡去了呀? 你姐怎麼不回來了?是不是耍得快活了不找你小叔了?我煩她們,就往她們家門口 跑,一家一家吐口水,男人們就跑出來,說你個小崽子,哪裡來的野種,真不要命 了。然後把我拎起來,把我扔回家。小叔不在,我在滿屋子裡面吐口水。吐到沒有 水可以吐了,躺在口水的中間,地面冰涼的,像那次在老頭家門前摔倒一樣。 姐有幾天沒回來了,小叔開始變得急躁不安,房間裡全是釘子。他把好多東西 都釘起來了,他把毛巾釘起來了,還有牙刷。我躲在房間裡不出來。我怕他,怕他 把我給釘起來。我想我姐,我不想她回來,我想她快走。我晚上做夢的時候看見小 叔把姐釘起來了,就像釘我一樣。 姐走掉的第六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見了她。姐站在窗外,對我招手。我去開 了窗,姐說快點,我帶你走。我從窗戶上跳下去。姐身上有一股煙味。姐說我帶你 去個好地方,好不好?我點點頭,姐你知不知道小叔把家裡東西釘起來了?我怕。 姐說你不用怕了,馬上就什麼都看不到了,我們去個有錢的地方。姐說著,眼裡全 是憧憬。 我們轉過街角,向前跑著。黑夜中我不停地踢著腳下的石塊,腳趾頭一陣陣的 痛。 姐帶著我朝湖的方向跑去,漆黑的夜籠罩四野。聽不見別的聲音,只有心臟快 速跳動的尖叫。腳下的石子被我踢得滾來滾去,我們滿頭大汗地跑著。 快到湖邊了,我隱隱約約地看見那邊黑暗的影,好像有幾個人。姐拉著我,說 快到了,前面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我感覺有人扔東西過來。 姐突然往前面一竄,然後就矮了半截,趴在地上。地上的石子被砸得一片嘩嘩 地響。我停不下腳步,向前奔了一段,踉踉蹌蹌地回頭,看見姐俯在那裡,頭底下 是黑乎乎的液體。身邊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叫,就是她!就是這個騷貨!砍死她!聲 音尖銳刺耳。我蹲下身,看見好多腳從身邊躥過去,然後就聽見刀砍到肉裡的聲音, 撲哧,撲哧。猛地被人踢到,我摔倒在地,又有很多腳從我的臉上踩過。地面的石 子嘩嘩地響。 這樣的聲音持續了約兩分鐘就停下了。那個聲音又響起來,帶著些許疲憊,騷 貨,搶男人搶到我頭上來了,要死的時候也不和老娘說一聲。有人小聲地說走吧, 別把人給招來了。女人說來就來,老娘沒有錯!老娘就是要砍這騷貨!聲音越來越 小,我趴著,看他們遠遠地走,這裡面夾著幾聲噝噝的笑。 他們沒看見我,他們太激動了。我爬到姐的身邊,看見她身體上泛著黑色的血。 地上的石子們早已被血黏成一片,發不出剛才的響聲。我喊她,姐。姐望著我,眼 裡什麼都沒有,黑洞洞的。姐。姐對我笑,說,我們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姐。姐 不再說話,她看著我笑,四周一片寂靜。我聽得見心臟在那裡平穩地跳著。我抹了 一把鼻血擦在腿上,窒息的空氣湧到肺裡,一股清涼。姐。我趴在那裡,眼皮一直 沉重。閉上眼睛,很快地沒有了思想。 姐,你相信這是真的麼? 什麼? ……沒什麼。(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