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海上尋夢 作者:羅時漢 茫茫塵世,熙來攘往,各人都在朝著自己的人生目標行走,紛至遝來中充滿既 定的軌跡和秩序。但是如果突然間有一個行人因什麼而跌倒,就會吸引人群的眼光。 再設若突然有一個不可理喻者脫掉衣服而裸奔,那更會激起人群的騷亂,從而打破 原有的平靜和安寧。 大多數人的一生是在平靜安寧中度過的,偶然的變故只是其中的一段插曲,稍 稍會打亂一下生活的節奏。而我的人生一開始就被打亂,就不能在一定的軌跡中行 走,就要吸引旁人詫異甚至驚恐的目光,像羊群中突然出現的一隻狼——儘管這只 狼多麼不想為人注意。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裸奔者,一個衣冠楚楚的裸奔者,很多 人看到我總會迅速地回避目光,然後疑惑並猜測,料定我可能剛從仇殺或者情殺中 踏血歸來,並推斷我是個凶強俠氣為鄉里所患的人。如果中庸一點,就說我是個非 凡的人、經歷過愛恨情仇的人——這樣說簡直就有點詩意了。 所有這些都是因為我臉上的這塊巨大的傷疤。 從我有了記憶開始,這塊傷疤就牢牢地掛在臉上也懸在心上,像一直裸露著私 處,無從遮掩自己的醜陋和猥瑣。它就像剌配犯人的黥墨火印,公開著人生履歷, 讓人順理成章地看到我所經歷的兇險和傳奇,而忽略了背後隱藏的苦難悲慘。人們 的眼光一閃而過。很多時候往往忌諱我的這一標誌性特徵,我當老總以前的二三十 年裡只有一二個人不識時務地當面問及過它的來歷,我都一概以怒視作為回答,比 阿Q 避諱頭上的瘌痢有過之而無不及。而當上了老總之後,社會公德已昌明到尊重 隱私,加上我早已不處在連G 也可以羞辱的底層,誰也不會傻乎乎地盯我的臉,就 好像江湖上英雄莫問出處。他們可能這樣想,既然是來上海灘淘金的人,誰也沒准 跟三教九流及黑社會打過生死交道呢。按照一般的規律,腰纏萬貫的老總不免跟謀 殺綁架有涉。他們對我的第一感覺:這是一個玩命的人,千萬別招惹他。我間接地 聽到過別人稱我為「疤虎」,但一個也沒當面這麼叫。當面倒是有叫「魔鬼殺手」 的,這出自一定的語境,與時下流行的「魔鬼身材」之類同屬溢美之詞,也算一種 酷評,我也就卻之不恭愧而受之了。 那些特定的語境包括多種,實際上是人生的不同場合和不同角色。比如說打牌, 這個時候你就不要裝什麼正人君子,要顯得比黃金榮還黃金榮,從氣勢上震懾對手, 以贏得更多的錢。這個時候,我就像電影裡太陽穴上貼塊黑膏藥或以黑眼罩箍往一 隻眼的老大,叼一支煙似必不可少。對我來說,一塊蛋形的黑眼罩要遮住的只能是 傷疤,但我從沒有這樣。傷疤袒露,房間裡就跟煙一樣彌漫著殺氣,就有一種亡命 之徒的凜然。 我走過的心理歷程明白地說是這樣的:很長的時期,我希望人人臉上都有缺陷, 跟我一樣醜,就想生活在一種「醜人國」裡,彼此相安無事。而不知從何時開始, 我希望人人都比我美,因我的襯托他們要顯得更美。世上的人和世上的樹一樣,總 是有疤痕的,你能說有著疤痕的樹不美?都是大自然的產物吧。我的愛美一般來說 是以異性為載體的,這是無可避諱的生理本能。從全社會說來,美的力量巨大無邊, 說句老實話,由我充當一把手的公司是不可想像的,它給人一種破敗的景象,缺乏 一定的莊重和誠信,沒有親和力。這一點我是深有教訓的,可以說,我這張臉皮能 使我少簽合同上千萬,這雖然是句玩笑話但能反映以貌取人的深層社會心理。因此, 我更適合做幕後英雄,更適合跟他人合作(這同時也減少了我的投資風險)。我到 上海進入某飲料公司出任副總,主管市場營銷和人事管理。也許是因為我的形象太 差,我的理念是一流的公司要有一流的形象。因此我們不惜重金招聘人才。所謂人 才,當然是要多方面的,但從市場營銷這塊來說,最需要的是良好的策劃人士和實 施它的優美女士。 作為人才招聘面試的主考官之一,坐在那裡,對女應聘者我首先看她美不美, 否則一切免談。這樣的美不僅是表面的,還要是內在的,就是那種從裡到外秀外而 慧中的魅力展現。我想一旦這個城市最美的女子被網羅於麾下,這個公司就可能是 前景美好的一流的公司。我們有實力以外資企業的待遇來吸引這些女子,而這些女 子所具有的魅力是給公司帶來利潤的。另外,我的招聘條件還有一個必須是有上海 戶口的。這一方面是我把機會給上海,以作為對它的回報;另一方面是我想跟上海 人相處打交道,實現多年的願望。我對安徽本土的人比較限制,而對上海人則很能 容納,我的部門經常有三四個上海女孩,她們對外說普通話在辦公室則被要求說上 海話。她們經常在語言上糾正我的上海話,就像倫敦人糾正「洋涇浜英語」;而我 在更多時候糾正她們,我對她們(包括他們)有著嚴格的要求和訓練,用她們的話 說是「魔鬼式的訓練」。最先說出這話的是鄭玨,她一笑起來嘴角上的那顆小黑痣 就異常動人。我拿我的那一套訓練她們管理她們,就像上海剛解放時那些土八路訓 練南京路上的學生大小姐。開始她們很不適應,後來適應了,尤其是在聽我講到我 的人生與上海的一段生死情緣之後,對我的言行也可以理解了。 你想想,整天和這些優秀的上海女孩子共事相處是多麼愉快的事,工作之餘我 們有些必要的飯局和交往活動,視情況要她們輪流作陪。這個時候我往往要她們把 男朋友也叫來,過後好送她們回去。比如鄭玨的男朋友小齊是個電視臺編導,有幾 次來不了,我就送她回去,當然還有司機。讓她們陪著跟客戶或朋友一起坐坐,檔 次就不一樣,氣氛要好得多,說說笑笑唱唱,能增進交流,也能放鬆解乏。上週末 鄭玨升任主管,還請我們在淮海路一幢別墅鬧了大半夜。說起來好笑不是,我一介 卡西莫多跟艾絲梅拉達們廝混在一起豈不有些滑稽或大煞風景?恰恰相反,在一定 的場合我的出現就像某種空氣誘發了她們的笑逐顏開。我能整段整段地背誦《上海 灘》裡許文強的臺詞,有時還表演一套有點生疏了的徽拳流龍十八掌,贏得喝彩。 疤臉於我是一種偽裝色,有時給人在人身侵害上的恐懼,但又給人心如枯井的錯覺, 在情色覬覦上不必設防。我對她們說過,我是以美的反義詞而存在的,上帝派我來 就是專門陪襯你們的,沒有醜就沒有美嘛。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們就不免憐憫安慰我 一番:其實紀總原本是很帥的。下面那半句話就沒說了。附帶說明一下,我跟本公 司的女員工是不發生任何曖昧的,因為這不利於工作,也容易喪失威信。很多老闆 都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小蜜」現象早已過時。 冬天,我和鄭玨一起到北京出差。她去過南方城市,到北京還是第一次,很興 奮。在月臺上,她甚至在送行的男友小齊面前伸開雙臂唱了句「啊啊,北京啊北京」, 當然她和他還當著我的面擁抱親吻。在軟臥席裡,鄭玨拉開易拉罐要和我碰杯,說 再次感謝紀總給了這次機會。我笑說,你的媽媽跟你這大時唱的可是「我愛北京天 安門」呢,文革中北京是那麼神聖,全國人民的心臟啊,我當時最想去的卻是上海。 為什麼?鄭玨微微上翹的嘴角掛著疑問,而那滴黑痣就像問號下的圓點。 我就是在這一趟旅行中第一次跟本公司的人講起我的人生經歷的。人其實是很 想傾訴的,包括隱私,何況這已不算隱私呢。我跟鄭玨講起這些,一方面是一路上 非得有話可說,另一方面是她非常適合傾聽,她那樣子,就像托著腮睜大眼睛聽老 八路講打仗的故事的小孩。她的純潔美麗的黑眼睛,誘使我的話語溪澗一樣向外流。 我最開始講的是自己初期下海發跡的一段。年輕人總是夢想成功,即所謂實現 人生價值。儘管別人的經驗不能照搬,不能像多利羊一樣被克隆,但他們聽起來還 是頗有興味的。鄭玨有好多次問過我這個問題了,我想首先向她揭開這個謎底。 聽說過這件事沒有?福建一個初中沒畢業的農民冒充「小姐」的身份寫信到各 地找鄉鎮幹部「借錢」,寄出去上百封,回來了幾十萬。如此區區伎倆,為什麼輕 易得逞,不就是信中暗示了否則就將他們的嫖娼行為向其妻向紀委披露嗎。驚弓之 鳥何其多,錢不重要,官位重要,蝕點小財免個大災。當官的都是這個心理。利用 了這種心理,你就不愁錢花。市場上對手的心理一旦被你掌握,你也不愁拿不下他。 我是空手起家的,有兩年時間我幾乎天天都在打官司。俗話說要想富開藥鋪此話不 假,賣假藥的非法行醫的登虛假廣告的在大城市多如牛毛。你以消費者身份告他們 是一告一個准,有的時候,他們根本就不敢對簿公堂,按發票面值幾倍幾十倍給你 私了了事。我很快搞了個上百萬。這其中的道道我就不詳說了,我只能說我比王海 搞得要早,他求虛名,我求實際。所以你們都知道有個打假英雄王海不知道有個 「魔鬼殺手」紀為。 真的?鄭玨驚奇地望著我,就像雨果筆下的珂賽特面對著冉阿讓。 我接著說,「魔鬼殺手」的稱號使很多人以為我有黑社會背景,以訛傳訛倒正 好給了我神秘感和威懾力,有時也順水推舟採用黑道的手段解決紅道所不能解決的 問題。曾有家公司敗訴要賠二十萬,但裁決是一回事兌現是又一回事,該公司拖了 兩個月分文不給,法院也把它沒法。我單槍匹馬到了那公司老總在西藏南路的家, 候他回家時搶先一步抵住他家的門。這個老總跟我在法庭上打過交道,也知道我的 來意,不好意思不以禮相待。當我進門一露出本來面目時,他的夫人和小孩都嚇哭 了。我聲調鏗鏘地說,不要怕,我這臉上是被槍打的,打我的人被我正當防衛用刀 捅死了。有人說我是魔鬼殺手,我不希望我來第二次嚇著你的夫人和孩子。他夫人 當即對他央求說,把錢給他吧,反正又不是你的錢,何必讓我們擔心害怕。那老總 說現在沒有,你明天來取。我說,好的,我相信。明天見!正在這時,我的手機恰 到好處地響了,我說這裡沒事,你們都撤走吧。於是就握了握老總的手,要告辭而 去。相信我手掌的分量他是感受到了的,那上面有硬硬的死繭。我在門口稍許停留 了一下,他夫人叫回我。我清楚地聽到她輕柔地稱我玫瑰殺手而不是魔鬼殺手,說, 玫瑰殺手,如果我們現在只能給你十六萬,行不行?我說,行,不管你給我多少, 我給你二十萬元的收據。說著從一直夾在腋下的黑包裡拿出一應文件,包括身份證 複印件,並在已蓋好章的收據上簽下字。老總接過這些時手有一點發抖,他說,那 四萬元以後給你。我說,算了,就算付給你孩子夫人的驚嚇賠償費吧。 哇塞,你嚇壞我了。鄭玨朝後靠了一靠,朝上看了看,雙手交抱,那樣子就像 在旅途中躲到懸崖下避雨。按說車廂空調開得很大她不會發冷。 這是多年前的事了。我還是把話題扯回來,除了上海,我還在全國很多城市都 打過官司,碰到的高人很多,強中自有強中手。有了錢之後,我不再靠打官司為生, 那不過是鑽法律的空子,利用一些人的虛弱,做些殺富濟貧替天行道的事。現在再 靠「打假」就不那麼靈了,為什麼?時機過了,法律越來越完善了,你施展的餘地 小了。像王海這些已在中國銷聲匿跡就是明證。 哦,鄭玨長籲了一口氣,紀總,你講得太精彩了,喝點水。 我們同室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老外,五彩繽紛的,他們說著什麼我聽不懂。 我說,他們大概也聽不懂我們談些什麼吧。 鄭玨說,聽得懂也不會聽的,人家尊重隱私呢。 我感到他們看我的眼光也很顯得尊重。要是國內旅客,跟我這樣的人同室就會 高度緊張,不要求換房也會自認倒黴了。 沒這麼嚴重吧,紀總你說得太玄了。鄭玨遞給我一隻香蕉。 在我的心靈記錄中,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人們一看我這張臉就知道不是個好人, 俗話說好咬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張好皮嘛。傷疤註定了我不能在很多場合抛頭露面也 不能成為一把手。前面說過,王海能夠出名很大原因是他的臉蛋比我長得俊,我不 能面對媒體,很多次電視臺採訪我都謝絕。電臺的錄音採訪我倒可以接受。在電臺 裡,我看到很多可愛的聲音甜美的人僅僅因為模樣的平庸而不能成為走紅的電視主 持人或影視明星,很有些為之惋惜。我所打的那些官司也由於這一原因(還有其他 原因)而很少由我親自出面。當然靠這張臉皮也能鋌而走險大發橫財,但那不是行 的正道。我幹什麼事都是以遵紀守法為座右銘的。 上海過去是我生命的轉折此刻成了我人生的轉折。雖然不是第一次到上海,但 年已不惑的我真正要以上海為奮鬥之地著實是走了一條旁門左道。當時,是「三角 債」的重重困境迫使我放棄了在安徽做文化人做文化事的天真幻想,不得不俗不可 耐地搞起了充滿風險的打假經營活動,赤裸裸地跟法律和金錢打交道。同時也是不 可自拔的「三角情」使我為情所奔,孤注一擲地開始在上海這「十裡洋場」搏擊商 場同時也沉浮於情場。九十年代初期的外灘雖然不及現在絢麗多姿,仍具有當時的 美麗。但初來乍到的我全然沒有欣賞的心情。記得那是一九九三年中秋節前的一天, 我凝視著夜幕中聳立的外灘大廈群,仿佛置身於歐洲的城堡,不由得滋生出一種想 進入想擁有的欲望。就像巴爾紮克筆下那個一文不名的鄉下青年拉斯蒂涅,欲火炎 炎的目光停在王杜姆廣場和安伐裡特宮之間的貴族區上空,喊出「巴黎,現在咱們 來拼一拼吧。」 這幅圖景在我記憶中定格:疲勞的或準備露宿的外地人躺在外灘,他們的身下 墊著一張上海地圖。上海有多少條街道誰也「拎勿清」,對著蜘蛛網似的地圖,大 多數外地人只有靠著外灘和南京路這T 型的坐標指示,慢慢向周圍滲透。我在上海 不是全然沒有依靠,但最初我沒有馬上去擾沈媽,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在上海。第一 筆官司勝訴已定之後我還是去了,走進位於淡水路的那條小弄。那天一進門沈媽就 給我盛了一碗赤豆湯,她邊看著我吃邊問我的情況。她對我的離家出走大加指責, 我不那麼冷靜地放下碗,沈媽,我的決心已定,要照自己的意願活著。我還說,我 權當我已經死過,我對家庭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在上海還能照顧你,回報你的恩情。 沈媽說,阿拉從來勿要儂回報,儂只要能過得好就行了。 我在外租房,辦過一個商務諮詢公司。我在上海的第二筆官司就是替沈媽打的, 她的胃病在一家掛靠正規醫院的「專科門診」誤診服了三個療程的「健脾藥」,訴 訟結果該醫院賠償了十倍的藥費加精神損失費等共計八萬多元。 我像賊一樣窺伺著這個城市。這個城市似乎總在排斥我、擠兌我這個面目可憎 的外地人,但我無時無刻不在流露著對它的癡情。我的生命要重新開始了,其標誌 是我對一切都充滿新鮮和發現。我的生存能力得以經受考驗。上帝是公平的,一個 人,他在某個方面留下缺陷,就在另一方面非常發達。我面臨多種職業選擇,可以 出任某某產品在滬銷售總代理,或者為某某駐滬機構擔當顧問等等。安徽人在上海 也是有幫派圈子的,合肥路上的一家酒店就是他們常常聚集的地方,他們大都知道 我,不知道的只能是那些初出茅廬的楞頭青。「魔鬼殺手」的雅號就是那時候叫出 來的。這種鬆散的民間團體能夠提供信息交流資源,但也容易被官方視為不安定因 素,因此,我無意承擔聯絡主任這類義務,抓緊時間做自己的事。 到蘇州車站了。鄭玨撩開窗紗看外面,喲,到蘇州了吧,我想下去走走,你也 去吧? 我說我也要去,怕你丟了,那我就負不起責任了。 腳踏實地,在蘇州的地面走了一段,站台上飄著一支流行歌曲,鄧麗君的「相 逢不如懷念」,她似乎又唱出了一種吳儂軟語。鄭玨跟著唱,我也哼了幾句。 我的媽媽就是在蘇州長大的。 哦,怪不得你像蘇州人。 紀總,你剛才說你到上海是為情所奔,沉浮商海也沉浮情場,等會兒上車你要 不講講這個吧,一定很精彩。 情愛對每個人都是精彩的,不管他是怎樣的生命。我為追尋精彩而來——為了 一個名叫阿娜的女人,但我初到上海就陷入了絕望。我對自己的「情感官司」總也 沒有「勝訴」。我蓄謀已久的跟阿娜在外灘的約會竟成了我在上海的最不愉快的記 憶。 懷佳人而步外灘,相信是許多男人的心願,我也概莫能外。阿娜回上海後一直 努力回避我,但我多次要求她陪我同逛外灘。那天阿娜特意穿上我給她買的短羊毛 裙,像朵廣玉蘭朝我開放。我說,阿娜今天真是婀娜多姿啊。我們在東風飯店也就 是殖民地時期的英國馬海洋行、皇家總會喝了一瓶王朝幹白後相攜而行,那種情緒 確實有點酒後的飄然。記得散步時我們還為路邊的一條橫幅談笑了好久——「貫徹 市府精神本世紀末消滅80萬隻舊式馬桶」,那時覺得二十一世紀還很遙遠。 黃浦江上帶腥腐味的風吹來,浦東正在施工的高大建築閃爍著燈影。一個人和 他親愛的人相依在中國最大城市的最美時空,這無疑是難得的幸福。但是我知道這 種幸福短暫得像晚霞即將消失,因為我們再也沒有昔日的感覺,阿娜不大願意跟我 搭話,她似乎有說不出的隱衷。我說我是為了你到上海來的,家也不要了。她說, 你真傻,你不回去我不能原諒你,你也不要找我。你為什麼要我回去?你不相信我 能在上海立足?她眼裡噙淚,不肯吱聲。就在我們走過黃浦花園上了外白渡橋時, 有個高大而不失英俊的男人走到前面停下來盯著我們。阿娜有些異常地急急往前走, 想甩掉我。我正要追上去那男人卻一步跨到我跟前。 你是誰?我問。儂應該知道阿拉是誰。那人雙手交叉胸前傲視著我。你攔住我 想幹什麼?我以為遇上地痞阿飛了,想一把推開他。他竟指著我的臉說,瞧瞧儂格 模樣,癩哈蟆想吃天鵝肉哇,白相吧儂。我火冒三丈,你憑什麼侮辱我?就勢一記 掃堂腿把他從人行道掀翻到馬路上。一輛車急刹的同時濺起阿娜的一聲驚叫,她跑 過來去扶他。我對那人說,看在你是上海人的份上,我饒了你。說完掉頭而去。我 跟阿娜就這樣完了,有些事她不該瞞著我。我有點委屈地掉了淚,心胸還在憤憤不 平,我對著蘇州河獰笑,當我是流氓時,我比流氓還流氓。只是這一幕不應該在美 麗的外灘上發生。 當時,一輛滿身花旗參廣告的雙層巴士開過,消失在城市的五彩峽谷中。 時間很晚了,我奇怪自己仍沒有睡意。兩個老外一上一下地睡了一會,女的跟 男的說了句什麼,就下來了。兩人抱睡了一會,大概是嫌擠,男的笑了笑,就上去 了。 我把眼光從那邊移到鄭玨臉上,你也想睡嗎? 她調皮地笑了,紀總,你是怎麼認識阿娜的,她真的那麼令你痛苦?你講了這 一段我一定睡。 我來上海最初的動因是阿娜,此前我還不具備樹挪死人挪活的觀念和勇氣。在 阿娜之前,我追尋上海女子的所有努力都歸於失敗。我那時下海辦了個影像文化傳 播公司。我是第一個挖掘皖北文化並用現代手段使它成為產業的人。我的故鄉在天 柱山,這裡原本是五嶽之一的南嶽,漢武帝封禪,隋文帝詔廢,一直慘遭冷落。我 認為她是中國最具悲情色彩的一塊土地。無論是漢樂府民歌《焦仲卿妻》裡的劉蘭 芝,還是「銅台夜泣西陵月」的東吳美女大喬小喬,抑或張恨水言情小說裡的女人, 無不把天柱山的悲情傳向歷史的深處。淒美的情結和優美的女子是這片故地的兩大 特產,究竟是前者註定了後者還是後者造就了前者都不是我所研究的問題,但它確 實是潛在於我骨子裡的兩樣東西。我懷著感情經營本土文化,推出了幾個比較叫響 的專題片,並策劃過幾次大型活動。 我的周圍美女如雲。在天柱山拍攝外景時遇上過一個女子,導演把她帶回住地 時說,老紀,天上掉下來一個林妹妹,女主持人就不用再找了。她是隻身來旅遊考 察的,跟一個女作家同名,後來我們談到《啼笑因緣》裡的女主人翁何麗娜時就開 始改稱她阿娜了。阿娜不僅形象姣好,在文學歷史和口語表達方面尤為擅長,還是 個張恨水迷,更主要的是她來自上海。使我對她情有獨鍾。 她跟著我們一起到過張恨水的老家白崖寨,一路上對《啼笑因緣》、《金粉世 家》、《春明外史》、《八十一夢》談得頭頭是道,對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如「林花 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等倒背如流。在白崖寨張家祠堂,我們站在一起,她似炫耀地說,知道嗎?張恨水 有三個夫人,髮妻徐文淑、繼配胡秋霞和比他小十九歲的愛妾周南。我那時不禁對 她開了個玩笑,要是男人你是喜歡髮妻、繼配還是愛妾?她一扭身子,你真討厭。 轉身朝前走去,那是一條曲裡拐彎的青石板小道。 一般人會認為,我對阿娜要下一番超出常人幾倍的工夫,其實並不是想像的那 麼困難。一旦動了心思,我的執拗勁就來了,非要成功不可。阿娜起初本能地敬畏 我,但在接觸過程中她逐漸為我的魄力所折服,並時常因我的幽默風趣而發笑。我 想,任何人只要不因第一印象而回避我排斥我,只要給我二三天時間接觸,都會對 我有所青睞,何況涉世不深的她呢。結識二個月後,我和她在皖水邊有一次長談。 夜色掩蓋了我的醜陋,當聽我講述了我對上海的感恩戴德之情後,她為我的故事而 震撼,本能的同情使她貼近了我。我攬了一把她的腰,說,阿娜,我一生就是想找 一個上海人,現在這個願望要在你身上實現了,你必須滿足了。我要是不呢?她撒 嬌地說。我把她一把舉起來,在沙灘上走了幾步: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把你扔到河 裡去。她仰天驚叫起來,放下我,我依了你,怕你還不行嗎?這種特別的舉動確實 讓她驚悚不已又不無刺激,她後來靠著我的肩頭時說,你真是一個可怕的男人,少 見的怪物。 這是我婚後第一次萌生的異性情。半年之後。就覺得我們的情感信息交流非常 融洽、順暢。我們像存在於超氧氣層的真空裡的是愛,而不是性。在合肥辦事住在 賓館裡兩個晚上我們同房而沒同床,一般男人做到這點太難。我想珍惜這來之不易 的感情,生怕因我的造次而傷害了她。也就是這一次,她一針見血地說我有「自卑 綜合症」,總是把問題想得那麼複雜。你不要總是問我為什麼要喜歡你——我為什 麼不能喜歡你?反正我看中了你,這很正常。愛是不想那麼多的,什麼都想好了, 有了目的,那就不是愛了。出外散步的時候,哪怕是白天,她也拉著我的手。我瘋 狂地愛她,看來她也是這樣。我從來沒有夢想過我的一生會煥發出這樣濃烈的愛情, 這一奢望在她身上真切地實現了。當我們第一次有了酣暢淋漓的靈肉之親的時候, 我覺得自己獲得了一次拯救,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在心裡大聲地呐喊,我 終於擁有一個上海女人了。我由此覺得自己比天下的男人毫不遜色。我把她帶到朋 友中間,那感覺就像一個被美人挽著的掛過彩但勳章滿胸的將軍,說不出有多麼得 意。我還把她帶到父母那裡去過,從我結婚以後父親便不再管束我的言行,他裝著 不聞不問;而母親仍是一貫地縱容我,對阿娜客氣有加。我的弟妹對她也有好感, 他們也沒料想我會有這樣的豔福。 我和她一起到上海郊外去看她父親的墳地,那時映山紅剛剛凋謝。我們不約而 同地拿出各自寫的信,對著九泉之下的父親宣讀。她說她有了比婚姻更重要的、又 比兄妹關係更進一層的至愛。我則讀到:「時空、血緣、婚姻,在融合中失去了意 義;是知己、情人,還是兄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永遠地珍惜我們的相識、相知和 相愛…… 三年之後,我的隱秘被妻子知道了。我跟妻子攤牌,要求離婚。妻子去找阿娜 談過一次話。也許是對她有過承諾,阿娜就離開了我們公司,回去了上海。但是她 沒有從我的生活中離開,我們仍藕斷絲連有著聯繫。是阿娜使我對人生的價值有了 新的認識,我不願在蒙昧婚姻裡囚禁,要逐愛而去。既然我這麼熱愛上海,為什麼 不到那片人群中去生活呢 車輪在隆隆地奔馳,它的震動使我想到了顛簸流離的 情感生活。 鄭玨在我昨夜的講述中睡著了,可能千篇一律的故事不太吸引她。她的睡態很 美,我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她壓住的手,給她蓋上被子,然後就爬到上鋪去了。 第二天醒來,她說,哎呀,喧賓奪主了,讓我享受了紀總的標準。 我說這無所謂,只要睡著了,皇子和貧兒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到了北京,我們打的去酒店。她竟在服務台說,紀總,為了節省公司開支是不 是只開一間房?我一下笑出聲來,真是說小孩話。到房間稍事休整一會,鄭玨就敲 門進來了。我一個人去辦事,要她自己隨心所欲地去玩一天,她正好約了同學作陪。 白天我們只聯繫了兩次,一次她在天安門,一次她在北海,手機裡的聲音很高 興。晚上我回得晚,不料她回得更晚。電話裡是一片嘈雜的聲響,不用說也知道是 在夜總會。總算等到她按門鈴。還沒睡呀,紀總。她一進來就跪在我坐的沙發沿, 不無歉意地笑,生氣了沒?說著硬往我口裡塞口香糖。我說,你回來了,我就可以 放心睡了。 那我睡不著也,剛才喝了咖啡,還是要聽你講故事。 我談了一會公務,就又繼續車上的話題,談了一二個小時,其間多次被電話打 斷,我的和她的。 待她走了我躺在床上,心裡似有些空落。講出這些就像露了家底似的,我為什 麼要禁不住講出這些,是她打破了我的守口如瓶,使我再沒有了神秘感。誰說過他 人即地獄,對美人該是例外。我承認是她純清如水的眼睛使我無從隱匿。她臨走時 那副毫不設防的女兒之態,好像不太情願離開的樣子,也叫我怦然心動。我知道我 不能對她有什麼非分之想,不能讓純潔的水裡摻上雜色。我不希望一個女人是因為 感激或者迎合而委身於你,沒有感情的異性接觸就是有違倫理的。如果僅僅滿足生 理需求,隨便打個電話就是——其實不用你打電話,小姐就打進來了——那樣銀貨 兩訖還不留後遺症。 在鄭玨面前,我把往事講得多少有些小說意味,像基督山恩仇記。這裡帶有一 點個人炫耀。 我的第二次婚姻是有點出乎意料的。 失去了阿娜之後我一時不明白自己到上海來究竟是為什麼。過了好多天才緩過 勁來,那是在我跟葦姐進行了一番長談之後。葦姐是沈媽的女兒,她去美國跟兒子 陪讀後回來,與幾年前我們同游黃山時的形象判若兩人,變年輕了、洋氣了,更加 風姿綽約。我們是在同濟醫院舊址附近的遊園長椅上談話的。 葦姐聽我講完與阿娜故事後說,你的婚姻我是拿了主意的,離婚怎麼就沒問問 我?當時看來還是很美滿的。現在不能說她不好,是你不死心,非要做一個上海人? 是的,我一直覺得我生命的一半留在了上海。還有小半輩子了,我要圓我的這 個夢,實現我的人生價值。現在葦姐你回來了,我也有主心骨了。 葦姐說,你有什麼對我說,我能幫幫你,有合適的,我還可以跟你介紹。 我說,不用介紹了,那都靠不住。我想最好自己能碰上。 我們談到了路醫生,我說我一直想有機會到昆明去尋找路醫生。那家同濟醫院 在文革前從上海遷往雲南。一九九八年我和葦姐去了一次昆明,終於找到了路醫生 一家的行蹤。一位上海籍醫生提供線索,說路醫生在文革中遭受迫害,被下放到大 理。我們在大理城找到了他的女兒路露。在她簡樸的家裡沒有看到第二個人,牆上 有一幅男人的遺像。葦姐比我認識路醫生早,問,路醫生什麼時候走的?路露說, 是去年剛剛去世的。我呆呆地看著那幅慈祥的照片,怎麼也喚不起原來的記憶,原 來我對路醫生的印象是模糊的,可能一直記的是另一個同樣穿白大褂的醫生。但不 管是誰,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路露引我們到山上去看墓地。紙煙繚繞,紅燭高燒。當看到路醫生的墓碑上寫 了生卒年月還寫著「原籍上海」字樣時,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對著路醫生跪下, 喃喃道,路醫生,我來晚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你的女兒和外孫接回上海去。路 露也泣不成聲。她的境遇很慘,她跟當地人結婚後終因對方有外遇而分手,患有先 天性心臟病的兒子本來判給了男方。 我決定帶回路露,這是不加思索的,因為當年她的父親把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 來,精心治療我,還為我輸過血。知恩必報是我的人生信條和準則。葦姐知道我會 這樣做。路露開始不同意,我說把兒子帶上她才毅然跟我們返回上海。路露繼承了 母親的白族血統,見到我們後顯得青春煥發,魅力四射,跟葦姐談笑風生,親如姊 妹。在遊覽西山時,她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回到剛才經過的聶耳墓那邊,我們不知道 她要幹什麼。一會兒她抱了一隻樹熊回來,原來是從盜獵販賣者那兒花二百元錢買 下的。她的眼裡充滿憐憫,這小樹熊太可憐了,前爪被夾傷。回家包紮後餵養了幾 天,就到森林裡去把樹熊放生了。我和她一起從森林裡回來,一路上談了很多。我 說你何必要這樣做呢?花去了你半個月的工資,天下的野獸你同情得完嗎?她說, 叫我遇上了,不救下它心裡就不好過,它好像求救地望著我。這句話一下讓我感慨 萬端,這不是四十年前沈媽救我時的心裡話嗎?她還說到想回上海還因為有個七十 多歲的姑媽孤苦伶仃需要照顧。我為路露的善良之心而深深感動。回上海後不久, 不用葦姐撮合我們就組成了新的家庭。就這樣,一個與美無緣的人實行了愛美的權 利,並和優美的女子生活在一起。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四十年前我被上海女人所救, 四十年後我娶上海女人為妻,這是不是一種宿命? 人們普遍認為,一個男人的成功在於事業。這固然是對的,但我以為從本質上 說,男人擁有賢惠美貌之妻才是最大的成功,否則,再大的成功也只能是失敗。因 為當他回到家裡沒有妻子的笑臉和疼愛,外面的輝煌就會黯然失色。我從路露身上 得到了很多人得不到的某種滿足,我的失而復得的自尊心又回來了,這是我在上海 走向成功的基礎。她現在一個旅行社工作,經常帶團回雲南。另外,我自己沒有孩 子,對她的兒子我非常喜歡,準備好了為他作心臟手術的費用,對家庭生活充滿信 心。 在前門烤鴨店時,她突然問我,除了路醫生、沈媽,你的救命恩人還有誰?? 還有個虞叔,我去找過他,閘北的那個鋼絲繩廠好像不在了。我曾登過尋人啟 事,也沒下落。 我們是坐在臨街的窗前邊吃邊談的,一窗之隔外面是北方的嚴寒裡面是江南的 溫馨。鄭玨的臉紅朴樸的,她還掏出紙筆做了記錄,像某些女記者那樣。 四十多歲我還覺得年輕,而三十歲時我已感到蒼老。我是文革中的工農兵大學 生,我是在戀愛失敗參軍無望自尊心跌入低谷時發憤去讀書的。那時我有一份體面 的工作,在文化局當一名幹部。母親的同事和我的同學跟我介紹過幾個對象,看不 中我的居多,當然也有我看不中對方的——因為她們往往看中的是我家的地位或者 想通過婚姻改變處境。這些都無所謂,我本來就沒有打算過結婚,因為我早就被剝 奪了愛情。 我有幾次相對象註定是不成功的,舉個例子說吧。有一次媒人——一位朋友要 我戴口罩去跟對方見面,否則就不要去。這是不言自明的。我當時對良心還寄予一 線希望,就照辦著去了。恰巧那天風很大,她也圍著一條紗巾。我們談得還比較投 機,並約定了下次見面。朋友很為我高興。第二次見面仍選晚上,仍在縣城邊的小 河畔。談了好一會,她突然像發現什麼似的問我,你怎麼又戴個大口罩?我慌忙說, 我感冒了,怕傳染你。 上次見面到現在,你感冒還沒好嗎? 我只有豁出去了:你先別問這個,你回答我,我這個人好不好?她不吭聲。你 肯跟我交往嗎?可以的,她說。我猶豫了一會,破釜沉舟道,如果我臉上有一塊傷 疤,你還可以跟我繼續交往嗎?她非常奇怪地看著我的臉,就像膽小兔子看天上的 寒月。那要看是什麼原因留下的傷疤了,如果是流氓鬥毆打架鬧事惹下的,那就不 行。不是的,不是打架鬧事,不是流氓鬥毆,完全是無辜地留下的,在我小的時候。 她說,那就關係不大,可以考慮。見她說得這麼堅決,我激動地想摟抱她。她抵住 我說,不行,戴著個口罩,多不方便啊,你把它揭下來。這下真比要我脫褲子還難。 我說,你真的不介意。嗯,不介意。 那夜很黑,有點陰風慘慘的味道,我沒有想到,當我揭去口罩時,她嚇壞了, 她像看到電影《夜半歌聲》裡的宋丹平一樣發出了一聲驚叫。我趕緊車過身去,獨 自朝前走了,我心裡想的嘴裡唱的就是宋丹平唱的那支悲歌:風淒淒,雨淋淋,花 亂落,葉飄零……心裡的悲苦無從傾吐,老天爺容不下我這個殘缺的人啊。 二十四歲的時候我有了第一次愛情。對方是一個下放到本縣的知青。有人說她 是因為想利用我父母的權勢抽調回城才跟我保持戀愛關係的,我不這麼看,即使真 的這樣也不為過。我和她相處很好,她來我家時我也沒有碰過她——這在那個年代 非常正常。我相信她真的喜歡我,兩人常常探討文學到深夜。我鼓動她參加高考, 她卻沒有信心。在她的回城手續辦得差不多了的時候,我想該向她攤牌了,就寫了 一封信,當著她的面放在桌上,然後出了她的寢室。我在等待宣判的心情中過了兩 天,最後她回了一封信,是從門縫塞進來的,沒有署名。信寫得有層次分三段,第 一段回顧了這兩年來我對她無微不至的關懷,第二段委婉地拒絕,說:這幾天我想 了很多,你確實是我理想中的人,善良、真誠,從不輕浮,這絕不是敷衍你的話。 我想認你這個親哥哥一輩子,你要理解我。第三段歸納了前兩段後極盡安慰之詞, 要我不要見怪。最後一句總算點明了問題的要害,即使她同意了父母也不會同意把 她嫁給我。我什麼都明白了,非常理智地接受這一痛苦。這時候縣裡的哥們問我她 的手續還辦不辦,我說照辦不誤。分手的時候,我送給她一副精緻的近視眼鏡,親 自開一輛農用車把她和行李及所分的糧食滿滿當當地送到她家。搬完這些以後,我 沒有落座,看她給我泡茶的手在一陣陣抖索。我強忍著淚,對她的父母大聲說,大 叔大媽,我把你們的女兒完整地送回來了。他們不會聽不出我的話中之意。她媽尷 尬地說,小紀,你是個好人,是我們對不住你呀。 我重重地放下茶杯刀一樣剜了她一眼道聲再見就走了。那天我糊裡糊塗地把車 朝相反的方向狂奔了五十多裡。我痛苦得發瘋,想找個地方發洩。我罵自己幹嘛要 那樣虔誠地看待愛情,幹嘛不幹了她?先斬後奏生米煮成熟飯她不就是我的了嗎? 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一蹴而就的嗎? 下面的事我就不能都對鄭玨講了。 我那夜變得俗不可耐卑劣至極。我到一個對我垂涎多時的寡婦家過了一夜,我 把我的童子雞給她吃了,我犯不著把它為誰留著,這世界本來就不講半點良心。我 不欲俗,是世道使我為之俗啊。我的瘋狂並沒有止息,躺在寡婦的床上我想,我為 什麼落得這一地步,為什麼誰也看不起我?不就是那塊疤臉嗎?我像被販賣的黑奴 一樣打上了烙印,永世不得翻身。於是,我把放在車上的一把劍揣在身上,去到我 的罹難之地去復仇。 秋天的田野滿是成熟的氣息。我趕到了和平公社,那是我父親一九六二年甄別 平反全家搬走後再也沒有回去過的地方,我不太熟悉那裡的路,但仿佛有神祗的導 引,我徑直到了二貴家。 劍在我手上捏出了汗,這是一把家藏的「中正劍」,上面刻著「不成功則成仁」 六個字,鋥亮發黑。那天二貴一大家子正在吃中飯。聽到車響早有小孩圍上來看稀 奇。我在村外停下車一聲不吭地走進他家堂屋,如果二貴上來,我肯定會一劍捅去。 上來的偏偏是他嫂子,他嫂子是十多年前那聲槍響的見證人,她啊了一聲放下碗就 向我撲來。他的父親也看出了我是誰,面如土色,喊著紀家兄弟呀,竟上來跪倒了。 我凜然不動,眼睛死死地盯著二貴。二貴像雷殛一般癡癡地望著我。他父親喊道, 二貴呀,你還不向他認罪呀。二貴僵硬地站著,挺著脖子一副任殺任砍的樣子。我 的劍快要捏斷了。這時他嫂子死死抱住我,紀縣長家的,饒了我家二貴吧。你看他 多可憐哪,遭到報應了,在家熬制炸藥,把一隻膀子給炸沒了,到現在媳婦也找不 上呀。我一看二貴的一隻手袖子確是空的,頓時松解了緊繃的神經,我的心一軟, 眼淚一瀉如注。就在那一瞬,我被海一樣深的苦楚淹沒了不知道方向。我什麼都想 說,什麼也沒有說。呆呆地站了一會,我猛然拔出劍來,大吼一聲,向那張桌面狠 狠紮去。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瘋狂舉動受到了父親的嚴厲斥責,他收去了那把劍,勃然大怒道,無法無 天了你!你憑什麼報復人家?就憑你老子是縣長?人家當時不是一個孩子嗎?這一 過失讓你痛苦他們同樣痛苦,這都是當時的政治造成的呀,二十年了,罪責也就過 了。他家大貴一直沒提上武裝部長,有人還說是我公報私仇呢。你這樣搞影響有多 壞你知道嗎?那是父親最後一次命我跪下,我低著頭,任他像以往一樣,用八路軍 的武裝帶狠狠地抽我,一下一下,皮開肉綻,我沒有哀求,反正是不想活了。母親 母雞護雛般抱住了我,中止了父親的抽打。我仍是母親多災多難的孩子,母親為我 把心操碎,母親的淚和我的淚交織在一起,匯成了深潭。 離開北京前的那天鄭玨要去頤和園。頤和園我雖去過,但沒去過冬天的頤和園, 更沒見過冬天裡銀妝素裹下的頤和園。 啊,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噢……一進園內,一身紅裝的鄭玨喜兒那樣高興 起來,連走帶跳,而我像是捎給了喜兒一根紅頭繩的楊白勞,看著她樂,心裡卻苦。 昆明湖結了厚厚的冰,鄭玨膽大包天地跑上去,幾步就摔倒了。我去拉她,自 己也倒下去。我們都哈哈大笑。鄭玨要我就地拍下她的狼狽相,還要跟我拍照。我 用手遮住鏡頭,不讓她照。我們相攜著從冰湖上走過時,我說,我沒有一張六歲前 的照片,如果有,我願開價萬元找回它。我的第一張照片是小學畢業時照的,那是 要辦畢業證書。從此所有的照片都記錄了我的殘缺,我一般是照側身照片。 眼前出現了無名氏小說《北極風情畫》裡的意境,一對異國男女在寒冷的雪域 北國行走。可惜的是,身邊的她不是奧蕾莉亞,我也不是出家前的一行僧人。我們 不是同一時代的人,不可能有共同經歷。我不該跟她講得這麼多,尤其在這樣的環 境裡。 我說鄭玨,我們認識已有三年了吧。 是的,真沒想到我們會同遊北京。 上海的堵車是嚴重的,車輛幾乎在每個路口都要習慣性地停車,這時間足以讓 你斷斷續續地看完一部長篇小說。這句話是我的發明我的專利。有時候我不坐小車, 就是想在公交車上饒有興致地觀賞風景。城市行人在一種俯視的角度下流動,搖搖 晃晃。有一天在雙層巴士上,我想,是誰在開動這輛汽車呢?就從梯上下來到駕駛 室。 你有沒有覺得我當時是去劫持你? 沒有,覺得你挺好玩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看中了你嗎?你看著我就像看平常的人一樣微笑,這足以讓我 感動。 我就這樣認識了鄭玨。她作為司機竟是一個穿牛仔褲著迪多鞋的姑娘,瘦削、 短髮、很清秀,倒有點像日本小姐。沒有想到這龐然大物由這麼嬌美的小姐駕馭著, 當我說出這話,她側頭禮貌地笑了,笑得很甜,突出了嘴角上的那點小痣。她回答 我這車叫利南牌,英國的,燒柴油。她說開車很好玩的。每天在固定的街上轉上十 個小時,竟從沒去過外地,連浦東也沒去過。我認定她是可塑性很強的青年,就給 了她一張名片,說,將來說不定你想改行的。下車時我們互道再見,相視一笑。那 時的上海變得晴朗極了,淡淡的晨霧像杯新鮮的牛奶。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想長大了當司機,笛笛叭叭,以為這是天底下最好的職業。 鄭玨從不對我講什麼知遇之恩之類的話,她時時流露出的感激表現在對我的認知和 某種安慰上——儘管我並不需要。在萬壽山西麓雪跡斑駁的松林,她說,人為什麼 總是追求外表的、形象上的美呢?內在的、心靈上的完美才是更有震撼力的。 我說,前者是無條件的,而後者是有條件的,只有很少的人才會要求這種公正。 反正對小齊,我看中的是他的內在魅力。 但是開始,我看中的是你形象上的優美,可能他也是吧。當然,秀外還得慧中。 你就是說人不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嗎?鄭玨笑了。 不知是她挽著我還是我攙著她,在林海雪原中行走,一步一個腳印,踩出嘣滋 嘣滋的脆聲。我們都喜歡聽這音符,有點神聖地步入教堂的意味。鄭玨說,我真不 想這雪化掉,雪很仁慈博大,總是想掩蓋天下的缺憾和不平。 雪白到極處就黑了,上面還跳躍著火苗,那不是歷史的閃現,而是因為雪盲— —那次災難給我的眼神經留下諸多後遺症。 突然一團雪球向我擲來,冰冷地在我的臉上綻放。好你個小鄭玨!我抓起一把 向她還擊。她格格地笑著跑開,又投來一團彗星狀的白色。我們就這樣瘋鬧了一陣, 飛雪散花,兩人的身上和頸脖裡都是雪,結果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大聲狂笑,劇烈 喘息。 天上是瓦藍瓦藍的北京的天空。 我說,這,要是,你和小齊,在一起,多好。 我也想,要是你和路露阿姨,這樣躺在雪地裡,多美多酷啊。鄭玨抹了抹笑出 的眼淚,接著說,昨天,我在王府井,給她買了一套唐裝。 哎呀,那正是我想跟她買的。 回去的旅程總有似曾相似之感。但對鄭玨來說仍很新鮮,因為她要繼續聽我講 往事,而我一旦開閘就不能止住,索性來個竹筒倒豆子。 在軟臥車廂裡,我說,跟你出差憋死了,又不能抽煙。 她幸災樂禍地說,煙給我管著,講得好就給你獎一支。 我到兩個車廂的連接處抽完一根煙回來,腦海裡的往事就風卷雲舒了。 是的,我不願意談我的命運。它的不幸完全是早就註定了的。臉上的創傷帶給 我的是心靈的創傷。二十歲的時候,我開始忍受苦刑,到上海第九醫院做植皮手術, 醫學上叫皮瓣移植。那真是殘酷啊,簡直就像進了一次渣滓洞白公館。開三刀補三 刀,那個痛啊。我的左手被綁起貼在左臉上,讓手臂上的肉跟臉上的肉長在一起, 整整二十九天!然後再把它們割開。你可以想像我已經變得多麼堅強。出院之前, 還包著紗布,我才去看沈媽。她心疼地喊我的小名,大元,儂又吃苦了。怎麼不告 訴阿拉一聲?我說我就怕麻煩您。說什麼麻煩,那就把阿拉看外了。沈媽又做糖醋 排骨招待我。那次我沒有好心情呆在上海,一出院就回家了。 在那前後,很長時間我不願夜間出門,倒不是害怕夜色而是害怕別人看到夜色 中的我而受到驚嚇。從十歲開始我就操練武功,讓誰也不敢欺負我,但這只能在肉 體上維護自尊,並不能改變我的命運。一九七二年我就坐過一次班房,當作壞分子 關押遣送,原因就是那如魂附體的傷疤。那一年我曾想報名參軍,讓血灑疆場來結 束我這一生。我這一輩子就求過父親這一次,按照父親的地位,他完全能辦好這件 事,但他那老布爾什維克的秉性是絕不會為我開後門的。母親找他的一個部下幫忙, 其實他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傷疤超過多少公分就不能參軍是有規定的,不然就有 損軍容。但他們怕傷害我的自尊心,讓我去正常地辦手續、體檢,一切像真的一樣。 接兵的副團長對我說,當兵可要能吃苦啊。我們在一個小禮堂滾地鋪,等待早上抽 血,我激動得差不多一夜沒睡。但入伍通知書一直沒來,最後我得知是因為查出我 有肝炎。而事實上我沒有任何肝炎的症狀。我的兩個好朋友參軍走了,送他們的時 候我真是悲痛欲絕,但表面強作鎮定。我明白了傷疤對我一生的意義,這是我走向 成熟的開始。 我無所排遣心中的鬱悶就想到上海去看沈媽。我到蕪湖一個朋友那裡去玩了幾 天,走時在碼頭候船室被一個革命警惕性極高的聯防隊員盯上了。那時當地正在追 緝一個逃犯,他看我形跡可疑,就把我帶到治安室。我說你憑什麼抓我?他佈滿血 絲的眼睛盯著我的臉,說,我一看就曉得你不是個好人。我氣得一拳朝他打去。他 大喊大叫,來了幾個人將我制服,要對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我被關押起來。他們 訊問我是哪裡的?我當然不能說真話,讓家裡人知道我犯案關了牢房還不把他們急 死?就說我是上海知青,你們只要把我遣送上海就有人來接我。他們當然也不相信。 牢房的日子簡直記不清天數了,有一天,我不知為什麼被轉送到了蚌埠火車站。 那時正有一列火車開來,我急中生智,突然想起蘇聯電影《紅葉》裡的一個鏡頭, 像那個男主人公一樣,我等火車馳近大約相距百米的時候猛然跳上鐵軌跑去。我的 身後是「有人自殺!」「抓逃犯!」的驚呼,但誰也不敢來追趕我,等到長長的火 車呼嘯而過,我早已逃得沒了蹤影。 哇塞,你真酷啊,紀總。簡直像個江洋大俠。來抽煙,我也陪你抽一支。 我和鄭玨到走道上,點燃了煙。她一臉崇拜地看著我,我向她吐了一團霧,聽 得過癮嗎? 她車過頭去,嗆咳一陣說,哎呀,你快點說說後來嘛?你後來到上海沒有? 我賣關子說,你不請我吃飯,我就不講了。由於從頤和園趕回賓館再趕到車站, 我們沒來得及進晚餐呢。 鄭玨說,我差點還忘了,現在立即去餐車,我做東。 那次我分文沒有了,趴貨車到了上海,在沈媽那裡過了半個多月。那一年葦姐 剛結婚,姐夫是復旦大學的老師,就在沈媽的小樓房辟出一間做了新房。這條小弄 簡直是個植物園,有參天大樹,有爬牆虎,晚上還能聽到蟋蟀的叫聲。附近有座高 達六層的美式建築,看上去就像是在外國。記得沈媽帶我出去看過幾場「批判電影」, 什麼「烏鴉和麻雀」、「一江春水向東流」,她常常掏出手絹拭眼,我也陪著她掉 淚。葦姐和姐夫陪我到外灘去玩時給我講了一席話,讓我終身受用。人必須從精神 上贏得尊嚴,成為真正的強者。惟一的途徑就是學習知識,用知識武裝自己的頭腦。 我在上海樂不思蜀,是接到父母的信後回家的。他們估計我要是活著肯定就在 上海。我回去後,正碰上大學招生,在我據理力爭下,父親才動用關係把我作為工 農兵學員推薦,我就這樣進了大學,開始潛心讀書。畢業後我選擇在圖書館坐擁書 城,著書立說,別無他念。 啤酒的泡沫在漫溢。鄭玨說,快喝了這杯,講最緊要的,你的第一次婚姻吧。 我咽下了一杯苦酒。二十八歲的時候,屈從父母的壓力,盡長子之孝順,我和 一個鄉下姑娘訂了親。說實在話,當時有許多農家女孩就是這樣嫁給了城裡傷殘或 智殘的孩子的,我們是幹部家庭,自然條件更優越。但這對我多少是個委屈,我算 智殘還是傷殘呢?就只能這樣解決婚姻?我這輩子就犯不著從戀愛到結婚了,性愛 成了直奔的主題,兩個月後,我們就進入事實上的婚姻。當然,無論如何,我都要 真誠地對待人家。我悄悄地把她帶到上海沈媽家裡,算是一次旅行結婚吧。 那一次沈媽非常高興,就像她有了兒媳婦,拿出一枚金戒指戴在我老婆的手指 上。她揭開床褥拿出她過去時的照片,這是逃過文革劫難留下的照片哪。一張是她 穿著旗袍拿把扇子,千嬌百媚的樣子;一張是她跟商人丈夫的合影。沈媽是紹興柯 橋人,沒什麼文化,十九歲就給快五十歲的丈夫做了三姨太。她一副天生的好身材, 到老也沒變;那雙眼睛尤其美,像上官雲珠,流露著聖母般的慈愛。那次我還知道, 葦姐非她親生,是從孤兒院裡抱回的。葦姐的親生父母後來找來了,她仍然捨不得 離開沈媽。沈媽還抱養過一個兒子,長到十多歲時被他的生父生母要回去了。 那次葦姐要我們照一張婚禮照帶回去,我沒有同意。回來後,我請幾個朋友到 我家來吃飯。把自己灌醉後,我舉杯說,現在我宣佈,我已經結婚了,今天就是我 的婚禮。朋友們懵了,連新娘都沒有,這算什麼婚禮呀。我說,是朋友以後就別跟 我再提婚禮二字。 要說婚禮也算舉行過,那是沈媽一家來作客的時候。這是她第一次到我家來。 文化革命大串連爆發,我隨班上同學到北京接受了毛主席第七次檢閱後就去了上海。 我憑著一個信封上寫的「淡水路121 號」的地址在一個黃昏找到了沈媽的家。沈媽 見了我大感意外,摸著我的頭連連說,儂都長這麼大了?儂還記得阿拉咯?儂真是 個有心人哪。在上海的十二天就有八天是在沈媽家過的,我很喜歡吃沈媽做的糖醋 排骨,覺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菜。那時候上海亂七八糟,沈媽怕我出事不要我出門, 出門就要葦姐帶著。我和葦姐到處看大字報,也第一次去了外灘,我們建立了很深 的感情。記得臨走她送我時,在十六鋪碼頭,我說我沒有姐姐。她流著眼淚說我就 是她的親弟弟。從那以後我們兩家就接上了關係,通信不斷。沈媽說,阿拉這次來 就是吃大元的喜酒的。沈媽的話不能不聽,我總算補辦了一場喜宴。喜宴上,母親 和沈媽在拭著眼淚。坐在一條凳上的我和妻子卻相視無語。 那時候國家剛剛從災難中解脫出來,改革開放。而這些災難都被我們一場不拉 地承受了。 那一年我剛進小學校門呢。我們這一代很幸運,但是也很蒼白,沒有你們那些 驚心動魄的經歷。乾杯吧,紀總。 鄭玨面呈酡顏,她是為了陪我而放縱了自己。我也很少像這樣喝光一瓶啤酒, 如酒的往事把我灌醉了。 我說鄭玨呀,如果能逃避災難,我寧可不要什麼驚心動魄的經歷,寧可晚生十 年、二十年。一九五七年大家都知道中國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那場政治災難跟我 有什麼直接的聯繫。我只刻骨銘心於那個寒冷的黃昏,隨著砰地一聲槍響,六歲的 孩子匍然倒地,世界跌入了漫無邊際的黑暗。 那是一九五八年的年底,我上學讀書的第一個寒假。我捧著跟我的臉差著不多 大小的飯碗晃悠到鄰居二貴家。後面跟著我四歲的弟弟。二貴是個大孩子,大我一 倍。他哥是公社武裝部的幹事,那時候全黨全民滅四害,打麻雀,所有幹部都配有 槍。我以為天上飛的麻雀是世界上最壞的東西,我到二貴家是看稀奇的,因為那天 他家打了不少麻雀。二貴正在擺弄有功之臣——那杆鳥槍。他的嫂子斜坐在桌旁敞 懷餵奶。奶香和炊煙的香氣彌漫著。我從桌面看去,那烏黑的槍口正對著我,我想 從那槍口看到裡面去,或從準星裡看到二貴那只覷著的眼睛。 那個時候我家從縣委大院搬出來一年多,是因為我爹出了問題而遣送下來的。 我爹的問題跟反右運動有關,可能有待作甄別處理,在隊裡監督勞動,剃了光頭, 人們早就將他視為右派了。鄰居二貴肯定風聞了我家是右派的傳言,這種傳言潛意 識裡催動他扣動扳機。我要打死你這個右派兒子。他瞄準時嘴裡「炯炯」地叫著, 我聽到那以假亂真的聲音有點想笑。這時,恰巧母親在喚我,我剛朝左車過頭去, 一聲槍響,我眼前一片血色,支撐了一會,暈倒在地。 鳥槍裡的子彈幾乎一顆不撒地打到了我的右臉上,我身後靠在牆上的弟弟一顆 也沒有挨上,他恐懼地哭了起來。我母親進來的時候,二貴傻端著槍,槍口還在冒 煙。他的嫂子站起來一巴掌朝他打去,以為你鬧著玩哩,你真開槍了!二貴也哭了。 我母親沒哭,她一下抱起我,就往公社衛生所跑。地上的路是黑的,天上的星是亮 的。我的母親像馬一樣奔跑著,馱著她的兒子。那是一匹遁入夜幕的黑馬,不斷發 出與夜路上的踢踏聲相呼應的喘息和心跳。神奇的是,她一跤也沒有摔倒,我想她 即使摔倒也會把我緊緊抱在懷裡。 在衛生所簡單包紮後,我被放置在一張床上。母親摸摸我身上冰涼後說,不行, 得送到縣醫院去。村裡的人弄來了一輛馬車,由一個馬夫駕著連夜往縣城趕。我躺 在母親的懷裡什麼也不知道。到醫院,我被確診是右臉洞穿,幾顆臼齒脫落,頭上 頸上還有三處傷口。當時的縣委書記陳一民跟我父親是戰友,他召開緊急會議說, 老子被打成右派,兒子就遭殃了,就該挨子彈?同志們哪,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們 要全力搶救老紀的兒子。我在醫院人事不省兩天,被下了一紙油印的病危通知書。 母親把那張紙撕得粉碎,對醫生大吼著,我的兒子不會死!不會死的!要找最好的 醫院搶救他。醫生說那只有去上海了。作出這一決定的時候已是上午8 點半,幸虧 縣城通往市里的公路剛修通兩天,惟一一趟班車披紅掛花剛剛開走了。陳書記親自 策馬拼命地往路上追,直到攔下那輛班車。他對不明究裡的司機和乘客說,耽擱大 家一點時間,搶救一個孩子的生命。那天車上的乘客很滿。他說,病人需要躺著, 哪幾位是出差的幹部,請你們推後一天再走,把位子讓出來。我是縣委書記陳一民, 他的話沒人不聽。班車等著我,讓我躺在後排的長椅上。當晚到市里,過了一夜。 第二天又上另一班車過長江趕往上海。 我第一次當著一個下屬的面掉了淚。不,面前的她不是下屬,而是一位美麗清 純的上海姑娘。我,一個醜陋的人,是在向著心目中的美神招供,訴說我靈魂中的 悲痛。 列車隆隆地向著上海方向前進。 到上海時我被包裹的頭腫得像個冬瓜,惟一露出的嘴巴被高燒燒得乾裂起泡, 我的生命已若遊絲,離死亡僅半步之遙了。 醫院是靜安寺路上的一家同濟醫院。我躺在手術臺上,刀子鉗子像槳一樣舞動, 銀色的光波把淹沒的我從波峰浪穀中載回彼岸。三天之後,我的知覺能感受到傷口 劇烈的疼痛了,這種疼痛使我想質問母親為什麼要救活我。那時母親不在我的身邊, 她在走廊上哭泣,因為馬上要離開我。她對一位中年婦女說,我要回去了,我只有 七天假,我不能只管這個孩子而丟了家裡的兩個孩子。這個中年婦女就是沈媽,她 當時在醫院看護做扁桃腺手術的女兒。母親已跟她談過很多話。當時的沈媽能夠同 情甚至有些敬佩母親可能是由於她們共同的出身。在出嫁之前,她們都是資本家家 裡的千金小姐,不同的是,嫁給商人的沈媽還保持著終生不渝的嬌貴之氣,而跟隨 了南下幹部的母親早已改造得工農大眾化了。沈媽摸著憔悴不堪的母親粗糙的手, 灑了一把傷心之淚,她說,儂放心去好了,兒子的事就交給阿拉了。 那,那就太為難你了。母親疑惑地望著沈媽,哭腔著說。 沒關係咯,就當他是阿拉自己的兒子,我們都是女人。 當時在場的還有一個虞叔,在閘北一家鋼絲繩廠做工,他疝氣開刀馬上要出院, 卻向母親保證每個星期至少來一次頂替沈媽,輪流看護我。 母親抹了抹淚眼說,他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了,就把他交給上海了,交給你們 吧。 我敢說,沈媽如果事先知道我後來的情況她會為自己一時所動的惻隱之心而後 悔的。在她的女兒——我的葦姐出院之後,她的精力就完全投入到我的身上了。我 在病痛煎熬中不僅要失去生命還失去了母親。我像一個被咬傷的小狼絕望地看著沈 媽,從她的眼光中消除仇恨和疑惑。沈媽不離左右地照料我,整整半年哪。父親和 母親都自顧不暇,他們可能以為我已經死掉了,直到葦姐跟他們寫信,父母親也沒 有能來看過我一次(縣裡不斷將醫療費電匯給醫院——我在十八歲以前都可享受公 費醫療)。 那年春節,爆竹響起,我在痛苦中煎熬,沈媽來陪伴我。她把那只當寵物一樣 養著的蘆花雞宰了,熬成湯一勺一勺地喂我。一個六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呢?我不能 承受這疼痛的酷刑。我不能大叫,但只要有一絲氣力就發出一種困獸般絕望的哀鳴, 或者用腳拼命地踢。我的母親沒有聽到他兒子的聲音,而沈媽聽到了。沈媽千方百 計撫慰我。儂勿要叫,叫了傷口長勿好哩。甚至哄我說儂沒有媽了,儂的媽把儂送 給阿拉了。我怒視著她說,我要回去過年,我不要治病!我想死—— 大我五歲 的葦姐在一邊氣得哭了,姆媽喂你雞湯你還不喝?我住院她也沒捨得宰這只雞啊。 你看她只知道喂你,喂過我一口沒有?你也太沒良心了! 沈媽動氣地朝她嗔了一眼,阿葦,不許儂亂說話! 葦姐捂著臉嗚嗚地走開了。 望著沈媽因昨夜守著熬湯而發紅的眼睛,我忽然變得懂事了。 所有後來的病員及家屬都以為沈媽是我的親媽而我是她親生兒子。醫護人員明 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主動分擔起救護一個鄉下孩子的責任。每到星期天,兒童 病房就走空了,不能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兒,大家的同情心都帶動起來,輪流 把我領到他們家中度假。當醫護人員的口罩和白大褂去掉之後,我才看到他們的笑 臉。但是我所記得的還是模模糊糊的一群人,從中能分辨出的一個最英俊的年輕人 大概就是路醫生。他給我講過蘇聯英雄保爾的故事,讓我想像自己以後真的會成為 一個英雄。但是我最終還是一個平庸的人,唯一的壯舉大概就是和他的女兒路露一 起把他的骨灰遷回了故土 鄭玨哭了,她的眼淚為我而流。 沈媽現在還好嗎?我一定要去見見她。 沈媽前兩年患腦溢血突然走了。她文革前後都是靠銀行利息生活的,沒有單位, 卻不知哪來那麼多送花圈的人、弔唁的人。沒有讓我們盡一天服侍的孝心,這是最 讓我愧疚不安的。她的一生很孤苦,從上流社會一下子跌入了底層。但她一輩子不 改變自己的高貴之氣、仁慈之心,一輩子抱定與人為善,她可以說是上海這一階層 女人的縮影。她的失去我認為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她三十歲左右開始履行一句話的 承諾,在人性越來越淡薄的社會走完了一生。我在福壽園公墓為她樹了座大理石碑, 上面刻的楹聯是:我的再生母親,人之永遠楷模。我還在她的墓邊購置了一塊空穴, 準備以後再陪伴她老人家。我是個不愛激動的人,但想起沈媽心裡就發哽。 紀總,你不要講了。我不該觸痛了你,不該讓你提起過去的大災大難。我想你 這輩子很難跟別人講起這些往事。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要從安徽來到上海?你為 什麼對上海人這般鍾情?你為什麼歷經曲折卻終究沒有離開上海。你真應該把這些 心裡的話講出來,讓上海知道,讓安徽知道啊。 這夜我們很晚才睡。惡夢醒來是早晨,曙光照亮了最後的航程,鍍亮了鄭玨琥 珀色的眼睛。 生命對我真是一個奇跡,很多專家都難以理解。當時我離槍口大概一尺多遠, 再遠一點,子彈散開,就沒命了。子彈沒傷著太陽穴,也沒傷著眼睛,它從一條 「胡志明小道穿過,有二十多顆在左脖取出來了,有二十顆還留在頭上,沒覺得它 礙事。同濟醫院拯救了我的生命,第九醫院診治了我的面形,一個真正男人的心態 卻是阿娜修復的——從她之後我不再仰視美女;而沈媽在我年幼的心靈裡就種下了 一顆善良的種子,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和路露的結合也了卻了沈媽最後的心願。我 雖然沒有回報沈媽——正如永遠不能回報父母,但我相信自己把善良仁愛之心回報 給了我周圍的人和社會。一個人不能沒有金錢,但更不能沒有信仰、道義和真情, 在商海中沉浮我有時覺得很累,從心眼裡嚮往過去那種貧困而美好的社會氛圍。不 管社會如何發展,真、善、美都是蔭庇人們的大樹,樹的根系有粗有細,人的能力 有大有小,都要為這棵大樹輸送養分。 傷疤對我是一個苦難的象徵,同時也是一個奮鬥的激勵。儘管它給了我終生的 不幸,總的來說我還是幸運的,如果是一般窮人的孩子,就不可能得到救治,早就 沒命了。即使活著,也只能像只瘌皮狗那樣活著,不可能上大學,不可能結婚,也 不可能有事業的發展。所以我還是要感謝生活。也許正是傷疤的出現,使我的一生 充滿了美的渴望,早早地感知了人性的善良,堅強地維護著人格的完美,使我的一 生閃現過維納斯似的「殘缺之美」。 馳進上海了,嵐皋路立交、光新路立交都一一出現了。鄭玨詭秘地笑道,紀總, 你知道員工們背後怎麼說你嗎? 說我很可怕? 不,他們說你在員工中特有凝聚力,有時看你不像是老總倒像是一個教父,多 少有些崇敬。 阿門。有這麼高大? 鄭玨嘴角上的小黑痣又嫵媚起來,紀總,這次出差就像讀了一本書,我真想有 朝一日以你為原型寫一篇小說。 不,你寫不好的,還是讓我自己來寫吧。 我們一起看著車窗外一一流過的市廛和人群,幾天的離別再看上海有幾分陌生 的親切。她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她是苦難,也是幸福;她是地獄,也是天堂。哦, 想起來,我投身這座城市已經進入第十個年頭了。 啊,上海,我們回來了。 -------- 解放日報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