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寒水村來的棋手 作者:木劍客 離鄉的一夜。 窗外,黃昏已到達了武林鎮,晚霞中蝙蝠在飛,蜻蜓在飛。袁安不禁放下手 中黑色的棋子,慢慢由桌子上抬起了頗顯少年而老成的臉。 母親在廚房中忙碌著,房間裡彌漫了燒糖醋魚甜蜜而又酸楚的香氣,這香氣 賦予了家庭實在的意義,令人覺得舒適、平安。很快湯盆與菜碟便聚集在餐桌上, 豐盛的晚宴與母親沉默鄭重的臉色,反而令袁安覺得神傷,這是他在武林鎮的最 後一夜了。 她緊閉的嘴角咀嚼著,挑剔著飯粒中的砂石與青魚的刺,正像她做過的每一 件事一樣一絲不苟,充滿了規則與意義。她在準備著離別的話,在頭腦深處將它 們一行行敲打好,交給心緒黯然的兒子。 他們在這荒草與密林掩映的山間小鎮已生活了二十餘年,她攜著繈褓中的袁 安來到這裡,她把袁安教育成了一個棋手,這是她在孤寂的武林鎮準備好的利箭, 現在是將它向陌生的世界射出去的時候了。 「我不想到外地去,我要在武林鎮上生活,您可以托媒人向鐵匠鋪老闆劉興 的女兒秀秀提親,我們會生養許多兒女,侍奉您直至去世,我覺得這樣生活下去 是很好的。」袁安道。 「我到武林鎮的第一天就知道,你只是暫時住在這裡,你是一個棋手,你必 須接替你父親,做棋盤上的王,如果你不能在棋盤上擊敗謝非煙,你的存在又有 何意義可言。」母親道。在袁安的少年時代,除了父親袁休,謝非煙是母親提及 最多的人了,他是他生活的終點,是一道懸崖。 爭論是沒有意義的,這是一條咒語。袁安就是因為這條咒語來到這個世界上 的。在業已消逝的沉悶而孤寂的二十餘年裡,母親教他下棋,下棋,下棋,先是 母子對弈,後來母親已無法擔當他的對手,他便被埋進父親的遺著中,像被逼進 了一條幽深的迷宮般的小巷。在那裡,袁休與謝非煙不停地交手,傾盡他們的心 血與智慧,像兩匹爭奪王位的雄獅子。時而是閒庭漫步的逍遙,時而是令人窒息 的絕望。這條迷宮般的小巷沒有出路,因為袁休在棋盤邊的溘然長逝讓他沒有了 終局的機會。 月光由窗外照進來,篩下滿房皂角樹的光影。「武林鎮的月夜是永居不移的 月夜,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我將和它失去聯繫,像嬰孩們被剪掉了與母親相 連的臍。」有一會,袁安想到了鐵匠的女兒秀秀,那姑娘健康、樸實、漂亮,他 們完全可以與鎮上其他的年輕人一樣結成平凡而普通的夫妻,吵架,打牌,生養 一堆孩子,但這種可能性已被母親隔斷了。「我是否應向她告別呢?其實也沒有 必要,我現在唯一能肯定的一件事就是再也不會返回武林鎮,我命定是要被流放 在外的。」 母親進來了,坐在袁安的床上。袁安閉著眼睛,想道:「她像一道冰冷的霜 映在我心上,我愛她嗎?我不知道,人不得不愛自己的母親,也不得不和她分離, 她時而像一條不停地揮舞的鞭子,時而又如同一場灑入麥田的雨水。」 黑暗中他感到母親的手在他的臉上摸索,輕緩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覺得在 他的生活中,母親依然意味著一切。 寒水村的戰亂。 離開武林鎮後,袁安發現他對世界所知甚少,原先他指望世界會網羅在母親 的訓誡和破舊的書籍中,這實在是場妄想。此刻國事動盪,國家正陷入一場戰亂 中,新的造反者的力量業已壯大,他們推翻舊的君王的戰爭如火如荼。袁安經過 了一些村鎮,發現幾乎每一個村鎮的居民都被分成了新和舊勢不兩立的兩派,忙 著製造武器,互相殺戮。 烈日高照,袁安騎著他黑色的毛驢來到了寒水村,在村寨前停下了腳步。這 頭頑劣的畜生因為在炙熱的天氣裡走了太遠的路,氣喘吁吁,熱汗淋漓,在土地 廟前刨著蹄子,發洩對主人的滿腔憤恨。 村舍中的旅館大門虛掩著,蒼蠅與牛虻在酒氣熏天的門房中飛舞,旅館的主 人正光著上身,在照壁後的一張竹床上昏睡。袁安敲了半天的門,才將他由好夢 中吵醒。 「好多天都沒有旅客了,我正準備把旅館改成醫院,開醫院眼下倒是發財的 行當,我們村在戰鬥裡受傷的村民往往是因得不到治療而自殺的。如果有醫生接 受他們,讓他們傾家蕩產都是願意的。 旅館老闆扣上他的黑色禮帽,狐疑地看著袁安:「你很像一個游方郎中你背 上鼓鼓囊囊的都是藥材吧,年輕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好的運氣,挑中這麼好 的職業的,如果你願意,我們倒是可以合作一番,你知道,我有很多的空房間, 擠得下全村的人。」 袁安說:「我不是醫生,我是棋手,我背的是棋子、棋盤和棋譜。」 旅館老闆的小眼睛裡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領著袁安來到二樓,推開了長長 的漆黑的走廊中的一扇門。 「你就在這裡住下來吧,畢竟是有了客人,我非常高興,房租會非常便宜的, 有什麼事不妨到門房找我,我還得睡會兒,但不會睡得很死,年輕人,如果戰爭 有什麼危害的話,我最苦惱的就是無法睡一個安穩覺。」旅館老闆帶上門去了, 空曠的走廊裡便響起了他橐橐的腳步聲,這是一幢很舊的木頭房子,一直很遠, 那腳步聲仿佛還是在門前一般。 袁安放下行囊,在窗前坐了下來,桌子瘸了一條腿,上面積滿了寸餘厚的灰 塵,袁安還是將棋盤取了出來,準備打一盤譜。這是一個令人眩暈的下午,熱浪 由窗下灰塵飛揚的上空撲來,塵土裡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村南遠望是一片很大 的樹林,長著高高的鑽天楊,樹林裡還有零星的槍聲,但比袁安進村時要稀疏了 一些,大約樹林便是新舊兩派村民決鬥的戰場。村巷裡幾乎看不見成年人,只有 幾個黝黑的光著屁股的小孩和一群塗滿泥漿的豬在陽光下面遲緩地活動著。 凝視著窗外的景象,袁安愈覺煩悶與孤寂。淡黃的書頁上,又出現了父親焦 灼、絕望而憂鬱的身影。母親說,謝非煙據說隱居在一個名叫寒水村的地方。難 道就是這個陷入了戰難與灰塵的村莊嗎? 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睡眼惺松的旅館老闆,他有點難為情地說:「打擾 了村長來拜訪你。」果然,他身後閃現出一個矮小的一臉愁苦的紫臉膛漢子。為 了表示親近,那漢子勉強拍了一下袁安的肩膀:「小夥子,你好,我正在村頭指 揮戰鬥,所以沒有及時來接你,總之我們是不該怠慢遠方來的客人的,雖說而今 已很少有人有閒情逸致離開問題重重的鄉土到外面遊歷。」村長揮了一下手中的 短槍,倒是一把很別致的嶄新的外國貨。 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官吏的口才不錯,這大概也是他當上首領的原因吧。 「兄弟,你知道我們是擁戴當今皇上的,他是位英武賢明的明君,是我們充 滿了紀律與秩序的美好生活的象徵,我們是要誓死捍衛他的,你要加入我們的隊 伍,加入到我們這一邊來。」 袁安說:「我不知道有皇帝,我不過是一個棋手,我聽人說有一個名叫謝非 煙的棋手住在寒水村,我是來拜訪他的。」 村長冷笑道:「你以為棋手就能超然在戰爭之外嗎?年輕人,現在每一個人 首先都是戰士,不是屬新黨,就是屬舊黨,你瞧窗下那些小孩,都知道他們 擁護什麼,反對什麼,而不與主張不同的夥伴做遊戲,我是為你著想,這是創建 功業的大好時機。亂世出英雄,你要抓住機會,走正道。」 「我不過是一個瘦弱疲憊的外地人,對你們有什麼用處呢?」袁安疑惑地說。 為了消解袁安的困惑,村長單刀直入:「我們之所以這麼重視你,正因為你 是外鄉人的緣故。你還不瞭解外地人在村民中的位置。寒水村裡,許多人一輩子 都未曾出過遠門,最多有過是到三十裡外的涉水鎮趕過幾回集罷了,這已經都是 他們生活中值得回憶的大事了。每一個外鄉人,對我們而言都是神,帶來了新生 活的啟示,他的衣著、習慣、生活態度、走路的姿態,都會被人摹習,孤身的青 年男子正是姑娘們愛慕的對象。老實告訴你,我們之所以要打仗,是因為涉水鎮 的人民也在戰鬥,我們正是不願意落後時代半步,否則便會遭人恥笑,落後的生 活又有何意義可言。」 「你恰好是外鄉人,你的選擇將激勵和鼓舞我的部下。不瞞你說,村裡有許 多人都加入了屠戶劉四的隊伍,他是叛黨的領袖,也是我的主要對手,你贊同我 們,就會分化他的烏合之眾,動搖他們的信念,會有相當多的人投身到我們這邊 來。」村長緊握著袁安的手,業已被設想的景象陶醉。 「對不起,我不過是路過你們的寒水村,我不想捲入你們的戰鬥中去。」袁 安說。他倒是打心眼不願令村長失望。 村長凶巴巴地盯了袁安一眼,過了片刻,方起身推開門:「我先到戰場上去 看一看,你要好好想一想,一個人無法繞開一條河流,活著,還是死去,這是惟 一值得思索的問題,沒有人在為革命流血犧牲時,能容忍遊手好閒的觀光客。」 村長恨恨地帶上門,走了。旅館老闆憂鬱地站起身,準備去做晚飯,他亦感 到失望,對袁安說:「現在你觸犯了村長,有你好受的。」 太陽正在下落,黃昏來臨。金黃的光塗滿了這個破敗不堪的村莊。袁安忽然 看到窗下有一個穿黑衣的人,抱著鏽跡斑斑的下水道,正像猿猴一樣爬上來,嘴 裡還銜著一把殺豬刀。不一會他便在袁安的窗下探出頭來,他相貌兇惡,牙齒咬 住的殺豬刀,在夕陽中反射著燦爛的光。 「我知道你是屠戶劉四,你是來邀我加入你的隊伍的。」 「你是爽快人,我知道村長已找過你了,咱們長話短說,你來跟我們一起幹, 你就可以做我的副手,我還願意將我的女兒嫁給你,我長得不好看,我女子可是 寒水村的美人兒。」 劉四跳進房間,回身向廣場上指了一指,旗杆下站著一個姑娘,正在朝這邊 張望,臉蛋紅紅的,胖胖的身材,一身俗豔的衣裳,想必就是劉四的千金。 「我的女兒很不錯吧。」劉四得意地問道。 袁安看見那個站在夕光中的美人兒,正在努力地朝他笑,一時他不禁想到了 鐵匠鋪的姑娘繡繡。 「我不想打仗,我有自己的事情。」袁安抱歉地說。 「你的意思是不願意了。」 「是的。」 「好小子,寒水村裡還沒有人敢跟我說個不字的,村長那夥馬上就完蛋了, 你不答應,就別想活著爬出寒水村。」 劉四臉色馬上驟變,轉身敏捷地叼起殺豬刀,踏上窗沿,順著下水道飛快地 滑下去了,抓起女兒的手,便向村南的樹林子奔去。那姑娘一路都在不停地回頭。 「你現在惹禍了,沒有人會放過你。」旅館老闆送來了醃魚和米飯,這顯然 是間奇異的鄉村客棧,老闆加上餐廳服務員加廚師恐怕就他一個人,有過客人亦 僅袁安一個人罷了。 看著劉四的背影,旅館老闆有些激憤:「他膽子不小哩,居然爬到我的旅館 來了,我可是村長的人,他是我的對頭呢。」 袁安收拾好棋盤,準備吃飯,但是旅館老闆還站在房間裡,仿佛有什麼話要 說。 「年輕人,你得趕緊走,趁著天黑趕路。寒水村裡沒有謝非煙這個人,這一 點我是能保證的。」旅館老闆遲疑地說。 晚上下起了鵝毛大雪,天漆黑不見五指,正好是命定的逃亡之夜,袁安提著 旅館老闆送的燈籠,跌跌撞撞摸索著朝前走。雪越下越大,不時地迷住袁安的眼 睛,加上又特別困倦,有一陣,袁安覺得自己肯定上逃不出寒水村了。後面的一 陣叫喊又令他重新振作起來,原來是劉四已領著一群人追了上來。 好在不久便繞入了一片樹林中,袁安奮力地奔跑著,總算追逐的燈火與囂聲 遠去了,袁安只覺得在狂奔中差點變成了一隻兔子。 那一匹黑驢被袁安送給了好心的旅館老闆,權作房租與飯錢。這令旅館老闆 備感欣喜,臨別時,他說:「明天我就可以騎著驢子去參加戰鬥了。」 崇寧山中的歲月。 逃出了寒水村,仍逃不出紛紜的亂世,袁安如同一隻鳥一般,在佈滿了弓弦 的大地上空飛,晝伏夜出,憑著母親給他的一張舊地圖摸索著奔走。「大地已變 得像一隻淌血的棋盤。」袁安憂心忡忡地想。眼見鬍鬚日長,而軀體日日消減, 尋訪謝非煙的旅途漫漫,袁安只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場惡夢中。 一天,他到達了崇寧山區。和平原上的叛亂景象不同,山中靜謐平安,如在 世外,幾乎沒有人煙。但是動物卻欣欣向榮,伴著溪澗間曲折的山路,時時可見 遲疑的大腹便便的牛羊。 「在崇寧山中,我如同回到了故鄉武林鎮。」袁安對阿紫說,「但是我由母 親苛刻嚴酷的愛裡解脫了出來,自由是很可貴的,空氣變了,大地變了,一切都 有令我留連不已。」枕在阿紫的腿上,胡桃木的雕花床幃幔四垂,那時袁安遇上 了阿紫,他知道阿紫是一隻狐狸,他住在阿紫虛擬的宮殿裡。 那一天,一場急迫的白雨過後,袁安在山林裡散步。空氣很清新,樹林裡處 處野花開放,他想,也許世間就只剩我一個人了,等到我老死在這片山林裡,世 界便會因為人的離去,回到原始的平靜裡去。他心頭有著存在的歡喜,又指望著 這份歡喜能與人共享。 恍惚間便聽到了林邊的嬌笑,他看見一對姐妹在林中的樟樹下打著秋千,風 掀動著她們淡紫色的裙裾,多麼美麗的女人,如同幻影一般,她們自在地笑鬧著, 仿佛這和平的雨後的山林就是為她們準備好的。 他閃到樹背後觀看了許久,直到夕陽射進樹林,變換出萬千氣象。樟樹下只 剩一個少女了,坐在秋千架上支頤沉思。袁安信步走過去,向她打了招呼。 「我認識你,你叫袁安。」紫衣少女站起身,徑直向林外走去。 袁安跟著她出了樹林,她在亂石叢生的險峻山路中跳躍,顯得異常靈巧。有 好幾回,她都在溪水邊停了下來,用小手掬水解渴,那是一雙精巧絕倫的小手, 袁安的目光都快與姑娘好奇的眼神在水中相遇了,但姑娘並沒有與他停下來講話 的想法,她卷起裙的下擺,露出白嫩的雙腿,淌過溪水,在溪水間的絕壁前,一 晃就消失了。 難道她可以在石頭中找到道路嗎?袁安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火一般的霞光沉寂下去之後,袁安點起了沒燈,在沒燈下找著棋譜, 忽然聽見有人在敲他剛剛搭起的茅屋的門。開門的時候,袁安看到的倒不是一位 迷路的借宿者,而是千嬌百媚的阿紫。 「你像一道神秘的霞光降臨在我的生活中,你為什麼要來陪伴我這個沉悶而 孤寂的人。」 「我們狐狸有狐狸的法則。」阿紫光裸著雙肩,在枕邊輕笑道。她的身體的 每一處都是完美的,又有著戀戀的風情。 「我要留在崇寧山中,來陪伴你,也許你也是一隻孤獨的狐狸。」袁安說。 「不要與我定約,小夥子,時光會轉換你的道路,今夜你在崇寧山間的一條 折褶裡,明天也許你又會回到密佈著棋盤一樣的道路的平原上。」 「難道人能生活在石壁中嗎?」袁安想起消失在絕壁前的阿紫。 「人與狐狸一樣,不過是一團空氣,掌握了規則,在一根頭髮中都可以生活。」 阿紫是一隻神秘的狐狸。 與阿紫結伴後,袁安在山中的歲月顯得輕鬆、愉快、易於流逝。人間的種種 遊戲,阿紫都有非常精通,作詩、鼓琴、打雙陸、下圍棋,甚至是小孩子們的抓 石子、跳房子的遊戲,這一些是足夠消遣永晝的。山間氣候萌涼,有時他們便攜 手在山裡散散步,大山像迷宮一樣,加上日月的光輝,風雨霧水與轉折的小溪與 樹林,是不可捉摸的,甚至難以重複。他們常常會遺忘歸途。這時,阿紫便要求 袁安轉過身去。當他轉回身來,又一座新的宮殿便在蒼茫的夜色裡矗立在他們面 前,閃現著明亮的燈火。 袁安很佩服阿紫有這麼一手,但阿紫卻並不沾沾自喜。她說:「在崇寧山中, 隱伏著無窮的神秘的事,外來的光陰被岩石擋住,停在這裡孕育著奇跡。很多動 物都富於智慧,樹木也會變化。自然中的萬物都被允諾了更多的自由。我的能力 是有限的,我也有難以逃脫的劫難。」 夜晚是美好的,驚心動魄的情欲之夜,阿紫讓袁安領會了種種情欲的花樣。 在進山之前,袁安還是一個童男子哩,現在卻沉湎在了溫柔之鄉。一時間他忘記 了對母親的許諾,他想謝非煙也許同樣隱居在與崇寧山近似的世外桃源中,如果 他執意要令人間遺忘,我又如何能將他找到。 山中冬天漫長,天氣奇寒,有時候大雪紛飛,遮山蔽野,然後是清寒而明亮 的白日,水由溪間提出來,就會變成冰,一些飛鳥在天上飛著飛著,一旦疲憊, 落到地上,就會凍僵。 但是出乎所料,袁安的山居生活不久就終結了。黃昏裡,阿紫與他攜手建立 了新的行宮,輝煌的燈光中,他們進行了纏綿的交歡,當袁安躺回枕席的時候, 阿紫的神色變了,她說她的災難來了。 「不會的,你是杞人憂天,沒有誰會來毀壞我們,因為我們的生活沒有妨礙 任何人。」 「一個人無法把握自己的生活,我不過是一隻狐狸而已。」阿紫幽幽地說。 床前的燈火忽然變大變亮了,火苗跳了起來,跳到垂帳與樑柱上。阿紫從容 地穿著衣裳,看著火光搖動著袁安的驚懼。 「我的新生活毀於一場來歷不明的火。」當袁安由一堆細灰中醒來,朝暾正 灑在他的臉上,他光著脊背躺在草叢中,四野靜寂,萬籟無聲,阿紫卻不知去向, 他的身旁放著他的行囊,裡面裝著棋子、棋盤與棋譜。 他站起身,忽然看見了遠處農家村落升起的炊煙,耳邊傳來狗的低吠與公雞 的啼叫。事實上崇寧山業已消逝,袁安來到了一片新的興旺的平原上。 世俗生涯 不必贅述袁安在平原上尋覓謝非煙的艱辛,好多年,他都像詩中所說的那樣,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遊蕩在鄉村裡。世界的廣闊與深邃是一個枯坐在家的 人無法想像的,它本身就已激動了棋手袁安的心靈。 零星的白髮已出現在袁安的鬢角,臉上由於陽光的照射也佈滿了褐色的斑痕, 他已步入了精力旺盛、意志堅定的中年,如果阿紫重臨人間,恐怕也很難一眼認 出她的情郎了。 人間業已平息了刀槍,新的王朝在一個名叫黎城的地方建立起來,皇都宏偉 氣派,超出了歷代首府。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圍棋居然成了流行一時的風尚,就 像宮廷裡風行的勢必推廣到民間的各類把戲,新上臺的皇帝對棋術表現出異乎尋 常的愛好,使圍棋成為了國術。 現在官員之間的交往,下棋手談被認為是再風雅不過的,青年秀才通宵達旦 在油燈下夜戰,提高技藝,以便為日後的發展找到終南捷徑。種田的農夫有時候 甚至也在田埂上劃出縱橫交錯的棋盤,與鄰居對弈取樂。 還有消息說,現在皇帝陛下挑選陪宿的宮妃娘娘,也是通過下棋來決定的, 娘娘們白日弈棋消晝,冠軍將獲得入侍的資格。整個美妙的夜晚,皇上便與精通 棋藝的娘娘一邊飲酒,一邊下棋,一邊交歡。這種風氣甚至令全國深閨裡的姑娘 們都緊張起來,家長們被迫為她們延請棋術教師,磨礪棋藝,以便為女兒們日後 在夫家獲得丈夫更多的寵倖,在一個准許一夫多妻的國度,這實在是無可奈何之 事。 這些都讓袁安起初有些不知所措,他在袁休與謝非煙的棋譜中生活了許多年, 除了母親與阿紫,他未曾與別人交過手。但是袁安很快接受了現實,開始屈從並 研究世俗的棋局,那裡無非是多一些花哨的招數和一望而知的淩厲氣勢,這對袁 安並非難事。 在黎城袁安得到了信使傳來的母親去世的消息,多年的遊歷減緩了他與母親 的感情,實際上袁安對母親的去世反映很平淡。而她的去世,也令他失去了世上 最後也是唯一一個親人。信使傳來的遺言是要袁安繼續尋找謝非煙,並說明他們 的積蓄這些年已在維持母親的生活與他的遊歷中告罄,日後袁安得自謀衣食,和 以前他定期向武林鎮去信,索要充裕的銀兩不一樣了。 實則袁安並無衣食之虞,經過了一番猶豫,他在黎城定居了下來。他的高超 的棋藝引來了大量的崇拜者,許多人成為了他的弟子,請他傳授技藝,這中間便 有一些人成長為國家的權要。得到了他們的支持後,袁安開辦了一所棋院,名叫 崇寧棋院,當然是為懷念山中那一段生活命的名。沒用幾年功夫,崇寧棋院便成 為國人皆知的學府,每一個富有家庭的子弟都將此作為他們接受教育的首選之地。 昂貴的束修,給袁安提供了富足而無聊的生活。 他終究是結了婚。妻子是京兆尹的女兒,模樣很清秀,性情也很溫存。她將 操勞家務之外的時間都用來向袁安學習棋藝,生養孩子,雖然並沒有別的女人通 過比賽佔據她的婚床,但她始終樂此不疲。她生養了三個女兒,二個兒子。長大 成人後,兩個兒子分別擔任了國家的官職,娶到了官宦人家的小姐為妻,三個女 兒因為得到了父親的指點,也分別覓得了佳婿,感情浹洽,生活美滿。 光陰飛逝,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冉冉不知老之將至,轉眼袁安便過了甲子 之年。一日,在後花園明媚的春光中,袁安睡著了,並且得到一個夢。他夢見母 親坐在武林鎮他們的故居裡,對他說道:「你以為你的道路到黎城就完結了嗎? 你想躲在安逸與和平中等待著死亡的降臨嗎?」母親依舊是那樣的嚴厲,像一道 冰冷的霜淩。 袁安由夢境中醒來,不由在姹紫嫣紅的花園中呆坐了半日。事實上,在黎城 生活的三十年,竟是如一場春夢一樣了無痕跡,他做了丈夫,做了父親,是本城 令人尊敬的紳士,但這一切如電如露,如夢幻泡影,都由眼底消逝一空。 「我在黎城的生活毫無意義,我離死亡更近了。」袁安自言自語道。第二天 清晨,袁安悄身起床,收拾好棋具與棋譜,躡足穿過後花園露水未幹的草徑,穿 過行人稀少的黎城街道,離開了這個輝煌的城市。 重返寒水村 「我想知道謝非煙到底是什麼人,幾十年我都試圖繞過這個難題,現在我明 白了,我就是為此來到世界上的。我如果在青年時代知道了結局,我將無事可作, 憑什麼在崇寧山中與黎城生活呢?而今我老了,白髮蒼蒼,生命之書翻到了最後 一頁,解開這個疑問的時機業已臨到。」在京城出發的寬闊的驛道上,袁安陷入 了沉思。 回到平原上的袁安宛然就是一個老態龍鍾的乞丐,未加修剪的鬍鬚和泥垢已 使他的面目變得含混不清。平原雖然廣闊,但道路依舊把他帶回了青年時代匆匆 逃離的寒水村。 這個昔日充滿了殺戮的村莊已變成了文明之邦,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民 互相幫助,互相寬慰,連互相扔土塊的小孩都會被長者們及時教導,告知互相攻 扡是非人道的行徑。寒水村的變化令袁安驚奇,他想起阿紫的話:沒有什麼能及 得上時光的流逝,正義與邪惡,仇恨與熱愛自會在時間的長河中轉換。 寒水村的旅館老闆還是那個矮個子,除了變老之外,還變得肥碩不堪,如同 一條蠕動的蟲子。 夜晚來臨,黃昏氣象萬千,吃完老闆端來的醃魚與米飯,袁安將頭探到了窗 外,那個肮髒的小廣場上空,蜻蜓在飛,蝙蝠在飛,一隻黑驢拴在棋杆上,不安 地刨著腿,袁安認出來,它就是被他當年騎來寒水村又在雪夜的逃亡中贈送給旅 館老闆的驢子。 老闆笑著說:「那頭驢子是昨天中午一人叫袁安的人騎來的,半夜裡忽然不 辭而別,將這個畜生留在這裡,你想騎著遛達一下也可以,只是這畜生脾氣不好。」 袁安匆匆下樓,來到了廣場上,解開韁繩,笨拙地爬上了驢背。被解救的驢 子興高采烈地溜了幾圈,便毫不遲疑地奔跑起來。這瘋癲的畜生自是衰老的袁安 無法控制的,好在它不過是繞著寒水村奔競罷了,它伸長脖子,淋漓的汗水沿著 脖頸上的鬃毛往下流淌,口鼻噴著蒸氣。夜色就在它的狂奔中臨到了,它終於緩 緩地放慢了腳步。 這是寒水村南面的樹林,裡面碑影重重,袁安下了驢背,慢慢地一張碑一張 碑讀過去,借著初升的月亮的光芒,他看出這便是在那場戰亂中死去的村民。袁 安讀到了村長,也讀到了屠戶劉四,最後撥開草叢,又看見了謝非煙的墓。 「他還是死在了寒水村,三十年前我就該知道,那麼我只需要一個星期,便 可返回武林鎮,與母親重新開始生活。」袁安在謝非煙的墓前坐下來,不由得感 慨萬千。 月明星稀,平原寂靜無音,草莽在夜間散發著熱烈而混雜的氣息。煩躁的黑 驢垂尾站在一邊,低頭看著那衰朽的主人時,發現他竟已是瞑目睡去。這個在時 光中重現的棋手會不會醒轉過來呢?這實在是這頭蠢笨的畜生無法知曉的,它只 好不時垂下頭,憤怒地嗅著主人被月光漂得蒼白的臉孔。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