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海上夢 作者:金心異 引子薩悟空記得是和一個女人約會,他打的到郊外。 不知怎麼,撞見了一座古刹。 古刹名曰:「了空寺」。 這座寺院似乎和自已有著什麼因緣,他便進入門庭。 「施主,履約前來,善哉善哉,」一位僧人出現在他面前,雙手合十,喃喃誦 念道:「塵緣未了,迷津難渡,魔障纏身,豈容自溺,情怨恩仇,轉眼皆空,是非 曲直,莫衷一是,功名利祿,置之度外,及時抽身,切記切記。」 薩悟空不覺心裡一動,但返身見到了相約的女人,便又欣然迎上前去,把僧人 的偈語扔到了腦後。可是,他怎麼也走不到那女人的跟前,情急之下,便醒了過來。 己經是上午九點多鐘了,薩悟空既不要上班,也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要處 理,想到夢裡的情景,內心倒很平靜。 他站在陽臺上,澆澆花草,向遠處瞭望。 天氣很好,陽光下,街上的人們,忙忙碌碌地活動著。從前,他也一樣,寫劇 本,在名利場上角逐,下海經商,吃喝玩樂,忙得不乎樂乎。 這一切,都過去了,退潮了,退得遠遠的,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我是不是 老了?對生活淡漠,開始靠回憶過日子? 薩悟空便上街買了幾份報紙。他和過去的圈子割斷了聯繫,幾乎和這個世界也 割斷了聯繫。 他靠在沙發上讀報,這幾份報刊,幾乎成了他和這個世界聯絡的唯一紐帶。 他在報上見到一個叫林惠敏的女作家,正在走紅,讀罷,他哂然一笑。 林惠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終於當上了著名作家。 她的處女作是《我嫁了一個好男人》。這本書和從前上海灘上的女作家蘇青寫 的《結婚十年》的風格有點相似。 不同之處是,蘇青對她的婚姻不滿意,而林惠敏對先生和新置的住房很滿意。 她常在小報上撰文,如何相夫教子,如何精打細算地攢錢,投資買保險,並計劃來 年購置一輛新款的賽歐轎車,一家三口可以方便地出遊。她津津樂道小家庭生活, 像一切成功人士一樣,己經開始在報刊雜誌上撰文,指導老百姓如何做人、生活和 過日子了。 她趕上了一個好時機,當下文壇上正流行包裝、推廣女作家,各種以女人冠名 的叢書遍地開花,而在文壇上享有最高聲譽、最最走紅的《喇叭花叢書》,也正在 全國範圍內挖掘新生代女作家,這個機會被她不失時機逮住了。 她的新作《在西區酒店當凱恤兒》被列入《喇叭花叢書》第一輯隆重推出。各 種文學選刊都節選了她這部新作。 上海最有影響的《浦江導讀報》也開始連載她的這部描寫上海夜生活的長篇小 說。各種媒體都競相報道她的一舉一動,連發行達幾十萬份的《明晚週刊》也刊出 了她的大幅肖像。 她的走紅文壇,並取代前任美女作家是指日可待的。 不到三十歲的林惠敏,長得倒是有幾分姿色,她的小腦袋嗲溜溜地偏著,微眯 著雙眼的笑容,倒也甜美可人。 在男多女少,僧多粥少,不安份的文壇上引起一陣騷動。 見過她的人都說,衛慧她們算什麼,林惠敏才是一個標準的美女作家呢。 說得倒也是,薩悟空是熟悉這個女人的。 林惠敏身高一米六六,體形苗條,五官端正,膚色白淨。活脫脫一個江南美人 胚子。放在全國的文壇女作家中,也可算得上是皎皎者,再廣而言之,在全中國女 人中也稱得上是一個尤物了。 這時候,消息靈通的《軼聞報》記者李商來電話,他告訴薩悟空,準備向全國 媒體披露獨家資訊:2002年林惠敏將推出她新的長篇力作,這將是中國文壇上的一 顆重磅炸彈。其轟動效應必將超過衛慧的《上海寶貝》。 該書還將署上新生代女作家林惠敏標新立異、別出心裁的筆名。 「是嗎?」李商的信息,引起了薩悟空的興趣,「你倒說說,她用什麼筆名?」 「請吃大閘蟹吧,」李商說,「我這條消息含金量很高的。」 「好吧,」薩悟空對此懷有好奇,便說:「成交了。」 薩悟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也是混跡上海文壇的一個活躍分子,寫了不少傷痕 的尋根的現代派的小說,還被上海唯一的「黑色幽默劇團」聘為專業編劇。 九十年代,他轉業從商。據說在海南炒地撈了一票。這兩年在上海的虹橋高尚 住宅區購置了豪宅,做起寓公。 李商算是他的半個馬仔。他利用舊關係和金卡上的錢,把心腹李商塞進新創辦 的《軼聞報》。 薩悟空此舉有兩個目的,一個就好比首長給秘書安排工作,忠心耿耿隨他在江 湖上廝混了十幾年的夥計,從十八歲開始就想當無冤之王,可惜新聞界少有伯樂賞 識這匹千里馬,直到年逾不惑,還未能圓夢,李商每每提及這事,就悲傷地搖著腦 袋說,我絕望我恨啊。好了,現在他總算如願以償了。 其二是李商天生是一塊當記者的料。諸神歸位嘛,不讓他進入報界實在是屈才。 你看,他一頭長髮灑脫地披在腦後,操一口純正的國語,還能「丫、丫、丫」地卷 舌頭,實屬不易。 李商老清早起床,挎上一個黑帆布包,裝上幾本流行刊物,四出奔走,兢兢業 業地探聽各種訊息,直到深夜。他一天能竄十幾個場子,比小姐歌星都要忙碌。尤 其是文藝界演藝圈裡的各色紅角名流,大到內定獲了什麼獎、有什麼新作新戲出籠, 小到今晚去那家酒店就餐、和誰上床,要想瞞過李商是很困難的。 在王寶和酒家裡,李商把兩隻半斤重的雌蟹連蟹頭蟹腳都剔淨後,才賣關子地 透露:「林惠敏新的筆名僅僅是在名字後面加一個字。」 他媽的,薩悟空說:「我還以為是什麼新花樣呢,十年前我就知道這個名字了, 你還想在我面前賣關子!」 李商驚詫地問:「你怎麼會十年前就知道,她十年後要取的筆名呢?你又不是 神仙,我不信!」 「他媽的,你敢不信,你不要說,讓我告訴你,她新用的筆名叫:林惠敏子, 一個像日本女人的名字,是嗎?你敢說不是!」 李商像見了鬼神似地跳起來,後退三步說:「咦……哦……你太神啦、太聰敏 啦!就是,就是,她就準備用這個筆名發表她的新書。她的新書名叫……」 「等會兒,」薩悟空說,「讓我來告訴你,她的新書……寫的是……在當K 姐 的日子裡。」 「是啊老闆,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她的新書就叫《我的K 姐生涯》。」 「他媽的,給你騙了一頓飯去。」薩悟空說,「我認識這個女人多年了,她是 怎麼一步一步混過來的,我最清楚了,這個日本名字林惠敏子,還是我在一間日式 KTV 包房裡給她取的,說起來這裡面還有一段故事呢。」 「怎麼樣,想知道嗎?」說到這裡,薩悟空嘎然打住,也掰起蟹腳,慢悠悠地 剔蟹肉。繼而又進一步吊李商的胃口:「你把它披露出去,不僅是獨家新聞,可以 大大提升你在報界的知名度,還可以賺不少稿費呢。」 「是嗎?」惹得「包打聽」李商心裡癢癢的。他習慣地撫摸著自己龐大的肚皮, 站起來。晃著肥碩的腦袋、尋思著怎麼套出這個狡猾的老闆這段賣座的故事。 「這樣吧,」薩悟空放下蟹腳說,「你圍著飯桌,兜三圈,學狗叫,我馬上告 訴你。」 「正好,謝謝,」李商說,「我也正想消化消化呢。」 他說著便圍著飯桌慢跑起來,並且,邊跑邊汪汪汪地吠個不止。像李商這般敬 業的記者,在上海灘上少見。為了獲取一條當紅明星的軼聞韻事,他到了不惜一切 代價的地步。 薩悟空從李商這個典型身上,總結出了一條時尚規律,當下有三類人最忙碌: 小姐、歌星和記者。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忙於竄台竄場子,收取紅包小費。 李商的舉動,引起酒店裡的食客們一片異樣的目光,他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邊 跑邊叫邊催促邊哀求:「說吧說吧,這裡面有林惠敏子的什麼故事。」 第一章「坐下坐下,」薩悟空-口喝下半杯紅酒,眼前蕩漾起迷離的景象,過 去曾廝混過的一處處場所,就像一座座舞臺呈現在面前,而一個個男女角色也在這 些舞臺上漸漸生動起來。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 那時薩悟空是一家從市郊發展起來的國營企業集團的座上客。集團公司老總譚 龍聘他為高級顧問。月薪三千,加上應酬費車馬費全保銷。這在當時是何等風光的 待遇啊。 薩悟空當然也不是一個白吃飯的人。他為譚龍出謀劃策,幹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介紹中國企業投資銀行的行長章勝利和信貸科長程大力給譚龍。他 對譚龍說,現在流行負債經營,也就是「空麻袋背米」,誰有本事從銀行借到錢, 誰就能得到發展、搞大。 譚龍採納了他的建議,在常熟路、巨鹿路口的南京空軍招待所裡,租賃了一幢 小洋樓,成立一家專從銀行借錢的財務公司。特聘兩位花容月貌的小姐和一位細皮 嫩肉的小哥,專事公關。在後來數年裡,譚龍從銀行借貸了數十億元資金,用於投 資經營。 第二件事是,他支持譚龍用銀行貨款購買數百輛轎車,成立了規模龐大的出租 汽車公司。 第三件事,就是在上海大量收購各類酒店、娛樂場所。 —天,銀行章行長帶著信貸科長程大力,請譚龍和薩悟空到當時在上海灘最有 名氣的「浦江之夜」酒店共進晚餐。 章行長一腳踏進酒店門庭,就盛氣淩人地開始對服務生嚷嚷:老闆老闆呢,叫 你們老闆出來。 「浦江之夜」的老闆顧遠東是一個矮胖子,門面有兩人寬,他見是章行長,立 馬低頭哈腰,親自把這彪人馬引入豪華包房,召呼坐下後,又親自點了最上乘的好 菜好酒。 待顧遠東安排畢了,章勝利毫不客氣地對他說,我們要商量事情,你這個癟三 (上海俚語:即乞丐)可以滾出去了。 是,是,顧遠東一臉諂媚和猥瑣,他躬著背、倒退著離去。 李商插言問:「這個顧遠東是不是現在在上海開了五、六家『浦江之夜』連鎖 頂級豪華酒店的億萬富翁顧浩然?」 就是他。發了財以後改了名字,他是用重金專門請香港的高人改的名,取的是 浩然財氣長存的意思。 他一離開包房,章勝利就對迷惑不解的譚龍和薩悟空說,這是一個標準的上海 癟三,八十年代初,從上海到美國去讀了幾年書,在那裡混不出什麼明堂來,又轉 道香港,和「金馬廣告」那幾個傢伙一樣,化一元港幣,在香港註冊了一家娛樂餐 營公司,兩手空空殺回上海,撈世界。 薩悟空聽了,不失時機地向他請教:「兩手空空,怎麼開起了這麼一家豪華酒 店呢?」 看你也算是一個寫寫東西的人,怎麼什麼也不懂呢?看來我們倆得換一個位子, 你來搞金融,我來寫劇本算了。 告訴你,在上海,有點小錢的人是什麼也幹不成的,你看早兩年資本家發還抄 家物資、存款,他們的子女,有幾個發財的? 如今一個個弄得像酸不幾幾的遺老遺少,忌妒那些新的暴發戶,說他們沒有身 價啦,沒有品價啦。什麼叫身價、品位? 有了錢,什麼都有了。當初上海灘上的老資本家起家的時候,哪談得上什麼品 位? 從前,上海有一個作家叫徐昌霖,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叫《東風化雨》,書裡那 個大中華橡膠廠的老闆,就是一把雨傘一雙套鞋的小癟三,從寧波鄉下到上海來混 世界,赤手空拳打下百萬家產的。他們的子女,後來住在西區的法式小別墅裡,彈 彈鋼琴,打打網球,滿口英格裡西哇大西地在「德大」「紅房子」西餐館,用刀叉 吃吃法國大餐,弄得像上流社會人士一樣,講究起品位和身價來。 在舊社會,上海灘是冒險家的樂園。現在,上海灘也是新冒險家的樂園。只有 癟三,身無分文,一無所有,才敢於冒險,就像《共產黨宣言》裡寫的,他們失去 的是身上的鎖鏈,而得到的是整個世界。你看看,整個八十年代,華亭路、福佑路 小商品市場上做服裝發財的個體老闆不少都是「山上」下來,只有這樣的人,才敢 於冒險。 「那麼,顧遠東呢?」薩悟空緊追這個問題不放,「他不是留學生嗎?」 章行長己經把桌上那瓶標價4999元的「路易十三」幹掉了一半。 仗著「路易十三」盎然而綿長的酒性,他揭開了顧遠東發財的秘笈:他跟刑滿 釋放人員一樣,也是小癟三,是另一類吃了點洋墨水的小癟三,在舊社會叫洋裝癟 三,錢鐘書在《圍城》裡描寫過的那一種,像他這種人,在上海灘還有不少,都在 鑽營,以後都會發達的。 「他們怎麼發達呢?」薩悟空已經看出章勝利是掌管這些「阿裡巴巴四十大盜」 寶窟鑰匙的人,繼續誘他深談。 靠銀行,靠我嘛。章行長痛苦萬狀地說,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從我這裡貸出 幾十萬幾十萬幾百萬甚至幾千萬美金去發財,我們這些人卻無所作為,也只能到這 裡夯掉他們一點,反正,他們也不在乎。 章行長舌頭開始放大,兜了半天圈子,也沒說清楚。 一邊的信貸科長程大力有意識地補充說明道,我們貸給顧遠東二十萬美金,他 才裝修起這爿豪華酒店,沒想到他半年就還清了貸款。盡掙了一家酒店。現在,又 要我們貸三十萬美金,到虹橋去開第二家、規模更大的「浦江之夜」酒店。 大力對譚龍說:「你看,在上海,根本不需要化自己的錢,到我們銀行貸款, 就可以開酒店,而且掙錢快,發財啊。」 譚龍被說得心裡癢癢的,也躍躍欲試。他完全沒料到今天的這頓看來是借花獻 佛的豐盛的晚餐,背後卻深深地蘊藏著一個富於上海特色的商場上的可怕、詭詐的 陷阱和圈套。 陷阱和圈套,遠兜遠轉地,不經意地,在對方醉意朦瓏、絲毫不動聲色中開始 佈局,設計。 李商又一次打斷薩悟空的回憶:「不是說林惠敏的故事嗎?怎麼扯到『浦江之 夜』酒店的顧遠東身上去了呢?」 你懂什麼?要說女人,必須先說男人,女人的故事,大抵是在男人身上展開的。 打個比方,要寫蒼蠅,必須先寫臭肉,蒼蠅是圍著臭肉盤旋的。要寫美女,必須先 寫大款,如今的美女,往往圍著大款翩翩起舞,騷首弄姿的。好蘭塢是英雄加美女, 我們這裡是大款與美女,或者是高官和美女。懂了嗎? 「噢~」李商說:「我明白了,林惠敏子,原來是大款顧遠東首次開發的產品。」 你明白什麼?你什麼都不明白,顧遠東怎麼會把林惠敏這種檔次的角色放在眼 裡呢?怪不得,搞了幾十年,你還當不了作家。只能用「榨菜肉絲」、「青菜蘑菇」、 「歡場尋跡」之類的筆名,寫寫報屁股文章。 哼,這觸到了李商的疼處,他頗為不服地說:「顧遠東的風流賬都在我的本子 上,你以為我不知道?有些事,你也不一定知道。」 李商的可愛之處就在這裡。也是薩悟空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你倒說說看。 這回輪到李商賣關子了,他當然不能讓薩悟空學狗叫繞著飯桌轉的,但他也提 了一個恰當的要求:「我說了,你要把林惠敏子的故事,從頭到尾講完。」 OK. 李商說:「顧遠東的名言是:湯、燙、躺。就是每餐要有好湯,湯要煲得 滾滾燙,用完餐喝完熱湯,就要往下躺。嘿嘿……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薩悟空喜歡聽李商傳播的內容。 「就是和女人睡覺。他喜歡搞影視歌星、舞蹈演員、模特兒。」 「他個子這麼矮,怎麼和模特作愛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他就喜歡和模特跳舞,這叫吃奶,站在那裡,或並排合躺 在那裡,嘴正好湊到模特胸部嘛。懂了嗎?前幾年,上海有個很出名的女模特,長 得像混血兒,還記得嗎?在T 型舞臺上走貓步時,神采飛揚,氣勢軒昂的那個,就 被他搞掉,後來送她到美國去了。這就是他的手法。哪個女演員喜歡吃喝、喜歡錢, 或者想出國,只要找到他,喝了他的煲湯,就會主動往下躺,合同期滿送出國。」 李商又舉了幾個被顧遠東搞掂的、有一定知名度的影視歌星。說完,便要求薩 悟空繼續林惠敏的故事。 在「浦江之夜」酒店的這頓豪宴以後,章行長就再也不露面了。而由他最得力 的信貸科長程大力陪同譚龍和薩悟空,在全市範圍內考察賓館、酒店和各類娛樂場 所。 凡是從他們銀行貸過款或他們銀行參股的賓館、酒店和高檔娛樂場所,都去大 吃大喝一頓、都去瀟灑一回。 這樣一圈兜下來,譚龍被燈紅酒綠迷醉了眼,說什麼也要收購幾家酒店大幹一 番。 薩悟空在一邊,當然是全力慫恿。混在裡面,有吃有喝有玩,有什麼不好呢? 就這樣,在不到一個月時間裡,譚龍就收購了兩家酒店。這兩家酒店的債權人 都是章勝利的銀行,都因為經營不善面臨壞賬,被譚龍盤下,銀行方面便化險為夷, 而譚龍卻被套住,這是後話了。 故事是從收購第三家酒店開始的。 這天下午四、五點鐘,程大力把譚龍和薩悟空帶到「綠島三溫暖」大酒店。 「歡迎,歡迎!」站在裝璜雅致、富麗堂皇的「綠島三溫暖」大酒店門口的老 板廖言,經介紹後,不知怎的,立即和薩悟空一見如故。 「喔,劇作家,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啊,久仰、久仰了!」廖老闆先是雙手抱 拳,旋即又親昵地勾住薩悟空的肩膀說,「你的黑色幽默笑死人了,我是中文系畢 業的,和你們劇團以文字刻薄見長的查理孫是同學,我是你最忠實的觀眾、最虔誠 的崇拜者,你的黑色幽默劇《中國規則》《上海遊戲》可以和薩繆爾。貝克特的《 等待戈多》約瑟夫。赫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媲美……」 「哪裡,哪裡,」薩悟空見遇到了內行、知音,心裡像被灌了一瓶蜜似的, 「人家是大師,我算什麼,我不算什麼。」 「謙虛、謙虛,你的《上海遊戲》在西區空靈實驗舞臺上演的時候,我還專程 趕去欣賞,連看三遍啊。」 「謝謝,謝謝。」 「戲裡那個男青年,在南京西路上勾搭女鬼的場景,如詩如幻、出神入化啊, 想想我十七、八歲的時候,內心充滿了失落感,也曾做過這種夢。今天能見到你, 真是三生有幸啊!」 他們倆撇下程大力和譚龍,乾脆坐到一邊攀談起來。 「你不是臺灣同胞嗎?報上宣稱這裡不是台資民營企業嘛。」薩悟空問,「怎 麼在上海讀的大學,還和查理孫是同學?」 嘿嘿,廖言一臉詭笑地湊著薩悟空的耳朵說:「這也是黑色幽默嘛,我出生在 上海,長在紅旗下,我的祖籍倒是在臺灣基隆。當了優秀個體戶代表、先進民營企 業家以後,有關方面建議我進入臺胞行列,便於做工作,也有利於我的生意。把台 商的招牌扛出去,確實能吸引不少人,說得難聽點,勾搭女人也方便一點嘛。現在 的上海小姑娘不是都喜歡台巴子、台巴子。對嗎?」 說到這裡,廖言和薩悟空都不禁會心大笑不止。他告訴薩悟空,我這裡的服務 員,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上海美女,他指著收銀台後站著的一個女服務說:「看她, 長得怎麼樣?」 薩悟空轉眼望去,見到一個瘦瘦高高、膚色白皙、臉蛋小小、一臉稚氣的女孩 正瞪著一對桃花眼朝他們瞄著。 廖言召召手,那女孩便過來。 「林惠敏,你多大?我十八。我們這裡的女秀才。」廖言便對她介紹道,「薩 悟空,薩先生,上海最有名的黑色幽默劇作家,聽到過沒有?」 「沒有。」林惠敏雙手交叉、局促地放在小肚子,脹紅了臉,勾著小腦袋,輕 聲細氣地說,「沒聽說過。」 「唉,沒辦法,初中畢業,讀了兩年賓館職校,只知道瓊瑤、三毛,怎麼會知 道高層次的黑色幽默意識流魔幻現實荒誕劇呢。來來,坐下來。」廖言讓林惠敏坐 在薩悟空旁邊,「叫一聲薩老師,要叫得好聽一點,讓薩老師收你為學生,你跟著 薩老師學學,要不了幾年,也可以當一個劇作家了。」 「你好,薩老師。」十八歲時的林惠敏既乖巧又天真,「劇作家我倒是第一次 聽說,我最崇拜作家了,薩老師要是作家就好了。」 「你看看,薩老師既是劇作家,他又寫過許多小說,也就是作家。」初次見面 的廖老闆,在這件事上顯得異常熱心,「也是你一直對我說的,最最崇拜的一種人。」 「真的!劇作家真的就是作家?」林惠敏喜出望外,她側過臉,雙手抓住薩悟 空的胳膊說,「薩老師薩老師,你教教我寫小說,我做夢都想做作家了。」 「慚愧,慚愧。」薩悟空心想,自己都不想當什麼跟在老闆屁股後面觀風察色 的窮酸的作家了,居然有這麼一個狗屁不通的上海小姑娘,還一門心思要跟自己學 寫作,也真奇怪,他見廖言在不斷地對他使眼色,吃不准是什麼意思,只得順勢說, 「好嘛,好嘛。」 「薩老師,那就先謝謝你了?」林惠敏說著便站起來,對薩悟空深深地彎下腰, 鞠了一個標準、道地的日本躬,「謝謝!」 「不用謝,不用謝。」薩悟空也連忙站起來,搭著她的肩膀,請她坐下。他想 酒店還沒收購下來,卻不料先收到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小美人。他吃不准這個廖老闆 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但不管怎麼說,小美人總是好的。 這時,程大力和譚龍從樓上下來,見到了這一幕。 程大力笑著對譚龍說:「看你的高參,真是一個風流才子啊。到處播灑革命的 種子。」 譚龍看上去五大三粗,卻戴著一副秀氣的眼鏡,他的神態老顯得恍惚不定、心 思重重的,而說話永遠像是漫不經心的,他順口敷衍道:「他就是這麼一個人,自 古英雄多好色嘛。」 雖然薩悟空是譚龍的上司推薦給譚龍的。譚龍也知道薩悟空在上海灘上神通廣 大,但眼下,畢竟薩悟空在為譚龍打工,在老闆跟前,薩悟空也要有一個分寸。 他即忙撇下林惠敏,走到譚龍面前問:「看下來怎麼樣?」 「可以。」譚龍說,「不就三百萬嘛,比前兩家面積大,地段好,檔次也高, 你也仔細考察一下,把它吃下來。」 「綠島三溫暖」大酒店的名氣和檔次,在當時的上海並不亞于「浦江之夜」大 酒店。尤其它的位置更優裕,在它的北面是上海最有氣派的五星級賓館波特曼麗嘉 大酒店和錦滄文華大酒店,在它的西面是高聳入雲的五級星級賓館希爾頓大酒店和 四星級的國際貴都大酒店,而在它的南面又有即將落成的五星級新錦江大酒店。 總之,它坐落在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中心、最具富貴之氣的鑽石地段。當時, 像這樣的海鮮酒樓在上海少之又少,而以臺胞名義開設的,更是獨此一家。 因此,在附近星級賓館裡投宿的港臺商人,到「綠島三溫暖」用餐、尋歡交友 的、用如過江之鯽來形容,是一點都不誇張的。 所以當程大力說,「綠島三溫暖」酒店也要轉讓,薩悟空就覺得很奇怪,心想 這裡面肯定有蹊巧。 大力倒是很坦率,他這人從外表看也很厚道本份。他說,廖言這傢伙頭兩年在 「綠島三溫暖」確實賺了好幾百萬,那時生意好得不得了,客人在他酒店要排隊用 餐。可是,廖賺了錢非但不歸還銀行貸款,反而到深圳去投了一家規模更大的酒店, 還要銀行追加投資,現在深圳的項目擱淺了,銀行只得賣掉他的「綠島三溫暖」來 追索貸款。而轉賣給你們,說老實話,是因為你們的後臺硬,有實力,是國營大企 業,不愁壞賬,歸還不了。 原來如此,開始薩悟空和譚龍都深信不疑,都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誰料,一 個更深的陰謀和圈套是蘊藏在這一席貌似老實話的背後。 譚龍把薩悟空拉到一邊,悄悄對他說:「看來那個廖老闆對你很有興趣,你幹 脆跟他混幾天,在這裡臥底,摸清爽他的底細。」 「好,好。」薩悟空求之不得。 譚龍最後補充道:「順便把這個小姑娘也搞到手。」 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在說什麼了?」大力也在和廖言低聲交換著意見,他轉臉問,「你們在 笑什麼?」 「沒什麼,不笑什麼。」 廖言和大力低咕了幾句,他倆也忽地大笑起來。 「綠島三溫暖」酒店廳堂裡充滿友好會心的歡聲笑語。 在一片融洽的氣氛中,譚龍因為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臨行前留話給大力和廖言:「關於轉讓酒店協議的細節問題,你們可以和薩 老師商量,他是全權代表,他有權代表我們總公司拍板的。」 這時候,酒店外的天漸漸黑下來了,而廳堂裡各種華麗的燈具突然大放異彩, 一個個身著白衣黑短裙的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像是從黑暗中忽然冒出來,恭立到各 自的崗位上,把廳堂點綴得花團錦簇,沿街的一排高大、精緻的海鮮缸也被映射得 五光十色,像童話世界裡的道具。 站在馬路對面看「綠島三溫暖」酒店,霓虹燈繽紛閃爍:綠了椰子樹,紅了島 嶼,金黃色的阿里山懸浮在空中,令人心曠神怡。酒店仿佛是人們享受生活的天堂。 而在海鮮缸裡悠然遊弋或默然蜇伏的蝦、蟹、鱉、貝以及各種名貴的魚兒,就 在人類製造的歡悅、享樂的氣氛裡,迎候著它們末日時光的降臨。 廖言留薩悟空和大力用餐。大力說還有其他應酬,推辭了。廖言也不挽留。他 請薩悟空上樓去,先把整個酒店看一看。廖言說:「以後你就是這裡的大老闆了。」 「不,不,我不會經營酒店,我只是玩玩,白相相的。」薩悟空明顯感覺到廖 言在討好、拉攏他,但廖言的一言一行,包括廖言這麼個人,都讓他感到很舒服, 說白了,有點趣味相投、一拍即合吧。 「哎,不能這麼說,文人下海嘛,這兩年是流行的嘛,我也算是文人嘛,還當 過幾年為人師表的人民教師呢,現在也不花天酒地做老闆了?搞酒店是不用學的, 像你一個這麼聰敏的人,不要說搞一家酒店,就是搞十家、八家,也不在話下。」 樓上的廳堂面積比樓下小,但也放了十桌,一邊還有五間包房。包間均取名琴、 棋、書、畫、松、竹、梅之類的雅稱。可見廖言所言不差,他確也可算是一個有點 文化的人。 這家酒店的房屋結構有點奇怪,在二樓廳堂的另一邊的敞口處,埋伏著一個幽 密的空間。從敞開處往下邁三個臺階,下去是一個仿佛是懸在酒店半腰間的酒吧。 酒吧的面積也不小,一邊是長達十幾公尺的吧台,另一邊是那種靠背很高的車 廂座,在那一格格車廂座深陷的空間裡,似乎蘊藏著巨大的誘惑,酒吧裡的燈光又 是那樣迷離、昏蒙地配合著,倘有一對男女坐在裡面,站在酒吧裡是怎麼也見不到 他們究竟在車廂座裡幹什麼的。 此時,酒吧裡空無一人,而整個酒吧的氣氛也因此變得曖味和詭秘起來。 這間酒吧,冠名為:空中的巴比倫。 薩悟空有一種預感:在「空中的巴比倫」裡,將會產生一些與自己有關的故事。 這種預感在瞬間就演化為一種強烈的期待,而這種期待,即刻在「空中巴比倫」幽 冥昏蒙的氛圍中幻化出一幕幕、使薩悟空想入非非的場景。 「怎麼樣?」廖言邊往吧台裡轉邊說:「酒吧要到晚上九點以後開張,這裡是 到上海經商的港臺、日本、新加坡人士的天堂。當然,以後也是你的天堂。」 薩悟空發自本性喜歡這個地方,喜歡這個環境,喜歡這裡的氣氛,喜歡林惠敏, 喜歡「綠島三溫暖」大酒店裡所有幼稚無知卻嬌嫩柔美的上海小姑娘的。說得再進 一步,不用廖言費心引誘,薩悟空已經被這裡的一切迷惑住了。 廖言從吧台酒廚裡取出一瓶軒尼士XO,在兩隻高腳杯裡,各倒了兩三盎司,轉 出吧台遞給薩悟空一杯,舉起自己手中一杯,對薩悟空說:「來,兄弟,我們為成 功合作,先幹一杯。」 見面相識不到一個小時,關係已經親昵到兄弟這一步了,這個精明的「臺胞」 有求於自己的意圖昭然若揭。薩悟空想,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如果沒什麼大問題, 他決定幫他一把,反正,對各方都有好處,又損害不了自己什麼的。那就:「乾杯!」 幾盎司X0下去,人的內心馬上處於一種躍躍欲試的微妙狀態。 廖言在一間「書香亭」的包間裡設局款待薩悟空。包房一面牆上懸掛著一幅對 子:「書到用時方恨少,學到盡頭才覺妙」。 廖言說是他自己胡謅,請某個著名人士書寫的。 薩悟空卻把他誇獎—番,見落款的著名人士系某高校的一個學者,現在己是某 個部門的主要領導了。 廖言說這位領導同志是「綠島三溫暖」的常客,也是「基圍蝦」的愛好者(當 時基圍蝦剛從南方引進到上海)和自己關係非同一般,以後可以引見,大家交個朋 友,他深有感觸地說:「現在要在社會上混,沒幾個上面的朋友,是什麼事情也辦 不成的。」 薩悟空深有同感。他說:「我手頭到有一件活,倘能疏通這位領導同志,辦成 了,廠家會重謝的。」 「好,」廖言說:「坐下,先吃,看來我們倆合作的領域廣泛,坐下來,慢慢 談。」 上菜了,雖然只有兩個人,但還按滿席的格局,先上八個冷菜小碟。 薩悟空忙擺手道:「不要上這麼多,兩個人,就便飯吧。」 對於吃喝,薩悟空己經到了倒胃口的地步。從八十年代初開始,他就隨市里幾 家大報跑經濟條線的記者,走遍了全市和十幾個郊縣的主要企業,體驗生活,創作 貼近生活的劇本。所到之處,大吃一頓是免不了的;就在前幾個月,他幫助總公司 下屬的一個藥廠搞營銷宣傳策劃,在上海最負盛名的西郊迎賓館2 號樓包了三個月 高級套房,在國家領導人才有資格享用的八角亭水上餐廳,連續數月幾乎從中午吃 到半夜,已經把進口的特供的生猛海鮮、奇珍異禽吃成了鹹菜味,一見清水大閘蟹 就會莫名地胃疼。 他由此總結出了一條至為寶貴的經驗:如今的企業家必須具備兩副腸胃,和 「三項鐵人賽」健將的體格和精力,才能適應潮流。而他自己是屬不合格的。他 在「飯桌」的戰場上早早地就敗下陣來。他正在向「素食主義者」的方向靠攏,因 此,他堅決地阻止廖言進一步擺排場。 「就來一斤臺灣斑節蝦,再炒兩個時鮮素菜,一個粟米羹,就可以了,」薩悟 空說,「我這個人,在這方面好對付。」 「好吧,就依你,不吃不喝的人最難對付啊。不過,薩先生的酒量還是可以的, 今天不管怎麼說,我們倆一見如故,也算是有緣份,」廖言指著剛才啟封的那瓶酒 說:「就這麼一瓶軒尼士XO. 」 三杯下肚以後,薩悟空便直捷了當地拍胸脯說:「我們既然是兄弟,也不要兜 什麼圈子了,我知道,你也有難處,這個飯店,我就叫譚龍盤下來,他們企業反正 規模大,又是國營的,貸的都是銀行的錢,輸得起,這一點你放心,我在他那裡, 說話還是算數的,不會有什麼問題。」 「阿哥,我叫你一聲阿哥!」廖言感激涕零,他站起來又是抱拳又是鞠躬,舉 起酒杯,連幹三杯,「你阿哥,那麼上路,那麼講義氣,兄弟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 「這……就不說了,大家心照不宣吧,」薩悟空酒喝不少,但腦子始終清楚的, 擺擺手阻止他往下說,「只要大家拎得清就可以了,再說,我們集團下面,那家藥 廠的事,也還要拜託你,向上溝通,從中斡旋。」 「那是一定,一定的」廖言見事情出乎以料之外的順利,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 喜出望外,醉醺醺地站起來,抱住薩悟空的肩膀說,「只要你阿哥,有用得著兄弟 的地方,兄弟一定為你兩肋插刀。搞定領導,是兄弟我的拿手好戲。」 「OK!」 倆人都站起來,相互擊了右掌,又擊左掌。 薩悟空忽然想起了樓下那一群可愛的上海小姑娘,尤其是那個想當作家的林惠 敏,他堅信林惠敏是廖言蓄意為他安排的。這種遊戲在中國是自古玩到今,歷久不 衰的。他等著廖言開口,可廖言卻遲遲不開口。弄得他心裡癢癢的。 薩悟空雖然長廖言幾歲,許多方面的造詣、功力也遠在廖言之上,可說到玩這 方面的心計,廖言就技高一籌了。 「去,喝一杯咖啡。」廖言挽著薩悟空的胳膊,從包間進入酒吧。 這時候,「空中巴比倫」剛剛開始生動起來,懸掛在酒吧四角的JBL 音箱裡播 放著憂傷的、曠達的、讓人忘情的美國西部鄉村音樂。吧台裡的幾盞工作燈亮了, 而幽深的車廂座卻依然籠罩在半明不暗的色情氣氛中。 廖言和薩悟空在靠進口的一對車廂座裡相對坐下。進口原裝雀巢咖啡和荷蘭煉 乳的濃香彌漫在車廂座不大的空間。 「阿哥,人活著就要好好享受生活,才對得起自己啊。」 雙方借著酒興,開始談女人。廖言終於提及林惠敏了。他說:「女人這種東西, 真是奇怪噢,這門學問,兄弟學了一、二十年,還是沒有真正入門,噢……」廖言 說,「就拿林惠敏這個小女孩來說,十八歲啦,還長著一付色迷迷的桃花眼,和酒 店裡的小男生嘛,也眉來眼去、動手動腳的,而據她自己說嘛,還是什麼處女,有 一次,她對我說,老闆,我是很傳統的哦。我幾個月考察下來,她果然是很傳統的, 唉!令人失望啊!」 薩悟空隨著廖言的一句句介紹,對林惠敏的興致也漸漸低落。內心不覺悵然若 失。喇叭裡傳來「肯尼。羅傑斯」低沉、憂鬱的歌,薩悟空也莫名地傷感起來。 「不過,」廖言語氣一轉,「有一次,酒店員工聚餐,好像是大堂經理陳剛的 生日,那天,林惠敏喝了兩聽青島啤酒,無意中給我發現,她跟著陳剛偷偷摸摸溜 進『空中巴比倫』,我尾隨其後,想看個究竟,陳剛居然在車廂座裡脫她的內褲, 嗤,我轉身便走,什麼傳統,什麼處女,全是鬼話!」 「她被幹掉了?」薩悟空著急起來。 「我想,還不被幹掉?『空中巴比倫』,就是男人和女人作愛的天堂,在每一 對車廂座裡,至少有過一百次以上的作愛的記錄。」廖言不住地拍著身邊的凳面說, 「這裡,那裡,到處都淌過女人淫水和男人的精液,我們的、以後是你的『空中的 巴比倫』是亞當和夏娃的『伊甸園』!」 「這個林惠敏……」薩悟空又一次受到打擊。 「不過,」廖言的語氣再一次轉折,「陳剛不知怎麼,知道我發現了,便私下 找我談心,說那次沒幹。我說,幹就幹了嘛,你哪個月不幹掉一個小姑娘。可這次, 陳剛發了毒誓,我幹過她,走到馬路上,馬上被汽車撞死,他說,老闆,林惠敏肯 定仍是處女,因為她是處女,所以,我就沒幹她,我怕她纏住我,沒完沒了。就用 手在她比裡摸了摸,插了插,真的,老闆,你可以去檢驗。」 廖言又說:「然後,陳剛總結了林惠敏的特點,每個女人都有自己不同於其他 人的特點,在大部分時間裡,林惠敏肯定是傳統的,但是,你只要設法給她喝下兩 聽青島啤酒,她馬上就變得前衛了,陳剛說,那一次,完全是林惠敏牽著他的手, 強行拉他去『空中巴比倫』,並且,主動要求作愛。但事後,見了陳剛卻變得視如 陌人,奇怪吧,薩老師,劇作家,世界上沒有一個在情愛、性愛上完全相同的女人, 男人也一樣,是吧?所以,許多成功的男人要不斷地一個又一個地去征服女人,而 每一個女人,都是一種以前從未領略過的不同的風光,是嗎?薩老師。」 「是啊,奇怪。」薩悟空松了一口氣,廖言真是這方面的專家。 「林惠敏是還沒啟封的原裝的貨,她是『空中巴比倫』裡的公主,她是『綠島 三溫暖』留給薩老師最好的禮物。」廖言在這方面無疑是一個高手。 而薩悟空也認為林惠敏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可是,生活中的變數實在太大,後來,有關林惠敏的故事,發生了一次又次戲 劇性的變化,居然使得薩悟空很難有請林惠敏「喝兩聽青島啤酒」的機會;有關收 購「綠島三溫暖」酒店的事件也迷霧重重、一波三折。 但儘管如此,那年春夏,在「綠島三溫暖」酒店、在「空中巴比倫」酒吧裡, 也確實如薩悟空預感到的那樣,出現了一個又一個與他密切關的風波和事件。 而那個一心想拜他為師、當作家的林惠敏,也被捲入一場風波中,載了一個不 小的跟鬥,繼而消失在他的視野裡。 但相隔不久後,林惠敏又以另一種姿態冒出來,鬼使神差地出現在他眼前,衍 繹了一個又一個離奇、古怪的故事。 且往下看吧。 「你這不是故、故意吊我的胃口嗎?」李商著急了,結結巴巴地說:「你就說 說林惠敏後來怎麼去做K 姐,怎麼在K 房裡取名為林惠敏子的,就可以了嘛。」 「你這個人怎麼搞的?書怎麼能這樣寫?怎麼是我故意吊胃口呢?生活就是這 樣安排的嘛,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命運,我不能取代上帝,重新安排別人的命 運。不過,」薩悟空說,「你可以想辦法把林惠敏計劃在2002年6 月推出的新書《 我的K 姐生涯》原稿騙來複印一份,然後,對照我告訴你的她的真實生活,寫一本 書,肯定暢銷,這樣,就可以圓你的作家夢了。」 「這、這,她還沒脫稿,我怎麼去騙?」 「你這人真是,」薩悟空說,「兩聽青島啤酒嘛。」 「對,對啊,很便宜嘛,投入不多嘛。」 「不對,」薩悟空說,「現在的林惠敏,行情看漲了,現在,那怕你請她到『 真鍋』喝一杯咖啡,也要付出場費的。」 「他媽的,那不成了小姐了嘛。」 「就是小姐嘛,你們當記者的,不是也一樣,跑到『譚魚頭』『老成都』『黔 香亭』之類火鍋店,不但又吃又喝,還要索去出場費嘛。現在,這是遊戲規則嘛, 所謂國家稅收可以逃,小姐的小費不能不給嘛,那個林惠敏當然也不能免俗。」薩 悟空說,「捨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就這樣說定了,什麼時候搞到她的原稿,和我 聯繫。」 薩悟空覺得這件事很有趣,一個K 姐,搖身一變,成了當紅作家,說明我們這 個時代,正在創造出各種各樣的奇跡,而奇跡總能吸引生活平庸的人。 第二章薩悟空是一個生活懶散的人,每天要睡到九點起床。九點半,才慢悠悠 地到巨鹿路、靠近常熟路口的南京軍區空軍招待所去上班。 一般,他都是步行去的。譚龍提了幾次要派小車接送,被他一再謝絕。他和上 海這個素以生活節奏快的城市既同步又不同步。他有著他自己的節奏,有著自己獨 特的風格,喜歡一個人悄沒聲息地獨來獨往、神出鬼沒、神龍見首不見尾。 他獨自居住在那幢俄羅斯式的塔型建築一一上海展覽旁邊一排不引人矚目的老 式的二層紅磚樓房裡。 他離家後,穿過延安中路,穿過展覽中心對面的四明村,就到巨鹿路上了。 譚龍把集團總部遷入南空招待所,也是薩悟空的主意。 他對譚龍說,從風水學上講,這是一塊充滿殺機的臥虎藏龍之地。當年,林立 果和南京空軍司令江騰蛟在這裡秘密訓練他們的「敢死隊」——「空軍教導大隊」, 在這裡策劃了顛覆國家的綱領「571 」工程紀要,計劃從這裡出發攔截毛澤東的專 列,暗殺毛澤東,這是中國當代歷史上最驚心動魄、絕無僅有的事件。所以說,這 裡有一股非同凡響的氣勢、是可以幹大事業的地方。 「林立果他們最後不是以失敗告終了嗎?」譚龍被他說得心驚肉跳:「照你這 麼說,這裡是一塊不祥之地啊!」 「不!你說錯了。」薩悟空素來以多謀善斷著稱,他說,「以中國古典哲學來 看,什麼事情都是相反相成的,壞到頭了就轉好,就像股市裡,利空出盡是利好, 黴氣都讓林立果他們帶走了,我們就要借隱伏在這裡的那麼一股子肅殺之氣,在充 滿兇險的上海商場上,殺出一條血路來。」 說到最後一句,他揮手在空中一劈,就把譚龍和他的企業集團總部劈進了南空 招待所。 他們化了幾十萬年租金,租下了一幢具有歐陸風格的三層小洋房。 薩悟空踏進這幢屋外種植著高大的雪松和嫵媚的芭蕉的小洋房時,譚龍集團所 屬各部門的員工已經上班一個多小時了。 薩悟空在公司裡的薪酬最高,卻是經獲准不坐班的特聘兼職人員。他在所在劇 團裡還領取一份微薄的生活補貼,到這裡是全憑他自己混的功夫、上海人說的「撈 外快」。 他的辦公室設在三樓,譚總辦的套房外間。他名片上印的是:薩悟空著名劇作 家總裁高級特別助理。公司名片上的彩色標識,是一個手執金箍棒的猴子,這也是 他從自己的名字中延伸出來的。 他常對譚龍說:「你是唐僧,我是你的孫猴子,我要護你上改革開放的西天, 我要助你在上海灘、這個新冒險家樂園裡闖蕩,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 他進了譚總辦,沒在自己的辦公椅上坐下(他的辦公桌和辦公椅等於是虛設的), 而是徑直推開里間的門。他急於想和譚龍談談,怎麼把「綠島三溫暖」酒店吃下來, 還有關於藥廠的「降壓靈丹」和「減肥苗條霜」的問題,還有如何進一步投資卡拉 OK廳和迪科舞廳的問題,等等。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像是一個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 手舞金箍棒的弄潮兒。 不料,剛一推開門,只聽到裡面啪地一幾輕脆響亮的耳光聲,只見公司下屬藥 廠的銷售廠長身體畢直站在譚龍跟前,挨了耳光,還不敢移動半步。 這就是譚龍的威嚴,譚龍的特點。 譚龍的「左右開弓」在集團公司裡是有名的,見薩悟空來了,他就放下了「弓」。 這個「唐僧」是很兇狠的,他身高一米八五,體重八十公斤,靠在市郊的一家 木器家具廠和一家鋁合金型材廠起家,能在競爭激烈的上海市場上殺出了一條血路, 並且在他那個系統裡面創下十幾家企業、一處坐落在郊外的有十幾幢西班牙式小別 墅的渡假村和兩家酒店的規模,成為他那個系統改革開放功一面旗幟,被評為勞動 模範,優秀黨務工作者,全憑了他這股子狂暴的勁頭。 他的拳頭在行業裡也有點名氣的。有人膽敢拖欠他的貨款或者違約,他會帶著 一幫小兄弟打上門去,他曾驕傲地宣稱:打遍上海無敵手。對下級也是這樣,幹好 了房子、車子、錢,要什麼給什麼;幹壞了,拳頭耳光就一起上。 但一看到薩悟空,譚龍馬上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在老闆皮椅上坐下,擺擺手, 讓藥廠廠長出去。他並不懼怕誰,他只是從心底裡瞧不起自己的野蠻和粗俗。一心 想從裡到外改變自己的形像。 因此,喜歡接交高層文化人士。他經系統主管領導的介紹,第一次設宴請薩悟 空共進午餐,就安排在上海高雅人士聚首的法式「紅房子」西餐館。一個以強悍、 鐵腕著稱的企業家,內心最大的願望是成為一個儒商。 而薩悟空在幾個月裡就給他獻上了三條錦囊妙計,把他從市郊的土作坊一下提 升到繁華的都市產業上來。使他如同墜入雲裡霧裡。 不到一年時間,就利用了銀行數億資金,建立了一個出租汽車公司,收購了兩 家酒店,一爿藥廠,正在洽談中的,除了「綠島三溫暖」大酒店以外,還有一家紫 藤花園俱樂部和與一個台商共同投資擬在上海搞一家遠東最大的迪斯科廣場。 這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使得原先身強力壯一條漢子,患上了偏頭痛。 在辦公桌抽屜裡,放了一大堆洋參丸、青春寶、艾羅補腦汁之類。 下屬藥廠的銷售廠長一走,他就用雙手的大拇指抵住兩邊的太陽穴,用力摁, 嘴裡咕噥:「頭疼死了,疼死了。」 薩悟空說:「要使用得力的人,有本事的人,那些過去跟你打天下的小兄弟, 在郊區混混還可以,到市裡面就不行了。」 「是啊,是啊,讓他們送禮送錢都找不到門,送不出去。你幫他們藥廠的宣傳 推廣搞上去了,讓他們再進一步,就什麼也不會了,銷售額一直上不去,操那,只 有兩記耳光上去。」 「關於『抗壓靈丹』列入公費保銷藥品名單這件事由我來辦吧。」薩悟空說, 「找到辦事線索了。」 「是嗎?」譚龍的眉頭舒展了說:「要多少費用,你儘管開口,先到財務去提 個五萬十萬現金出來吧。」 這事辦起來再說吧,薩悟空順勢推薦了一個朋友,到新的收購的「美好人生」 酒店當經理,譚龍也一口答應。 最後,才談到「綠島三溫暖」。譚龍仍然那句話:「你看著辦吧,由你拍板, 不就三百萬嘛。你能把那個『抗壓靈丹』列入公費名單,一年的純利就增加三千萬 啊。再加上『減肥苗條霜』這個拳頭產品,藥廠就能給我一年搞一個億利潤,到那 時……」 哈哈,說到這裡譚龍頭也不疼了,他站起來,轉到薩悟空跟前,重重拍了他一 下肩膀說:「你幫我好好策劃、宣傳一番,達到這個指標,我給你買一幢別墅,一 輛奔馳,再重獎一百萬,再配上一個美女為你開車……哈哈哈……」 說到興頭上,冷不防,門被砰地一聲撞開。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象瘋子一樣 沖進來,轉到譚龍的老闆椅上,一屁股坐下。 她滿臉淚水,胸部呼呼地起伏著。 「你怎麼會事?!」譚龍愣在原地,望著她問:「你什麼意思?」 薩悟空知道,這女人是原來為譚龍開車的女司機,聽說也是他多年的老情人, 便扭頭離開譚總辦。 薩悟空除了譚龍,在總公司就只有一個熟人了,這個人也是唯一由他推薦安插 在總公司的。他閑著沒事,便下到二樓的公司財務融資辦公室去找他。 在門外,就聽到裡面男女嬉笑聲。裡面有兩個美女,都是譚龍的「小蜜」。他 推門進去,見自已介紹進來的孫利,在教「小蜜」做臺灣引進的K 房遊戲。 原本是:「傻瓜傻瓜你傻瓜,傻瓜傻瓜他傻瓜,傻瓜傻瓜我傻瓜……」 他們翻譯成了上海話,三人六手戲耍起來就更流暢、輕快,別有一番風情: 「戇大戇大儂戇大,戇大戇大伊戇大,戇大戇大吾戇大……」 三人鬧作一團。 薩悟空頓時有點不高興了。他信奉:「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遊戲規則。老闆的 「小蜜」更是碰不得的。這個孫利屬自己的人,更瞎搞不得。 「跟我上去,有事商量。」他把孫利帶到譚總辦對面的一間小臥室裡。這是譚 龍專為薩悟空設置的一間休息室。整個設施就像賓館的標準客房。 「怎麼回事,對你說過多次,不要和這兩個小姑娘多囉嗦,你就是不聽。」薩 悟空打量著眼前這個細皮嫩肉、清秀英俊得像一個「相公」似的小青年。 陳利解釋道:「晚上要請章行長到延安中路上的『明宮』唱歌,她們勸酒的遊 戲也不會,怎麼讓章行長盡興呢?我只能臨時教她們幾招。」 「反正,最後警告你一次,記住,什麼女人你都可以碰,就是這兩個小姑娘碰 不得。」薩悟空轉過語氣說,「最近,見到過荒野嗎?」 荒野是一個詩人,是從西北部隊轉業到上海文化單位來的。在西部時,也號稱 是幾大西部詩人之一,專寫一些所謂「大漠孤煙」「驃悍蒼鷹」「通往塔里木的道 路」之類的大而無當的陽剛詩篇。 可到了上海就水土不服,幾年下來,表面就染上了一股陰柔怪戾的商賈之氣, 在社會上發起成立了一個「東方詩人企業家聯誼俱樂部」:也即是企業家掏錢以提 高詩人的物質文明水平,詩人出詩以改善企業家的精神文明素質。詩人和企業家相 得益彰,交相生輝,一時間也把整個上海文藝界攪得紅紅火火,欣欣向榮。 荒野是一個特殊結巴,也就是說通常情況下是一個結巴,但在漂亮小姑娘跟前 就談吐流利了。和男人說話,越醜越老越結巴,他自稱是一個唯美的理想主義者。 但例外的是和薩悟空交流從不結巴,因為這兩個人意趣相投。 就像在上海這一片野地裡跑的兩隻兔子,相互嗅嗅氣息,互認同類了,便撲朔 迷離地在陽光下一同奔跑了。 因此,荒野發起、組織什麼有趣的集會,總是邀上薩悟空的。 一次,荒野組織了一個海邊的詩人畫家演員企業家南郊狂歡篝火晚會,在下榻 的南郊賓館裡出現了一個討人喜歡的男服務員,他就是孫利。 當時他只有十七歲,父母是郊縣的一個國營大企業工人,如果給他戴上一隻女 人長波浪假髮套,他那模樣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絕色上海美女。他的可愛還遠不 僅是外表。 在篝火晚會上,他人前馬後為薩悟空和荒野跑腿、張羅,牽線,眨眼間,就把 與會的幾十個詩人、畫家、演員、記者、企業家,用一根友誼、情感之線,親密無 間地串聯成一個其樂融融的整體。 他管大小企業家都叫「大老闆」,詩人,畫家、記者也無不也是「大」的,而 叫男演員為「好哥哥」,稱女演員則為「親親大姐姐」。 偌大的南郊海邊的空地上,皓月當空,樹影嶂嶂,篝火像兩匹金黃色的綢緞, 仿佛是在孫利的煽動下,熊熊臘臘地飄舞起來,圍繞著「孫利之火」,人人都唱起 了屬自己的歌。 荒野一點都不結巴地唱到了「在那遙遠的地方,啊克拉瑪依」,薩悟空唱起了 「走四方,路迢迢水茫茫,過了一山又一山……」,八十多歲的老畫家柳山嘯哼起 了「在法國塞納河畔的日子」,女舞蹈演員周麗娜跳著「貴妃醉酒」,差點栽進篝 火堆,而南郊這個大型農業托拉斯企業的總裁杜明也即興謳了一曲:我們年輕人, 有顆火熱的心,革命時代當尖兵…… 孫利則像一個夜色中的「小巫師」穿梭其間,送鮮花、遞美酒;又像個應運而 生的「精靈」,在一群時代的「天之驕子」中隱現出沒,準備要把那個上海南郊的 狂歡之夜,帶進了另一個世界似的。 事後,薩悟空建議荒野把孫利帶到上海去發展:「在南郊賓館委屈他了,上海 灘才是他真正的舞臺。」 荒野也當場拍板借調他到「東方詩人企業家聯誼俱樂部」,他說:「這個小青 年有特殊的才華」。 他的老闆杜明一口答應說:「沒問題,這小傢伙,是一個天生的社會活動家。」 可他後來的發展和變化,都遠遠超出了當初對他的估計和判斷。誰也沒料到, 沒過幾年後,孫利成了上海灘上一個了不起的新冒險家,一個暴發戶,一個居坐在 西區金巴黎花園,擁有大量房產,豪華轎車,身邊簇擁無數美女的億萬富翁。 當時「南郊托辣斯」總裁杜明只是把他作為一件禮物,把孫利捆在每位嘉賓一 大簍的柑桔中送給荒野的,他的內心的想法在臨別時勾住荒野的肩脖流露出來: 「別忘了,回上海後,在報紙上幫我吹噓、吹噓噢!」 這不是什麼問題。荒野和薩悟空都有在上海大小報刊上呼風喚雨的能力。不久, 杜明作為上海郊區最有經營和改革能力的青年企業家兼黨務工作者的形象,出現在 了世人面前。一步步青雲直上。現在譚龍他們的集團公司都屬杜明管轄。 薩悟空就是在杜明的背景下,進入譚龍集團的。而孫利進入上海東方俱樂部以 後幾年裡,幹了好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一是為俱樂部募集了數百萬贊助,荒野的助手,把這幾百萬贊助款中的一大半 用於各類藝術家的吃喝玩樂、交際應酬,乃至中飽私囊。很快東窗事發,荒野的助 手琅當入獄,僥倖脫身的荒野也從此在上海灘上銷聲匿跡。 當年,這個「東方俱樂部之案」在上海灘是赫赫有名的。而在俱樂部裡真抓實 幹的孫利卻尚籍籍無名。 在荒野還未完全隱退之時,孫利曾從一家大企業集團拉來了五十萬贊助款,籌 建了一家名為《遊吟詩人》的文學刊物。 孫利時下的正式身份便是《遊吟詩人》編輯部兼廣告公關部主任。 這本雜誌,薩悟空是看到幾期的,詩風新潮兼傳統,印製醒目又精良。但從不 知他們在何地何處辦公。那孫利呢,像一個鬼魂似的,在上海灘上四出遊蕩。 一天,薩悟空在街上遇到孫利西裝革履,提著一隻德國產的精緻的考克箱,在 人流中匆匆穿行,便一把抓住他:「你去哪裡?」 「嗯,不知道……啊,」孫利像在夢游時被人喝醒,說:「東方俱樂部啊。」 「什麼東方俱樂部!」薩悟空說,「哪裡來的東方俱樂部,早就被國家取締了。」 「噢……」孫利仿佛如夢初醒,羞怯地笑笑,「我習慣了,以為它還在呢。」 薩悟空問:「你這一付正式打扮,究竟是去哪裡?」 他對這個「小巫師」有一種強烈的好奇。 「去哪裡?……」孫利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啊,就這樣走啊走……」 看他那付神魂顛倒的模樣,簡直不是一個人,分明是一團穿行在上海大街小巷 裡的靈魂的霧氣,一俱軀殼和心智分離的走肉,一個美國科幻影片裡的靈異。 於是,薩悟空就把他弄到南空招待所來了。他知道孫利的特殊才能,他知道這 裡有他的用武之地。 此刻,薩悟空望著孫利,等著他回答。 「荒野……你問我荒野?」他陷入了一種十分苦惱的回憶中,「這個……荒野, 是誰呢?」 「白癡!」薩悟空大笑起來,他非常喜歡看到孫利這付故意裝戇的模樣,他甚 至覺得這是一種奇妙的完全適合這個時代的大智若愚,「荒野是你爹,你媽!他媽 的,渾得連爹媽都不記得了。」 「噢……荒野,大恩人,」孫利似乎終於想起來,「他蒸發掉了,從上海灘, 從這個世界上蒸發掉了。我已經幾年沒看到他,連他原先住的房子也被拆遷了。」 三月的陽光透過客房的窗玻璃照射進來,是那種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的透明、溫 煦和清馨,人居然在朗朗的陽光下會像水蒸氣一樣被蒸發掉,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是 一件奇怪的事情。這使薩悟空隱約感覺到有那麼一絲恐怖潛伏在不遠處。 孫利是沒有這種心肝的,他的每一個細胞都融化在上海灘上的陽光和空氣中。 他是靠細胞活著的人。 「不說荒野了,我知道他在哪裡。」 「在哪裡?」 「在國外。在悉尼,在夏威夷,在洪都拉斯,在阿拉斯加。」 「他媽的,在胡扯!」 「我猜想,她老婆、女兒不是在澳洲嗎?」 這樣猜,倒也有道理。荒野完全可能偷偷溜到澳洲的叢林裡隱藏起來了。 「薩老師,」孫利換了個話題說:「你能不能給《美術世界報》的朋友打個電 話?」 「你又要搞什麼花樣?」 「我想去採訪一下柳山嘯大師,聽說今年他被列入世界名人錄以後,明年有可 能獲得諾貝爾美術獎。」 「你他媽不要瞎搞,他得諾貝爾獎管你什麼事?再說,憑你這種身份,能見到 柳大師嗎?據說,他新娶的年輕太太,把他像國寶大熊貓一樣珍藏、保管起來,除 了省級以上領導和國外名流,一般媒體記者要見他,也是很困難的。」 「這,我有辦法,這幾天我專門讀了一本寫他年輕時在法國的留學生活的書, 許多重要的段落,我都能背出來了,我背幾段給你聽聽吧……」 「去你媽的,什麼狗屁東西,我不聽,你背那些東西有什麼用?」 「哎,有用!」孫利纏住薩悟空,一定要他打這個電話,「你讓《美術世界報 》的朋友給我出一份採訪介紹信,我不出三天,就搞定柳大師,你信不信?」 好吧好吧,薩悟空將信將疑給他撥了這個電話,他沒料到這一撥,又撥出了文 苑上一件件奇趣異聞,撥出了上海灘上一個新的特殊的冒險家,一個以非常手法起 家的億萬富翁。 這天中午,薩悟空和譚龍到新收購的「深山老林」酒店共進午餐。 「操那,」在小車裡,譚龍的火氣仍很大,剛才這個女司機老情人鬧得他心煩 意亂,「什麼東西嘛,好聚好散嘛,像一條螞蟥盯住不放了。」 在公司裡,譚龍的許多秘密不違避兩個人:一個是薩悟空,因為薩是外來的和 尚,和他沒有利害衝突;同時他給予了薩超額的物質利益,他知道薩是一個明白人, 也就把薩視為知己。 另一個便是給他開了兩年車的司機小党,在公司裡小黨被稱為「打(黨)彎 (委)司(書)機(記)」的。也就是第二把手,在外請客送禮都要經小黨的手, 私下活動也不瞞小黨,當然,小黨是一個異常識趣、慣會見風使舵的人。他最大的 特點是忠心耿耿,能為老闆上刀山、下油鍋。一次譚龍在外打傷了人,小黨自願到 看守所去頂替老闆拘留十五天。所以,譚龍把他視為心腹。 「多給點錢,」薩悟空說,「再給她安排個好工作,不就行了嗎?」 「這還用說嗎?」譚龍說,「早就辦了,她就是死不罷休!」 「臭比娘子,」小黨插言,「打斷她的腿!」 「她是打不怕,」譚龍說,「她身上沒有一個地方,沒挨過我的拳頭,操那, 她是越打越纏得緊的一條毒蛇,非把我纏死不可。」 「殺了她,把她腦袋割下來,」小黨開玩笑說,「錢塘江漲潮時,把她屍體扔 進去,讓潮水捲進東海裡去,神不知鬼不覺。」 一句玩笑話,使轎車裡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譚龍忽然刹住話頭。薩悟空也不 願多表示什麼。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句玩笑話,後來引出了一段轟動上海的兇殺案, 而正紅得發紫、即將被提拔到更高一級領導崗位上去的譚龍也由此被送上斷頭臺。 那是後話了,那天譚龍絕沒有這個念頭的,那一陣,他的生意剛開始全面鋪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最起碼有三百五十天在談生意,一天至少談三場,有時,一天 談七、八場也有的。 薩悟空說他,你這是「楊六郎——空彈(談)」,對有些騙吃騙的人,有什麼 好多談的。 他說,你這就不知道了,生意這東西,就是要多談,上海閒話講:談發談發嘛, 不談不發,談了就發,少談少發,多談多發嘛。 而談生意談成談不成,到點了,都要進餐館,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譚龍一 年談下來,吃喝費用不下三、五十萬,再加上下屬企業和幾家分公司的應酬費,一 年下來,要開支上百萬。 他的如意算盤是,自己開一個酒店,肥水不外流,一年至少可以省下五、六十 萬開支。同時,自己有酒店,招待上面來的人吃喝玩樂也方便,對外也更有氣派。 可酒店一開,就是兩家,又著手準備收購第三家,前來排隊接洽的還有十幾家, 好像收購酒店這輛車的刹車失了靈,會不停頓地收購下去似的。 在車上,談到這些,譚龍又興奮起來。他對薩悟空說:「怕什麼?國家銀行裡 有的是錢,我們郊區有的是土地,抵押進去就行了。收購上它幾十家,搞它個連鎖 經營,是吧?」 薩悟空說:「還是步步為營吧,搞一家鞏固一家,先搞它三家,積累經驗,再 推而廣之。」 可譚龍的沖勢太足,精力于過旺盛,他堅持再搞幾家娛樂場所。 他說:「以後定下規矩,中飯放在『深山老林』,晚飯放在『美好人生』,等 到K 房、酒吧、迪科舞廳搞起來,晚飯後進自己的K 房、酒吧、迪科舞廳,好好放 松放鬆樂一樂;明年,再進一步,搞一家『新虹橋俱樂部』那種保齡球、桑拿浴… …哈哈,到那時候,薩老師,我們不但大把賺錢,為國家作貢獻,自己也可以像模 像樣做人啦!」 轎車拐一個彎,沒開多遠,就到了那家「深山老林」酒店。 這家酒店不大,靠近五星級賓館希爾頓大酒店。它的顯著的特點是整個門面是 一個突出在外的巨大的樹洞,像一棵有幾千年歷史的老樹的樹根雕塑,十分招搖醒 目,甚至讓路人望而生畏。進酒店就像鑽進樹洞,裡面依然盤根錯節,給人一種深 邃和神秘感。 當時上海也沒有什麼幾家好的同類酒店,沒有像如今的「鷺鷺」啊,「小南國」 啊,「美林閣」啊,甚至什麼「鹹亨」啊,「孔乙己」啊什麼的。就在「深山老林」 不遠處,那個廣東廚師開的「花城」酒店,也只有小小的一開間門面,生意好到踏 破門檻、食客爭位打破頭的程度。 每次進入樹洞門,薩悟空都會有一種進入「阿裡巴巴四十大盜」洞窟的感覺。 當時,化五十萬盤下這家酒店經營權的時候,他就對譚龍說:「操那,這棵根雕也 太貴了,鑽在裡頭,就像紅鬍子坐山雕汪洋大盜。」 「不貴不貴,」譚龍說,「就買它這一點,不是紅眼睛綠眉毛,就別想在上海 灘上混了,」 而此刻,譚龍提著一塊磚頭狀的「大哥大」,典著啤酒肚,搖晃著魁悟的身板, 確實有點像綠林中的大哥。 跟在後面的薩悟空細細的瘦高個、戴著一副金屬秀郎架,陰晴不定的眼神,活 像一個搖鵝毛扇的狗頭軍師。 再加上眼珠彈出,像牛蛋似地放射著凶光,下巴殼吸進去像被砍了一刀似的殺 氣騰騰的司機小党。 這三人組合,完全像一夥明夥執仗的強盜殺進洞窟,把酒店裡的經理和服務員 都嚇得個半死。 「老闆來了,老闆來啦!老闆你好!」在經理和服務員的一片恭維聲中,三人 組合在酒店唯一的包房裡大大冽冽地坐下來。 譚龍把「大哥大」啪地往桌上一放,自我感覺好極了,而上午那個女人給他帶 來的不快,似乎早就煙消雲散。 「薩老師,」譚龍拍著「大哥大」說,「過兩天也給你配一個這傢伙。」 不,不,薩悟空從這玩意兒一出現,就害怕這個提在手中沉甸甸的東西,他不 喜通過這樣一塊「磚頭」和人對話,他一貫不喜歡在任何通訊工具裡和另一個人說 長話,不管男人女人,他都喜歡刀對刀、槍對槍,面對面和人真切地交流。他不喜 歡脖子上掛的、手指上套的、一切「死」的身外之物,他常說,他喜歡一切有生命 的「鮮蹦活跳」的東西,喜歡花花草草。 「那今天,怎麼也得獎勵一下薩老師的。」譚龍說,「藥廠的那個『降壓靈丹 』列為公費藥,了不得啊,這個關無論如何要攻下來。那個『減肥苗條霜』再展開 一次宣傳攻勢,廣告策劃費用,由你說了算。」 「我那兩件事還沒幹成,先不談獎勵吧。」薩悟空知道,必須在這個對手面前 保持低調。 「不,不,」譚龍對站在身後恭候聽命的酒店經理說,「給我去拿兩條『軟中 華』來,記在今天的餐費裡。」 他又順手把薩悟空放在桌上的煙盒扔給小黨說:「今後,薩老師的香煙要提高 兩個檔次,把你的『雙喜』煙可以扔掉了,薩老師還要到『綠島三溫暖』臥底……」 說到這件事,譚龍不由得放聲笑起來:「在那個上海『台巴子』跟前,還有那裡的 幾個漂亮小姑娘跟前,也要摜摜派頭的,是不是啊?」 譚龍是一個粗中有細,心思慎密的人。而薩悟空也是一個寵辱不驚,有張有弛 的角色。兩人的相處,像足球場上的空檔補位,都拿捏到恰到好處的份上。 在飯桌上,譚龍和薩悟空有一個共同點,這就是兩個人在改革開放頭幾年就吃 倒了胃口。「深山老林」是熟悉這一套的,所以一上菜,先就端來兩隻小紫砂鍋燉 的甲魚湯。吃飯對於他們來說己經不是品嘗佳餚了,而是補充營養放在第一位。 譚龍頓頓陪人在酒店吃飯,大抵是看人家吃。而薩悟空是說的比吃得多。 喝完甲魚湯,就挾幾筷素萊、豆製品,然後,就是一小碗泡飯。無論什麼級別、 檔次的宴席,都是這一套。 他倆的興趣都在別的方面。譚龍的目的是要把企業做大,有了業績才能被一級 級往上提拔,而越往上就越能顯示自己存在的價值,也就越能滿足自己各種做人的 欲望。他的思路是很明確的。 而薩悟空的狀態就難以言喻了。多年來,他滿腦子的莎士比亞、莫裡哀、關漢 卿、櫻桃園、易蔔生、斯特林堡、田納西、尤金。奧尼爾等等,等等。 後來,又塞進去了一大堆烏七八糟的什麼薩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最 後的一局》、歐仁。尤涅斯科的《椅子》《禿頭歌女》、哈羅爾德。品特的《一間 屋》《生日晚會》以及卡夫卡的《城堡》《審判》《變形記》、約瑟夫。赫勒的《 第二十二條軍規》等等,等等。 他的頭腦就開始變得混亂不堪,人也變得怪誕和荒唐不經了。起先,他倒是沒 被「奧賽羅」掐斷脖子,也沒被「張生翻牆找鶯鶯」亂了方寸,他還能在俄羅斯的 「櫻桃園」裡,見到「出走的娜拉」,還能「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搭乘「欲望 號街車」像一隻「熱鐵皮屋頂上的貓」,在「玻璃動物園」「裡,期待」上帝的兒 女都有翅膀「。 但當他一旦踏進「城堡」、受到「審判」、捲入「訴淞」,被迫幻化成一隻 「大甲殼蟲」後,街上枯死的法國梧桐竟然抽出了翠綠的柳條和碇放白玉蘭花,家 裡的三五牌座鐘敲了一點半後又連續兩敲二十九下,老婆也像是一個「局外人」進 入鄰居家睡覺,所到之處,都在施行「第二十二條軍規」,到了這種地步,他己經 陷於徹底的混亂之中,已經完全脫離了火熱的生活。 他在劇團裡格格不入,被廣大的上海市民視為陌生人,時代不需要這樣的劇作 家。他自己也覺得像一條落落寡歡的「荒原狼」。 早上起來,往往覺得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新鮮事情可以幹了,「是不是已 經走到了心靈的盡頭?」每天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會發問:我還是一個人嗎?分明是 一座行將塌垮的危橋一一是精神到物質中間的正在發生地震的一個過渡地帶,是路 上的一株長著荒誕果的法國梧桐,一個神經病人、瘋子。 幸好,改革開放的大潮拯救了這個頹廢的劇作家,他來到了譚龍身邊,追隨著 一批改革開放的先鋒,在「新虹橋俱樂部」打保齡球,去「老錦江」桑拿浴池用俄 羅斯樺樹皮條抽身做幹蒸,在「浦江之夜」豪華酒店品嘗「路易十三」白蘭地,在 上海第一家KTV 包房「文藝沙龍俱樂部」裡擁著K 姐引吭一曲「路邊的野花不能采」, 最後下榻于皇家園林式賓館「西郊414 」,他真切地體驗和感受到了「血總是熱的」, 生活時時刻刻像一鍋開水似地沸騰著,他為過去這種游離於第三次浪潮之外的生活 而感到羞恥,像當年上山下鄉一樣,重新投入到沸騰的生活中去,既使被沸水燙去 一層皮,也可算作脫胎換骨的改造吧。 如今的生活是多麼豐富而又緊湊得像一出充滿各種劇情和色彩的經典大戲。四 周的場景變幻莫測,糾葛和周旋於其中的角色,既有古今中外經典戲劇裡人物的影 子,又有新的鮮明的時代特徵。而在這個冒險家的樂園裡,在這一幕嶄新的「上海 遊戲」裡,薩悟空正在一次次探索過去從來未經歷過的劇情和場境。 他是積習難改,把生活當成一場場戲來編劇和導演的。 「深山老林」酒店只是其中的一個舞臺。坐在「深山老林」的包房裡,面對的 主要演員就是譚龍。配角是司機小党,這個一臉煞氣的傢伙,最終會淪為一個現實 中真正的殺手,這在他也是始料不及的。至於誠惶誠恐的經理和不諳世事的女服務 員也只是幾個「跑龍套」,或者,乾脆說是道具也罷。 而晚上的第一幕,可以期待的背景,就要轉移到「美好人生」大酒店去了。至 於第二第三幕,舞臺還不知設在哪裡呢。也許可以到「綠島三溫暖」、到那個「空 中巴比倫」酒吧裡去「臥底」,去會一會那個想做作家的「桃花眼」林惠敏,也許 有機會灌上她「兩聽青島啤酒」,然後牽著她的小手,把她帶進某一家賓館的客房 …… 這是一個天天要出現的懸念,這也就能不斷激勵著他,渴望進一步、再進一步 地探索生活。 隨譚龍的轎車從「深山老林」回到南空招待所。譚龍放下薩悟空,便又驅車前 往「國際貴都大酒店」,下午在那裡有一場和台商洽談合作投資項目。 薩悟空一踏進那幢歐陸風格的小別墅,就被北京的一家大報和上海的幾家報社 的記者朋友截住。 他們是薩悟空前幾天就約定,前來參加商量公司下屬藥廠的新產品:減肥苗條 霜的的新聞發佈會。 「薩老闆享受回來啦!」這一批小兄弟和他有長期的協作關係,薩悟空經常為 他們提供各種裝在馬夾袋裡的禮品,提供裝在信封裡的額外酬勞人民幣,提供免費 的車輛和郊外渡假村的休閒、遊樂。因此,薩悟空對他們是召之即來,來則撰稿, 稿必見報的。 過去,他們都叫薩悟空老師,如今改革開放了嘛,稱下海的人為老闆就更恰當 一點。再則,到這裡來一次,等於在報社幹一個月,薩悟空就賽過衣食父母了,當 然,他們個個顯得歡喜雀躍、興奮異常,跟在薩悟空身後,七嘴八舌上樓,進入裝 修豪華的會客廳。 譚龍他們的行業系統,從最高領導杜明到下面分公司的經理、廠長,對薩悟空 在各類媒體一呼百應的神通欽佩不已。只有薩悟空自己心知肚明,這種「價值杠杆」 原理是誰都會玩的「小兒科」。不過,在薩悟空那裡只是玩得比較駕輕就熟而己。 他在不久前就讓北京那份大報,在頭版刊出了「上海南郊的新行業新開拓」一 文,把杜明的政績大大表彰了一番。杜明為此把薩悟空的雙手握得發紅、酸疼,最 後說,在我這裡,你隨便想辦什麼事——閒話一句。 讓薩悟空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對「降壓靈丹」的宣傳。開始譚龍下屬藥廠來找 他的時候說,從上海一個著名老中醫那裡化了五萬元買下了這藥方,就拿不出宣傳 費來了。那怎麼向市場推廣? 正巧,薩悟空的一個朋友,出任一張新創辦的小報總編,報紙創刊慶典這一天, 他讓藥廠化幾百元租借了國際飯店三樓國際廳,又化幾百元預訂來賓的飲食品,再 讓藥廠上級郊區公司送幾十份自產的茶葉和雞蛋來,作為來賓的禮品。他便對總編 朋友講,到國際飯店辦報社創刊慶典吧,你就不必化一分錢了,同時推出「降壓靈 丹」就行了。 總編朋友何樂而為不呢?因為總編的大學新聞系同學都是上海大小傳媒的領導, 都前來出席創刊慶典,很自然的把「降壓靈丹」在上海所有媒體上免費大大地宣傳 了一番。市醫藥公司立即向藥廠全年訂購數百萬盒,藥廠當年投產就賺了幾百萬利 潤,並且銷量逐年上升。當時,中國新聞社上海分社還把「降壓靈丹」作為中國傳 統醫藥的瑰寶向海外發了消息,海外數十家華文媒體也刊載了這則消息,「降壓靈 丹」的海外市場也由此開闢。而這次推介活動只化了不到一千元錢。這簡直是一個 奇跡。 薩悟空就此奠定了在杜明郊區企業系統功臣的地位。但他記得「不要吃老本, 要立新功」這句經典話語的。當「降壓靈丹」忽然被有關部門排斥在公費保銷藥單 外的時候,薩悟空知道,又面臨了一場新的戰鬥。 不過,此刻是為宣傳另一隻新藥:減肥苗條霜,而召集的發佈會。 都是自己人,也用不著講什麼客套話了。坐下後,薩悟空先是發煙,一人一包 軟中華,檔次和派頭確實提高了,小兄弟都嘖嘖地稱道:四十元錢一包啊,差不多 是半個月工資啊。 「小意思小意思,」薩悟空的口氣也大了,然後是一人一箱十支苗條霜,藥店 零售是六十元一支,「拿回去,作為樣品,自己用,送人都可以。」 然後,拿出幾隻厚厚的大信封說:「產品統發稿和其他內容都在裡面了。」其 他內容指的是幾張「大團結」。 小兄弟們一個個都欣然地接過信封道:OK!沒問題。 薩悟空對各報的文章篇幅和版面安排簡單提了提要求後,便說那就這樣吧,你 們各忙各的,各竄各的場子去吧,這年頭「時間就是金錢」嘛,也不眈誤你們「扒 分」了。 很快就結束了新聞發佈會。 薩悟空是這幕戲的製片人和導演。他知道自己早已「走火入魔」,喪失了寫此 類劇本的話語權,但充當這場大戲中的一個角色、混混腔勢還是可以的。 這時候,只見譚龍匆匆從「國際貴都大酒店」趕回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性 感女郎緊跟在他身後。 那女人身材高挑,衣著樸素,卻頗有幾分姿色,進樓時與薩悟空一瞥之間,兩 眼放電。薩悟空內心不由為之一動。但譚龍迅速把她帶進特設客房。 薩悟空想,怎麼回事?大白天公然把一個漂亮女人撳進棚裡,這在譚龍是從未 有過的。 薩悟空坐在自己辦公室沙發上,為這事納悶,唉,這個女人,看上去不像上海 人,不像「雞」也不像職業女性,薩悟空抽著煙、喝著茶,正揣摩著這個女人的身 份和譚龍的意圖時,譚龍風風火火地沖進來。 「操那娘比!」譚龍把門重重一關,開口就罵,「臭女人,獅子大開口了!」 「怎麼回事?」 譚龍嘩地拉開手提皮包,從裡面刷刷取出兩遝一百元一紮的人民幣,甩在薩悟 空跟前的茶几上。 「怎麼啦?」 「剛才在貴都咖啡廳和臺灣的周先生見面,就是定牌加工高級運動鞋的項目, 臺灣引進五條先進生產流水線設備,總共一百萬美金,我們投廠房和輔助設施,各 占百分之五十股份,我方管生產,台方負責銷售,很好的一個項目。全部細節都談 攏了,就要簽協議了,操他媽,突然,一直陪同周先生洽談生意的這個女人,跳了 出來,自稱是項目中介人,索要中介費,不給中介費,這個協議就不能簽。」 「她是中介人嗎?」 「說起來這件事複雜了,這個女人有多種身份,她是南方一個市引資辦的工作 人員,在工作中搭識了周先生,看樣子和周先生也有一手,像是他的情婦,她把周 先生和他的項目帶到上海,目的就是要收取中介費。如果投在她們市里,她就很難 得到中介費了。」 「那麼,她是中介人羅。台巴子什麼意思?」 「操那,台巴子軟檔在她手裡,不表態,推給我們介決。」 「那按規定辦事嘛。」薩悟空對她的第一眼有好感,又一貫憐香惜玉,「付中 介費就行了嘛。」 「不行!」譚龍說,「經過討價還價,還一口咬定要台方投資總額的百分之五, 開價太高。」 「不就五萬美金嗎?」 「她要按黑市1 比10的匯率,馬上提取五十萬現金。否則,就要黃掉這件事。」 「她用什麼方法黃呢?」 「看樣子,周先生有什麼巴柄撐握在她手裡。如果她想黃真能黃掉,操那,這 個女人煩吧?」譚龍說,「我馬上想到你,人家都說你對付女人有辦法,我就就把 她帶回來了,對她說,到公司裡去解決這事。」 「譚總真看得起我,有什麼好事情都找到我頭上,」薩悟空笑起來,好像被注 射了一針興奮劑,頓時感到來勁了,他站起來說:「你是什麼意見呢?」 「我的心理價位是,項目完全落實,包括簽署正式合同,市里批准,台商設備 資金到位,最後……」譚龍伸出一巴掌,又翻了翻說,「不超過十萬人民幣。」 「就是說,把送十萬人民幣給這個漂亮女人,然後,打發她走的好事,交給我?」 薩悟空說,「這好辦。以後,再有這種差事,全都交給我好了。」 「這兩萬,」譚龍指著茶几上的兩遝錢說,「你先拿上,分幾次給她,先把她 穩在上海市區,我已經對她介紹過你,說這事由你全權操辦,你現在就去把她處置 一下。今晚我就帶周先生到南郊渡假村邊上看廠址,爭取明後天在那裡簽掉正式合 同。」 「好啊,有錢還怕辦不了這事,」薩悟空收起茶几上的兩遝錢說,「我們來個 分而治之吧。」 譚龍交待完後,往嘴裡塞了幾顆洋參丸,又匆匆趕赴國際貴都大酒店會周先生 去了,臨走時說:「晚飯在『美好人生』碰頭。」 薩悟空對這個活很有興趣,他把兩萬元錢又掏出來,分了四份,分別裝進四個 口袋裡。他以往很少和圈子外的女人打交道,不過,他想,不管是圈子內外,女人 的本性都是一樣的,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人的本性都是一樣的,想到這一點, 他便信心十足地去敲了敲特設客房的門。 「請進。」客房裡傳出的聲音是有禮貌的,聽口音是江蘇靠北一帶的普通話。 薩悟空隨之推門進去,「你好。」 「你好。」見她端坐在一隻單人沙發上,房間裡飄忽著摩爾煙甜淡的香味。茶 幾上的煙缸裡堆積著一堆煙蒂,煙缸邊丟棄著一個空煙盒。 薩悟空眼神平淡、收斂地望著她,果然是一個相貌不俗的女人,可惜容顏間, 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風塵氣或者說蒼桑感,他在另一隻單人沙發上穩穩地坐下,並 恭恭敬敬地遞上自己的名片。 「聽譚總說,你是劇作家?」她看著名片說,「哦,還是著名劇作家啊,我叫 李梅麗,你叫我小李好了。」 「小李,看上去氣質不錯,哪裡人啊?」 「江蘇揚州,我在大學裡學的也是文科。」 「噢,那我們是同行了,自古揚州出美女,這話在你身上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你,怎麼會到南方去的?去了好幾年吧,一個外鄉人能混到市政府引資辦,也不容 易啊。」 「是不容易,」李梅麗歎口氣說,「大學畢業第三年就去了,已經兩年多了, 可以說飽經風霜,什麼事沒經過,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一言難盡,這個年頭,壞人 太多了。」 「哎~是呀,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嘛,那有什麼辦法呢?」薩悟空掏出中華煙 來,遞給她一支,又替她點著,慢條斯理地說,「尤其像你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女 孩子,一個人獨闖江湖,個中的難言之隱,我是完全理解的。」 「你是劇作家嘛,當然應該最理解人的。」 「當然,當然,」薩悟空說,「請你相信我,從內心講,我是很願意幫你一把 的。」 「你想想,為這個項目,我付出了多大代價?從市政府辭職,帶走項目,我是 冒了很大風險的,幾個月裡,帶著周先生跑了好幾個城市。總算,他看中了上海這 個投資環境,據說你們譚總的企業在上海政策最優惠,引資獎勵又最高,我就是沖 著這點來的,」李梅麗深吸了一口煙,她顯得很疲憊,「你看,開始都說得很漂亮, 但一談到實質性問題,就又出毛病了吧,你們譚總也吞吞吐吐的,說什麼再研究研 究啊……我的心一下子就冷了。」 「不會吧,你放心,這件事譚總全權交給我來辦了,」薩悟空見李梅麗夾煙兩 根手指細長、秀麗,吸煙撣煙灰的動作優雅迷人,儘管眉宇間透出心力憔瘁的神態, 但說到激動時,一對明眸仍閃射出咄咄逼人的光亮來,不由得把心往她身上偏過去。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遝錢,放到兩人間的茶几,隨之,又打破原先的安排,從另一個 口袋又摸出一遝放上去,「這一萬元錢,你先拿上,在上海化費大,見到什麼漂亮 的衣服,儘管去買,不要考慮什麼價錢。有空我陪你到『迪生』、『美美』幫你選 購,那兩家有不少世界名牌專賣店,像你這麼一個天生麗質的女孩,再用世界名牌 包裝一下,就是絕代佳人了。」 「這錢是什麼意思呢?」李梅麗問,「算中介費嗎?」 「不,」薩悟空說,「算是在上海生活開銷的一部分吧。」 「要簽收條嗎?」 「不,你記住,我們是白條公司,隨便什麼費用,在賬上一做,就走掉了,在 上海,我們政策用得最活。我們公司最高領導有段名言:有的事只幹不說,有的事 只說不幹,有的事不說不幹,有的事又說又幹。」接著,薩悟空又把這段話注釋一 番,最後說,「比如,給你錢化這樣的好事吧,我是只幹不對外說的,悄悄的,去 買你的世界名牌吧。你以後要記住,在我們這個社會裡,好事情都是悄悄的,比如 給領導送錢送禮,比如組織部門找你談話,提升你的職務,都是悄悄通知的。而敲 鑼打鼓大都不是好事情,比如以前的上山下鄉支援邊疆什麼的,這是我的經驗之談, 作為初次接觸的禮物送給你。」 「薩老師真聰敏,」李梅麗終於露出舒展的笑容說:「你真會說,真有意思。 不愧為是一個劇作家。」 「不,我現在己經不是什麼劇作家了,我的靈魂已經被抽走,劇作家的血是熱 的,我的心卻是冷的,和你一樣,我是男人,經歷過許多風浪,深知江湖險惡;你 是女孩,那麼年輕,就背井離鄉,出來闖蕩,更不容易,」薩悟空一臉坦誠地說, 「我們都是出來混世界的,相互之間,能幫則幫,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薩悟空說到這裡,像觸動了她內心的創傷,李梅麗眼圈紅了,先是抖動著長長 的眼睫毛,接著是淚珠刷刷地冒出來,她呆呆地望著薩悟空,顫動著肩膀,竭力忍 著,終於全身顫抖,忍不住了,「哇」地一聲,轉身撲到床上,雙手拼命捶打床鋪, 號淘大哭。 「不要哭,不要哭,」薩悟空欠了欠身,想站起來,上前慰勸,又止住了,他 坐在沙發上,控制住自己,卻也很動情地說,「不要傷心,你這一哭,把我的心也 要哭碎了。」 聽薩悟空這麼說,李梅麗哭得更凶了,你堤岸決口似地洶湧澎湃,一浪接一浪 的,似乎每一浪裡都包含著一個令人斷腸的故事,那哭聲是淒慘而又愴楚,其中一 定蘊含著無比的悲慟,仿佛在向上蒼訴說一個漂亮女人苦難的歷程。 至此,薩悟空心裡的天平,完全偏向了她。這個來自揚州的女人,勾起他強烈 的興趣和欲望,他決心要化一點功夫,探索這個女人背後所有的故事。他想,眼下 最好的選擇,是讓她盡情渲泄,哭吧,親愛的,哭個夠吧,這於她抑或是一種快意 的釋放,是一種生命的轉折。 而她猛地轉過身來,在她新的生活前面,將出現一個新的男人,這個新的上海 的男人,就是原黑色幽默劇作家——薩悟空。她將和這顆多情的種子,在上海這個 浪漫的春天,共同孕育出一片爛漫的風光。 正當薩悟空靜靜地坐在客房的單人沙發上,抽著煙,想入非非的時候,李梅麗 在床上停止了抽泣。薩悟空見她,臉和整個身子伏在床上一動不動,他又等了一會 兒,仍不見她動彈,怎麼回事?又等了片刻,她還是不動,像死去了一樣。 薩悟空便站起來,攝手攝腳走到床邊上,只聽到李梅麗發出了低沉的鼾聲, 「你睡了?」她睡了,鼾聲又漸漸響起了,「你是不是累了?」 「我累了,」她支支吾吾夢囈般地咕噥著:「我……累,幾天幾夜沒……睡了 ……」 「那你睡吧,」薩悟空跪到床邊,幫她脫去皮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懸在床沿 的雙腿,搬到床上,然後在床上擺正她的身體,「睡吧,」薩悟空又輕手輕腳地把 枕頭墊塞進她腦後,「睡了就好。」他又拉開被子,慢悠悠地蓋在她身上,「好好 地睡一覺吧。」 「哦,哦……謝謝,謝…謝……」開始,她嘴裡還含糊地嘟噥:「你……是個 ……好人……你不要……走……」 「我不走,不走,」睡吧,親愛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薩悟空想,生活中 充滿了意外,一個揚州女人下南方,又跟著一個台巴子,到上海冒險,最終落到我 的生活裡。這也許是命運的安排。 李梅麗像一個毫無知覺的人,任他擺佈。她已經完全陷於深沉的睡夢中。 薩悟空又在客房的沙發上坐了很長時間,李梅麗絲毫沒有睡醒的跡象。他便離 開客房。 他在樓下,碰到譚龍的兩個小蜜,她們向他告狀說,孫利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一下午都沒來公司,打了他十幾個呼機,也不回電,晚上還要一起去請章行長唱卡 拉OK,可他人卻失蹤了。 「他就是這麼個人,來無蹤,去無影的,」薩悟空笑道,「你們也不要去管他 了,反正,沒有他在場,章行長會更高興的。」 薩悟空知道,孫利自有他區別于常人的生命活動的軌跡,也許此刻,他正在搞 定那個明年將獲諾貝爾美術獎的油畫大師柳山嘯呢。 薩悟空忽然悟到,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在這個時道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尤其對像孫利這麼一個稀奇古怪的上海的精靈來說,既使,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 裝在展覽中心的塔尖上,薩悟空也不會感到驚訝。 ※※※※ ※不過,孫利這會兒確實是在活動。他在午飯後,先到《美術世界報》,找到 薩悟空上午替他聯繫好的人物專訪版面編輯,他要求那位編輯替他開一份介紹信, 介紹他去採訪油畫大師柳山嘯。 那位編輯看了他的名片說:「你是跑詩人條線的記者嘛,怎麼想到要去採訪美 術界的人物呢?」 孫利隨口說:「上海的老畫家陳堅強是柳山嘯的學生,多次要求我去探望一次 柳大師,我想趁這個機會採訪他,順便給貴報寫一篇人物專訪。」 「你能見上柳大師嗎?」那位編輯聽了他無瑕可擊的從容應答,仍將信將疑地 說:「只有中央大報,或者境外的記者,經預約獲准後,才可能拜見到他,象我們 這樣的上海的專業媒體記者要採訪他也是很困難的。你行嗎?」 「沒問題。」孫利很輕鬆地說:「我和柳大師在南郊篝火晚會上一起跳過舞、 唱過歌,唱的是柳大師年輕時最愛唱的《讓我們蕩起雙漿在法國塞納河上》,我們 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了。」 孫利又把出席三、四年前的那次篝火晚會的荒野、薩悟空、周麗娜等文藝界著 名人士,一個個如數家珍、娓娓道來,說到那個近年在熒屏上演「貴妃格格」的芭 蕾舞演員、正紅火得一塌糊塗的麗娜,孫利說,怎麼給她全身塗鄭明明修正液,那 口氣就像在談自己家裡人一樣。 那位《美術世界報》的編輯先是瞠目結舌,漸漸地像中了邪似地,不由得徹底 服帖對方,爽快地給他開了一份採訪介紹信。臨別時,還送他到車站,一再拜託他 :「這篇人物專訪一定要給我們報社發,我們一定把標題做大,放在頭版最顯著的 位置,稿費從優。」 離開《美術世界報》後,孫利直奔上海畫壇權威陳堅強府上,他懷揣著《美術 世界報》的採訪介紹信打上門去。 陳堅強也是七十高齡的老畫家了,但他又是柳山嘯的學生。而柳山嘯近年來不 斷受到國家領導人的接見,聲望迅速膨脹,被列入各種世界名人錄裡,已是國際級 的大師了。陳堅強夢寢以求地想著能有一天去拜見大師,親近大師,目睹大師的風 彩,給自己的藝術殿堂增添一分光彩。苦於沒有好的機會。這是行當裡面的規矩。 就像一個信徒不能隨便去晉見教皇—樣。 現在,終於機會來了,《遊吟詩人》編輯部主任孫利先生,持有蓋著上海美術 界權威報刊《美術世界報》大紅印章的採訪大師介紹信,主動上門來求教:「陳老 您好,悉獲您老是柳大師最得意的弟子,所以,這次我受《美術世界報》的委託, 去採訪柳大師之前,專程來拜訪您,請您指點一番,怎麼寫好這篇人物專訪。」 孫利取出一本介紹柳山嘯年輕時留法生活的傳記《柳山嘯在塞納河畔的日子》, 打開扉頁,指著空白處說,「敬請陳老在這本書上,給學生題個字。」 「豈敢,豈敢,」陳堅強趕緊取筆,在空頁上題寫:柳老青年時代的風采,值 得學生永遠仰慕,陳堅強拜書。 然後,陳堅強對孫利回憶起年輕時在上海,如何受到柳老的提攜,以及柳老的 許多鮮為人知的趣聞軼事。 在孫利臨走前,陳堅強又取出兩聽裝楨考究的產於臺灣阿里山麓「一葉原」品 牌的烏龍金萱茶出來說:「這是臺灣一位大老闆的贈品,自己也不捨得品嘗,請小 孫轉獻給柳老,以表弟子一份微簿的心意。」 話說孫利提著禮品,離開陳府,立馬殺往柳山嘯大師暫棲的西郊貴賓館。 那年孫利大約二十一歲,早已脫去在南郊賓館做服務員時的稚氣,膚色依然像 江南女子般嬌嫩,但秀麗的眉目間已有一股子都市男性的俊朗,倘把他搬上銀屏, 外貌可以超過韶華褪盡的「四大天王」,並可與當下出盡風頭的國內娛樂圈「四大 小生」一爭高下。他唯一沒變的是神態和表情,這個傢伙、如果可以稱他為「人」 的話,那這個人好像始終不在現實中,他永遠像是處在某種夢幻裡。抑或這個人, 號稱是人,其實完全是一個幻象。 現在,他終於象一片影子一樣,飄忽到了安保戒備森嚴的西郊貴賓館大門口。 他理所當然地昂首進去,即刻被警衛攔下:「幹什麼的!」 「記者採訪!」他從胸袋裡刷地掏出《遊吟詩人》的記者證,頭也不回地直往 裡沖。貴賓館的警衛可不買你這個記者賬,這裡接待過世界上一百多個國家的元首, 中國最高領導人,他們什麼樣的場面沒經歷過?什麼樣的記者沒到見過?「美國廣 播公司」的《紐約時報》的路透社、法新社的等等,等等,人家還是金頭髮、藍眼 晴呢,憑你這麼個黑頭發、乳臭未乾的普通小記者,竟敢不跟大爺我打個招呼擅自 往裡沖。操,就算有採訪任務也不照樣不讓你進,怎麼樣?兩個持AK47型手提衝鋒 槍的武裝警衛沖過去攔住他,差點把槍托砸在他小屁股上。 可是,這回是警衛看走了眼,孫利不是什麼普通小記者,放在現在,可以用 「神奇」兩字來形容,米羅僅指導一幫小夥子打進幾個球而已,而日後孫利可是把 一批「大人物」踢得暈頭轉向,人民幣像開了閘門的流水一樣,嘩啦啦地朝他身上 席捲而來。他可沒把兩個身高馬大的小警衛放在眼裡。 「站住,不要動!」孫利轉身,馬上拿出威勢來,「什麼東西!我是游吟編輯 部主任,受世界報的委託,有極其重要的採訪任務,眈誤了我採訪柳山嘯,你們可 要犯極其嚴重的政治錯誤!」 兩個警衛果然被唬住,因為他們見識再廣,也確實未曾聽到過什麼「遊吟」這 個詞,而且人家還是「主任」,說不定是新設定的一個極其重要的保密部門,再加 上那個「世界報」,從地理上講那可包括五大洲四大洋啊,兩個警衛呆若木雞了。 這時,驚動了正巡視到大門口的警衛部長,部長經驗果然老到,他稍瞥了孫利 一眼後便說:「對不起,記者同志,根據柳老的接待規格,要採訪,必須先通報。」 這怎麼難得到「神奇記者」孫利呢?「通報吧,給美林阿姨打個電話,說《美 術世界報》的記者小孫來了。」 所謂美林阿姨者,乃是柳山嘯大師在八十八歲高齡時新娶的五十多歲的太太。 孫利早就刺探到這個情報:柳大師的一切行動,都要受制于這個美林阿姨。而美林 阿姨的稱謂,只有關係最親近的那一層次的人士,才有資格如此稱呼。而孫利流暢、 敏捷的反應,無疑使警衛部長感覺到了來者的身價和份量。他不得不提起門衛室的 內線電話,撥通柳大師專線:「喂,這裡是警衛處,請問有一位《美術世界報》記 者,叫孫利的是否預約了採訪柳老大師?」 「誰是孫利呀!」電話那頭傳來一位中年女性響亮、高亢而又清晰的聲音, 「沒有沒有,柳老正忙著接待歐洲藝術電視臺記者採訪呢!」 警衛部長正想放下話筒那瞬間,只見孫利用閃電般利落的動作,接過了他手中 的話筒:「喂,美林阿姨啊,你忘了嗎?陳堅強老師讓我送兩聽烏龍茶來孝敬柳老, 我還帶來了他的一封親筆信呢。」 對方即刻作出了反應:「喔……是陳先生托的人呀,」因為陳堅強在美術界也 不是等閒之輩,除開師生關係之外,以陳堅強的社會地位,柳山海也不可待慢的, 美林阿姨終於鬆口,「好吧,那就把信送進來吧。」 孫利顧不上和門衛多說半句廢話,便一陣風似地直抵柳山嘯大師棲居的賓館小 別墅。 孫利昂然地踏上臺階,推開落地窗,只見柳山嘯大師端坐在廣敞的客廳裡側沙 發中央,一邊是翻譯,一邊是一位二十幾歲的金髮女郎記者,正在提問。翻譯的一 邊燈光師舉著攝象照明,金髮女郎一邊錄音師手執長臂話筒伸向柳老和金髮女郎之 間,而客廳中央,攝像機聚焦著這樣場面,導演和攝象師顯得格外緊張和忙碌。 誰也沒注意到孫利的出現,美林阿姨收下兩聽烏龍茶後,轉身進了里間,而孫 利便悄無聲息地在客廳不引大矚目的一角坐下。 歐洲藝術電視臺的採訪在繼續,採訪到了柳大師的年輕時代,話題進入了巴黎, 金髮女郎忽然提及:「大師,你在巴黎街頭,是怎麼搭識你第一個異國情人的?」 那是六、七十年前的往事啦,柳大師仰首眯起了昏花的雙眼,他是無論怎麼也 想不起香謝裡榭大街上的那一次邂逅,也可以說豔遇吧。 大師像一切老人一樣,是非常願意談談年輕時代風流倜儻的故事,這對一個真 正的藝術家而言,是藝術生涯中一抹奇異的色彩,這段錄像,以後在歐洲播放,也 可以大大豐富國際級大師的生命形象,可是……可是……他、怎麼也回憶不起來了, 腦子裡一片白霧狀的虛空…… 採訪陷於尷尬的停頓中,攝製組全體成員都在焦急地等待,這真真叫急死人的 事情。客廳裡靜極了,空氣也仿佛凝固成了膠著狀。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樣一個有關大師風流史中的一個重要情節,卡殼的關鍵 時刻,一個明亮、悅耳的聲音在客廳裡響起:「那天,早春三月的巴黎街頭陽光燦 爛,大師披了一件引人矚目的紅色大衣,引吸了無數法國女孩的目光,一個金髮碧 眼、豐滿性感的巴黎姑娘,大膽地走到大師跟前,勇敢地對大師說:」可愛的中國 藝術家,我們能認識一下嗎?『,於是,大師回答:「可以啊,浪漫的巴黎姑娘』, 就這樣,大師迅速挽著那金髮姑娘的蠻腰,而那位對大師一見鍾情的法國姑娘,把 她的小腦袋擱在大師寬闊的肩上,倆人共同去攀登埃費爾鐵塔,在這座舉世聞名的 觀光塔上,大師為他的第一國異國情人,畫了一張名垂藝術史的人物肖象:埃費爾 鐵塔上的異國情人……」 當然,毫無疑問,這就是孫利,在那個關鍵時刻,他從客廳的角落裡站起來, 他像一個優秀的演員毫不怯場地走到大師和攝象師之間,他那樣從容不迫地背誦著、 娓娓動人地敘述著大師在巴黎的日子,他圍繞著大師,走過來又走過去,他的舉止 是何等的灑脫而又沉靜,仿佛把在場的人全都帶到了半個多世紀前的巴黎。 陳舊的歲月畫卷在他們面前徐徐展開,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乃至他們的 心靈,他突如其來的出現,仿佛是從天而降,他似乎使展了某種魔力,使得錄像師 的長臂話簡,像電影裡的慢動作一樣漸漸地伸到了他的面前,燈光師高舉的燈具也 慢慢地罩到了他頭部的上方,而導演就像被某個神靈牽動著的木偶,默不作聲地舉 起手勢,指揮攝象師悄悄地移動攝像機,把鏡頭對準這個、在恰到好處的時機出現 的「天外來客」。 這簡直是一個天才,才能創造出來的情節,沒人敢唐突地打破這個奇妙的場景, 除了任其自然發展,難道還能有第二種選擇嗎? 他恰如其份地回答了金髮女記者敏感的題問,他打通了柳大師阻塞思緒和話路, 他免去了翻譯的口舌,他讓導演的人物傳記片連貫地攝錄而不必浪費膠片,隨後, 他趁在場所有人尚未醒悟之時,俯在柳大師身邊,不知咕嚕了幾句話什麼話,採訪 便順暢地繼續進行。 而此時孫利也順理成章地蹲跪在大師的膝下,雙臂輕輕搭在柳大師的腿上。在 法國女記者繼續提問的過程中,孫利時不時地低聲提示大師,大師回答採訪的言語 頓時流暢起來,說到得意地時,不禁撫摸起孫利腦袋上柔密的黑髮,以示寵愛。 孫利呢,乾脆常把腦袋也貼到柳大師的腿上,這當兒,孫利則像一隻乖巧、可 愛的寵物、又像一個帝王跟前受寵的弄臣、更像一個蜷伏在柳大師膝下的小孫兒, 在老爺爺跟前童稚無忌了。 歐洲藝術電視臺順利地結束採訪後,孫利己經和柳大師熟撚到渾如一家了。當 晚他就留在西郊迎賓館,和柳大師一起款待遠道而來的法國客人。 ※※※※ ※當孫利在西郊迎賓館廝混時,薩悟空獨自離開南空招待所。他沿著常熟路, 走到靜安賓館旁邊的法式麵包房,他進去買了兩袋剛出爐的奶油羊角小麵包。然後 又到一家食品店,買了一聽荷蘭煉乳。 他提著這些食品回特設客房,見李梅麗的睡得死死的。他把羊角麵包放在客房 的電烤爐邊,把荷蘭煉乳放在矮櫃的熱水瓶旁。他是一個善於體貼女人的上海男人。 他也是一個在異性眼裡的性情中人。 他坐在客房的單人沙發上發呆,期待著床上這個睡夢中的女人醒來。醒來以後 將會怎麼樣呢?這種男女之間的故事,對薩悟空這樣一個娛樂圈裡的人來說,當然 是不陌生的。但是舞臺、情節、演對手戲的角色是新鮮的,也是從前未曾經歷過的。 因此,對薩悟空還是有吸引力的。這個揚州女人在上海的冒險經歷,很獨特, 也使他產生強烈的好奇。從外表和氣質上看,李梅麗也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 薩悟空像一個獵人,面對他的獵物,產生了種種猜測。她為什麼會離開揚州去 南方的呢?她是通過什麼手段鑽進市引資辦的呢?這期間,她經歷過一些什麼樣的 男人呢?她和那個將近六十歲的台巴子周先生究竟是什麼關係呢?自己對她究竟能 幫到什麼程度呢?譚龍會怎麼想呢?…… 床上的李梅麗在睡夢中又抽泣起來,那是一種傷心欲絕的夢中的泣慟,薩悟空 的心又一次為之顫抖。 他便取出筆,在紙上留言:梅麗:睡醒後,洗個澡。把羊角麵包放進電烤爐熱 又熱,沖一杯煉乳,權作晚餐。晚上,我還有公幹,如果有時間,我會再來看你。 安心休息吧,一切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具名:你誠摯的朋友薩悟空字。 薩悟空看天色已黑,而李梅麗仍睡得很沉,便離開特色客房。 從南空招待所到「美好人生」大酒店這段路不長,沒有公交車可乘,薩悟空也 不叫出租車,那時,儘管在譚龍公司可以報銷車馬費,但他還沒叫出租的習慣。他 隨下班的人流慢悠悠地步行去「美好人生」。 拐兩個彎,就轉到了一條偏靜的街上。「美好人生」大酒店就在前面不遠處。 這條街很安靜,來往的行人過客明顯減少,街的兩邊矗立著一株株高大、茂盛 的法國梧桐,稠密的行道樹裡側的圍牆和欄柵裡,是沿街的小花園和一幢幢造型別 致的頗具歐陸風情的小洋房。 這些建於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舊建築,都是那個時代、混跡於上海灘上的 中外冒險家留下的遺址。由於年代的久遠,大都顯得很破舊了,整條街就很像是一 個舊時代的廢墟,彌漫著沒落和頹廢的陳腐氣息,象徵著一個業己消逝的殖民時代。 但在城市灰濛濛的夜霧中,那一幢幢如艦艇般在霧海裡沉浮的建築群落中,間 或會出現一兩幢經過重新裝修、外表翻新、貴麗堂皇的小別墅,顯得特別醒目耀眼。 據說,每幢花園別墅的身價都在五百萬元以上,有這種購買實力,成為這裡新 主人的買主,一定是一個至少身價數千萬以上的、新上海這個冒險家樂園裡幸運的 冒險家。它們的新居所就像是這座城市的雲山霧海裡航行的旗艦,正昂然地在大上 海如墨的夜色中,不為常人所知地在劈波斬浪,馳向他們暴富的彼岸。這條街上的 住戶少,夜歸人自然也少。街上處處顯示出一種高人一等的寧靜和安謐。 「美好人生」大酒店選址在這條路上,是一個錯誤。這裡既少客流又缺人氣, 幾乎沒有什麼商店。當初是譚龍急於收購,而信貸科長程大力又第一個把他引到這 裡。至於,所謂的高參薩悟空他更是對經營酒店一竅不通,只會在那裡,用他慣用 的一套裝神弄鬼,他見酒店座落在一條開口寬敞的弄堂進深八十米處,進酒店的兩 扇廳門又很窄,便胡謅道:「哦,瞧弄堂口像嘴巴,張得這麼大,財源滾滾而來; 廳堂門像口袋又收得這麼緊,一點一滴都不外流,風水好啊!」 裡面倒有大堂有包房有酒吧,還有一個很大的廚房,再加上廚師、女服務員等 等,什麼也不缺。收購程序也很簡單:簽個合同,換個法人代表,就等於換了老闆。 至於收購款,則由程大力他們銀行貸給譚龍公司,貸款從譚龍公司賬上劃到原 「美好人生」法人賬上,再轉劃歸還到程大力他們銀行,誰也沒見到的上百萬元錢, 就這樣兜了一圈子,便像變戲法一樣,把「美好人生」大酒店輕巧地劃到了譚龍公 司們旗下。 從表面看,程大力他們銀行真夠幫忙的,信貸科長程大力也很夠朋友,把一家 中等規模的酒店,在幾張紙片上塗抹一下,就到譚龍公司裡去了。 其實,這裡面包藏著一個巨大禍心,此時,當薩悟空推開酒店窄窄廳堂門扇時, 從裡面爆發出一陣激烈的爭吵和打鬥聲,禍因就由此暴露出來。 正是晚飯時間,大堂裡進餐的客人一個也沒有,卻有兩撥人,從兩個方向,在 圍攻薩悟空推薦給譚龍的酒店經理吳星華。酒店裡的廚師、雜工、收銀員、服務員 都沖了過去,在為他們的經理護駕,勸阻氣勢洶洶的圍攻者。 吳星華是薩悟空劇團裡一位女編劇的弟弟,從上海一家名牌大學畢業後,考入 波特曼麗嘉大酒店,從事餐營管理多年。他和他姐姐一樣瘦弱,書生氣十足,被兩 撥粗暴、野蠻的民工似的大漢夾在中間,拎過來提過去,像一隻鬥敗的小公雞,蜷 縮在當中無所適從。 薩悟空見狀,只得挺身而出,擋上去:「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有話好好說,不 要打人嘛」薩悟空雖然也不擅長此道,但他像頹廢藝術家一樣的長長的頭髮、粗黑 的眉毛,腔調是有點唬人的,他對收銀員說:「給徐匯公安分局治安科張科長掛個 電話,說他兄弟在這裡碰到點事了,趕快派一個排全副武裝的武警過來……」 女收銀被他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薩悟空是因為長期和一幫演戲的人相處, 編臺詞又是他的職業習慣,他即興胡扯了這麼一個段子,不明端裡的人當然是要被 蒙住的,可也就是這派胡言,當即就鎮住了這兩撥鬧事的人。 「坐下坐下,」薩悟空舞臺調度能力還是有的,他讓服務員給他們泡茶,「說 吧,心平氣和一點,有什麼事大家客客氣氣談嘛。不要傷了和氣。」 原來一撥是江蘇南通一家裝璜公司的,「美好人生」大酒店二年前的裝修款, 還欠了三十萬沒付清。另一撥是郊外的一個副食品供應公司,說原來的老闆欠了他 們十幾萬貨款,今天推明天,拖了一年多,聽說新換的老闆有實力,就來催討舊債。 這可是薩悟空沒料到的,他當即給譚龍和「老娘舅」信貸科長程大力都掛了電 話。不一會兒,他倆都匆匆趕到。 譚龍很惱火,他說:「這不是給我們吃『藥』嗎!不行!我們不管,這個賬不 能算在我們頭上,誰欠誰還。」話是可以這麼說,可轉讓合同裡沒注明這一條。譚 龍心裡明白這件事棘手了。 程大力很尷尬,他讓兩撥人先回去,他說:「你們不要擔心,銀行的人都到了, 還付不出你們區區幾十萬?」 兩撥債主被程大力哄走後,譚龍和程大力鑽進包房商談如何解決這兩件事。 薩悟空從留用的女收銀員口中獲悉,原來的法人,和程大力有親戚關係。在這 筆交易中,程大力是得了不少好處的。「噢……原來是這麼回事。」薩悟空想怪不 得程大力這麼起勁,看他怎麼來收場了。 薩悟空不想摻乎在裡頭,他讓廚房給他做一碗鱔絲面來,和受了莫大委屈的經 理吳星華,坐在大堂角落裡,邊吃邊和他聊聊,下一步準備怎麼經營酒店。 小吳從前管理的餐營部門,檔次是五星級的,從未碰到過這種陣勢,他餐廳裡 的客人大都是有錢有地位有教養的,連陪同這些中外豪客的小姐,在上海外表也是 第一流的,而且,都會說幾句英語或者日語。他私下和不少這類小姐保持著密切的 往來。 他說,這些小姐會經常把客人帶到他經營的餐廳裡來,讓他斬一刀。當然,對 這些小姐是要適當給點好處費的。 「這沒問題。」薩悟空說,「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只要把酒店營業 額搞上去,給點回扣,也是應該的。現在各行各業都是一樣的。」 不一會兒,包房裡傳出笑聲,看來事件己順利化解,譚龍把薩悟空和小吳叫進 包房。 「小吳啊,你從明天起就不用擔心客源了,」譚龍說,「還是程科長有辦法, 明天有兩家招待大戶,給我酒店各先打十五萬支票進來,他們是一家大的房產商, 一家建築承包商,也是大力他們銀行的客戶,一年招待費都不下百萬,光這兩家客 戶,就要撐死你了,小吳就把菜肴、酒水、服務、管理搞上去,保證客人來了,吃 得滿意,玩得開心,就可以了。」 「我補充—點,」程大力憨厚地笑著,他說,「那兩家老闆帶客戶來消費,有 多少賬上扣多少,多扣一點也沒關係。可是,他們自己家裡人來這裡聚聚,就不要 收錢了。」 「這規矩,我懂。」吳星華說,「這是餐營業裡的遊戲規則嘛。」 薩悟空心裡感歎不已:從前,憋在家裡「等待戈多」,狗屁不懂,還以為自己 很深沉,連XO和VSOP都區分不清,還以為自己很高雅,屬上流社會。 自從進入譚龍公司,投身到改革開放的火熱生活中後,大大開闊了視野,知道 社會上還有許多善良的老百姓做夢也想像不到的白道黑道,親眼目睹4999元一瓶的 「路易十三」可以當啤酒喝的。 而在西郊迎賓館裡的八角亭水上餐廳進餐時,腦袋大純白的荷花競相綻放,天 鵝和成雙成對的鴛鴦,在四周遊弋,在似有似無的江南絲竹聲中,端上來三尺長的 腰形盤,盤裡上百隻八兩以上的陽澄湖野生清水大閘蟹,配以幾十種名貴中藥和花 卉,組成的「將軍與美女」藥繕,連幾個攝像的東洋鬼子都驚得瞠目結舌,而我們 這裡卻訕笑對方:小意思、小意思啦。 當時,薩悟空只能專揀雄蟹的膏來吃,而且整夜興奮得睡不著覺,同宿在西郊 迎賓館的荒野總結道:「吃得好,睡不著,到處跑,找人嫖。」 他想,天天這樣滋補,「禿頭歌女」也會長髮披肩,歐仁。尤涅斯科也用不著 擔心,這世界上的鐘,敲了一點半後,又恐怖地敲上二十九下,再去寫什麼荒誕派 戲劇,純潔的天鵝和色彩絢爛的鴛鴦在戲弄著高雅的荷花,一切都籠罩在歌舞昇平 之中,人,還發什麼神經呢? 程大力又提前退席了,作為信貸科長,他還有好幾個飯局,必須到到場,去應 酬一番,他臨走時說:「薩老師,我們命苦啊,行長一句話,我們跑斷腿。哪天, 一起到『綠島三溫暖』廖言那裡,我們好好聚聚,喝個痛快。」 他一走,譚龍馬上說:「大大的狡猾,薩老師,你看得懂嗎?」 「什麼?」薩悟空己經學會了孫利那一套一一裝戇,「我看不懂。」 譚龍也不多解釋了,他只是交待薩悟空:「廖言那個『綠島三溫暖』裡,肯定 還有不少花頭,你不要輕易鬆口,和他簽合同。」 「花頭是肯定有的,」薩悟空己經準備幫廖言—手,他說,「現在,就看誰能 花過誰了,上海灘上,又有誰能花過你譚龍、譚老總呢!」 「哎,薩老師,你可不要給我戴高帽子,」譚龍心情不錯地說,「上海文藝界 誰不知道,黑色幽默劇團的大編劇,是鼎鼎有名的花魁王子,什麼時候找兩個女明 星來,我們一起花一花,怎麼樣?」 提到這碼事,薩悟空想到還在南空招待所公司特設客房裡的揚州女人李梅麗, 他便請示譚龍:「下午你帶來的這個女的,怎麼弄?」 「我不管了,」譚龍笑眯眯地說,「反正,尺寸也放給你了,只要把她擺平、 搞定、搞得她舒服,你想怎麼弄就怎麼弄。就看你的本事了。」 就要你譚龍這句話,薩悟空想,在公司的特設客房裡,誰還敢把他怎麼樣。 譚龍是一個工作狂。在「美好人生」大酒店和薩悟空總結了一天的工作後,已 經十點多了,他還要驅車,到國際貴都大酒店接台商周先生。他要帶周先生當夜趕 往七十多公里外的南郊渡假村,明天一早再去看合資項目的廠址。他是從來不想回 家看看老婆的企業家。 離開『美好人生』大酒店,薩悟空選擇回南空招待所。他仍然選擇步行。 薩悟空喜歡步行,喜歡獨自一個人步行。和人在一起他有一種孤獨感,獨自一 人他往往會很充實。 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獨自一個人在街上跑啊跑,仿佛這樣就可以擺脫人生 所有的苦惱。 尤其是在夜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裡穿行,他會陷落到某種幻覺中,好像潛入 一個四通八達,既無進口又無出口的迷宮,又像行走在無比無垠、深不可測的山谷 裡。街道兩邊星星點點的燈光,可望而不可即,好像是縹渺的大海裡閃礫的漁火, 給他以無限的慰籍。路上擦肩而過的夜行人,會引發他無窮的聯想。 記得小的時候,也許是七十年代的一個深夜吧,空曠而燈火暗淡的人民大道上, 有一個人,背靠在燈柱上,吹單簧管,他吹的是一支西班牙民歌《重歸蘇蓮托》, 當時薩悟空己經在街上走到精疲力盡,遠遠地聽到夜空中傳來的吹奏聲,在他耳畔 無疑是一種天籟,他頓時覺得天空放射出燦爛的霞光,五彩繽紛,他記得人仿佛像 一隻鴿子一樣飄飛起來,落在吹奏人的身邊,久久不能離去,幾十年過去,這情景 仍像一個童話裡的故事,迥蕩在他生命的旋律中。 他不喜歡上海喧囂的白天,人們一個個都像「大象穿針眼」一樣,徒勞地在為 生存而掙鬥。他喜歡上海的夜晚,那是為人享受自己而準備的一個個神秘莫測的夜 晚,註定要創造出各種各樣生命的奇跡來。 在獨自行走時,他可以陷於冥想,夜空湛藍而又深遠,夜空下的城市和人,都 顯得何其渺小,一天又要過去,它再不會重來,人人都判了死刑,都是緩期執行, 這條高貴的街上,昔日不可一世的冒險家,都圍坐在上帝身邊吃糖果吧,而近幾年, 競相在上海灘冒險的人,誰也逃脫不了這個命運。上帝是公平的。人們將看著他們 一個個老去,步履蹣跚,最後一個個消亡。 此刻,街上幾乎已經沒有什麼行人。馬路上的車輛也不多。天氣不冷又不熱, 街邊的法國梧桐己碇露出鵝黃的嫩葉,三月,對他來說是一個奇妙的月份。他出生 在三月,據說出生在這個月份裡的人天性浪漫。而在以往的日子,到了三月,在他 身上多次出現動心的故事。他知道自己愈來愈趨於宿命。 你得到的,不是你想得到的。你想得到的,它永遠躲在一個不為你所知的地方。 既然她出現了,那就好好呵護它。這是薩悟空的可愛之處,也是他的弱點。 薩悟空在譚龍公司那幢歐陸風格的小洋樓外駐足,他手裡提著一袋在常熟路上 買的早熟的大草莓,另一隻手執一捧進口的紫羅蘭色百合花,他抬頭望見,三樓朝 西的特設客房窗戶的燈亮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謝上帝的安排。 樓下值班的老頭是杜明的丈人,退休後在家休息了十幾年,卻被譚龍高薪回聘 到公司專值夜班,而杜明的兩個小舅,也被譚龍收羅在總公司,領一份不菲的工資 而不必上班。這是譚龍的高明之處。他既是一個精明、強悍的企業家,又深諳為官 之道。他的逐級升遷是指日可待的。 值班老頭並沒有阻止,也沒盤問,只是盯著薩悟空上樓的背影,歎口氣,然後 搖搖頭,轉身走到門口的臺階上,自言道,這社會風氣呀,都被這些人搞壞了。 客房的門虛掩著,薩悟空輕叩一下,房門就呀地閃開。客房裡所有的燈都被打 開著,亮得象戲劇舞臺,卻不見人,咦,她到哪裡去了?薩悟空趕緊進去。 「嗨……」李梅麗突然從門背後閃出,她打量著薩悟空手裡的百合和草莓,格 格格地笑起。李梅麗的精神和氣色好多了,臉頰紅撲撲的,滿含著喜悅的眼睛就更 明亮了。她渾身上下散發出浴波和洗髮液清冽泌人的香氣,顯得容光煥發、光彩照 人,充滿一種成熟女性誘人的魅力。 薩悟空把草莓放在茶几上,見茶几上泡著兩杯熱氣騰騰的荷蘭煉乳。 「我知道你會來,我站在窗前等啊等,我一直守望著,我先是看到你的影子, 一點點清晰起來,我看著你慢慢地走近,」李梅麗邊說邊走攏來,她接過薩悟空手 中的花,抱在胸前,她把臉湊到洋百合上,「好香啊……」 薩悟空在沙發上坐下,從口袋裡摸出兩包細枝的摩爾煙,擱在茶几上。 李梅麗捧著花,把花束擋在臉上,轉身到衛生間。她順手帶上衛生間的門。她 在衛生間裡許久沒有出來。 「小李,」薩悟空用平和的語氣對著衛生間說,「把草莓洗一洗。」 李梅麗這才出來,她已經重新化妝過,她把百合插在廣口的冷開水瓶裡,放到 茶几上,默不作聲地提著草莓,進衛生間去洗。 她端著洗淨的草莓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薩悟空見她長長翹起的眼睫毛上,掛 著兩顆晶瑩的淚珠。她把草莓放在茶几上,仍然不作聲,她端起一杯煉乳,放到薩 悟空手中。然後,她在薩悟空跟前蹲下來,雙臂伏在薩悟空的膝上。她仰起臉,看 著薩悟空一口口地喝煉乳。薩悟空喝了兩口,便放下杯子,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 她便站起來,抬腳跨坐到薩悟空腿上,她伸手到茶几上,挑了一隻最大的草莓,放 到薩悟空的嘴邊。 「這只草莓像一顆心。」薩悟空說。 「我的心。」李梅麗說。 薩悟空咬一口大草莓,李梅麗把草莓仍往他嘴裡塞,他又咬了一口,李梅麗還 往裡塞,他又咬一口,直到吃完:「吃下了,你的心。」 薩悟空也挑了一隻心狀的大草莓,放到李梅麗的嘴邊,說:「這算是我的心。」 李梅麗張大嘴,一口把它吞進去,三下兩下就咽下去。她說:「我也吃掉了你 的心。」 李梅麗雙臂環往薩悟空的頸項,把腦袋斜依在他肩上,手從兩邊輕靈地摩挲著 他的脖子、臉頰和耳垂。 薩悟空也悠悠地撫摸看她黑密的長髮,她的瘦削的肩膀,她的柔軟的後背。 客房裡燈光通明,空氣中散發著洋百合幽鬱、典雅的香氣。 整幢樓,沒有一絲聲息,可以聽見常熟路上夜行貨車馳過的聲音。 薩悟空和李梅麗都是懂事的人,他們久久地不出聲,用手指,用砰砰躍動的心, 來交流相互傾心的甜情蜜意。 漸漸地,李梅麗端起臉蛋,薩悟空的手自然地托上她後腦勺,她的嘴貼到他的 嘴上,這是一種成熟的貼,不輕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卻包含著一種持久深重的內 容。嘴唇間的縫隙是慢慢地開啟,帶著草莓酸甜味兒的舌尖是微微漸漸地外吐,在 相互的舌尖接觸的瞬間,不由得都抱緊對方,李梅麗將她的舌抵開薩悟空的嘴唇, 深深地插入他的口中,她的舌又卷翹起來,用舌尖把薩悟空口腔的各個角落,反復 地舔摩了一遍又一遍。 接著,薩悟空也像她一樣,用舌尖把她嘴裡的各個角落,吮吸、舔摩了一遍又 一遍。李梅麗先是坐在薩悟空懷裡,接著,倆人又站起來,繼續著熾烈的交流,這 種行動多於言語的強烈的交流,給雙方都帶來一種波濤欲湧的期待和衝動。 李梅麗把薩悟空一步步擁向衛生間。他們緊緊吻著。李梅麗用手解開薩悟空的 外褲皮帶,薩悟空自己脫去毛衣,她又扣開他的襯衫鈕扣,幫他揭掉襯衣,褪下他 的內褲。薩悟空也一件件幫著她全部脫去內衣內褲胸罩,然後,把她托起,抱進浴 缸裡。 他們把熱水和涼水籠頭都開到最大,衛生間頓時蒸氣彌漫。他們先是站在浴缸 擁抱、接吻。然後,又躺下來。 李梅麗轉過身來,趴到薩悟空身上,她用手撫摸、捏擦薩悟空的腳丫,接著, 臉湊上去,用舌尖舔他的腳趾、腳背、腳心,先舔一隻,再舔一隻,從腳板往上, 舔小腿、膝蓋、大腿、崛起的那東西以及腹部,又轉過身,從胸部、頸脖、下巴、 臉、天亭、腦門……又摟抱著薩悟空在水中翻側過來,從腳後跟起,一直舔到後腦 勺,一絲不苟,全身無一處遺漏。 在李梅麗努力示愛的過程中,薩悟空也沒閑著,他雙手不停地按摩著李梅麗的 下腹部,她的大腿內側,她的乳房,她聳立、堅挺的乳頭,乃至她全身的每一個部 位。 這個相互在浴缸裡的親昵、撫愛的過程,倆人全身心地投入、持續了很長時間。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除了哼哼唧唧以外,幾乎沒說一句完整的話。在這種時候,任 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他們幾乎同時感覺到該走到下一步了,便放掉浴缸裡的水,相互擦乾全身,回 到客房,上床前,薩悟空拉上窗簾,而李梅麗打開電視機,並調高音量。 他們作愛了。開始時,他們倆相互摟抱、在床上翻滾,都顯得小心翼翼的,像 摟抱著什麼珍貴、嬌嫩的東西,怕一不小心,就會打碎了。 這回是由薩悟空主動,重複李梅麗在浴缸裡做過的整套動作,在薩悟空的親吻 下,李梅麗像一條拋在旱地上的水蛇,止不住地猛烈地在床上轉輾翻側地扭動著她 光潔柔軟的肢體,當薩悟空在她大腿中間吮吸並嘖含住那突起的部位時,李梅麗像 被電擊似抽搐、驚攣、尖叫,下身直愣愣挺起來,像在做體操中的一個動作。這道 程序,又費去了他們不少時間。 這是一個漫長而又繁複的前奏,這是一個層層遞進而又步步深入的過程,這是 一個漫漫漾開而又漸漸掀起的情欲浪潮,這兩人都把握得很恰當,做得很精緻。 薩悟空終於進入了李梅麗的身體。起初,一推—挺,是那樣徐緩有致,有如一 台老式柴油機剛起動時,活塞在溢滿機油的缸套裡遲緩地一推一抽,保持著慢三步 的節奏,這便有點像那支划船曲了:「伐球~伐球~」,也有點像在微波蕩漾的溪 流裡翻卷著的浪花,一揚一揚的;接著,又變換成跳「倫巴」舞似的,但只是其中 一個的臀和胯部左右擺動、搖晃著,這又產生別一種滋味和感受。主打造型是,薩 悟空不時地在上面時深時淺一起一落地做著俯臥撐,而李梅麗呢,在他身下時快時 慢一挺一伏地做著減肥操。他倆的興致是那樣地高漲,而欲念又控制得那樣地有節 律,於是性的歡悅和激昂便久久地持續不竭。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僅僅只有一次對話:李梅麗說:你那個是彎彎的、翹到了 我心裡。薩悟空說:你那個是緊緊的,咬住了我的心尖。 這在薩悟空多年的性交往中是很難得的一遇,他甚至覺得這樣的過程,可以無 休止地綿延不絕地持續下去,而再也望不到那個噴發的盡頭。而李梅麗也一定是很 少經歷過如此綿長而又醇厚的性糾葛,和她從前的習慣完全不同,她從沒在任何一 個男人身下,產生過那種一波接一波地疊起的快感,而且似乎沒完沒了,總覺得還 有一個更銷魂的瞬間在後面出現。 終於,李梅麗的習慣萌動了,她把嘴湊到薩悟空耳邊說:「我要上來了,我想 爬到你身上面來……」薩悟空以為她想變換一種姿勢,便抱住她順勢翻了個個。 李梅麗騎在薩悟空的胯上,人俯下來,雙手撐在他肩上,忽然之間,臀部家陀 螺似地轉動起來,愈轉愈快,繼而挺緊著躍動,愈躍愈激烈,忽又趴下來,楚痛、 淒曆地尖叫著:快快,抓住我的奶,我來了,我要放了,啊……我放啦…… 薩悟空從來沒遇到過這一種性夥伴,他也禁不住狂呼起來:喔、喔喔……一股 激流噴湧而出,兩人死死地緊抱在一起,大汗淋瀝,顫抖不止,許久許久…… 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李梅麗枕在薩悟空的肩上,他們倆光著身子靠在床背上 吸煙,他們仍處在興奮中。李梅麗開始對薩悟空敘述自己的故事,她說:我第一個 丈夫是醫生,我大學畢業第二年就嫁給他。他是當地醫院的副院長,大我十幾歲。 他教我作愛的時候,總讓我在他身上,他躺在那裡象個老爺似的不動,讓我不停地 動,他使我形成了這麼個習慣: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達到高潮。他說,這是「女上 位」,極個別的例子,他說國外性學書上是這麼記載的。 「你的院長還不錯嘛,他培養了你這麼個特殊人物。」 他是一個畜生。他是一個性變態。他從結婚後就開始折磨我。他在床上把我當 作一個玩具。他讓我不停地動,不斷地搖,不止地轉,他靠在枕頭疊被子上,像躺 靠在沙發上一樣,還嘲笑我、戲弄我。還告訴我,在醫院辦公室,讓女護士也怎麼 幹的。結婚才一年多,他就對我厭倦了。他開始在外面和藥廠的銷售人員鬼混,天 天喝得爛醉如泥回家。他混得肚皮像孕婦,腰有你兩個粗,滿嘴煙酒臭,倒在床上, 屁股對著我,發出像殺豬一樣的鼾聲。 更叫人無法忍受的是,他要安排我和他們醫院的上級主管領導睡覺,他說,這 樣他就可以提拔到大醫院當院長,他就有更大的權力,讓我享受更好的生活。 我想到他就嘔心…… 薩悟空側過臉,用嘴封住她的嘴,用舌舔盡她眼角的淚水,他細長、靈巧的手 指上下移動,撫摸她顫抖的身體。他們又相互溫存了一番。 「臺灣商人大都不是好東西!」李梅麗在薩悟空懷裡冷丁又冒了這麼一句, 「他們到大陸來,就是賺錢、玩女人兩件事。」 「你指的是周先生?」 他從臺灣來的時候,隨身帶了兩份女人的名單,一份是深圳的,一份是上海的。 都是他臺灣朋友以前認識的,他說是兩副牌,又說是把接力棒傳給他。我是前幾天 才發現,我這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到上海來。男人大概都是一樣的,是嗎? 「又一樣,又不一樣。一樣很容易,不一樣很困難。」 「你是不一樣的,我知道。」李梅麗俯貼在薩悟空身上,磨蹭幾下,臉對著他 的臉說,「我感到你是不一樣的,我從來沒遇到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你是一個藝術 家,你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好象都包含著什麼,你的草莓、你的乳煉、你的 紫羅蘭色的百合花,好象都經過精心安排,你把女人當藝術來對待的,是嗎?我和 你作愛是一生中最成功、最好的一次。」 「你也是不一樣的,你是獨一無二的。」薩悟空確實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她俯貼在身上,每一次細微的蠕動,都給他一種維妙的快感,好像寫了一部表現得 淋瀝盡致的劇本後,又補充、完善著每一處細節,「一樣很容易,是常見的,不一 樣很困難,是……難得一遇的……」 「也是短暫的,」李梅麗伶俐、乖巧地說,「這我懂,薩……老師,我不喜歡 叫你的名字,悟空,孫悟空,猴子,又象和尚的名字……花和尚……」 她格格笑起來,笑聲顯得空蕩蕩,有幾份淒清……她的身體也作出了某種奇異 的反應。 「不管怎麼,」薩悟空許諾,「你一百個放心,我會幫你的,我不是生意人, 我會盡力保護你應得的利益,那怕和譚龍公司翻臉,我也要幫你的,大不了走人… …」 「不說,不要說,不說這件事,」在薩悟空說上面這番話的時候,李梅麗不斷 用手來封堵他的嘴,「我和你好,決不為這件事,我發誓,我從心裡喜歡你,我要 你要你要你……」 他倆又在床上翻天覆地,無休無止地糾纏、廝搏,呼喊著,直到天亮。 薩悟空不得不離去了,李梅麗也真正累了,人象一汪清水展癱在鋪上,眼睛也 掙不開了。她迷迷糊糊地對正要離去的薩悟空說:「我會告訴你的,薩……我有一 個秘密,周先生壞透了,我最終會告訴你的……我要讓他破產……」 薩悟空頭重腳輕,腦子一片空白,他沒有聽懂李梅麗的話,說得是什麼意思, 他想,這對他來說,重要嗎?不重要。周先生,管他什麼事,這個台巴子……他也 完全迷糊了。 於是,他就像街邊法國梧桐上、去年蓬蓬松松的種子飛絮,在春風中蕩漾、飄 飄忽忽,輕盈地回到自己在展覽中心旁邊的巢穴,蒙頭大睡。 第三章一覺睡到中午,太陽照到了床上,薩悟空才匆匆去譚龍公司,走在路上, 人飄飄然的,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公司裡的男職工一個個都是西裝革履,可薩 悟空連一套像樣的職業裝都沒有。 薩悟空象許多自以為藝術家的人一樣,習慣穿非正規的休閒服飾。他的一條土 黃色寬鬆褲上有八隻口袋。他從不用皮夾,錢都胡亂放在各個口袋裡。他的摩托羅 拉尋呼機也放在口袋裡。後來他有了手機也放在口袋裡,他最討厭把呼機手機之類 掛在皮帶上,這像個什麼樣子?讓他渾身不舒服。 他曾認識這樣一位朋友,腰帶上掛滿了呼機手機鑰匙串對講機手銬等等,薩悟 空問他,你他媽的,掛那麼重,就像非州原始部落裡的土著,腰間墜滿各種叮叮噹 當的金屬掛件,在街上跳土風舞,不累嗎?他說不累習慣了,掛上去顯示了身份, 有使命感,心裡踏實。 原來如此,自己是因為沒有使命感,又不像商人,又不像劇作家,又吃不准自 己處在一個什麼位置上。總之,他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早已失去了身份,所以 在身上佩帶任何東西,都讓他感到不舒服。而放在口袋裡的,他都視為是身外之物。 他常說,戀人不戀物,這是一種境界。 現在,那個身外之物一一尋呼機在他褲子口袋裡,嘰嘰呱呱地又叫起來。一路 上叫個不止,他知道這又是「綠島三溫暖」的老闆廖言。自從第一次去他那裡以後, 過去好幾天了。 薩悟空是很想再去的,那個想當作家的林惠敏,那個在電話裡一次次引誘他、 約他去「好地方」玩的「台巴子」廖言,那個蕩漾著色情氣氛的「空中巴倫」酒吧, 都在勾引、誘惑著他,可他這幾天太忙了。 空中掉下個揚州美女「李妹妹」,把他幾乎要耗盡虛脫了。他每天下午都要陪 她到「迪生」「美美」買衣服,逛淮海路、南京路、陝西路,還到西郊公園去看了 一次猴子。晚上,在特設客房裡,夜夜搏殺到天亮仍意猶未盡。老天爺,這是一種 什麼樣的日子啊,幾天下來,倆人都明顯消瘦變形了。 譚龍從郊外基地回來,在辦公室見了他,像不認識似的,老是不懷好意地沖著 他笑,但他隻字不題其中含義。 薩悟空告訴他,錢都化在李梅麗身上了。 「很好。」譚龍也沒有意見,幾天工夫,他和周先生的項目合同已經簽掉,送 到外資委去報批了。他還表揚薩悟空:「任務完成得很出色,投入不多嘛。」 「不是說十萬嗎?」薩悟空開始為李梅麗爭利益,「你再給我幾萬。」 「那不行!」譚龍的臉色刹時間變得很難看,「這種女人, 和雞差不多,你 化二萬,已經到頂了。」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薩悟空也對他翻臉,「她怎麼是雞!人家不管怎麼說, 也是大學本科生,以前也算是國家幹部,人家從政府部門辭職,千里迢迢把項目帶 過來,個人冒了這麼大風險,你總不能讓人家兩頭都落空吧?再說,根據招商引資 的規定,也應該給人家百分之五的獎勵,企業得講點信譽嘛。你這麼不守信用,以 後,誰還敢和你合作?」 譚龍先是愣了一下,他們交往以來,從沒紅過一次臉,這回,看薩悟空是動真 格了,譚龍也覺得是一個問題,必須緩和一下,薩悟空對他來說,還是一個要派大 用場的人,再考慮到其他種種,不能因小失大,他馬上轉臉哈哈大笑,走到薩悟空 身前,抱了抱他,說:「哎,薩老師,你真是一個好心腸的人,好吧好吧,我們說 話算數,你先再到財務那裡取三萬,剩下五萬,到合同生效、台方設備到位,一次 付清,你看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呢,」薩悟空知道這是譚龍的底線,再爭也是徒勞的,他只能暗 暗為李梅麗叫苦,他也知道生意場上通常都是這樣的:過河拆橋。要不就很難生存、 立足和發展。自己剛才也有些失態,傳出去,是為了一個女人,弄得一本三正經, 像真的一樣,和譚龍鬧翻,也未免有點可笑。不過,自己生性如此,愛美人勝過愛 金錢,也是無可救藥的,他便自我解嘲道,「這都是你挑我的好事嘛。」 說著,兩人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都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剛才刹那間的不 快都煙消雲散。 譚龍仍然要求薩悟空把手頭幾件事抓緊,經費上可以「先斬後奏」,有閒時, 還是要到「綠島三溫暖」臥底,「那裡面的小姑娘還是很漂亮的嘛」。 他是一個企業擴張狂,回市區後又馬不停蹄地開始跑項目談項目,在上海西區 租下一幢小別墅,計劃搞一家設有KTV包房的會員制高級會所,又在上海西區找 到一個廢舊倉庫,足足有四、五千平方米面積,他準備和另一個台商合作,籌建一 個遠東地區最大的迪斯科廣場:「你不一起去看看?將來都是上海灘上最好玩的地 方。」 譚龍確實是一個能幹的人,薩悟空跟著他,在上海灘上,顛過來,倒過去,常 常顛得暈頭轉向,時時會感到很厭倦,可他卻能日復一日、談呀談地樂此不疲,從 不厭倦。日子久了,薩悟空學會一套偷懶的辦法。有興趣的地方和人,就跟著他去 混混。沒興致,就推說有這個事那個事去不了:「不了,還有不少正經活要幹,再 說,好玩的地方也太多了,反正都是要把錢和人都交上去的,已經忙不過來了,再 去怕受不了。」 「那好吧,」譚龍把一串鑰匙交給他說,「這是那家大倉庫的鑰匙,你有空就 去裡裡外外看一看風水,搞一家遠東地區最大的迪科廣場能不能發。」 見鬼,平時薩悟空多次對譚龍胡謅,看過明朝劉伯溫和臺灣白雲山人的風水書, 自己從未信過,一個在上海灘這樣臥虎藏龍的江湖上廝混的人,沒有一、二套巫術 哄哄人,是混不下去的,而譚龍常把它當回事的,他只得敷衍道:「好吧,有空我 會去看,這幾天實在是忙。」 這幾天,薩悟空的事兒確實多,除了李梅麗外,還得宣傳減肥苗條霜,還得為 降壓靈丹攻關,還有就是這會兒口袋裡,仍在嘟嘟嘟地響個不停的「台巴子」廖言。 他的意圖,薩悟空是很清楚的。程大力他們在「美好人生」裡出的「花頭」,在 「綠島三溫暖」裡也少不了,有了前車之鑒,要再想斬譚龍的「沖頭」,也不是那 麼容易,就看這個「積木」怎麼搭了,自己也不能過份吃裡扒外,只有「騎驢看唱 本——走著瞧」了。 他給廖言回電,電話裡約定,晚上到他那裡吃飯,他想乾脆把李梅麗也帶上去。 下午,台商周先生約李梅麗,到錦滄文華大酒店喝咖啡。李梅麗說,她和這個 台巴子也該結結帳了。 薩悟空不表示什麼意見,他想這是她個人的事,他無意干涉。李梅麗要他送。 「你不提,我也要送的,」在出租車上薩悟空說,「我是你的護花使者,我怕 你獨自去,把自己弄丟了,路上被人劫走了,給台把子霸佔了。」 「人丟了,心不會丟,人劫走,心劫不走,」李梅麗側身抱住他,貼著他的耳 朵說,「你,霸佔了我的心。」 「有那麼嚴重?」薩悟空對她開玩笑說,「我能鑽到你的心裡,就不是薩悟空, 而成孫悟空了。」 「就是,你就是,」 她拉著薩悟空的手,放到她胸脯上緊按住,說:「最近, 我這裡一直隱隱作疼,都是因為你,想到你,我就心疼。」 他把李梅麗送到錦滄文華大酒店門口,臨分手時囑咐她,會談結束後,打他尋 呼機,他在「綠島三溫暖」,晚上一起在那裡吃飯。 薩悟空看著她進入旋轉門,便獨自沿著南京西路往西走,他在銅仁路往南拐, 再往前去,走不了多遠,就可以到「綠島三溫暖」了。他看尋呼機上的時間還早。 下午二、三點鐘的陽光又那麼好,人像被籠罩在一個透明的金色玻璃罩裡,上帝打 下的追光時時跟隨他身後,在這種狀態下漫步街頭,是不敢抱怨命運的,反而會使 人墜落到想入非非的幻覺中。他並不急於去「綠島三溫暖」,在這樣的街上,漫無 目標地走一走,也是蠻好的。 他不知從哪裡拐了一角拐,忽然走到了一條全然陌生的街上,街邊的行道樹, 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樹種,樹幹的銘牌上寫著:「菩提」兩字,「菩提本無樹,明鏡 亦非台」,他心裡一下子冒出一對偈子:何人栽街邊,我是否安泰? 薩悟空陷於極大的惶惑中,他摸不著口袋裡尋呼機了,明明剛才還看了時間的, 怎麼忽然一下會不見了呢?他從這個口袋摸到那個口袋,口袋裡所有的錢也沒了, 奇怪,只剩下一串鑰匙。他覺得這串鑰匙也很陌生,決不是公司和家裡的,那是誰 的?怎麼會到自己口袋裡來的呢?喔……他突然想起來,這是譚龍給他的,一座廢 舊倉庫的鑰匙,譚龍讓他有空去看看那裡的風水,適合不適合建一處迪科廣場。 想清了這點,他心裡也稍稍踏實了一些。那一座廢舊倉庫不就在前面嘛。真所 謂無巧不成書啊。於是,他便走到廢舊倉庫前。看門的老頭,是一個榮退軍人,披 著一件五十年代從朝鮮戰場上虜來的美式薄呢軍大衣,他只有一條腿,斜臥在倉庫 門邊藤榻上,眯著沾滿眼屎的眼睛在曬太陽。他見薩悟空像見到一個熟人似的,頭 也沒抬地問:「來了。」 「來了,」薩悟空也順口答:「來看看。」 老頭說:「來找死。」 「什麼?」薩悟空意識到這是一個很不吉利的徵兆,便客氣地請教,「您老人 家有何高見?」 老頭便哼哼唧唧地唱道:「嗨啦啦、嗨啦啦……天空出太陽啊,地上見鬼影呀, 倉庫裡邊開大會,全城都到齊呀……就差主持你一個,會議就開幕呀……」 薩悟空也算是一個參憚高手了,但他百思而不得其解,這個熟悉的調門裡,一 派荒誕不經的胡言亂語,這老漢點的是哪門化,薩悟空俯就著身子,湊近他,見他 一臉癡顛,滿眼迷糊,嘴角淌下長長一掛哈拉水,已經呼呼入睡,便以為他剛才是 一番夢囈,也就釋然。 薩悟空用鑰匙打開倉庫外生銹的大掛鎖,拉開沉重的庫房門,腳剛跨進去,迎 面撲來一股嗆人的腐朽、黴爛的氣味,這個倉庫肯定空關很久了,人進去,就被一 團森森陰氣包圍,像進入另一個世界。起初,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耳邊傳來無數 悉悉索索的聲響,像有大隊人馬在裡頭操練。 薩悟空站在原地好幾分鐘,眼睛才適應環境,他見到有少量的天光,漏進牆上 的小氣窗,像一支支明晃晃的劍,在灰濛濛的空間搖曳,還依稀能辨別四處堆積著 東一片、西一簇的雜物、破爛,在半明不暗中呈現各種奇異怪狀的形態,屋頂上垂 掛下來一大片蜘蛛網,懸在半空,一隻巨大的黑蜘蛛就在他晃蕩,蜘蛛倒是一個喜 兆,可四處又傳來吱吱呀呀鄉各種各樣莫名的嘯叫,是什麼東西呢?令人毛骨悚然, 整個倉庫就像美國恐怖電影《猛鬼街》的一個場景。 薩悟空站在門裡,始終邁不開步子,他尋思一番後,便在門邊找到一處電閘, 他用力扳下電閘,千餘平方米的場地上,絕大部分白熾燈可能都壞了,開始僅亮了 十幾支日光燈管,但也能看清大概狀況,這是一間雙層的大庫房,近處的牆邊,豎 立著、躺倒著許多廢棄的木質園筒;而遠處,黑影嶂嶂,像潛藏著什麼攝人心魄的 奧秘。 他忽然見到,燈光驚動了成百上千隻老鼠,在地上成群結隊地四處瘋狂竄行, 卷揚起陣陣塵埃,攪得倉庫一片混沌,散發出濃烈的腥味兒,嗆人肺腑,它們變換 著各種隊形和組合,奔東襲西,暴發出轟轟隆隆的威勢來,領頭鼠足足有一尺多長, 像黃鼠狼那麼大,直竄到他跟前,惡狠狠地逼視著他,毫無懼色,從來沒見到過那 麼大那麼多的老鼠,薩悟空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時,他聽見看門老漢在身後獰笑:「全上海的老鼠在這裡開大會,選舉你當 他們的主持人……嘿……哈哈……」 他回頭,卻並不見那老漢人影,而倉庫門不知怎麼被呀地一聲合上,倏爾間, 燈光不知被誰切換,原來以為損壞的白熾燈嘩地全都亮了,而原 先的日 光燈管 卻一下 子全熄滅。 由於冷色調變成了暖色調,陰冷的庫房也轉換成黃橙橙的、 溫情的空間。 先是鋪地席捲的老鼠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庫房裡靜靜的,甚至可以聽到簷 下燕子的呢喃,屋角上蝙蝠吱吱的低吟。 恍然間,牆邊的木桶一隻只晃動著,躺倒的,也慢慢地站立起來,在那裡調皮 地悠轉著;而堅著的,也像醉漢似地搖搖晃晃地挪移著位置,桶蓋不知怎的一個個 被掀開,露出一隻只嘻皮笑臉的腦袋,有的陌生、有的似曾相識,有個酷似譚龍、 有個則象廖言,還有阿思還有孫利還有章行長還有顧遠東還有林惠敏……還有劇團 裡的女伶、K房裡的小姐,髮廊裡敲背的洗頭妹,開什麼玩笑?他們發瘋啦? 這有什麼好玩?人臉漸漸變模糊,愈看愈看不分明,而且都在搖頭,都在旋轉, 連帶著那一個個木桶,象跳起了前衛的迪斯科舞,原來是他們躲在裡面惡作劇,他 們倒是會找地方尋歡作樂,他媽的,把老子嚇得個半死。 薩悟空還沒緩過神來,木桶漸漸地多起來,整個倉庫裡,四處都冒出木桶來, 愈來愈多,比剛才的老鼠還多。而且,一個個木桶都在搖晃、在旋轉、在蹦蹦跳跳, 跳著那該死的迪斯科,還搖頭、還晃腦,還沖著他嘻皮笑臉,吐舌頭、丟飛吻,這 太噁心了,還要從四面八方向著他合圍過來,這太恐怖了。 我的媽呀,薩悟空被木桶擠壓到牆根前。木桶象有靈氣似的,還會飛、還會飄, 什麼北漂呀海漂的,從半空中向他撲來,擠得他幾乎再沒有立椎之地、藏身之處。 薩悟空這才害怕起來,他像一頭被宰殺的公豬似地拼命嚎叫:來人呀,救命啊! 這一叫,燈光又被突然切換,白熾燈齊刷刷地一同滅了,而原先的那十幾支日 光燈管卜卜蔔地跳亮,木桶亦隨之消失。 老鼠卻開始在四下裡蠢蠢躍動,它們可能結束了全體會議,形成了什麼決議, 從各個洞穴、各個部門、各個角落彙集攏來,朝著薩悟空蜷縮的牆角逼近。看那樣 子,它們把他視為異己視為入侵的敵人,要對他來一個圍而殲之,它們吱吱地鳴叫 著,在群鼠們憤怒而尖利的嘯叫聲中,薩悟空驚嚇得膽魄俱裂,這種聲勢浩大的合 圍氣焰兇狠、咄咄逼人,大有把他吞而食之、不留點滴殘渣毛髮之勢。 薩悟空只有垂死掙扎、最後一搏,他再一次呼喊:救命啊,救救我吧,上帝! 這一次,又有了反應:燈光全滅,遠處的嶂嶂黑影像《猛鬼街》裡的靈異,一 片片舞動著,朝他席捲過來,那熄滅的燈泡又像一團團磷火,臘臘地在空氣裡飄忽、 燃燒,膨脹,老鼠是一隻只奪命逃竄,消失殆盡。而倉庫像要被熊熊的磷火點燃… … 逃命要緊,薩悟空想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的,他揀起地上一根鐵棒,在火光和 烈焰中,鐵棒變得金光閃閃,他胡亂地揮舞著他的「金箍棒」,嘴上聲嘶力竭地嚷 嚷著:殺、殺、殺……為自己壯膽。 那些鬼魅嶂嶂的黑影,在他亡命似的自衛反擊下,紛紛退讓,他終於憑著置於 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殺出了鬼魅的重圍,又憑著敏銳的直覺,找到了倉庫那兩扇自 說自話關上的門。 他用鐵棒砸開庫門,奪路而出。 外面的太陽真好,世界依舊,那看門老漢拄著拐杖,盡責地守在門邊,見了狼 狽不堪的薩悟空,他驚奇地問:「咦,你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進去的?」 「怎麼,我們公司租下了這一間倉庫。」薩悟空對他晃了晃手中的倉庫鑰匙, 他確實忘了,怎麼進去的,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他只依稀記得進門見到的蜘蛛,那不是開門見「喜」嗎?還有成群結隊的老鼠, 那是它們的重倉,「鼠建良倉」嘛,可見這裡是聚財之地,這兩條必須轉告譚龍: 風水很好,在這裡搞一家迪科廣場,必定大發。 街上哪來菩提?分明是上海街頭常見的行道樹:法國梧桐。在三月的街邊,吐 露著鵝黃色的嫩葉。口袋裡的錢也一分不少,而那一隻「摩托羅拉」又嘰裡呱啦地 呼叫起來,廖言這狗東西,像一個催命鬼似的,又在召喚了。 薩悟空往前沒走多遠,咦,那不是「綠島三溫暖」嗎?原來,剛才還以為迷路 了呢,這真真叫,大白天活見鬼。他看尋呼機上的時間,也差不多可以去了。先得 讓廖言把甲魚煲給熬上,對,再放些當歸、魚翅、燕窩之類,不吃白不吃,現在正 是吃這個大戶的最佳時機,也讓隨後要來的李梅麗補一補元氣。 薩悟空一踏進「綠島三溫暖」的門庭,就對著服務員大呼小叫:「老闆老闆呢, 叫你們老闆出來!」他想章行長也是這麼著的,神氣啊。他媽的,「老子在城裡下 館子從來不掏錢」,想到這一句臺詞,他不禁笑出了聲。 「喔,兄弟來了!」廖言聞聲,從樓上沖下來,他「兄弟兄弟」的,從樓上叫 下樓,一直叫到他身邊,擁抱他,上下打量著他,說:「不對啊,幾天不見,怎麼 清秀了許多,人,也年輕多了,怎麼回事啊?」 「累啊,」薩悟空掙脫他,在椅子上坐下,說:「工作辛苦嘛,人怎麼不瘦?」 「不對,」廖言又搭到他肩上,湊近他的臉,仔細端詳了一番,一臉詭笑地說, 「有豔遇,碰到好事情了,這逃不出我的眼光,怪不得抽不開身,怎麼呼你也不到, 不行,你這是重色輕友啊,今天得罰你。」 「罰就免了吧,」薩悟空說,「沒見我身體虧得曆害,你燉點什麼好東西,給 我補補。」 「那還用說。」廖言當即叫來廚師,兩個野生馬蹄甲魚燉新鮮生曬參,先煲一 碗銀耳燕窩湯出來,「操那,給我們兄弟加點油,打起炮來,更有勁。」 「兄弟,」廖言接著坐近薩悟空鄭重其事地低聲說,「樓上,我還有一檔客人, 他們也是來洽談盤我酒店的,待會兒上去,你不能露出半點口封,幫我翹翹邊。」 「好吧。」薩悟空想,他這個「綠島三溫暖」倒是蠻熱門的。 於是,薩悟空跟廖言上樓,進入標著「琴聲如訴」的包間。他對「琴聲如訴」 這四個字有點眼熟。他想起這是法國女作瑪格利特。杜拉的一個中篇小說的篇名, 他還記得那篇小說是講一個精神空虛的貴婦,在酒吧裡與第三者交往中,絕望的戀 情以及微妙和無奈的心理狀態。他對這一點也有充分體驗,李梅麗和那個台巴子不 知談得怎麼樣了,還能怎麼樣呢? 這是錦滄文華大酒店底層右側的酒吧裡常見的畫面:一個五、六十歲的中、老 年港、台商人,一個面容姣好、衣著時髦的年輕女性,相對而坐。他們很少動桌上 叫的飲料,而為一件什麼事,男的壓低著嗓門解釋,而女的則情緒激動地提高著說 話的音量。 吧台邊,站著一名一襲黑衣的菲律賓女歌手,她正用英語唱著一曲迥腸蕩氣的 愛情歌曲《人鬼情未了》主題歌。這種情調,與在坐的客人,基本上沒什麼關係。 「你自己看著辦吧,」李梅麗就是這樣對周先生說的,「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已 結束,剩下的只是一筆交易,既然是交易,你就要兌現承諾的費用。」 「哎,小梅麗啊,」周先生雖然將近六十,但保養得好,看上去也就四十多歲, 他穿著一件淺粉紅色的「鱷魚」T恤,本白色休閒褲,一副青春年少的裝束,而且, 言語間情感豐富,他說:「人嘛,不能太絕情,不能把錢看得太重啦,不管怎麼說, 也相處半年多了嘛,人家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也不能逼得我太緊了,人總得講 點感情的嘛。」 他們圍繞「金錢和感情」問題,已經展開了幾個小時的交鋒。 「以前我太傻了,還有點相信你,現在,我總算把你看穿,我只是你發洩欲望 的玩具。你我之間已經毫無感情可言,就剩下錢了,你到底給不給!」 「你也要為我想想,」周先生一臉苦惱,幾乎是在哀求她,「這半年,我們到 東到西,和你一起吃喝住賓館,就開銷掉幾十萬,這次和譚先生他們公司簽約,合 同外沒有十幾萬,也是拿不下來的,我現在手頭緊的,你開口就要那麼大一筆錢, 不是要逼死人啦……」 「這我不管,到東到西,主要還不是為了你的項目、你的生意,這筆賬怎麼能 算到我身上?至於和譚龍公司簽合同,沒有我牽線,你也不會那麼順利,你送譚龍 的那個純金打火機,也就七、八萬,我不是不知道,你在你們那個開夜總會的同鄉 馬財雄那裡,不是還有八十萬股金嗎?我聽薩先生說,你們臺灣人在上海申請夜總 會執照是很難辦的,你乾脆抽三十萬出來,給我!」 「錢、錢、錢!」周先生火上來,「你這個女人,怎麼像一個冷血動物,說一 下午,離不開一個錢字。」 「對,我就是冷血動物,」李梅麗毫不示弱地提高嗓音,「你們合同己經簽掉, 按原來說好的,百分之五,你最少給三十萬,如果你今天不拿出來,不要怪我李梅 麗不客氣!」 「丟你老母黑!」周先生髮威了,「臺灣竹聯幫的哥們,見了我,也要買帳, 你這臭女人,能把我怎麼樣!」 「畜生!你敢罵我!」李梅麗站起來,「我馬上去告訴薩先生,你那五條流水 線都是二手貨,不到五十萬美金,你這個騙子,我要你明白,大陸的錢也不是這麼 好賺的!」說完,就朝外走。 這對周先生來說是一條殺手鐧,他在合同上是以一百萬美金的設備報價的,也 就是說,他的項目一投產,產品沒銷,他的資產立馬翻倍升值。現在拿三十萬人民 幣出來擺平李梅麗,這筆賬還是划算的。他開軟檔了,馬上撲到李梅麗跟前,在酒 吧門外拖住她說:「我的小梅麗,我的小姑奶奶,坐下坐下,我們一家人的事情, 有什麼不好商量的。」 李梅麗仍堅持要兌現,周先生只得帶她去找馬財雄。 「先生,對不起,」酒巴收銀跟出來說,「你們賬單還沒付。」 「埋單吧,」李梅麗笑起來,「脫褲子吧。」 周先生尷尬地解開褲腰上的皮帶扣,他的皮帶就是皮夾子,他的錢都一百美金 一百美金地卷起來,塞在皮帶夾層裡的,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輪到他埋單時,就 對他說:可以脫褲子了。 正當周先生在錦滄文華大酒店的酒吧外「脫褲子」的時候,薩悟空也隨廖言走 進了「琴聲如訴」包間。 包房裡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年紀不小了,很有派頭。女的年紀不大,二十五、 六歲的一個少婦吧。他們見到薩悟空,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像追星族目睹明星 風采一樣,爭相和薩悟空握手。 「今天,你們終於見到大藝術家的風采了吧。」廖言在一邊繼續煽情,「他們 等了你兩天了,都想看看這個寫《上海遊戲》的天才人物,究竟長得像個什麼樣子。」 對於這類超常規熱情,薩悟空早過了大驚小怪、受寵若驚的層次,他已經經歷 過多次被人故意捧到大師級別的場面。對於諳熟上海灘上各類遊戲的薩悟空來說, 立即意識到廖言又在裡面玩了什麼花招。他極為平和地客套道:「幸會,幸會。」 那男的姓秦,原來是部隊文工團搞戲劇創作的,轉業後也下了海,擔任一個文 化娛樂公司總經理,仍掛靠在上海某部隊。 那女的是他副手,叫金小雲,丈夫是專拍廣告片的導演,在上海灘也小有名氣, 說起來也算半個圈子裡的人吧。 秦總和薩悟空談起《上海遊戲》眉飛色舞,他說:「那個南京西路上,春天的 雨夜,簡直是人生苦悶的一個象徵,誰進入這一幕場景,都會靈魂出竅,幸虧出現 幾個女鬼,一個個都象《聊齋》裡的狐狸精似的,使得男主角在絕望中獲得拯救… …寫得太精彩了,我至今還能背出大幕啟動時,那一段幕外音……」說著他不由得 站起來,像一個話劇演員似的誦讀起那一段:「這件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了,至今還 記得那一個春雨霏霏的夜晚,我在南京西路上遇到的那個女孩……」 他的女副手吃驚地望著他,說:「我們秦總從來沒那麼動感情過。」 金小雲又轉臉用敬慕的眼神注視著薩悟空。 這是一個長得白淨、秀麗的上海少婦,看上去人很正氣。但剛才握手時,薩悟 空覺得她的手心濕淥淥的,一個老中醫對他說,這往往是女人在動情時的徵候。 薩悟空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去。他對秦總的表演還是滿意的,可如今創作《上海 遊戲》時的心境是再也沒有了,他甚至覺得自己當時過於單純、幼稚和濫情,像一 個青春期遲到的男孩,其實,在他面前的世界,不僅僅是一個「雨夜」,他是再也 不會寫這樣的荒誕劇了,他覺得他所面臨的現實和自己的內心,早就遠遠超出了這 類荒誕的格局。 「好了,好了,坐下坐下,秦總真是一個情種,」廖言擺擺手,請他坐下, 「戲是戲,生活是生活,戲是不能當飯吃的,讓我們薩老師先喝碗湯,補一補。」 他讓服務員把剛熬熱的一盅銀耳燕窩湯端到薩悟空面前。他說:「到了這裡, 都是自己人,想吃什麼點什麼,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秦總對薩悟空說:「以後我們盤下廖老闆這個酒店,薩老師可得像現在一樣, 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常來捧場啊。」 金小雲在一邊也婉委地對他說:「以後許多事情上,還要請薩老師多幫忙了。」 「當然當然,這酒店市口好,人氣旺,生意也興隆,能發大財,你們也算是有 眼光的。」薩悟空開始為廖言服務,敷衍著他們,幫什麼忙?我只能給你們幫倒忙。 廖言和他們商談酒店轉讓價格和付款方式的時候,薩悟空他心裡卻在惦記著李 梅麗,怎麼到現在還不打他的呼機。 此時,李梅麗跟著周先生到了上海西區一幢外籍人士聚居的公寓樓裡。接待她 的是周先生他們那幫臺灣人圈子裡的大哥馬財雄。 在上海經商的臺灣人和其他地方的中國人一樣,有一種拉幫結夥的習慣。一人 開酒店,圈子裡的吃喝全到他酒店;一人開夜總會,圈子裡的娛樂活動全安排到他 那裡進行。或者幾個朋友合資參股搞一個場所,選中一人牽頭經營。 馬財雄就是這樣一個牽頭人,他有將近一米九十高,在臺灣商人中不多見,滿 臉橫肉,一頭嬉皮士般的長髮,看上去像一個殺手。他在西區開的那家夜總會,經 營得很成功,在上海這一行當裡享有盛名。 李梅麗是不知底細的,他早已經通過周先生牽線,在和譚龍探討、合作經營遠 東規模最大的迪科廣場項目。現在,也正是急需資金的關鍵時候。李梅麗卻上門來 抽股金,他心裡很窩火。這不牽一發而動全域,動搖軍心嘛,操他媽的,如果在台 灣,早就把這臭婊子收拾掉了。可在大陸不能啊,不能因小失大啊。其實,馬財雄 是一個外粗內細、頗有心計謀略的人。 而說話又像太監似的輕聲細氣。 「梅麗呀,」馬財雄想試著再勸一次,「你不看周先生的面子,就賞我大哥一 次臉吧,你也算個自己人了,也知道,我們這些人也不是什麼大老闆,可憐巴巴的, 抽了那麼幾百萬,在上海賭一把的,你要這三十萬,也完全應該,可就不要選在這 種時候嘛,到明年,不,我打保票,最多半年,我和周先生兩個項目上去了,給你 這筆錢算二分利,到年底,……四十萬,怎麼樣?」 「不,我不相信你們這些人,我今晚就要見到現錢。」李梅麗口氣堅決,沒有 絲毫商量餘地,「否則,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這時候,坐在旁邊的馬財雄的一個綽號「小賭王」、也來自臺灣的馬仔,突然 拔出拳頭,對準李梅麗的臉部、胸部,連續猛擊數拳,馬財雄和周先生撲上來擋都 來不及。李梅麗被打掉兩隻門牙、嘴和鼻子大量淌血,半邊臉腫起來,人當場昏厥。 「哎呀,出大事啦!」馬財雄和周先生趕緊把李梅麗送往醫院急救。 在「綠島三溫暖」那邊,已經酒過三巡,兩紮生啤已經幹掉,接下來決定要換 幹紅了。廖言為薩悟空熬的野生馬蹄甲魚煲卻剛端上來。薩悟空對著熱氣騰騰的紫 砂鍋發愣,喝了幾口湯就停下,怎麼搞的?怎麼還不來?他不時撫摸著口袋裡的尋 呼機,一支支地抽煙,他心神不寧了。 他壓根沒注意到林惠敏已經幾次推開包房門探頭探腦張望,也沒理睬廖言一次 次地暗示:是否要讓林惠敏上座來陪陪。 而坐在一旁的金小玉 則不斷地在和他套近乎,他實在拿不准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又沒有酒店轉讓,要有也只有兩本爛劇本,一個書呆子,值不了幾個錢。 他不知道,他確實還是一個書呆子,眼下這場戲的戲中戲裡,其實,他是一個 居於舞臺中心的主要角色。 這時尋呼機終於響了,一看顯示的是徐匯區的電話號碼,他趕緊跑到樓下賬台 回電,大出他意外的、來電人居然是幾年來杳無音訊的詩人、老朋友荒野。 「嗨哎……是你這個傢伙啊,從哪裡冒出來的?」 「你們大陸上的文人現在都在搞什麼?」口氣還一點沒變,結而不巴,對方告 訴他,從澳洲回來才十幾天,他的尋呼機號是孫利轉告的,今天下午,他剛和孫利 一起從廣州回來,有些情況,想當面交流交流。 「那就來吧。」薩悟空讓荒野立即打的到「綠島三溫暖」來,「喝你鍾愛的甲 魚湯。」 坐在收銀台裡的林惠敏抬頭問他:「是誰啊?」 「我的朋友,也是個作家。」薩悟空順口告訴她,「剛從國外回來,你又多了 一個老師。」 「真的?」 「真的。」薩悟空隨口說,「他來了,你也上來,我把他介紹給你。」 其實,林惠敏一開始就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吸引力,她徒有外表,缺少女性的 魅力,她非但不解風情,而且,言談舉止有點傻呼呼。男女之間有什麼異常情況發 生,往往第一眼就決定了。 這陣子,薩悟空的心完全放在了那個風情萬鐘的揚州女人身上,可以說深陷進 去了。李梅麗肯定脫不開身,要不早該到了。那也該來電話說明,也許不便來電, 總有什麼原因。不要多想了,神魂顛倒的,像什麼樣子?喝酒吧。 「來,」他回到包房,坐下後,舉起酒盅說,「我敬你們一圈。」 廖言說:「魂回來了。」 「我有一個好朋友,從國外回來了,」薩悟空說,「他馬上就到,他是個詩人, 也是個能人,早幾年在上海,搞了一個東方詩人企業家聯誼俱樂部,搞得天翻地覆, 有的發財,有的坐牢,他自己跟老婆、女兒跑到澳洲隱居了兩年,現在看看風頭過 去,又殺回來了。」 「噢……荒野嘛,大名鼎鼎,我知道,」廖言興奮起來,「薩老師在這裡,名 人一個個跟著來了。」 「我也見過他,」秦總說,「參加過他組織的一個聯誼活動。」 說著,荒野就到了。他是由林惠敏引上來的。他衣著變了,從前老是一身部隊 便裝,背著一個黃書包,像文革中的軍宣隊員,如今鳥槍換炮了:「鱷魚」夾克, 寬鬆褲,弄得象歸國華僑。說話卻還是老樣子,和廖言、秦總客套結結巴巴,招呼 金小玉倒蠻流暢。 他坐到薩悟空邊上。薩悟空讓林惠敏坐在他身邊。 「驚……蜇……剛……過……」他站著舉起手中酒杯,一開口,就語驚四坐, 「牛……鬼……蛇神,紛紛……出籠……了……」 「對,對,」廖言被這話激發起來,也站起來搶跑道,「為牛鬼蛇神紛紛出籠 乾杯!」 一瓶幹紅立即見底了。廖言再要上,荒野建議該換白的了。從黃的換到紅的, 從紅的進入白的,這個色彩變幻的過程,預示著劇情將漸入佳境。 白的是五糧液,酒香醇厚,彌漫席間。包間的燈光也顯得明亮起來。 酒令是必不可少,先是老虎、杠子、雞:「老虎老虎杠子、扛子杠子雞……」 ;接著,又是「大西瓜小西瓜」的,胡鬧得不可開交。 薩悟空和秦總提議可以唱卡拉OK了,於是,就打開電視機,放上影碟。 荒野從前的拿好好戲是「啊,克拉瑪依」或者是「懷念戰友」「花兒為什麼這 樣紅」之類,可這回他卻邀請林惠敏和他共唱一支羅大佑的「戀曲1990」,他的意 思是要跟上時代潮流,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他唱歌時也不結巴,而且聲情並茂, 臉對著林惠敏,眼晴裡含情脈脈,大有勾引小姑娘的意圖。 這也是他這次重出江湖的顯著變化。從前搞俱樂部的時候,他常會對屬下約法 三章,其中一條就是:不准調戲婦女。他說,這是自己從部隊帶來的好作風。 看來,荒野變化蠻大,進步也很快。 薩悟空則和金小玉唱「榕樹下」:「路邊一棵榕樹下是我見你的地方晴朗的天 空涼爽風還有醉人的綠草香和你繞過小路彎彎情人山坡見夕陽晚霞照在你身上情話 綿綿說不完啊…… 你可想起榕樹下你可想起綠草香……「 薩悟空完全是唱給李梅麗聽的…… 在黃紅白三色酒類的作用下,薩悟空也血流加快,頭重腳輕,目迷五色,暫時 緩和了對李梅麗的思念,而轉向身邊的金小玉,他也不管金小玉的護花使者秦總是 什麼心情,甚至邊唱邊拉住金小玉濕淥淥的手,繼而又把她攏到自己懷裡,踏著音 樂輕鬆的節奏,在包房裡跳起舞來。邊舞邊對金小玉說,請她老公拍一個減肥苗條 霜的廣告宣傳片,你那麼苗條,就讓你當廣告片裡的明星模特出出名,讓你老公呢 賺點錢,怎麼樣? 金小玉自然說好。於是,舞就跳得更投入了。他們就此約定,過兩天還是到這 裡來,談談如何拍這個廣告片。讓秦總當燈泡,亮在一邊去吧。如今這個年頭,男 女打成一片,兄弟姊妹齊歡唱,誰顧得上誰啊。 而秦總似乎也不在意,他和廖言在桌邊,腦袋湊著腦袋,低聲地密謀著什麼。 只有兩個文人如此好色,摟著女人,醉意蒙朧,雙雙對對,舞個沒完,唱個不休。 酒也喝了,拳也劃了,歌也唱了,夜也深了,李梅麗還是沒出現。這彪人馬便 拉到「空中巴比倫」酒吧,該喝喝牛奶咖啡了。 生活真是如此美好啊,JBL 音響裡播送著靡靡之音,兩個老外,一男一女,坐 在吧臺上熱吻,轉身又下來摟抱在一起,貼緊下身,瘋狂地跳起「倫巴特」,也印 證了這樣醉死夢生的日子是不分國界的。 「還是國內好啊,」荒野告訴薩悟空,在墨爾本的情景:清早,太太去流水線 上崗,他牽著女兒的小手,沿著草地和林蔭,到超市,化一澳元買一包萬寶路和兩 袋薯條,轉回清寂無人的林蔭道,坐在路邊木凳上曬太陽,女兒吃薯條,他吸煙。 一天天就這樣打發日子。荒野說,像我這樣在國內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怎麼能到餐 廳裡去洗盤子呢? 當然當然,天下誰人不識君,你是著名的西部戈壁灘詩人嘛,什麼「啊,戈壁, 陽剛的男人,准葛爾的雄鷹」、還有「北方的河,流向塔里木」我的一顆「悠悠寸 草心」之類的名篇佳句,李白也不過如此了,在國內,你是傑出的社會活動家嘛, 你可以給唐明皇唱頌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高力士進K房,讓他給你付小費, 請楊貴妃跳倫巴,她的那兩隻大波,在你懷裡搖啊搖的,多麼令人陶醉啊。 「兄……弟……」荒野把在金小玉跟前搖搖晃晃的薩悟空按在車廂座裡,他告 訴薩悟空,回大陸幾天,他就感受到了熱氣騰騰的生活,這才叫火熱的戰鬥生活啊, 就像當年「告別黃浦江,高歌進新疆」,一到吐魯番車站,高音喇叭裡就傳來濃烈 的異域情調:「我們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場……戈壁沙灘變……良田,積 雪融化灌農莊……」 荒野邊跳邊舞,鄭重地向他披露,戈壁從來就沒變過良田,我們砍掉了幾百萬 畝胡楊林啊,那幾千年的老樹啊,砍起來真夠刺激,這才叫改變歷史呢,後來,到 天安門廣場前,去朝拜毛主席,想起來就熱血沸騰,這次一回到祖國大地,熱浪就 撲面而來,那象墨爾本這麼冷冷清清,簡直象在墓地裡一樣,孫利把我帶到廣州, 這次我真開了眼界,長江後浪推前浪,雛鳳清於老鳳聲啊…… 「走,荒老師,搭飛廣州的班機,」孫利剛見到荒野第-句話,就是拉上他, 好象仍在東方聯誼俱樂部,好象從來沒和荒野分開過一天,「去參加一個重要活動。」 在飛機上,孫利才告訴他,全國渡假勝地老總會議在廣州新落成的五星級丹頂 鶴賓館召開,他已經代表中國畫家的泰斗柳大師和北京主管副部長通了電話,作為 柳大師的全權特命代表和以《遊吟詩人》編輯主任的身份參與會議。並且,他臨行 前,已經替荒野印了一盒名片,荒野現在的身份是《遊吟詩人》高級海外顧問,兼 駐澳洲辦事處主任。 荒野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任命,驚得瞠目結舌。孫利可是十分認真的,他闡明了 參與這次會議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荒野還沒來得及領會其中的精神, 飛機已經在廣州蓮花機場降落。 孫利用盡剩的幾十元錢打的,直撲座落在珠江畔的丹頂鶴大酒店。荒野取出皮 夾裡幾百澳元,說是到賓館得兌換一些了。 「不用,不用,」孫利胸有成竹地說,「荒老師,我們搞活動,什麼時候往外 掏過錢?這一次也一樣。肯定可以滿載而歸的。」 在賓館特設的會務辦公室裡,兩個接待小姐不理解孫利的身份和這次會議有什 麼關係,拒絕孫利在簽到薄上簽名。荒野急得話都說不出,腦門直淌汗。 孫利像沒事一樣,摜出了浪頭:「把你們負責的王司長叫來。」他像是熟門熟 路的,報出了王司長的名字。王司長匆匆趕到,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他也剛接 到副部長的電話,立馬把他和荒野安排進一套豪華套房裡,說是便於他們開展工作, 都是大詩人嘛,要有一個好的創作環境。接待標準超過了與會的老總們。 孫利在套房外間客廳裡,用雙手對搓了幾下手心,又來回踱了幾步,說:「不 好意思,不好意思,應該為會議作點貢獻。」 他便坐下,往會務組撥了個電話,瞭解到會議要從明天開始正式安排就餐,今 天可以自由活動。他瞟-眼話機旁茶几玻璃下壓著的廣州十大著名企業的地址、聯 系電話,隨手就撥了其中一家羊城製藥集團,他在電話裡直接指名要找負責任的第 一把手,告訴接線員是北京某某部的會務處前來接洽參觀取經事宜。 廠長在電話裡受寵若驚,孫利告訴他,把廠裡小車都派過來接人,小車不夠, 可以去借可以去租,參觀結束後,晚餐安排十桌就行了,禮品嘛也適當準備一些, 這些老總級別都很高,接待規格要用最高標準,將來會把你們廠的先進經驗,帶到 五湖四海,各個風景點,隨著旅遊業的發展,你們藥廠也會興旺起來。 廠長在電話裡連聲OKOK. 掛了電話,他又立即給王司長去電話,說明了他的安 排,王司長正愁著這麼應付這幫報了到的老總們,會議的經費裡又沒有富裕的金額 另立項目,在這種時候,孫利的提議,無疑是給他解決了一個難題,於是,在孫利 的指示下,王司長忙前奔後,召集老總們等候在賓館大堂裡。 孫利則讓荒野不用忙,先洗個澡,到樓下美容院吹個風,既然指揮了王司長, 自己的實際級別,也要相應提高,詩人嘛,是有高貴性的,怎麼能放低標準,看輕 自己呢? 等他和荒野人清氣爽,從容不迫走出美容院,製藥集團的公關經理已經找了一 大圈「孫主任」了。 他亳不謙讓地和荒野、王司長坐進一輛大奔馳,讓老總們坐在什麼奧迪、豐田、 桑塔那,甚至小夏利裡,尾隨著他,幾十輛小車浩浩蕩蕩發往製藥集團。 在車間參觀時,孫利儼然像半個東道主,和王司長、製藥集團老總,三人行作 一堆,走在隊伍前列,談笑風生。 很快就進入氣派宏大的宴會廳,規格果然不低,生猛海鮮一樣不缺,甚至每桌 都上了一隻澳洲大龍蝦。酒也不是一般的茅臺,而是國宴貢品,俗稱「國慶茅臺」。 「荒老師,你在墨爾本,也未必能嘗到這種特級專供出口的龍蝦。」 「當……當然,你……進步快,差不多,也靠……上,特……級了……」荒野 有點酸,他忌妒自己的學生了。 孫利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現在他已經成了柳大師身邊不可缺少的人,也可以說 是生活秘書吧,和柳大師在一起,經常要應付一些國際級的交流,而且是藝術—— 這個社會最高層面的交流。 在交流、接待時,孫利往往都是充當編劇和導演的重要角色。歐洲—流的藝術 電視臺著名女記者,那次就非常欣賞他良好的鏡頭感以及灑脫的舉止,聰慧、通靈 的談吐,當然,還有東方宋玉般的客貌。 據孫利事後透露,當天夜裡,他就被那位金髮女郎勾引到賓館,共沐鴛鴦浴, 在床上被她一夜強姦三次。他說,在這面,我絕對是愛國主義者,外國女人都有狐 臭,而且和她們作一次愛,雞巴要疼半個月,受不了。 像導演今天這種那麼俗氣、一點藝術氣息都沒有的場面,對孫利來說,是小菜 一碟。開始敬酒時,孫利仿佛理所應當地和集團老闆一起,一桌桌地輪過去,集團 老闆一手握酒杯,一手拿著名片盒,他也一手拿酒杯,一手拿名片盒,老闆和客人 交換名片的時候,他也和一個個老總交換名片。這時,他己經完全像個東道主了。 「這有什麼好客氣的,」一圈下來後,他對荒野說:「以前毛主席教導過我們, 革命又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的。」 宴席上,所有老總都誇他年輕有為,才貌雙全。知道他不僅是副部長的熟人, 而且是享譽世界的柳大師的生活秘書,柳大師的一切活動、盡在他把握之中後,紛 紛攻他的關,和他套近乎,拉關係,正式邀請他和柳大師能賞光,到他們五星級渡 假村、到他們旅遊勝地的GM超五星級賓館的總統包房投宿,免收一切費用。因為有 柳大師光臨棲息過的地方,等於像被菩薩開過光一樣,提高了它的無形資產,增加 了它的文化內涵,老總們都深諳此道的。 總之,這一次廣州丹頂鶴賓館之行,正如孫利在去的飛機上預言的,空手而去, 滿載而歸。不僅是製藥集團送了一大堆滋補壯陽的保健品,同時,給了《遊吟詩人 》十萬元廣告贊助的現金支票;會議上,當然照例有高級進口名牌皮包、鱷魚T恤 和意大利老人頭皮鞋發放,更重要的是全國各地的老總都向他發出了邀請,孫利認 為,這是他從上海走向全國的一個開端,所以,這次會議對孫利來說具有里程碑式 的意義。 說到孫利的輝煌,荒野竟抱著薩悟空嗚嗚地放聲痛哭起來,沒想到離開大陸才 幾年功夫,國內形勢竟然發展得那麼快,孫利已上了歐洲藝術電視臺的熒屏,澳洲 大龍蝦也搬上了餐桌,酒吧上升到了「空中巴比倫」,而茅臺也喝到了「國慶」級 別,想想自己還發什麼「出國熱」的毛病,在墨爾本的林蔭道上虛度年華,你看看, 那兩個老外,可以當我們的面,模擬作愛,世界己經開放到這種程度,一刹眼老母 雞統統變成了鴨子,你薩悟空的口袋裡也裝上了「摩托羅拉」,臺灣老闆請你喝甲 魚湯,這在從前辦得到嗎?這小姑娘叫林惠敏是嗎?她對我說要當作家,我看她要 不了幾年,也可以上電視臺去當什麼坐家的對嗎?以前,在外地人家不是都說我們 是「做鞋」(作協)的嗎?讓這小姑娘去做鞋子再合適不過了,你看我們現在都穿 上阿迪達斯老人頭了,工場間就讓給他們吧,嗯……兄弟?我想把她帶回到我的工 場間去,教教她這門手藝,反正我老婆在澳洲的流水線上加夜班,十天半月也回不 來,你不會不批准吧…… 去去去,薩悟空掙脫口吐白沫的荒野,到吧台旁邊,攔腰抱住坐在吧凳上的金 小玉,秦總湊在他耳邊說,她剛生了兒子,才滿月,人是很傳統的哦。薩悟空把臉 斜貼在金小玉的背上滿懷深情地說:「傳統好,傳統靠得住,就象小玉的背。」 金小玉則把雙手抱住腦袋,又把腦袋擱在吧臺上,好象睡著了一般。 荒野高高地站到了車廂座位子上,他開始給林惠敏朗誦壯麗的西部詩篇:在九 曲黃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車的窗口…… …… 林惠敏則像一個純真無瑕的孩子,瞪大著那對桃花眼,欣賞荒野那粗曠、豪放 的西部人的嘹亮的嗓門,時時頓腳擊掌,連聲叫好,就像時下歌迷會上,坐在台下 的追星族。 秦總也醉得曆害,他臂胳勾住廖言的頸脖用威脅的口氣說:「他們喝醉了,你 是老闆,你是法人代表,你腐觸了他們,把他們拉下水,你是要承擔全部法律責任 的。」 「你幹什麼!你以為你還是上校團長?」廖言一把甩開他,怒斥道,「混蛋, 我是優秀民營企業家,十佳個體戶代表,得過國家頒發的餐營百花獎,正宗的獎狀 都掛在牆上,你睜大狗眼看看,鄧爺爺的政策保護我的,你別想到我這裡搞軍管… …」 他們倆你推我搡,鬧到最後撕打起來。 薩悟空醒過來時,見自己正摟抱住餐廳經理陳剛,他問:「人呢,他們人都到 哪裡去了?」 陳剛說,林惠敏送荒野老師回家了。 「那麼,金小玉、秦總他們呢?」 回答是金小玉的老公來把他們接走了。 哦,曲終人散,薩悟空望著「空中巴比倫」酒吧裡晃動的彩泡,內心悵然若失, 可不是還有李梅麗嗎?對,他一下了想起來了,還有這麼一個重要的人,她怎麼會 一點音訊也沒有,這是不正常的,他驀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李梅麗這會兒仍躺在西區一家中心醫院急診室裡,她早已蘇醒過來,醫生也為 她作了創口處理,現在,她只是頭有點暈,醫生說是腦震盪的後遺症,她胸脯乳房 深處隱隱的刺疼加劇,她還以為是薩悟空引起的,但她現在不想,她不能去想這件 事,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她生活的秩序,周先生仍守在她身邊,馬財 雄剛走,臨走前他承諾:明天上午就送三十萬過來。 經過這番血與火的較量,李梅麗終於爭得了她應得的一份成果,可是,兩顆門 牙掉了,再也裝不上去。她是不願這副模樣去見薩先生的,她和薩先生的三天三夜 是瘋狂的,對她來說也是美好的,是如血般鮮豔、甜蜜的草莓,是一杯純白、清冽 的熱氣騰騰的荷蘭煉乳,是那精緻、小巧、可口宜人的法式羊角小麵包,也是那一 簇紫羅蘭色百合花優雅、馥鬱的芬芳,既使就此分手,天各一方,她一點都不後悔, 從前經歷過的男人一個個在她面前列隊而過,都是市儈、都是商人、俗物,交往時 間越長,留下的憎惡越多,比較起來和薩先生接觸的時間是最短的,但卻像一支狂 熱的上海戀曲、一首雋永、凝重的小詩,對,一首只有三行的短詩,她想,她一定 會永遠銘記在心,終生不忘。想起在床上在浴缸裡的瘋狂和放肆,這在過去是從未 有過,連想都不敢想像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竟會做出一系列如此大膽、反常的舉 動,其實前夫從沒教過她,她是因為不好意思,在薩先生面前編了一套故事,可薩 先生是那麼地善解人意,和她是那樣地投緣契合,和她真正鑄造了一段令人銷魂的 故事,想想就會血流加快,這也許是我,一個漂亮女人一生中最有詩意最刺激最有 創造性的七十二小時了。 啊,薩先生,此時,一定在「綠島三溫暖」等待她,他一定急死了,薩先生, 我不能來見你,今夜不能,明天不能,明天我要回去,我要回家鄉去,回到爸爸媽 媽身邊去,我累了,我累極了,我要在家裡養傷,鑲好門牙,我該好好想想,這幾 年的路走得對不對,我該好好想一想,人應該怎麼活下去,也許,再不會和他見面 了,也許,再見不到薩先生了…… 想到這些,李梅麗的淚水盈滿眼眶,守候在旁的周先生唯恐出意外,焦慮地問 :「小梅麗,你怎麼啦,有話說出來吧。」 她讓周先生立即到譚龍公司的特設客房裡取回她的全都物品,並到附近上海賓 館開一間標房,然後,到醫院接她。 這時,廖言從餐廳走下酒吧的臺階,他臉上也和薩悟空一樣,掛著酒醉後的蕭 索和落莫的神情。廖言說:「時間還早,在深圳,夜生活還剛剛開始,我們到外面 去兜兜吧。」 「好吧。」薩悟空隨他走出「綠島三溫暖」。 抬頭仰望,下弦月當空,星光閃爍,早春時節,清涼的夜風吹來,薩悟空伸直 雙臂,深深吐了一口氣,像要把剛才烏七八糟東西全都吐盡似的。 廖言招了一輛出租車,他剛鑽進後座,就忽然想起什麼,他對廖言說:「先到 譚龍公司去拐一拐。」他想,李梅麗說不定回特設客房了。他讓司機快開,他被這 個念頭緊緊抓住,雙手扳住前座,恨不得插翅飛進南空招待所。 出租車拐到小洋樓門前,他也顧不上對廖言解釋什麼,一頭沖上三樓。他見客 房裡沒有亮光,心裡就一沉。他急不可耐地取出鑰匙打開房門,一邊嘴上叫:「梅 麗梅麗!」一邊按亮電燈。他見到房間裡一片雜亂,李梅麗的行李物品全都不見了, 糟了她走了,她離開了,她不告而辭,薩悟空一屁股坐到地上。 怎麼會呢?不可能!別出什麼事了,再出什麼事也該通知我嘛,不是說好的嗎? 薩悟空心裡一陣陣絞疼,他覺得全身的骨架被抽走,人癱軟下來,這是很久沒有的 事情了,我是怎麼啦?我不會是愛上她了吧? 而茶几上,那一束紫羅蘭色的百合花依然插在他倆特意買來的水晶花瓶裡,花 骨朵兒開得正旺,並且散發出迷人的幽香,這是她,她還在,在空氣中,在上海的 夜色裡,在我心裡,她沒走,她不會走,她會回來的,她會來找我的…… 唉,真奇怪,這不合情理,這不符合遊戲規則,薩悟空把腦袋埋進自己的褲檔 裡,拳頭重重地擊在大腿上,我一定愛上了她,真的愛上了她。 「喂!你在幹什麼!」廖言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到了他身後,大喝道,「哎,你 這個人倒蠻有勁的,一個人跑上來自言自語,在構思劇本啊、在念臺詞……喔…… 劇作家的靈感上來,也是蠻嚇人的。」 薩悟空慢慢站起來,瞥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便關燈,拉上門。 到了樓下,杜明的老丈人告訴他,剛才臺灣人周先生來取走了她的行李,說是 住賓館去了。 是嗎?這給薩悟空心頭沉重一擊。他感到一陣胸悶。 薩悟空二話不說,拉上廖言,笑道:「走,我們找地方去玩玩。」 第四章太陽散漫地從西面撒進來,房頂的老虎窗上有兩隻野嬌鳳嘰嘰喳喳叫個 不休,它們從主人的鳥籠裡逃生,飛臨他的屋頂,在他屋頂的開啟著的木質窗櫺上, 跳來跳去,好不快活。一只是紅的,一只是綠的,很相配,它們倒是紅男綠女鬧春 光,無憂無慮,不亦樂乎。 「摩托羅拉」在他的被窩裡卟卟卟地震動,要不是譚龍和廖言不停地呼他,薩 悟空還會一直睡下去,就算醒著,他也不想馬上起來。 昨天下午,薩悟空收到一份從揚州發來的電報,電文很簡短:「薩,對不起, 我突然病了,很重,不願連累你,只能選擇回家,我是愛你的,我們也許還會見面, 梅麗。」 這對薩悟空來說,不啻是心頭悶悶一擊,也是一個難解的謎,對於她的不告而 辭,有幾種可能,一是如她在電文裡所說,薩悟空是願意相信這一點的,這也不是 完全沒有可能。 但這裡面肯定還有其他隱情。對他和梅麗之間的事,他不能直捷了當去向譚龍 或臺灣人周思同打聽,譚龍隨口說過一句:她老家有急事,回揚州去了。他們肯定 知道得更多,當然,他知道他們不會告訴他的。 他又不知道,梅麗在揚州的具體住址,要不,他倒是有可能直奔揚州去找她, 探明這件事的真相。 這是為什麼?怎麼可以這樣?她怎麼可以這麼做?這裡面一定有一個難以啟口 的故事,這對他來說,可能會是一個長久的謎。 開始,他還心存幻想,他一到譚龍公司後,就會先去打開特設客房的門,他站 在那一束依舊鮮活的紫羅蘭色的進口百合花前,會久久地凝望,百合花依舊散發著 迷人的幽香,可梅麗卻不見了。 她的出現,她的消失,有如閃電劃過,這過程是那麼地短暫,甚至不如一束鮮 百合的花期,百年合好,怎麼會只有三天?他實在想不通。 可他仍然呆想著,梅麗會像頭天晚上一樣,從門背後突然閃出:「嗨~哎」地, 給他一個驚喜,然後,緊緊相擁在一起。 但當他收到電報以後,這種妄念也就旋即幻滅。悵然之餘,他想起年輕時唱過 的一支傷感的歌:「人們在享受著生活,時而歡樂,時而憂愁……」 生活,大約就是這樣的。與異性朋友分手,對薩悟空來說,己經不第一次了, 也不是最短暫的一次。可能在性這方面,是最好的一次。 這足以使他長久地存放在心裡,也會長久地思念這個突如其來的漂亮的揚州女 人。也許某一天,正像她在電文裡所說的,我們還會見面。 可依著他的人生經驗來判斷,薩悟空寧肯相信:往後這樣的故事將會越來越少, 而多的是三天前的那個夜裡,和廖言在在錦滄文華的閱婷迪科舞廳、在老錦江碧麗 宮裡,以及最後在靠近進賢路上那家小紅燈酒吧裡發生的種種故事。 出租車從常熟路、華山路、一直開到南京西路。廖言說:「先到錦滄文華大酒 店的閱婷看看,聽說那裡的小姐很妖的。」 閱婷迪科舞廳在大堂東側,從中國銀行一家分理所旁的側門進去。門票是外匯 兌換券六十元,按黑市價折換成人民幣,也就是將近一百元。由外籍人士經營。門 庭便顯示出相當的富貴氣,迎賓小姐身材高挑,模樣俏麗。 廖言一進門就四下裡張望,他像一條獵犬似的,還用鼻子抽氣聞聞,搖搖頭說 :「氣味不對,不會有什麼戲唱。」舞池裡客人不多,旁邊沙發座上的客人也不多, 大多是外籍人士。一個長著魔鬼身材、衣著前衛的菲律賓女歌手,卻在用英語,唱 著一支憂鬱的懷舊歌曲。 既然化錢進來了,就坐一會兒吧。服務小姐把免費提供的橙汁端上來,廖言便 殺進舞池,和一個胖嘟嘟的洋妞對扭。 薩悟空一路上就對自己不斷說,要拎得起,放得下。這會兒,他己經緩過神來。 他也習慣地用目光往四處搜索,他見到一側有兩個上海小姐,十八、九歲,眼 神對著自己瞟。小姐的外貌是一流的,也許這裡面有戲。當時,薩悟空還不懂,下 一步應該怎麼進行。 廖言己經貼到洋妞身上,倆人搭成一團,在歡快地搖擺。 薩悟空喜歡冒險,兩位小姐挑釁的目光,激勵著他,使得他躍躍欲試。他鬼使 神差地抬起手、用兩根手指朝她倆勾了勾,作一個示意過來的動作。 小姐爽利地站起來,握著飲料杯,步履輕捷地走到他旁邊的空位上坐下。她們 中的一位,笑吟吟地像電視臺節目主持人一般用港臺腔的國語問:「先生從哪裡來?」 「印度尼西亞。」這種遊戲,薩悟空是無師自通,他的臉黑,一般適宜充當熱 帶國度歸僑這類角色。而且,這個國家華僑富裕,可討小姐歡心。 「哇~」小姐果然驚訝,又指廖言問:「哪一位呢?」 「他是我的馬仔。」嗨,這句臺詞不準確,馬仔是港臺巴子習慣使用的詞。 這時,廖言見狀過來,他坐下後,交流就變得職業化了。他開門見山:「小姐, 怎麼收費?」 薩悟空還覺得他唐突,但小姐倒很坦然,說:「先替我們買門票,小費嘛,先 生看著辦吧。」 「跟我們開房間去,」廖言更進一步了,「談一個尺寸。」 「不,對不起,」小姐也不生氣,但拒絕,她們說:「不好意思,我們只陪跳 舞。」 廖言臉一沉,說:「跳舞,誰要你們陪,你們沒看到,剛才我和那個荷蘭妞貼 得那麼緊,都沒付費。」 小姐見談不攏,便起身,還很禮貌地說:「那麼,失陪了。」 「這種模子,不到位的,」廖言說,「沒什麼意思。」 薩悟空倒覺得蠻有意思。廖言便拉上他,走到下臺休息的菲律賓女歌手身邊。 經過一番搭訕,知道她英文名字叫珍妮,便用三腳貓英語和她調情,廖言說她的歌 聲能殺人,他比劃著要倒在她腳下;薩悟空則說她的形體像一根園潤的鋼絲,這是 他在海明威的文章裡看到的比喻,海明威十八歲那年,在一個下等酒吧裡,遇見一 位黑種女人,他說她的身材像一根鋼絲,海明威當夜就把童貞交給了她。這是薩悟 空見到的描寫女人體形的最精采的一個比喻,它不落俗套,而且,形神俱備,妙不 可言。他比劃著對珍妮說,你是這樣一根細細的鋼絲啊,會把男人纏死的。 他倆約珍妮下班後宵夜,珍妮一口答應:OK. 珍妮上臺繼續演唱時,廖言覺得 這裡沒意思,便又拉薩悟空說:「走,換地方。」 出去,上了出租車後,薩悟空說:「今夜要開洋葷了。」 廖言笑起來:「你真是一個外行,這類菲律賓舞廳歌手走遍了全世界,見到的 世面多了,應付而已,歡場上的話,沒有一句可以當真的。」 出租車沿著陝西路南行,廖言決定去錦江碧麗宮:「聽說那裡很混亂,雞很多。」 於是,出租車就徑直馳到錦江南樓。碧麗宮的門票人民幣五十元,廖言一路埋 單。進入碧麗宮,果然鳥煙瘴氣。 吧台在左側,沿吧台擠滿男男女女。舞池居中,裡面插滿像一根根蠟燭似的舞 客。四周的沙發座,燈光昏暗,更是人影綽綽,渾作一團。空氣中彌漫著香水、酒 精、煙氣和一種人的糜爛、墮落的氣息。 他倆剛擠到舞池邊,舞池上方的燈光,忽地滅了,音樂也輕柔起來,預示著舞 池進入了慢步貼面階段。 「好好好。」廖言連聲稱好,他受到了感染,仿佛被注射了一針興奮劑,像一 只發情的公雞,撇下薩悟空,以衝刺的速度,鑽進舞池,貼上一位性感的小姐,像 墨磨硯臺般,死洋怪氣地磨蹭開了,隨即,又張開懷抱,把小姐的頸脖圍攏在他的 胳膊彎間,而那小姐呢,自然抬手搭在他的胯上,象一對無限柔曼的老情人糾葛著。 他媽的,這個快四十歲的傢伙,像一個小青年似的。薩悟空卻沒有出手成招的 功力,又年長了他兩歲,也就提不起仿效的興致來。他轉身擠到吧台前,背靠吧台, 觀賞起這幅新上海的一景。 以他的眼光看,這裡有那麼幾類人:歐美人士、港臺商人、上海個體小老闆以 及依附於他們的各種行當的小姐。 因為他們到得較晚,絕大多數小姐都有了歸屬。他身體兩邊的吧凳上就坐著這 樣的兩個小姐。她們穿著黑色的薄呢超短裙,低胸衫。趴開的大腿間,露出縷空的 小內褲,而裸出大半截乳房,任憑身後擁著的先生玩耍。從口音上聽出,那兩位先 生均系港臺客,而小姐則是上海腔。兩位港臺客對擠在他們中間的歡場王老五薩悟 空顯然不滿。薩悟空則有意不挪動表示不屑。 不一會兒,高潮到了,舞廳裡放起狂飆的「倫巴特」音樂,整個舞廳響起一片 喧囂的怪叫聲。薩悟空見廖言把舞伴抱了起來,一條腿插入她褲襠間,開始胡鬧。 而身邊其中一個喝多了的巴子,居然揭開身前小姐的超短裙,褪下她的小內褲, 把小姐往上提了一把,用自己下體貼上去。 這時,四周一片混亂,除了貼近的具備職業性敏銳觀察力的薩悟空,誰也不會 注意到這種細節。那個巴子節奏感很強,他雙手按著小姐的肚皮,往前後插,隨著 「倫巴特」歡快的節律,一聳一聳地,甚至還要往左往右一晃一晃地,倒也合拍, 仿佛跳著一曲作愛倫巴特。 這支舞曲結束,廖言走到他跟前,他輕輕告訴廖言剛才身旁的一幕。 「是嗎?操那,他比我還要玩得好,」廖言頗為不服氣,他拉上薩悟空,說: 「走!」 廖言找到一個身穿黑夾克的小矮個,對他切切察察地耳語一番,對方也對他如 此這般地耳語一番。廖言回身對薩悟空說:「我們走吧。」 他媽的,葫蘆裡賣什麼藥,弄得神神鬼鬼的。 走出碧麗宮,廖言才告訴薩悟空:「小日本,便衣,我兄弟,他說,這種事多 了,什麼時候刮颱風就抓,不颳風不抓,抓也抓不完,要全抓起來,還得多造幾所 監獄。」 誰知道廖言的話真假,反正,全上海有那麼一點的人,都是他的兄弟。 不過,廖言在舞池裡獲得了一條線索,附近有一家通宵酒吧,裡面有戲。薩悟 空看尋呼機,時間快到半夜二點了。「還早,」廖言似乎意猶未盡,「今天不弄到 位,誓不罷休。」 薩悟空說一句:「奉陪到底。」 廖言馬上招來出租車,一個拐彎,就到了那家傳說「有戲」的酒吧。 這一帶是當時的上海,小酒吧最集中的地方。這間酒吧附近全是居民區,悄悄 縮在一個角落裡,不引人注目。只有門邊懸掛的一個紅色小燈箱上,幾個英文字母 :BAR ,標誌著它的存在。 廖言推門而入,薩悟空跟進。迎上來的老闆娘,不到三十歲的樣子,濃妝,一 襲黑衣。「兩位是……」老闆娘操上海口音,她言詞謹慎地探問,「喝點什麼?」 廖言說:「我們是朋友介紹來的。」 「哪位朋友。」 「西區小日本。」廖言顯然在胡謅。 「哪位小日本……」 「你們的常客嘛。」 薩悟空感到象地下黨在對聯絡暗號—樣,煞是有趣。 這時,吧台暗處冒出兩個年輕貌端的吧女,其中一個說:「噢~~喏,可能就 是那個,從日本打工回來的小徐。」 「對對,小徐小徐。」廖言乾脆瞎混腔勢了。 居然也給他冒准,抑或是吧女急於做交易,管它那麼多,做這一行,總得冒點 風險的。 「那就上樓吧,」老闆娘開了口,兩個吧女便上來,簇擁著廖言和薩悟空上樓。 樓上格局很小,兩盞豆大的燈光,分別投射在兩個分割開而又相互見不到的空 間裡。室溫很高,空氣中有一股曖昧的異味,是這類酒吧常有的氣息。 兩位吧女先卸掉外套,裡面是短衫、超短裙。接著,便是擁抱,是緊緊貼上的 那一種,順口又問:「上什麼酒?」 「不喝了吧。」薩悟空說,「今天已經喝到位了,來兩杯鮮果汁吧。」 「我來一紮生啤。」廖言這樣吩咐,「再加兩瓶礦水。」 吧女端上飲品後,雙方談妥價格,廖言搶先挑了一個「豐滿」型的,薩悟空倒 樂於接受另一個「鋼絲」型。 在廖言那邊是說幹就幹,沒有什麼前奏或者序曲,上來就是你脫我內褲,我抽 你腰上的皮帶,然後,坐著的廖言就把她抱上身,叉開她的雙腿,在狹小的車廂座 裡,咕咚咕咯的,就好比火車的制動輪開始滾動。 在這方面,薩悟空是一個新手,他居然先端起口杯,和小姐碰一碰,還很紳士 地請教小姐大名、芳齡、何方人士之類。他甚至聯想到了契柯夫的一個短篇小說: 一群頹廢的莫斯科大學生逛妓院,其中一個似乎這樣對妓女說:「娜嘉,你為什麼 要幹這種事?你跟我走吧,脫離這個肮髒的地方吧。」然而,被娜嘉們好一陣嘲笑, 於是他就淪入痛苦萬狀之中。 吧女倒沒有嘲笑薩悟空,答覆流利,說她叫沈琴,十九歲,上海人。沈琴是坐 在他腿上,雙臂套住他的頸脖,臉貼在耳朵上回答他提問的。接著,又主動和他接 吻,用手插進他的襯衫,撫摸他的胸脯。雖然年不大,卻動作嫺熟、老到,十分職 業化。並且,相當敬業。在有了這個前奏後,便說:「我們做吧,速決速戰。」 見薩悟空還在遲疑著,她又說:「最近風聲很緊的,做完了,大家坐著,聊聊 天,就是來查,也沒事。」 可就在這種時候,薩悟空卻想到了李梅麗,又想她說的「風聲很緊的」,什麼 意思?便一下子陽痿了。他沮喪地說:「我太緊張了,太緊張。」 沈琴倒很善解人意似的,她一邊揉著薩悟空,一邊說:「沒關係,我也緊張, 也害怕的,被捉住,不得了,要送勞動教養的。」 這一說,薩悟空真的更緊張了,他是怎麼也不行了,反而難受起來。他說: 「箅了,算了吧,我們坐好,說說話,就算了。」 那邊,廖言己經完事,隔著檔板在笑,他說:「薩老師,哎呀,你也太謙虛了, 要說話,在什麼地方不好說,這裡就是動真刀真槍的地方。」 被廖言這一說,薩悟空興趣全無了,他問廖言:「你好了沒有。我們走吧。」 「我在消毒。」廖言說,「等一下,我擦一擦,好,走吧。」 嗨,這傢伙,胡說什麼呀。 到了酒吧外,廖言才告訴他,剛才叫的一紮啤酒,等於是酒精,用於消毒的。 廖言還要和他進一步交流體會。他擺擺手,心情糟透了,玩得不好,絲毫沒有 緩解他的心病,相反,陷於更大的失落中。人的情感這種東西,沒有不好,陷得太 深也不好。薩悟空是熟悉人的這種困難的困境的。他想,應該調正一下了。 已經是後半夜了,走在陝西北路上,夜風陣陣吹來,薩悟空不禁打了個寒顫。 街上沒有行人。只有他和廖言像鬼魂似地在遊蕩。他覺得自己的體能乃至心力,已 經消耗殆盡。像被抽空了,他讓廖言自己打的回家,別管他了,「反正,我走幾步, 就到家了。」他說,「我走回去吧。 他拖著疲憊的身子,獨自走到陝西北路和威海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站在馬路 中間的一片三角型花園邊,手一摸口袋,頓時愣住了:糟了,開家門的鑰匙不見了, 丟了,丟在哪兒了呢?譚龍公司、特設客房、出租車、廢舊倉庫、綠島三溫暖、琴 聲如訴包房、空中巴比倫酒吧、閱婷迪科舞廳、碧麗宮、小紅燈酒吧……沈琴…… 是誰呢?他腦子開始發昏,他怎麼也記不清、他的鑰匙到底掉在哪裡了。他再不可 能找回鑰匙,沒有人會在這樣的黑夜裡,為他開一扇門,他想,我回不去了。他茫 然無措地站在十字街頭,今夜睡哪裡呢?他一時不知向何處去為好。 ………… 那一夜的心情,直到三天后的下午,就是此刻,躺在床上薩悟空還沒完全緩過 神來。不過,要好多了。他決定要徹底摒棄這種幼稚的不健康的情緒。像頭頂老虎 窗上那兩隻歡天喜地的嬌鳳一樣熱愛生活、熱愛陽光。 他從嬌鳳身上獲得了起床、外出的理由,他又走到了展覽中心外的人行道上。 街邊的法國梧桐已經悄悄掛滿了嫩葉,一年又一年,也太快了,人們除了抓緊生活, 像老虎窗上的嬌風一樣追逐快樂,追逐陽光下的新生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 活下去的理由呢? 好吧,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薩悟空,好好幹吧,「臥底」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他這樣鼓勵著自己,踏進了「綠島三溫暖」大酒店。 還沒到營業時間,酒店底層的大堂裡很安靜。只有林惠敏坐在收銀台後面看書。 她沒注意到薩悟空轉進收銀台,已悄悄站在她身後。 薩悟空見她很投入地在看荒野的詩集《西部愛情詩抄》,便湊上去,讀了幾句 :「你倩影婷立,在駱駝草叢,向我微笑,你脈脈含情,,從那戈壁小徑,向我慢 慢走近……」 「哦唷哇……」把林惠敏驚嚇得不輕,她跳起來,把詩集扔在地上。 薩悟空彎腰替她揀起來,塞進她手裡,說:「跟著荒老師好好學學。」 「我不喜歡詩,我不學寫詩,」林惠敏說,「我要學寫小說。」 「這你就不懂了,現在做作家,都要從詩人起步的,舉幾個例子,南京的蘇童, 福州的北村,還有孫甘露啊韓東啊等等、等等,都是從寫詩開始的,這也是一種流 行時尚嘛,像你這樣的小姑娘,就得趕這種時髦,否則,怎麼能進步呢。再說,跟 著荒老師,有吃有穿還能當作家,既抓了物質文明,又抓了精神文明,這樣的好事 情,到哪裡去找呢,嗯?」 說到這裡,林惠敏的臉刷地紅了,她勾下腦袋,冒了一句:「我跟他沒有什麼 特別關係。」 「這就不好了,」薩悟空用語重心長的口氣說,「怎麼能沒有特別的關係呢? 只有有了特別的關係,才能做特別的事,也才能做特別的人,也就是做作家了。」 「我不跟你說了……」林惠敏一臉正色,她似乎真的生氣了,「你不要拿我開 玩笑。」 薩悟空也覺得自己的發揮,找錯了對象,人家小姑娘又沒喝下兩聽青島啤酒, 在這種情形下,怎麼能隨便為朋友說話呢?不過,這會兒,他心情調正得很好,也 就絲意沒在意。 「好吧好吧,以後有機會,我來教教你。」薩悟空說著便離開收銀台。 「你過來,」林惠敏在他身後說,「我告訴你幾件事……」 薩悟空又折回。林惠敏湊近他,放低聲音,切切察察,把廖言這幾天和程大力、 金小玉、秦總等人一系列的活動都向他報告了,最後,她關切地告戒薩悟空:「你 要當心哦,廖言很壞,他會給你吃藥的,記住了嗎?」 「記住,記住了。」薩悟空對她用關照小孩的口氣來說話,很感動,也感覺到 了她的可愛,她實在還是一個小女孩,薩悟空也實在是沒料到,她後來會變成K 姐、 變成當紅流行女作家,這樣一個一百八十度、又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 有的人,做了一個夢,這樣的夢,後來居然實現了,這樣的人不多,但確實是 有的,例如:像林惠敏。 「你不要忘了。」她最後說。 「忘了什麼?」 「教我的事……」她提醒。 薩悟空不禁開懷大笑。 這時,廖言、程大力、金小玉、秦總-行匆匆進來。 「什麼事情什麼事情,」廖言不解地問,「這麼高興?」 「沒什麼沒什麼。」薩悟空一邊和這一行人招呼,一邊跟著他們上樓。 一個個仍舊往「琴聲如訴」包房裡魚貫而入。因為這間包房裡有沙發,有卡拉 OK設備。還有用瑪格利特。杜拉的中篇小說《琴聲如訴》取的包房名,對薩悟空來 說,這似乎還有某種別的什麼意味。 圍繞著轉讓和收購「綠島三溫暖」酒店,出現了幾種方案。今天,銀行方面派 出了信貸科長程大力來協調各種關係。 秦總和金小玉他們的文化娛樂公司僅僅只有幾間辦公室,一支時裝表演隊,根 本沒有這個資金實力支付收購費用,他們也指望銀行貸款。 程大力是傾向譚龍公司的,他一再讓薩悟空表態:「薩老師,譚總讓你當全權 代表,你今天就用一用這個權,把這塊板拍掉算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是啊是啊,」廖言在一邊旁腔,「薩老師來做這裡的老闆。」 金小玉很迫切想自己來經營這個酒店的,據她說,她二十歲就到深訓幫香港舅 舅打理過一家海鮮酒樓,她完全有這個經營能力。因此,秦總又提議,是不是由譚 龍公司和他們合作收購,一起管理,共擔風險。 程大力的慫恿,秦總的引導,這段時間裡,廖言不經意流露的種種誘惑,尤其 是金小玉,她殷殷的目光始終注視著薩悟空,裡面似乎包含著很多內容。 焦點便一下子集中到了薩悟空身上,「美好人生」大酒店的教訓,譚龍的提示, 以及剛才林惠敏所說他們背後頻繁的活動,一定在設計一個什麼陰謀,使得他拿不 定主意。他只能含糊其詞:「看吧,再說吧。」 眾人對他的表態都很失望。程大力和廖言乾脆跑到樓下大堂裡去唱卡拉OK. 薩 悟空只能和秦總談談他們時裝表演隊的事情。為了安撫金小玉,他又讓她把老公叫 來,商量一下如何拍減肥苗條霜的廣告片。 不一會兒,廖言又進包房對薩悟空說:「上次你讓我幫忙,搞定你們藥廠那個 什麼降壓靈丹的事,剛才我跟那個主管領導通了電話,約他今晚來這裡吃飯。」 「就是那一位『基圍蝦』?」 「不要瞎說,人家原來是大學教授,」廖言對他透露,「他女兒在美國留學, 你們可以巧妙地承諾,贊助她女兒一點學費,這件事就十拿九穩了。」 金小玉的老公何蘭也很快趕到,這是一個時尚青年,畢業于藝術院校攝影專業, 也久聞薩悟空其人,對他表示出一定的敬重。 他和薩悟空很快就構思出一個廣告片文案。根據廣告情節,在選擇廣告模特時, 他提了舞蹈兼影視紅星周麗娜,同時配以兩個男角色。這在薩悟空都沒異議。商量 費用的時候,何蘭力爭周麗娜要以當時最高標準支付。這給薩悟空留下了想像空間。 他測算下來,廣告模特、膠片製作、導攝燈光等演職人員費用,加在一起,自己還 可以大賺一把,便和何蘭當即拍板OK了。 薩悟空又和譚龍通了電話,向他彙報在這裡「臥底」情況和正在辦理的幾件事 情。譚龍表示滿意,並派人給他送來一大筆費用,同時轉告他「你那個小白臉孫利 失蹤了好長時間了」。薩悟空笑了,對他說:「你就不支付他工資,也不要把他當 一個正兒八經的人來對待。」 上海,對孫利來說,是一個夢。孫利對上海,也是一個夢、一團霧、一個謎, 除了上帝,誰又有能力掌握人的命運呢? 這會兒,孫利正攜著柳大師在周遊全國的風景名勝地呢。所到之處,都是四星 級以上賓館老總,使用接送國賓的高級豪華轎車,親赴機場迎候。住進總統包房, 享受國賓待遇。費用當然由接待方全包了。臨走,還得給孫利這一份厚禮。至於, 孫利嘛,只要讓柳大師塗一幅題明贈與老總的書畫,就行了。孫利幾次在電話裡告 訴薩悟空:「很簡單一件事。」 是很簡單。可也只有像孫利這樣的天才演員,才能如天馬行空,勝任這樣一個 角色。 晚餐時,薩悟空破例使用了一個皮包,裡面塞滿一萬元一遝的人民幣。這是拍 攝廣告片和活動領導的費用。他讓金小玉、程大力、秦總他們留下,說:「你們單 開一桌,菜隨便上,由我埋單。晚上,到新虹橋俱樂部打保齡球,到衡山賓館洗桑 那,也由我埋單,今天不好意思啊,請讓我也當一回老闆。」 他們聽了,一致鼓掌,稱讚薩悟空有氣派,那像廖言,就只能吃他一頓飯,人 家薩老師,要麼不弄,一弄就是全套系列服務。是啊,有錢,人真神氣。薩悟空拍 拍皮包,他想,人的底氣,就全在這裡面了嗎?他責備自己:怎麼,你又冒傻氣了? 由他和廖言接待領導。 在夜色降臨、華燈初上的時候,領導準時到達。 他從下專車、到進酒店、到進「書香亭」包房,到端坐下。可以說,在一晃間 就完成了。因為他有時會出現在電視新聞裡,不便和過多普通人遭遇,引起非議。 這是可以理解的。作為一個領導,做人也很不容易的。 廖言介紹了薩悟空,領導倒是很尊重藝術家,欠身和薩悟空緊緊握了一把手, 說自己年輕時,在大學裡也演過話劇《年輕一代》林育生這個角色,現在忙於公務, 荒廢了年輕時的愛好,他說:「想想還是搞藝術的好啊,自由自在,開開心心的, 那像我們這些人,整天開不完的會,身不由己啊。」 薩悟空稱他部長,他忙打斷說:「不要叫這個長、那個長,這裡沒有部長,只 有在機關裡有部長,稱方教授、或者方先生都可以。」他顯得很平易,也很日常。 於是,在酒席間,廖言和薩悟空都以「方教授」稱呼他。 他果然對基圍蝦有著特殊的偏愛。廖言足足上了兩斤、經過精心挑選、大小均 勻、個頭適中基圍蝦,裝在精良的瓷盤裡,配以高檔的佐料,居然,大部分都進了 他的嘴。他吃基圍蝦的本事很大,不用手幫忙,筷子一夾,橫進嘴裡,兩面一翻, 整張殼就從嘴裡吐出,而肉呢,乃在筷上,沾上佐料,一下就進嘴了。他豈止動作 靈巧,而且,毫不出聲,可以稱得上是吃相高雅了。 「基圍蝦」供貸商廖言看來和他很熟,酒喝到一半,就把話題轉到藥廠的降壓 靈丹上。他說薩悟空在這個廠子兼職深入生活,計劃要創作一部像《血總是熱的》 一樣的主旋律話劇,自然要關心這廠裡的生產。 「這只藥,我知道,」方教授反應很快,他說:「是根據上海一個著名老中醫 的祖傳秘方,經科學配方,加工製作的,療效不錯。前幾年,在解放、文匯上做過 大量宣傳,許多老藝術家都用這只藥,不能公費保銷,我也感到不合理。」 他的反應之好,是薩悟空沒料到的。 他接著建議:「許多老幹部都患有心血管病,藥廠應該組織資深醫生,上門為 老幹部服務,就使用降壓靈丹,你看看,會有什麼效果。」 薩悟空心領神會,不得不嘆服領導同志的水平。 方教授的措施是一條接一條:「然後,一方面讓老幹部給我寫信反映,我把來 信批復下去,另一方面藥廠給主管部門再打一份報告……事情不就很快解決了?」 「好!」薩悟空站起來滿滿敬了方教授一杯酒,他說:「藥廠得好好感謝你了。」 「不,」方教授也謙遜地站起來回飲一杯酒,他說:「為基層單位服務,這是 我理應做的工作。今天認識了,就是朋友了,我這個人,官是要做的,朋友也是要 的,而這個感謝,記住,是萬萬不能搞的!」 方教授是一個聽話聽音的頂尖聰敏的人。而且,把話說得圓兜圓轉,處處留有 餘音,回味無窮。 他離去後,薩悟空對廖言說:「今天他話放得已經很清楚了,看來,他女兒的 留學費用問題,是萬萬不能貿然行事的。」 「那當然,」廖言說,「最近傳說他的職位有可能往上變動,在這種關鍵辰光, 我們作為朋友,決不能給他替麻煩。」 「事情辦成,就先謝你吧,」薩悟空說,「今天,你給我開兩張餐費發票,價 格往上抬吧,都算我的。」 「這都是小事,」廖言說,「你儘快把我這家酒店盤下來,我就感謝不盡了, 你不知道,現在銀行逼得我多緊,幾筆貸款都到期了,我拿什麼去還?我老婆和我 鬧離婚,在深圳守著她的那家酒店不回來,我只有賣掉這家酒店抵債,這一招了。」 薩悟空見他說得可憐,就和他攤底牌:「譚龍對你和銀行之間的債務關係有懷 疑,他要查清以後,才會接你這一攤。」 廖言果然心虛,他歎口氣,滿臉絕望地說:「那我只有去跳黃浦江了。」 「這樣吧,」薩悟空看不下,廖言畢竟對他不錯,他得替廖言想了個辦法, 「明天,我再去杜明他們系統,找一家和譚龍差不多實力的公司,來收購你的酒店, 反正,他們從郊區殺入市區,見酒店就想收購,多收一家,也沒什麼關係。而且, 可以讓他們聘金小玉做經理,這樣就皆大歡喜,怎麼樣?」 「嗨!好好,高,還是你薩老師神通廣大,」廖言很快就興奮了,他湊近薩悟 空賣乖地說,「據我知道,這個金小玉和老公關係不好,注意,她對你很有意思… …」 「不要瞎說,」金小玉對薩悟空沒有很強的吸引力,他說,「我的私心是,我 幫她搞定,以後在這裡吃喝、活動就方便了。」 廖言不知是什麼意圖,轉眼就把薩悟空和他私下商定的計劃透露給金小玉。這 以後的一系列活動中,她置秦總於不顧,像螞蟥一樣吸住了薩悟空。 半夜,活動散夥時,秦總賭氣獨自走了。廖言和程大力像商量好似的,也各自 分道揚鑣。就剩下金小玉和薩悟空站在空曠的衡山路、肇嘉濱路口。 「什麼意思?」薩悟空覺得好像背後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推著他,非將他和 金小玉合到一起似的,人,也真是奇怪,該走到一起的,你想躲也躲不開。 其實,金小玉這個女人,也有不少可愛之處,她外表也挺秀麗,儘管在深圳混 過幾年,卻沒有一絲江湖氣;而且,對男性處處顯示出一種婉委和體貼,她一心一 意想經營一家酒店,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薩老師,」金小玉不會賣弄風情,她努力靠近薩悟空說,「你一定得幫幫我 的忙。」 「我會的,我己經說過,」薩悟空感受到了一個成熟女性逼近的氣息,「我會 盡力去辦的。」 金小玉建議到肇嘉濱路中間的林蔭道裡走一走。 時間太晚了,但薩悟空沒說出口,他只是說:「你不累嗎?」 「我不累,我在深圳過慣夜生活了。」她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只能用眼神來作 某種表示,「我心裡有許多話,想對你說。」 面對這種明擺著的情況,薩悟空很難把門關死。於是,他倆徜徉在肇嘉濱路中 間、寂寥無人的林蔭道上,早春後半夜樹叢間的空氣,清冽得像從冰山上流下的雪 水,蕩沁著人的肺腑。白天睡足的薩悟空,感到此時是一天中精神最振奮的時刻, 夜空湛藍,春風習習,真是良辰美景,又有佳人相陪,如此這般地倚靠著,卻沒能 激發起薩悟空的欲望,怎麼回事?也許是上一次,相隔太近。而在上一次的發瘋中, 消耗太多,元氣尚未恢復吧。 他們多半是在沉默中行進。看這情況,很難有什麼作為了,薩悟空便提議: 「我打的送你回家吧。」 「那麼晚了,」金小玉說,「我自己打的回去吧。」 「這不行,沒有這種規矩。」 他堅持把金小王送到了田林新村的家門口。 下車後,雙方都產生一種猶豫,最後,還是薩悟空揮揮手說:「上去吧,你兒 子等著你呢,我們明天見。」 薩悟空夾著一大包錢回家,他讓出租車停靠在延安中路上,這是他的習慣。他 必須走幾百公尺。這是他享受自己內心的一種方式。一個人走走,多自在。 天快亮了,牛奶車,環衛車,送菜車己在街上行馳。 他想,今天的收穫真不小,錢也賺到手了,派頭也摜過了,譚龍公司的兩件事, 也都有進展,又為廖言設計了一條出路,要感謝老虎窗上那兩隻美麗的嬌鳳,是它 們激揚起他的熱情、鼓舞看他,再次投入生活的潮流。 而且,意外的是冒出了一個金小玉,他不知道這件事會有一個什麼結果。 他又想到李梅麗,一個女人,也許要有那麼一點風塵氣,才會更有魅力,更誘 人,才會產生,人們常說的那種萬鐘風情。而金小玉顯然沒有,她顯得太乾淨了些, 水至清,則無魚,他在心中胡亂引伸一句:人至清,則無味。對了,金小玉是一種 缺少味道的女人,儘管,她長得還算是好的,但吸引男人的、不僅僅是女人的一張 皮,還有皮背後的一股氣,可以稱之為氣韻吧。寫作,也一樣,氣韻所至,文字就 會飛揚起來,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他就會這麼胡思亂想,直到躺在床上,什麼也不 知道了為止。 第五章第二天中午,金小玉約薩悟空在陝西路上的紅房子西餐館見面。 薩悟空在西餐館門口,見到到金小玉時,眼前一亮,她穿著一套淺藍色的進口 薄呢套裝裙,一雙和套裝顏色相配的精緻的皮鞋,髮型吹做一新,臉上略施脂粉, 整體形象顯得清麗矚目。 坐下後,金小玉打開手裡的皮包,從裡面取出錢夾,放在桌上,第一句話就說 :「昨天不好意讓薩老師破費了,今天說好了,我請薩老師。」 「沒什麼沒什麼,」薩悟空說,「我這是公費。今天也還是我來吧,反正,我 可以保銷。我還從來沒有機會讓女同胞來替我埋單呢。」 不,金小玉非常堅決,她說:「那就讓薩老師給我一次機會。」在點菜時,她 也不點檸檬荷國雞、炸小牛排之類的一般菜,而把法國牡蠣之類名貴的品種統統點 上。並且,要了一瓶昂貴的法國進口紅酒,看那種氣派,像是要和薩悟空決一死戰。 薩悟空開始感受到這個看似平淡的女人的另外一面。 果然,她推出了一個方案:請薩悟空找一家郊區的大國營企業,為秦總公司擔 保,由秦總公司向程大力他們銀行貸款三百萬,這樣其實就把廖言的債務轉移到秦 總公司和郊區那家國營企業頭上,而「綠島三溫暖」就由她來經營。 她說,她有把握控制住秦總,也有信心在一年裡歸還貸款,同時,她說:「我 讓你薩老師在酒店裡佔有百分之十五的幹股。」 設想很不錯,空手套白狼,薩悟空往後一靠,點上香煙,他吸了一口煙,重新 打量著她,他開始欣賞起對座這個精明、利索的上海女人。 仔細觀察,她至少有一天一夜沒睡了,臉頰明顯消瘦,失血,眼圈泛青,但在 表述自己雄心勃勃的想法時,雙眼冒出象兩把「張小泉」剪刀一樣銳利的光芒來, 仿佛在刷刷地絞開籠罩在她前面的一切障礙,鬥志盎然,沒有流露出一絲倦意。 「這個幹股嘛,就算了。」薩悟空修改了一下她的設想,「你讓別人平白無故 擔保,是不現實的,可以讓他們和秦總的公司合作管理,由你出面承包經營,你同 樣可以達到控制『綠島三溫暖』的目的。你說是吧?」 「對,可以,薩先生想得真周到,這就全靠你薩先生來安排了,」金小玉嫵媚 地一笑,她舉起酒杯,和薩悟空碰了一下,仰嘴喝了一大口紅酒,臉頰飛紅,風情 也漸露頭角,她是白蘭地啊,後勁十足,金小玉繼續發動攻勢,她說:「幹股是不 能少的,我決不能虧待了你薩先生,這送幹股,在香港在深圳,都很流行的。再說, 我接管酒店經營後,也離不開你薩先生,還要仰仗你薩先生多多捧場和指點了。」 薩悟空很喜歡被眼前這個女人一輪接一輪地進攻,雖然自己不是什麼英雄,他 總算有點理解,英雄難過美人關,這一句老話的意思了,他呵呵笑著,仗著酒性, 他開始不正經地說:「有你金小玉這麼漂亮、能幹的女人,我還要什麼幹股?」 「薩老師真會說笑話,人家都說文藝界的男人都很風流,說你薩老師是一個風 流才子……」 「誰說的?我充其量是一個風流傻子,專為漂亮小姐打義工。」 「我不算漂亮,也不年輕了,文藝界漂亮小妞多得是,薩老師也不一定看得上 我……」 「誰說的?你是風韻別致,獨俱一格,你是看似平淡,漸顯崢嶸的溫柔殺手。 任何男人都會慢慢死在你的刀下……怪不得秦總……」 「你不要提他,」金小玉打斷薩悟空,「說實話,他對我有心,我對他無意, 再說,他是有這個心,沒有這個膽,我呢,也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如果,我真 正喜歡一個男人,我會從各方面照顧他,我會把心交給他,其實,我不是那麼功利 的,在上海女人裡,我是屬癡情的那一種。」 好,薩悟空說:「在上海男人中,我也屬多情的那一種,我們可以做一次情 感實驗,我們可以比一比,究竟誰用情多一點,來吧,為現在,還談感情的女人和 男人乾杯!」 「我和我那老公就沒有什麼感情,」金小玉進一步披露心事,她說:「我們兒 子還不到六個月,已經分房分床了,他在外瞎混,我不管,我的事,他說也不干涉。 我現在是自由的,就像你一樣。男女之間,只要有一份好的感情,就足夠了,我沒 有任何附帶條件,我也根本就不指望其他的。」 說得好,再幹一杯!這又是一次特殊的經歷,是在談生意中捎帶上的感情歷險, 是象一筆交易似的、一切都談好了,才去實行的感情遊戲,薩悟空被吊起了興致,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幹掉了那瓶法國紅酒,他還要再上一瓶,被金小玉制止: 「不能再喝了,你酒量不行,看你臉多紅,你下午還有不少事呢……」 「不,管它那麼多了,下午,哪裡也不去了,沒有什麼生活,比讓美人陪在身 邊,吃吃法國大菜,喝喝白蘭地,更好的了……」薩悟空沒吃過早餐,又沒吃幾口 菜,是醉了,他硬要再上一瓶。 「聽話,」金小玉轉到他身邊,強按住他,那模樣己經像兩口子了,「服務員, 埋單!」 金小玉在「紅房子」房口叫了一輛出租,她把薩悟空扶上車。她對司機說: 「到波特曼。」 她在車上說:「你不能這付樣子去見人,我們先到波特曼轉一圈。」 她把薩悟空帶到波特曼裙樓的二層。薩悟空見有一家香港人開的酒吧,他又建 議進去喝一杯。金小玉很有主見地說不了,她說:「你等會兒就去『三溫暖』,有 人等你拍廣告片呢。」 她把薩悟空帶進一家進口服飾專賣店,她徑直走到一排開架的男式T恤前,取 下—件淡黃色的真絲T恤,說:「看,你穿這件,很青春的。」 薩悟空看標價八百多,而且是外幣兌換券,黑市換算成人民幣,就是一千二, 「太貴了,」薩悟空說,「不值那麼多。」 金小玉提著T恤,就到收銀台前付費,薩悟空攔都攔不住,她毫不猶豫地從皮 夾裡取出九張-百元的兌換券付了賬。 至此,完成了一個上海女人對一個上海男人、第一輪的征服戰。 薩悟空和金小玉在波特曼前分手,金小玉吊著的神經終於鬆弛,說要回去睡一 覺。薩悟空則也先回家,應金小玉的要求,換上她買的T恤,又提上一個大皮包, 裡面裝了好幾萬元錢,興匆匆地到「綠島三溫暖」去拍減肥苗條霜的廣告片。 他在酒店門前,正遇廖言背著皮包,提著密碼箱,一副準備外出旅行的樣子。 見到薩悟空,他忙說:「你來了,我在賬臺上給你留了一封信,我下午班機,到深 圳去處理一下財務上的事。麻煩你在這裡幫我照顧幾天,當幾天老闆。」說著,他 從西裝內側口袋抽出一遝錢塞進薩悟空手中:「這是這幾天的開支,」 他又勾住薩悟空頸脖詭笑著說:「在空中巴比倫裡把金小玉搞掉,比在外面賓 館開房間更有詩意……」 最後,他拍了一下薩悟空的肩膀說:「兄弟,這裡的事全拜託你了。」 他就這樣鑽進出租車走了。 給薩悟空留下許多懸念。他媽的,就當幾天老闆吧。 金小玉的老公何蘭和他帶來的攝象、燈光師已經到了。他們已經在「綠島三溫 暖」二樓的「空中巴比倫」酒吧裡,佈置好了燈光、佈景和其他環境效果。 薩悟空趕到時,何蘭第一句話就是:「薩老師,費用帶來了嗎?」 薩悟空拍拍皮包說:「都在裡面了,現金支付。」 他說:「那幾個演員拍完,就要拿錢的。現在藝術圈裡的人都是這個規矩。」 說著周麗娜也到了。她是由一輛白色林肯轎車送來的。 林惠敏激動地沖上樓告訴薩悟空:「是一個師哥送她來的。」 薩悟空早幾年就認識周麗娜了,他還拉著她的手,在南郊的篝火邊,跳過一曲 秧歌舞。當時,她剛出道,還鄉氣未脫,稚氣可掬的。近兩年,在幾部流行的「才 子佳、帝王將相」片中扮演皇后、妃子,經各種傳媒反復渲染,也就自然拉出了明 星的架式。 前一陣,孫利在電話裡說:「我把麗娜搞定了。」不知真假。這個周麗娜,是 很熱門的女人,現在又進步到國家級明星了,一般這種級別的明星,都是非港臺或 海外富翁莫屬的。孫利算什麼角色?說白了是一個靠拉廣告、贊助起家的「跑龍套」。 在上海灘上是不入流的小人物—個。據薩悟空所知,圍在周麗娜身旁的港臺商人, 作家記者不乏其人,薩悟空的一位朋友,也是頗有名氣的劇作家,就是周麗娜眾多 護花使者中的一個。比較起來,孫利沒任何優勢可言。除非出奇跡。 不過,薩悟空寧肯相信是真的,因為孫利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他的特異 功能,就在於:把假的搞成真的,而把真的搞成假的,像一個混跡上海灘的百變金 剛,讓人真假難辨。 他在那次電話裡還說,最近在投資搞房地產,薩悟空還很外行地問了他一句: 「房產開發,要投鉅資,你哪裡的資金?」 他在電話那頭笑出了聲,他說:「薩老師,你和荒老師一樣,都落伍了,搞房 地產要的不是錢、是關係。當然,關係就是錢。」他說全國各地,還有不少港臺老 板,都把錢送到他面前,求他合作,一起開發房產。現在,他正發愁呢。 薩悟空問:「發什麼愁?」 「送上門來這麼多錢,來不及化啊!」他用很認真的口氣說「有機會,請你和 荒老師幫幫忙。」 「幫什麼?」 「幫我一起化錢啊!」 他媽的,這小子太狂妄了,明明是在叉人嘛。 他見薩悟空沒反應,便在電話裡接著用討好的口氣說:「薩老師,你永遠是我 的老師,不管怎麼,我也算是一個文藝界的人,以後可以贊助你們出書排戲,你們 不是有一個話劇叫《英國來的情人》嗎?我給你個五萬、十萬,你給我排出來。」 「那好啊。」這是薩悟空-位朋友在搞的項目。 「不過,有一個條件,」他說,「要讓麗娜擔綱那個女情人一角。」 「她行嗎?」薩悟空生氣了,「人家劇中的人物是一個女留學生,白種人,她 周麗娜才讀了幾天書,有這種氣質嗎?小黑皮一個。」 「怎麼不行,」孫利說,「我化了上萬元錢,使用了幾百瓶鄭明明修正液,把 她全身上下漂白了,你見到她,就會明白,現在她就象一個白雪公主了。」 不妨把孫利這個人和他的每一句話,都當作神話來看。 或者說,他是一個創造神話的人。 周麗娜上樓來了,她的膚色果然白多了,像上了一層白瓷,她嘩地抖去黑絲絨 的長披風,動作也有幾分「貴妃娘娘」的氣派了。何蘭連忙上前殷勤地接住,他正 要給薩悟空作介紹,周麗娜說:「薩老師,是熟人了。孫利常說到你。」 她倒是坦率。何蘭的臉色就難看了。 「聽說,這次拍廣告,薩老師還是老闆喲,」周麗娜嘴巴倒是蠻甜,「可得多 多關照哦!」 「我怎麼能關照你,」薩悟空說,「關照你的人不要太多哦,林肯轎車帥小夥。」 「誰呀?帥小夥,不就是孫利,」周麗娜說,「你的學生嘛。開了輛破車,說 什麼也要送,我沒讓他上來。」 嗨,口氣多大,快超過孫利了。薩悟空不想和她多費口舌,把她讓給何蘭去對 付,心理上也算有了一個平衡點。 他提著皮包獨自鑽進「琴聲如訴」包房,現在,他一看到上海那幫和藝術沾上 點邊的人,就頭疼。你想想,連孫利都自詡為文藝界的人了。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我還是當幾天酒店老闆再說吧。 不一會兒,兩位男演員也來了。一位是演技不錯也有點小名聲的中年影視演員, 他在廣告中扮演吹噓苗條霜好處的醫生;另一位是藝術系在讀的學生,他在廣告裡 充當周麗娜的男朋友。 何蘭他們開始在「空中巴比倫」裡折騰。廖言去了深圳,酒店經理陳剛便帶著 林惠敏等一批酒店人員,大驚小怪地上樓來圍觀。薩悟空這個臨時老闆也不管那麼 多。他對拍廣告片對現在流行的藝術都沒有興趣,他坐鎮在此的唯一目的,就是拍 攝結束時,給他們發錢。 林惠敏不時跑進包房向他報告拍攝情況,她告訴薩悟空,那個藝術系的男生是 一個美男子,比周麗娜男朋友還要帥。 「你看中他了?」還是和林惠敏搗搗漿糊好,「等會兒,我幫你牽線。」 「薩老師,就喜歡拿我開玩笑,」林惠敏說,「我不喜歡小白臉,我喜歡象你 薩老師這樣有才氣的男人。」 「我有什麼才氣?」薩悟空拍拍桌上的皮包說,「財氣倒是不少。」 「錢,我也喜歡,才氣我也喜歡,我就喜歡這兩樣東西。」 見到林惠敏第一眼,倒還有點感覺,越到後來就越隔膜,簡直可以說是一個乏 味的人,這個女孩,後來竟成為流行一時的女作家,使薩悟空大跌眼鏡。 多年來,薩悟空在無聊的時候,才會逗逗她。有一次,也是因為逗她,一不小 心,把自己逗進去了幾個月,這是後話了。 說到她的日本名字,也完全起源於一次逗樂,當時,在一間日本式裝禎的K房 裡,為了尋幾個南方來的大款的開心,說介紹三個日本K姐陪他們唱歌,介紹前面 兩個稍懂日語的小姐:一位叫西比樣子,一位叫三刀草子,當介紹到林惠敏時,就 隨口說她叫:林惠敏子。 誰能料到林惠敏子這個別出心裁的雅號,將會成為給她帶來巨大名聲的暢銷書 《我的K姐生涯》的筆名呢?這世界上,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太多了。 在廣告拍攝完後,就冒出一個薩悟空意想不到的人,纏住了他。 廣告片終於折騰完了,薩悟空穿著金小玉買的談黃色高級名牌真絲T恤,抽中 華煙、喝烏龍茶,大腿蹺二腿地背靠沙發,林惠敏說他像一個美籍華人,但他自我 感覺像一個老闆似的、他把一遝遝裝著錢的信封,扔在跟前的茶几上,讓那幫搞藝 術的人,一個一個進「琴聲如訴」包房裡來領賞。 想想也不公平,那兩位男演員,同樣出鏡,一人才三百,而那位「貴妃娘娘」 居然是他們的一百倍:三萬。不就是給鄭明明的修正液漂了一下嗎?操他媽,薩悟 空想儘快把「藝術圈」打發走,可以安排下一步活動。 可就有那麼一位,在別人統統開拔以後,他還是留下來,他死皮賴臉地站在 「琴聲如訴」的門口,探頭探腦,不時往裡張望。他模樣色迷迷的,像是在等張曼 玉、林憶蓮或者舒淇什麼,在探她們的班似的。 「什麼意思?」薩悟空絕對沒有「相公癖」,但這位藝術系的男生,也長得太 過份了……那個…過份「嗲」…了。我他媽前世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女人,要不怎 麼這輩子盡遇到這樣的男子呢?而且,往往都要和他們結下不解之緣。 他想起多年前在北方一個電影廠招待所改劇本,和他合作的導演,見了面就死 死擁抱他,當晚就把他按在門背後,用北方鬍子紮他的南方臉,要不是吐了對方一 身的酸水,非被那位名聲卓著的導演、壓在身下強姦了不可。 莫非自己內裡確乎湧動著那麼一股女性的陰柔之氣,不經意中誘惑了男人嗎? 想到這裡,薩悟空不由得心裡一動,下意識抬頭對他一笑。 他見薩悟空沖他和顏悅色,便訕訕推門而入。 「嘿、嘿嘿,薩老師,我是藝術表演系的,我叫高中旭,我久仰你的大名……」 他的表演,讓薩悟空聯想到清宮裡的李蓮英,招招手,中止了他的表演,請他坐到 沙發上。薩悟空不欣賞這類表演,他寧肯在想像中,看《城堡》裡的K,在城堡外 的小旅社裡,和副城守的兒子,認真地裝模作樣。他也寧肯看神不守舍、整日滿嘴 夢囈的孫利、給周麗娜全身塗抹鄭明明修正液。這種表演,還有點時代特徵,還有 點創意。薩悟空請他抽中華煙,喝臺灣烏龍茶。 他把香煙放在鼻子上聞聞,說:「好煙好煙,」才把煙點上,吸一口,又說: 「薩老師,你一定要允許我把話說完,我從何蘭那裡知道是你主持拍這個廣告片, 就到我們學校圖書館,專門找到你的全部著作,連夜看了一遍,你的《逃往塔里木 》你的《中國規則》你的《上海遊戲》是經典、是第一流的作品……」 「好了好了!」薩悟空拍拍他肩膀,堅決制止他往下說,「你還能在圖書館找 到,我自己早把它們扔了,一堆垃圾,現在,我從事主旋律了,倫巴特,懂嗎?就 是男人女人抱在一起,晃來晃去的那種,我們這個時代的倫巴特,我過去的那堆垃 圾,充其量是三流作品……」 「不,」高中旭激忿、動容地說,「我不同意這種評價,薩老師,我今天見到 你,我更加覺得你是第一流的,你渾身上下漾溢著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氣質,我一 定要跟你學,你收下我這個徒弟吧……」 他說著雙手抱拳,兩眼冒淚,輯拜而下…… 哈哈哈,薩悟空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地笑過了,他對藝術院校表演系的學生是太 熟悉了,社會能給予他們的、就是這麼一套,而他們在學校裡學的也就是這種莫裡 哀式的過度誇張。薩悟空的一個朋友是他們的老師,也是一個懷才不遇的導演,他 不久前在學校裡編導了一部叫《誰殺了皇后》的戲,他駕馭舞臺上的一幫男女弟子 如在牽動一幫木偶,他們一個個空心人似的過度誇張的表演,完全吸幹了導演的才 藝和靈氣,在薩悟空的眼裡,看到的是戲背後的另一場荒誕的戲。 甚至,連過去一度醉心的荒誕劇,薩悟空也不感興趣了。他覺得,不必羞羞答 答,還是伴著主旋律舞蹈好,至少可以抽中華煙,喝甲魚湯,拍拍身邊的錢包,氣 壯如牛,靠在沙發上,像一個真正的老闆似的,看著別人表演。不過,他還是喜歡 高中旭的姿態,人嘛,對好話都不會有多大意見,他由衷地對高中旭說:「小高, 對你說句心裡話,我的東西,真正是第三流的,你千萬不能跟我學。」 「不,薩老師,我堅持認為,你是第一流的,要不,在八十年代,怎麼會那麼 出名呢?」 「這你又不懂了,正因為是第三流的,才出了點小名。你要記住,無論是什種 類的藝術,真正第一流的人和作品,都不會出名的,你不能想像《紅樓夢》《金瓶 梅》《西廂記》《聊齋》,在它們那個時代會出名、會受到朝野追捧。我給你舉一 個現實的例子,前些年,上海出過一批吉他歌手,當時獲一等獎、二等獎的那幾個 歌手,彈唱得真好,我帶他們在南京五臺山體育館演出,他們彈唱美國西部鄉村歌 曲,台下聽眾中,有幾個美國女留學生,聽完後沖到臺上,擁抱他們,嘴上評價: 萬林古特。而這幾位後來都湮沒了、籍籍無名;後來出了大名的是那個勉強獲得三 等獎的歌手,他唱得很一般,但他會做人,會把和有關方面及媒體的公共關係,搞 成一流,他出滋帶、出專輯,開個人演唱會,至今還活躍在中央電視臺和各地演出 舞臺上,所以,你要記住,要成功和出名,就必須做成第三流,將來你進入演藝圈, 千萬要爭取進入第三流的行列,假如你是第一流,不但出不了名,還可能被人活活 宰了,你信不信?如果你真要跟我學,這就是我給你上的第一課。」 高中旭是眨巴著精明迷人的眼睛似懂非懂地作憨態可掬的深思狀。而薩悟空像 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聽眾,信口雌黃,亂放厥詞。無論他說什麼,高中旭都是一付乖 巧且惹人愛的頂禮膜拜的虔誠表情。 薩悟空看出,他具備一個天才演員的基本素質,可以成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 「于連」。薩悟空冒出了擔任他「導演」,並且,為他編寫一個腳本的淘氣的念頭。 想到這點,薩悟空情緒高漲,他打開皮包,從裡面刷刷地抽出一千元錢,扔到茶几 上,對他說:「小高,拿上!」 「不不,」高中旭驚恐地作連連後退狀,「我怎麼能平白無故地拿老師的錢。」 「拿上!這本來就是你的錢,是被我扣克下來的,懂嗎?」薩悟空拍拍皮包說, 「你們拍這個廣告,上面給的費用,我只化了不到一半,我把一大半都策劃走了, 你這麼出色的演技,才拿這麼點錢,是我的心太黑,現在良心發現,給你添幾張, 你就拿上吧。在其他事情上,可以謙虛一點,和錢這位朋友,可不能太謙虛了,拿 上吧。」 高中旭捧著錢,當即熱淚盈眶,他竟抽抽答答,結結巴巴,說道:「薩老師, 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怕在您老面前丟臉,實話告訴你,我真是一個窮光旦, 我家有七個孩子,我是老大,我到上海上學,家裡最多一月寄百元錢,有時就沒有, 我每天吃飯都發愁,再說,學我們這行的,外表最重要,你看我寒磣的模樣,從不 知名牌是什麼樣,上海是個花花世界,我都不敢往靜安寺去,一到那裡,我兩腿打 顫,今天遇到你薩老師,看你薩老師既是一個大藝術家,又那麼闊氣,我刀山火海 也得跟上你,說什麼也要在上海混出像你一般的人模人樣來。」 這段臺詞出自肺腑、念得聲情並茂,使薩悟空聯想到《軼聞報》記者李商,這 小子,聽說最近混到作家班去了,作家還有個班,這也可算是一個特色了。就不知 道,他是否竊取了林惠敏子《我的K姐生涯》的原稿,要不在這裡讓高中旭朗讀一 下,也許,會增加「綠島三溫暖」的客流量。像高中旭這麼一個「于連」原型式的 人物,吸引白領小姐、金絲小鳥和那些中年富婆是沒什麼問題的。 薩悟空覺得自己的思路有點紊亂了。經管酒店絕對不合適,得給譚龍掛個電話, 請示一下老闆。譚龍回電告之:讓他放開手腳幹,實在累了,可以帶個漂亮小妞, 到南郊西班牙式的渡假村,去休息幾天,權當渡臨時蜜月。他那裡的KTV高級會 所和遠東最大的迪科廣場正緊鑼密鼓運籌著,擇日便可閃亮登場,屆時,幸運的上 海人,都可以到那裡圓一圓他們夢寢以求的新上海夢。 那是怎樣的一個高級會所呢?在老殖民主義者遺留下的優雅的西區、一個沿街 拐角上的一幢隱沒在茂密的香樟樹叢裡的三層歐陸式洋房裡,穿過花園小徑,進入 幽秘的紫藤花架長廊,兩個百裡挑一的上海美女,身著露背袒胸的夜禮服,挽著你 的胳膊,腦袋靠在你肩上,叫你聲聲「大哥大哥」,把你帶進一間間燈光醉人的包 房,裡面不但有XO,還有更多來自五湖四海的美眉,張開懷抱,在迎候著…… 那是怎樣的一個迪科廣場呢?數千平米的空間裡,彩光搖曳,人頭攢動,現代 音響震耳欲聾,無數前衛男女,在裡面瘋狂地羊癲狂發作似地抽搐、晃動、搖擺, 大老闆譚龍和他的臺灣合夥人馬財雄,坐在最高層的包間裡,日日宴請各路英雄豪 傑、社會賢達名流蜂擁而至,連日本的「姿三四郎」也攜帶著他的電視主持人太太, 和薩悟空一起狂飲海內根啤酒…… 不對,不對了,這不對,人,是不可能有超驗的,莫非腦子出了毛病?夢也是 不能提前的,這可是觸犯天條,要遭雷擊的呀。譚龍並沒在電話說這些吧?薩悟空 的思緒被搞得更混亂了,就像那天冒冒失失地鑽進那座廢舊倉庫裡去的情形差不多 了,全上海的老鼠怎麼會集中開大會?木桶又怎麼可以隨便飛起來呢?世界怎麼可 以變得怎麼快,人,都來不及歇口氣,轉眼,一切都面目皆非了,這太可怕了,還 是回到現實中,面對高中旭吧。 「今天,你就留下,和我一起吃晚飯,」薩悟空想金小玉恐怕至少得睡到明天, 她的事,放到明天再辦吧。他說:「現在,我也是這裡的老闆,你可以叫幾個要好 的同學來,到這裡大吃大喝,唱唱卡拉OK,當然是女同學,這你是懂的。」 「懂懂,」高中旭說,「我班上的同學都是傻比,我到另一所學校的模特進修 班,去叫幾個女模特來,有兩個是我的東北老鄉,和我關係特好,平時我窮,今天 跟上薩老師,有錢了,我打的去,運上三個過來。不過,薩老師,她們都挺高的, 都有一米八零左右了,合適吧?」 「合適,沒有什麼不合適的,」薩悟空想起「浦江之夜」的顧遠東,還有一個 專給模特畫象的畫家,他們能行,我們為什麼不行?他又抽了一百元遞給高中旭: 「給你,來回打的的錢!」 高中旭離開後,薩悟空到樓下,安排晚上的接待,他見經理陳鋼、廚師長和林 惠敏幾個頭攏在一起,商量著什麼,他走近後,驚動了他們,林惠敏掩飾不住地慌 亂,這使薩悟空覺得奇怪,但他壓根就不懂酒店裡的一套蹊巧,完全是自以為是地 在那裡當什麼老闆。 他從陳鋼那裡取來樓上空中巴比倫酒吧的酒櫥鑰匙,打開酒櫥,「晚上喝什麼 呢?」人頭馬VSOP,那太低檔了,路易十三倒沒有,廖言這傢伙到底玩不過顧遠東, 哎,有兩瓶拿坡倫XO,黑乎乎的瓶子,倒蠻典雅,就是它們了,管他呢,模特兒, 自己個子總比顧遠東要高出一截,和模特也沒差幾公分,拿出點信心來,模特又怎 麼樣?人,又不是樹,人,是靠精神,如今在加上人民幣,才雄糾糾、氣昂昂地挺 立起來的,今晚,在模特跟前,就該當一回拿坡倫了:軍隊拉到戰場上,打起來再 說。 他捧著兩瓶拿坡倫XO轉到二樓包房前,「書香亭」是進不得的,現在的「書」 是臭不可聞了,還書香呢。「琴聲如訴」也不合適,現在誰還象杜拉在《情人》中 冒這種傻氣,在輪渡上勾到了那麼一個大款,不「吃大款、用大款,然後消滅大款」, 卻跟著母親、哥哥回什麼巴黎去,有錢,全世界都是「巴黎」,淘汰! 看來,只有「蒙娜麗莎」包間了,這個據說其實是男性的蒙娜麗莎的笑倒是神 秘難測,誰知她笑什麼來著?這個掛在包房牆上的女人,嘴角始終含蓄地掛著那麼 一種耐人尋味的東西,還有點意思。 當薩悟空在「蒙娜麗莎」包間安排停當,高中旭也運著他的三位模特小妹到了。 乖乖,不得了,三位模特個個像旗杆、像玉樹臨風,邁著訓練有素的優雅貓步, 笑吟吟地上樓來。 薩悟空見了,也顧不上什麼禮節,趕緊退入包房。他深吸口氣想,這個拿坡倫 難當了。幸好,有高中旭一路上的調教,她們一進包房,就對薩悟空表現出異乎尋 常的熱情。圍著他「薩老師薩老師」的叫得親熱。 高中旭把一個叫歐陽明麗的模特安排在薩悟空身邊。薩悟空又讓高中旭坐到自 己另一邊,免得夾在兩根法式長棍麵包中間做三明治,顯得不自在。 「路上,已經說了,我再給你們正式介紹一遍,薩老師,上海著名劇作家,也 是個大老闆,在上海,神通廣大,沒有他辦不了的事情,你們進修結業後,想留上 海發展,進時裝表演隊,就找他,等於為自己找了一家保險公司,」高中旭普通話 發音標準,嗓音園潤、富於磁性,吐詞清晰,他是站著,雙手比劃著,表情生動, 富有感染力,他甚至說到,「你們想成為世界名模嗎?薩老師可以為你們開劈一條 通往法國巴黎、通往國際T型舞臺的廣闊的道路!」 看來這小子,在上海灘再混上幾年,也可以趕上孫利了。 經他這一番渲染,薩悟空自我感覺居然也好起來,他讓服務員泡上廬山雲霧茶, 換換口味,先給它來個雲裡霧裡再說。現在好,說什麼也不犯法。雖然這三個模特, 看上去也不像初出茅廬,但也不能讓這小子無軌電車開得太遠了,薩悟空很快調正 到位,他決定要把握一下導演基調。 「和國際接軌嘛,放在第二步。首先,第一步要在國內打開局面,站住腳跟。 上海的時裝表演隊嘛,我倒是認識一家,前幾天,還和他們的老總,在這裡吃飯, 等會兒,我給他掛個電話,讓他來這裡,看看能不能給你們創造一個機會。小高的 朋友嘛,也都是我的朋友。」薩悟空開始是目不斜視,說著說著,漸漸轉過臉來問 身邊的歐陽明麗,「你說,是吧?」 「對、對頭」歐陽明麗在三位模特中長得最靚麗最性感,可眉頭老是鬱積著愁 緒,語音低沉、嘶啞,說話結巴,她說:「最重要,是解決,眼前,問題。」 她大概眼前有問題。 這是一個問題模特。薩悟空理解了高中旭的安排意圖,現代交際場合,先生接 近小姐往往從「幫困扶貧」開始。薩悟空是不滿意這種程序的,但也只能入鄉隨俗。 他便在沖茶、布菜、斟酒時,對歐陽明麗多了一份格外的關照。 薩悟空讓廚房上了基圍蝦、甲魚、青蟹、貴魚、大王蛇等等,當時「綠島三溫 暖」裡最上品的菜肴,有一種「吃人家吃冤家」的腔調,頭一天當酒店老闆,又是 宴請模特兒,不拿出一點氣派來,怎麼行? 當他取出拿坡倫XO時,高中旭發出陣陣驚歎,問:「這得多少錢一瓶啊?」 「不貴的,」薩悟空口氣野豁豁地說,「就千把元錢吧。」 高中旭說:「我們一年的生活費啊。」 於是,那幾個學生模特也一個個發出驚呼:「哇~~」 席間的氣氛隨之高漲。高中旭不斷向身邊的兩個模特灌酒。薩悟空則重點對準 歐陽明麗,他自己喝,而勸她少喝酒、多吃菜:「我聽你嗓音都啞了。一人出門在 外,保重身體最要緊。」 歐陽明麗被薩悟空的甜言蜜語感動,卻反而多喝起來,她說:「這麼,好的酒, 今天,又和,你薩,薩老師,在一起,我們,喝個,盡興。」 「看你,好像有什麼心事?」薩悟空輕聲問她:「能告訴我嗎?」 歐陽明麗眼圈紅了,她斷斷續續告訴薩悟空家裡父母離婚,她和弟弟跟著母親, 經濟很困難,到上海進修,每學期學費要幾千元,這學期已經上了一個多月課,學 費至今沒付,這幾天老師天天催,咋辦喲? 「這事好辦,」薩悟空湊近她輕聲說,「我給你付掉。」 歐陽明麗先是一怔,凝視端詳他一番,然後象要確認:「是……嗎?」 「這是件小事,我可以幫你一把,可以辦到的。」薩悟空又重複一遍,他舉杯 說,「來,乾杯!OK了!」 「幹、杯!」歐陽明麗的情緒明顯起了變化,喝著喝著,她也醉了,難以自持, 不由得在園桌下慢慢伸出了手,先是悄悄擱在薩悟空的手上,以示感謝。 而薩悟空也適度的撫摸一下她的手背,表示懂了。他沒有、也覺得不該再有什 麼進一步的動作,他知道把握分寸,就像從前寫劇本一樣,情節的設置,心理的演 變,都需要有一個內在的節奏,推進過快,處理不當,便會構成一處敗筆,他們很 自然地說說笑笑,幹一次杯,在園桌下碰一次手,像是在做著什麼小孩的遊戲,那 是相互間一種意味深長的試探,就像牆上蒙娜麗莎掛在嘴角上的微笑,隨著乾杯的 次數增加,他們己經開始用力揉起對方的手心手背手腕,其他人好象已經不存在, 薩悟空己經叫她明麗明麗了。 她呢,吃吃地笑,變得奶聲奶氣地嬌嗔道:「薩、薩……老師」 他們倆,逐漸達形成了一種男女間妙不可言的默契。 包間的燈光也顯得格外明亮眩目。蒙娜麗莎搖搖晃晃,像要從牆上下來。 兩人的情緒是異乎尋常,一杯接一杯的幹著。仿佛把全世界都拋到了腦後。 兩瓶拿坡倫XO很快就瓶底朝天,又上了幾紮生啤。 高中旭那邊兩個模特,也己經和他一樣目無旁人,打打鬧鬧,笑作一團。他們 拉開椅子,絆倒椅子,將盤碟、殘骨蝦殼掃落一地,開始唱卡拉OK. 薩悟空中午喝, 晚上又喝,實在招架不住了,他頭暈目眩地斜躺倒沙發上,不知怎麼被歐陽明麗拉 起來的,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在哪裡,人像消化在空氣中,變得像棉絮一樣輕盈, 柔曼,在包房裡,飄呀飄,像是要飛起來,卻被歐陽明麗摟在了懷裡,他控制不住 地不停地笑,像一串持續不斷的鈴當聲,也可能像一隻老公鴨呷呷呷恬噪。 我們這是在跳舞嗎?是啊是啊,我們在跳兩步的舞,那就是兩個人緊貼在一起, 化作一個人似的,他的腦袋根本就沒有支撐,像被剔去了骨頭,斜倚在她的肩上, 又趴到她的胸前,這就是顧遠東說的「吃奶」嗎?那分明是攜著女神飄飄欲仙,在 太空升騰、搖曳、飛行。蒙娜麗莎也來到了他們身邊,隨他們一起飄忽,隨他們旋 轉,隨他們翩翩起舞。包房也像地震似地晃動著…… 「薩老師!」林惠敏忽然沖進包間,她一臉的怒氣衝衝,好像老闆娘似的,拉 著薩悟空那件高檔的真絲長袖T恤說:「秦總他們要過來!」 「誰啊誰啊……」薩悟空口齒不清、含混不明地問:「你說……誰是情種?」 「薩老師薩老師,你這人怎麼搞的,」這個小姑娘居然教訓起人來,「廖總一 走,你就胡鬧、瞎搞。」 「操你媽,滾!」薩悟空一拳打在她肩膀上,把她推出包房。 林惠敏嚇得雙手捧著臉往外逃。 歡樂的場面被她破壞,人們像從夢中驚醒。燈光也驀然暗淡。 高中旭扶起倒地的椅子,歐陽明麗靠在沙發上,困惑不解地望著薩悟空背影, 另外兩個模特,仍然神志不清地坐在椅子上。而薩悟空雙手衩腰、站在包房門口, 見到秦總和金小玉上樓來。 金小玉走到薩悟空跟前,迅速摸了一下他的臉腮,平靜地說:「又喝醉了。」 他把秦總和金小玉讓進包房,包房裡的空氣頓時有點尷尬。 薩悟空便把模特們介紹給秦總,他讓她們站起來,讓秦總看看:「怎麼樣?比 你們時裝表演隊的強多了吧。」 秦總說:「強多了強多了,到底是全國各地選拔出來的尖子,又經過專業培訓, 人年輕,又長得漂亮。」 金小玉也說:「喔唷,這幾個小姑娘確實都不錯。」 空氣又緩和了。薩悟空讓服務員把桌子收拾乾淨。他對秦總說:「你給她們安 排一些演出,讓她們賺點錢嘛。」 秦總說:「可以可以,我的隊,每天晚上要竄四、五個場子,我帶著她們,忙 都忙不過來。」 薩悟空馬上又想到高中旭,他對秦總說:「那就讓小高也去幫幫忙,他帶這幫 小姑娘最合適了。」 「秦總!」高中旭喜出望外,他立即殷切地表示:「我還可以主持,還可以表 演。我不怕累,不怕吃苦,我什麼都能幹。」 秦總像薩悟空-樣,很快就看上了這個討人喜歡的小夥子。 一切都似乎出人意料的順利,像是事前就安排好一樣。 唯有歐陽明麗的情緒呈現出一些旁人難以查覺的微妙變幻。她眼睛不敢直盯著 薩悟空,憑著女性的直覺,她感受到了一邊的金小玉,似乎和薩悟空之間有什麼瓜 葛。 金小玉呢是老到得多,她坐在一邊,根本就沒有動什麼聲色,歐陽明麗不自然 的表情,早落在她眼裡,金小玉在深圳的那幾年,這種場面見得多了,做生意的人, 那一天不喝幾杯花酒,她完全明白其中的奧妙,小姑娘雖然年輕漂亮,但那會有什 麼手腕。男人,只不過在逢場作戲而己。 金小玉在傍晚時,接到廖言從深圳打來的電話,讓她到「綠島三溫暖」幫忙, 和薩悟空一起管理,最好是在這幾天裡搞定收購轉讓的事,那樣,酒店就歸她了。 晚飯後,她即給賬臺上的林惠敏掛了電話,早幾天她己經用一支唇膏一瓶香水之類 的小恩小惠收買了這個乳嗅未幹的小姑娘。林惠敏馬上向她報告:薩悟空在這裡的 所作所為,她便拉上秦總過來了。 此刻,她先是支持秦總,承諾收下這幾模特進他們的時裝表演隊,對高中旭, 她更表示應該由他帶隊,她說:「靚男倩女嘛,拉出去表演,更受歡迎。」 高中旭和那兩個模特乖乖地順從了她,叫她「金姐金姐」的。歐陽明麗則愈加 感覺到這個上海女人無形中給她帶來壓抑。 她很快就控制了包房裡的局面。她甚至當即作出決定:「秦總,乾脆,你和小 高帶著她們,和另一支隊匯合,到接下來幾家賓館去,讓他們負責的經理看看,從 明天起,就開始演出、表演。小高他們也可以先熟悉一下表演的場地,早作準備, 早賺錢,一天演三場,一場二十元,一個月也有一、二千元收入,對吧?」 「對,對,」高中旭己經被她牽著走了,他急不可耐地站起來,說走就要走, 「金姐說得對,在上海這個地方,賺錢不容易,要抓住機會。」 薩悟空醉得最厲害,他開始說了幾句後,頭腦又昏昏沉沉了,後來就沒在聽他 們的熱烈討論,直到他們都站起來,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怎麼,就怎麼快, 要走了?」 他終於記起了歐陽明麗,攔住她說:「別走別走,到空中巴比倫去,喝杯雀巢 咖啡,加奶。」 「薩老師,」高中旭走到他跟前,對他解釋一番,他說:「今天再次謝謝你了, 明天,我再來看你。」 金小玉也走到他跟前,她說:「你這人真是,人家急著辦正事,你卻還要在這 裡瞎搞,你也可以回家去,好好休息了。」 歐陽明麗眼巴巴地望著薩悟空,不知怎麼好。 薩悟空仍堅持送他們一行到酒店大門外,他趁金小玉不注意,迅速對歐陽明麗 說:「明天見面再說。」 他們都走了。他仍呆呆地站在酒店門前,又陷於不知如何是好的心境中,街上 的夜風,把薩悟空吹醒了幾分。熱鬧過了,又有什麼意思呢?他想:「短的是歡樂, 長的是磨難」,這是誰說的?還不是你自己在說。 金小玉讓他趕快進去:「小心著涼,會感冒的。」 於是,倆人又上樓,一起進了空中巴比倫酒吧。 他們在幽暗的車廂裡坐下,金小玉讓服務員端來兩杯熱咖啡。 倆人相對而坐,她說:「今天玩得開興吧?」 「開興,」薩悟空不知她是什麼意思,「當然開心。」 和金小玉的故事,還沒正式開始,一切僅僅停留在口頭上、停留在外圍,項目 還處在起步階段,還沒有實質性投入,薩悟空也並沒有對她承諾過什麼,因此,對 她的含蓄指責,也就沒有什麼可負疚的。 金小玉始終讓你現實、理智地對待生活,對待男女之間的感情,因此,薩悟空 很難一下子產生衝動。這種女人。 金小玉也不深入說下去,轉而把廖言來電的事告訴他。 「這傢伙動什麼腦筋,對我說,讓我管,又對你說,要你管,什麼意思嘛?」 「你這人、這麼聰敏,可是,這麼簡單的道理,又不明白了,」金小玉對薩悟 空說話的口氣,開始有了變化,是一種賢內助的口氣,「就是要你協助我,把這家 酒店管下來。」 「我知道了,是這樣,」薩悟空說,「過兩天,我就把這件事搞定。你放心, 我說到,就能辦到的。」 金小玉轉過來,坐到他身邊,雙手擱在他肩上說:「你那麼有把握?」 「那當然。」薩悟空愛在女人面前說大話,不過,對杜明他們的企業系統裡的 事,他確實有幾分把握。因為,杜明也多次說過,在他管豁範圍內,有什麼事辦不 成找他:閒話一句。他還沒使用過杜明這句聖旨呢。倒是孫利,打著他的旗號,據 說,正和杜明他們在搞成批的住宅小區開發。 「你真好。」金小玉從側面雙手勾住了薩悟空的頸項,她把嘴貼在薩悟空臉腮 上親了一下,便起身,走出去。 過一會兒,她又進來,她對吧台裡的兩個服務員說:「今天提早下班,你們都 可以回去了。」她對薩悟空說:「我剛才下去,叫陳剛他們都下班回家,我們留下, 再商量一下明天營業上的事。」 看來,金小玉確實能幹,她按步就班,把一撥撥人都打發走,她開始實施自己 的計劃,也就是,要對眼前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發動第二輪進攻。她舞動著一個 上海女人鋒利而不失溫情的屠刀,開始宰割端坐在車廂座裡的這只驕傲的公雞。 她是那樣地從容不迫,看著酒店員工-個個離去,最後,她就從裡面關上酒店 大門,熄掉樓下的燈。上樓後,又關上樓上的燈。 從街上看,「綠島三溫暖」陷於一片黑暗,停止了一切營業。其實不然,空中 巴比倫酒吧裡的燈光依然燦爛,不但吧臺上的工作燈沒熄,酒吧廊間的燈,全被她 打開。空調的溫度被她調節到最高,酒吧裡暖意融融。 在四面八方的黑夜包圍之中,長長的空中巴比倫酒吧就像一艘華光閃爍的夜航 船,正在揚帆起錨。在這艘夜航船上,只有一位女船長和一位男水手。那位雄心勃 勃的女船長,把一盆懷舊抒情的磁帶塞進放音機裡,一個熟悉的鄉村音樂歌手、在 令人迥腸蕩氣的旋律中、唱起了一支憂鬱的愛情歌曲,在空中巴比倫裡營造出了一 種令人恍惚的氛圍。 薩悟空靜默地坐在車廂座裡,牛奶和咖啡的濃香彌漫在四周,金小玉悄然走到 他跟前,薩悟空產生一種奇怪的想法:這一場戲,好象早就安排好了,是無法避免, 這場戲,就在他第一次見到、第一次踏進空中巴比倫酒吧的一刹那間,就在冥冥之 中安排好了,他已經預感到這場戲終將出現,它是註定要出現的,是命中註定的, 是一步一步地展開,一步一步地推進,是擺脫不了的,是一種宿命。 於是,金小玉對薩悟空來說,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女人了,而是一個命中註定要 出現的女人,一個宿命的女人。 人,任何人,再強,也強不過命。該出現的終要出現,該消失的,必將消失。 薩悟空把金小玉摟到懷裡。 水手雙臂托著女船長,他站起來,走到吧台前,他把她放到吧臺上,他想,這 裡是空中巴比倫的中心位置,天堂的中心。他解開她襯衫紐扣,女船長自己卸去身 上所有的飾物。薩悟空登上吧凳,攀上吧台,也就在攀登巴比倫,攀上了它的中心。 伊甸園裡的男人和女人,就是這樣赤身裸體,就是這樣地糾葛在一起。 吧台晃動著,像遇到了風浪,一浪一浪地擊拍著那艘夜航船。懸掛著的串燈也 晃動起來,誰持彩練當空舞?可這並不影響夜航船咣當咣當地有節奏地前行。也並 不影響女船長把握著男水手的舵錨,悠悠搖盪。是那樣地逍遙、那樣地自在。 直至吧台劇烈地震動,仿佛海上掀起更大的風浪,酒櫥也被搖撼,浪頭擊碎了 酒杯,咣啷啷地掀翻了茶壺,「不去管它」女船長仍按既的姿勢,不變地行進,她 是堅定不移,朝著原先制定的目標,把男水手拖到耗盡最後一滴精髓,徹底癱軟在 吧臺上。女船長才輕輕移開他,翻身起來,她小心翼翼地落在吧凳上,又落到甲板 上。從地上撿起自己的外套、裙子、內褲、胸罩。 金小玉一件件穿戴好,她很快恢復了原狀。她走到原先坐的車廂座邊,舉起茶 幾上的瓷杯,喝了一口尚有餘溫的奶咖。她仿佛更平靜了。她默不作聲地走回到吧 台旁邊,從地上撿起薩悟空的內褲、背心、長褲,還有中午在波特曼二層裙樓專賣 店裡、化了將近九百元外幣兌換券買的那一件淡黃色真絲長袖T恤。她把這一件衣 物擱在裸體的薩悟空身上,用一種命令的口氣道:「起來,穿好。」 「哦,我再躺一會兒,我不起來……」 「聽話,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不,我像在做夢,在一條夜航船上,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我想把這個夢再 做下去,人,真奇怪,你沒這個感覺嗎?讓我再做一會兒,這個夢,那怕再做一會 兒……」 「好了,你這個書呆子,」金小玉拍了一下他赤裸的胸脯說:「不要再做什麼 夢了,起來談談現實問題,怎麼找擔保,怎麼簽合同,怎麼經營綠島三溫暖酒店。」 「好吧,」薩悟空長長歎了口氣,他坐起,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也只能這 樣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 你還想怎麼樣呢? 第六章譚龍的轎車停在薩悟空家對面街上,他從車裡打電話上去,讓他趕快下 來。譚龍在電話裡說,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 薩悟空一鑽進車裡,譚龍就告訴他,自己要被提拔了,而且是被提拔到一個重 要的位置上。組織部門已經找他談過話了。 「這不錯嘛。」薩悟空說,「錢賺得越多越好,官做得越大越好。兄弟們可以 沾更多的光。」 譚龍接著說,他以前的那個女情人,這段時間對他越纏越緊,逼他離婚,和她 結婚,否則,要麼到上面去舉報,要麼同歸於盡。怎麼辦? 老闆,你碰到難題了,這是溫莎公爵式的江山與美人的問題,是許多大人物都 要碰到的歷史性課題。薩悟空知道不能說這些,譚龍不想談什麼歷史,他要的是最 最現實的方案:眼下怎麼辦?薩悟空說:「穩住她,慢慢化解她,這是最佳方案。」 「看樣子,穩不住,」譚龍憂心忡忡,「操那,這女人像發瘋一樣。」 「只有消滅她,」司機小党殺氣騰騰地插話,「把她從地球上消滅掉。」 「這不行,」薩悟空堅決反對,「你小黨不要在這裡胡說,本來是小事,被你 這一搞就搞大了。」 「怎麼不行?你薩老師讀書人不懂的,又不要我們自己動手,」小黨不服氣, 譚龍手底下一幫和他一起打江山的小兄弟,從來看不起薩悟空的,認為他是一個混 吃混喝光為賣嘴巴皮的傢伙,他說:「我到外面黑道上打聽過了,一萬無一條腿, 十萬元錢,操他媽,割掉她的腦袋。就是這個行情。」 「這也不行的!」薩悟空也從來看不起譚龍手底下這一幫土流氓,他說,「你 小黨知道個屁,所謂黑道裡的大流氓,十有八九都是線人,你他媽的,找他們,等 于去送死,譚總,千萬不能這麼幹的。還是得想出一個萬全之計來。」 「什麼方法都用過了,求她,給她錢、房子、送她到大學進修外語,出資給她 開一家公司,」譚龍還是比較器重薩悟空,他進一步和薩悟空探討:「我對她說, 嫁給我有什麼好?天天守空房,我還要在外面搞花頭,話已經說到這種地步,她還 是死咬住不鬆口,你說奇怪吧?」 「她心理上有病,鑽牛角尖,人都是這樣,鑽在自己設置的套子裡,不可自拔, 人人都是套中人,」薩悟空頗懂人的心理,他終於想出一條妙計說:「這樣吧,譚 總,你不是說過,她要求你和她一起出國定居嗎?你就答應她,儘快先把她送出去, 說你把上海的事處理好隨後去,讓她換一個環境,也許會逐漸改變她的想法……」 「這倒是一個辦法,可以試一試,」譚龍松了口氣後,便把話題轉到工作上, 他告訴薩悟空藥廠的銷售情況、出租車公司、和台商的合資項目都進展順利,最近 又加入了房產開發,總公司的事業興旺、蒸蒸日上。他最得意的娛樂業兩個項目也 即將開張,他說:「薩老師,你是立了一大功的,你先忙你這一攤子,宣傳啊,還 有臥底啊,到高級會所、迪科廣場起來,你就過來,你喜歡玩,就天天在那裡玩好 了……」說到這裡,大家都高興得笑起來。 「譚龍,是一個模子!」李商插話道,「他就是死在這個女人手裡,要不他也 算是上海灘上的一條好漢了,哎,你快說說,後來,他是怎麼搞的,真的會去割那 個女人的腦袋。」 「他媽的,你管它那麼多事情!」薩悟空不想提到這個結局,他說,「人該死, 在劫難逃,你這一插話,把我的步驟都打亂了,現在不能告訴你了,吊吊你的胃口, 你還是去找林惠敏,把她的K姐生涯提前披露出來,為你們《軼聞報》搶一個先機, 製造一個賣點。我不想在譚龍的事上和你多費什麼口舌,我事情還多呢,綠島三溫 暖要搞定,還有那個模特歐陽明麗……」 眼睛一眨,又回到了那時,他隨後接到李商的電話,他在電話裡提供了一個情 報,說孫利和一個香港老闆正在策劃搞「上海小姐」選評,孫利想把周麗娜推到上 海頭牌花魁的位置。李商的意思是,要薩悟空把他撮合給孫利,像這等香豔、熱鬧 的好事,李商是不甘錯過機會的。 不過,薩悟空卻不想摻和,他歷來認為深山出美女,美女在民間,而公眾場面 上製造出來的、充其量是一個人工打造的偶象,只供觀賞,不實用的。所謂明星或 者名流之輩,大抵是「盛名之下,其實難苻」的。 有一年,一位大腕級的影視女明星到上海,在他朋友家落腳,他趕去瞻仰,正 巧女明星外出購物,他上衛生間時,聞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異味,朋友指著泡在浴缸 裡的連衫裙說,這是她裙子散發的氣息,至少要幾天才會消除,人也就別見為妙了。 千萬別信《軼聞報》之類的傳媒,什麼事都要自己親歷過才能知道。 此時, 薩悟空正站在靜安公園一排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下,三月末了,氣候適 宜,傍晚的公園裡景象迷人,一邊是簇簇豔紅怒放的茶花,一邊是流金般的迎春花。 他把約見模特歐陽明麗的地點定在這裡,說明他還是脫不開文人習氣,總想讓現實 中的價值法則和花前月下有機地融為一體。在上海這個鋼筋混泥土世界裡,人為制 造一個虛幻的人文景象。 他是和譚龍在「深山老林」酒店共進的午餐,席間,譚龍要把台商周思同送他 的純金打火機轉送給薩悟空,他沒接受,他建議譚龍把打火機上交給紀委,他說: 「老闆,現在你要火燭小心了,不要因小失大。只要保住雞,蛋是不愁下的。」譚 龍聽懂了他的意思,決定照辦。 和譚龍分手後,他一個電話,約來了杜明系統下一家和譚龍實力相當的郊區企 業集團老總,在綠島三溫暖酒店裡,經過一下午洽談,就簽署了擔保貸款、共同經 營的合同協議。 當然,這裡面也有金小玉的一份功力,那位從郊區上來的老總,很欣賞金小玉 的魅力,當場拍板,一俟手續辦妥,即刻聘用金小玉為綠島三溫暖承包法人代表兼 總經理。看他們倆進入了相見恨晚、猩猩惜猩猩的佳境,薩悟空樂得順水推舟,借 故暫辭,讓金小玉趁熱打鐵,成全他們各自的一番好事。 薩悟空是一個寫劇本寫壞腦子的人,往往既現實又不現實,明明和金小玉聯手, 可以借助綠島三溫暖這個舞臺,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風起雲湧的上海灘上,像廖 言他們一樣,掏金髮大財。可是,他放棄了,他覺得金小玉這個人太現實。她把人 的情感,這一樣最妙不可言的東西,算計得毫釐不差,這太可怕。 薩悟空還是積習難改,不惑之年的人了,還陶醉於種種想入非非,比如像此刻, 他就像一個憂鬱、多情的浪漫詩人,在遊人稀落的靜安公園、那一排高大茂密的法 國梧桐樹下,來回地漫步,頗有些「少年維特之煩鬧」,焦慮地等待著模特歐陽明 麗。 他想,人,應該是一座橋,連接著精神和物質,人,只是兩種不同空間的一個 過渡,一個中間地帶,一種實驗,一種探索,一種可能性。人的生活應該是站在這 樣的一座橋上,觀賞豔紅的茶花和金黃色絢爛的迎春花,以及讓春風吹拂,聽法國 梧桐的綠葉在耳畔竦竦作響,超凡脫俗,渾然欲仙,在這樣的情景下,期待著佳人 的到來。這大約才是一個藝術家真正的生活。 他的這種癡迷是完全脫離現實的,現實是在他身後那一幢高聳入雲的漠無表情 的鋼筋混泥土結構的百樂門大酒店,現實是在酒店的某一間客房裡,他的一位曾是 著名校園詩人的朋友,一邊在數著美金和人民幣、一邊在嘲笑詩人的愚蠢、軟弱和 可笑。他的當影視演員的妻子,修著金色的指甲,懷抱著寵物犬,出入聲色犬馬的 金角度夜總會,享受著生活的靡華和奢侈。現實是馬路對面的塗著金黃色粉牆的靜 安寺裡香煙繚繞,鐘鼓鼎鳴,失意者的膜拜、祈求平安或者發財,以及得意者的布 施、禱告紅運長存。 在南京西路的車水馬龍和喧囂的市聲中,尋覓所謂超俗的詩性,一定是頭腦出 了毛病,一定是一個瘋子。薩悟空就是處於這麼一種癲瘋狀態。這種和時代精神格 格不入的人,最好是拔著他的頭髮,把他甩出我們這一塊如火如荼的熱土。 而薩悟空儼然獨立於世,翹首期盼著。 歐陽明麗終於出現在靜安公園大門口了,她穿得很普通,平底鞋、洋紅的短袖 膠質衫、本白的棉布寬鬆褲,但她高挑的形體極其勻稱、步履優雅非凡,一步步朝 他走來。 那條碎石鋪就的林蔭道,像她的T型舞臺,她是這一座T型舞臺上唯一的演員, 她也是林蔭道上、這一片都市里的自然景觀中唯一的模特兒。她簡直可以說是在春 風中蕩漾,像河岸邊一株婀娜多姿的楊柳,風姿綽約,飄搖而來,在她的身後是滿 天的霞光,她像披著一身嫣紅的彩霞,從天而降的,漸漸地漸漸地走近,她笑吟吟 地,滿面純淨,一掃昨夜的愁緒。 「薩、薩…老師,好!」歐陽明麗是有點結巴的,但這種口吃,更增添了她幾 分嬌憨和媚態。她細長的明眸、小巧的鼻子、微微凹陷的嘴又微微厥起的兩片性感 的嘴唇,組合得恰到好處,這個上帝創造的尤物,可以迷死全世界的男人。 「你好啊,」薩悟空被她外表的魅力完全鎮攝住,他認真地說,「我不好呀, 怎麼能好得起來?見到你,我都不想活了。」 「啊~為,什麼呀?」歐陽明麗真吃驚了,問,「出,什麼,事啦?」 「咋天晚上,我是一個瞎子,我什麼也沒看清,你瞧,現在,在夕陽照耀下, 在法國梧桐樹蔭叢中,你簡直像天使,從晚霞中降落到靜安公園,你太美了,在你 面前,像我這麼醜陋的人,還有什麼臉活著。」 歐麗明麗吃吃地捂嘴,她笑彎了腰。 「真的,不開玩笑,」薩悟空繼續一本正經地指著一地殘落的紅茶花說,「看, 在你面前,它們也只有血流滿地、死路一條。」 「不,」歐陽明麗伸手勾住薩悟空的胳膊說,「男人,長到,像薩,老師這樣, 就可以了,高中旭,太靚,就靠,不住了。」 薩悟空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他差不多要完全打消心原先安排的意圖。他小心翼 翼和她並肩行走,在他心裡滋生出另外一種感覺,他怕褻瀆了這樣一種不合時宜的 感覺。 被歐陽明麗挽著,和她一起在靜安公園倚靠在一起走著,被來往的男遊客羡慕 地盯著,被火紅的晚霞映照著,薩悟空的感覺到這是人生得意的一刻。 他們在公園裡兜了一圈,薩悟空還是按原定的計劃,打的把她帶到「美好人生」 大酒店。 這是他的根據地,酒店經理吳星華是他安插的親信,薩悟空提前打電話關照過, 吳經理把他們引進一間七繞八彎的位置隱秘的酒店小包房裡。他湊近薩悟空,用上 海話輕輕說:「這裡是世外桃源,沒有任何人打擾。」 這個吳星華,他把五星級服務標準,帶到了「美好人生」大酒店。可在薩悟空 此刻的心目中,歐陽明麗是GM,是超五星級,在上海還沒有,將來一定會有,一部 分先富的人、一定會把在上海的享受打造到極致,而讓絕大部分人望而興歎,這種 「美好人生」,薩悟空是可以預見的。 吳星華向他彙報了酒店的經營情況,除了銀行方面介紹來的兩家建築承包商, 他們給酒店帶來了穩定的營業收入以外,酒店正按他的思路主要經營晚餐和宵夜, 他熟悉的一流小姐,不斷把中外「巴子」帶到這裡消費,一餐動輒數千元,酒店營 業額直線上升,但除去小姐回扣,淨利潤不高。薩悟空說不錯了,在這樣的冷僻地 段,能不賠本保持贏利,己經在譚龍那裡交待得過去了。美好人生美好人生,只要 自己人生美好了就可以,要想盡善盡美是辦不到的。 「當然當然,你們先坐一會兒,」小吳心領神會,他乖巧地說,「今夜,薩老 師的人生就是美好的。我會幫你準備一點道具。」 吳星華退出包房後,歐陽明麗問薩悟空,你們用上海話說了那麼多「蠻(美) 好蠻好」是什麼意思。薩悟空說:「經理說你長得蠻好,是五星級的,我說你是蠻 好上還要加GM,是超五星級的。」 「薩,老師,就會對我誇,誇,誇……」 「除了誇獎,除了讚美,除了對你唱頌歌,在你這樣的天使面前,我真不知道, 還有其他什麼更好的辦法。」 「其實,薩,老師,不用多想,辦法,」包房空調裡排出的暖風,吹開了這一 朵怒放的玖瑰,歐陽明麗臉頰緋紅,她稍有些扭怩,但直言不諱地憋出一句:「昨 晚,就很……好……」 現場的氣氛馬上凝重,倆人相視間,便有一種化不開的衝動,似乎頃刻湧出, 暴發在即。 這並沒有出乎薩悟空意料之外,但他只是不想讓事情進展得太快,他要控制住 節奏,就像寫一首優美的抒情詩,詩人的快樂主要是在、產生電光一閃的靈感、和 進入夢幻般的意境中,到漸漸地落筆化為文字,這樣一個過程中。 就像非洲原始叢林中的一頭獵豹,四蹄馭空,風馳電掣般竄越草莽荊叢,直撲 徜徉在野外的小鹿,那個過程才是最最激動人心和賞心悅目的,最終那頭獵豹的利 齒紮進小鹿的喉管,鮮血殷殷淌下……已經不重要了,這結局也太血腥和殘忍,所 以,不是所有的結局都是可取的,重要的是前面這樣一個過程。 是啊,在靜安公園裡,薩悟空甚至己經想放棄最後的結果。他想,任何結果都 是對某種夢想的褻瀆,任何結果,都會徹底打碎人實際需要的這一個虛擬境界。他 是習慣地把她帶往「美好人生」,直到帶進這一間幽密的包房,至此,薩悟空仍然 還沒拿定主意。這幾乎是,實還是虛、生或者死的選擇了。 「昨晚的,洋酒?拿波倫XO?」因此,他只能這樣佯問道。他試圖沖淡現場的 氣氛,他說:「這裡可能沒有,我讓經理上一瓶法國幹紅。」 薩悟空在儘量拖延時間,同時也在創造一波三折、峰迥路轉的劇情效果。 「昨晚的,一切,真的,很好,」歐陽明麗還是陶醉在這麼一句話裡,在她這 個年紀的女孩,容易墜入情欲的迷幻中,昨夜的場景,對可能她是一個夢幻,其實, 是不真實的,並不完全代表她現實的心願,她只是被一時的衝動,蒙住了心竅,她 還有夢,夢還未醒,她還沒有被完全污染。 是啊,昨晚,當然很好,倆人在餐桌下,象兩個小孩「過家家」,你碰一下我 的手背,我摸一下你的手心,引而不發,又意味無窮,後來呢?仍然是在酒精虛擬 的幻覺過程中相擁相舞,因為沒到達終點,所以有更致命的誘惑。 這種誘惑像一個魔鬼,它抓住了薩悟空的半爿心靈,而另外半爿靈魂,是要放 棄到達這一個終點。而這種放棄,在現實中是靠不住的,不堪一擊。 歐陽明麗對薩悟空伸出雙手,薩悟空像被強大的滋場吸引,也自然抬起雙手, 當手和手相碰的一刹那,電光閃爍,滿屋通明,當手掌和手掌合在一起的時候,倆 人就像接通電流,陰極和陽極撞擊,心跳和血流加速,當手心和手心捏成一團,倆 人便也就化成了兩片雲,不由自主升騰。薩悟空和歐陽明麗同時從從椅子上起來, 倆人面對面相對而立,漸漸,漸漸地靠攏,以至合成一片。歐陽明麗慢慢地把嘴湊 近,她微閉上眼,薩悟空也不由得把嘴湊上去,當嘴唇和嘴唇緊緊貼在一起,薩悟 空還有什麼選擇嗎? 現實的力量,基本的欲念,可以粉碎人所有不切實際的夢想,亞當和夏娃,就 是這樣被逐出伊甸園。薩悟空可以例外嗎? 他像被籠罩在一個透明玻璃罩中,和外界隔絕,他像把自己和歐陽明麗籠罩在 一層似有似無的光環裡,這個玻璃罩、這個光環,只有他能看到、能感覺到,別人 看不到,也不會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他是著了迷、中了邪,欲仙欲死去吧。 薩悟空是清楚下一步的,只要一抬腿就邁過去了,這是一個期待、一個懸念, 這是一個劇情漸漸演化到高潮的過程。不出意外,今晚必將進入高潮。 但偏偏出了意外,我們永遠生活在意外之中。 有人在輕輕敲門。那一道光環刹時消失。 「這是薩老師獻給你的一片心意。」吳星華送進來一大捧紅玖瑰,把它放在歐 陽明麗手中,說完,他就往外退。 「從來,沒有人,送給我,那麼多,玖瑰。」歐是陽明麗把玖瑰摟在懷裡,感 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孫利忽然破門而入,他象從天而降的一個妖怪。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透明的玻璃罩也蕩然無存。 「我聞到你的氣味了,我從深山老林,從綠島三溫暖,一直追蹤到這裡,吳經 理還想瞞我,怎麼能瞞得住我呢?我是上海叢林裡的一條狐狸……」 「好了!總算沒在《遊吟詩人》白乾,」他還要說下去,被薩悟空毫不客氣地 打斷,「你就是上海這片叢林裡的一條狐狸,你竄到這裡,究竟有什麼事?」 「兩件大事。」他告訴薩悟空,一件就是評選「上海小姐」,他找到一個香港 贊助商,出資數百萬,冠軍亞軍季軍的皇冠都鑄造好了,全是十八K金、鑲鑽石的, 金碧輝煌,放在他公司展示廳裡,媒體記者也發動起來了,不日要在全市全國範圍 內大造聲勢,這在上海解放四十幾年歷史上是首次「選美」,肯定會在世界範圍內 造成極大的轟動效應,他說著,拿出一份燙金的大紅聘書說:「這次評選」上海小 姐「的評審委員都是上海各界第一流的名人,想到薩老師也是一方面的代表,所以, 想請你也擔任評委。」 「這個主意不錯,也蠻好白相,選美這桶漿糊,也只有你孫利這個搗漿糊的高 手來搗,才能上不起泡,下不沾底,中間不起疙瘩。不過,我早就對外宣佈,在我 這一行裡,我是第三流也不夠格,是不入流的,因此,謹辭你的重聘,你還是另外 去找第一流的評委。順便,問一句,你什麼時候有公司、還有展示廳了?」 「薩老師,你真是孤陋寡聞,」薩悟空的嘲弄,無損於他毫髮,孫利是刀槍不 刀的,他也學會了反唇相譏:「我孫利是上海房產開發商裡的後起之秀,在房產界, 名氣不要太響噢,西區XX路上的小別墅,就是我引資開發的,光這一項,就賺了上 億,我的奧菲斯設在那條路上一幢洋房裡,辦公設施都是美廚的,電腦、複印、打 印、傳真一系列自動化辦公用具也都是從國外引進的……」 「你這條狐狸也是我和荒野人郊外引進的!」薩悟空沒好氣地笑著搶白他, 「你終於發大財了,上次不是在電話裡說,要讓我幫你化錢嗎?」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孫利一點都不生氣,他終於把薩悟空套住,「荒野老 師,還有你薩老師,我不請請你們是說不過去的,反正,你這裡還沒上菜,走,外 面兩個大包房,今晚我按最高規格全包下了。」他從畢挺西裝口袋掏出一張現金支 票,遞到吳星華手裡:「兩萬,不夠,再開一張。我的客人都在外面,走吧。」 薩悟空終於目睹了孫利的牛皮,孫利的大手筆,他一言既出,就騎虎難下了: 「好吧,你先出去,我們馬上到。」 孫利退出小包房。薩悟空問吳星華:「這傢伙是怎麼回事?」 「氣派不小,勞斯萊斯加長房車,白色林肯,」吳星華說:「上海各大媒體記 者都到場了,還有歐洲藝術電視臺的女記者阿芒。奧黛特,好幾個文藝界的前輩名 人、影視明星周麗娜,還有一個氣度不凡的港巴子。一大幫人。」 「我箅什麼呢?」薩悟空問自己,「他這麼追著我,總是有緣故的。這個傢伙 從來是彈無虛發的。」 「我看也是,」吳星華說,「今天這個場子,也是沖著你,才拉到這裡的。」 奇怪,薩悟空取出香煙,「那我先走,去安排他們。」吳星華也退了出去。 薩悟空完全回到了現實中,他點著香煙把臉轉向歐陽明麗,抱歉地說:「真對 不起,本來,我是單獨請你的,現在你看,一片鬧哄哄,這就是上海。」 「沒,關係,」歐陽明麗雙手搭在薩悟空肩上說,「我喜歡,上海,喜歡,薩 ……」 「薩,薩……也喜你,」這個老傢伙,在比他小許多的東北女孩面前,也弄得 肉麻當興趣起來,他被這個結巴的女模特搞得神魂顛倒,遏止不住張開雙臂,緊緊 擁抱了她,又親吻了她,說:「走吧,你也見識一下外面這個大場面吧。」 薩悟空攜帶歐陽明麗一走進兩桌連台的寬敞、豪華的大包房,引起一片轟動。 這一批跑流行時尚新聞條線的記者大多認識薩悟空,早些年,薩悟空的荒誕劇 《上海遊戲》上演時,他們都採訪過他。 九十年代薩悟空的《上海遊戲》就不流行了,所謂「你唱罷來我登場」,生活 不會停滯,它永遠是各色人等表演的舞臺,時下他們又轉向採訪新登臺的孫利之類 的新角色。 他們永遠走在時代前列,追逐新的時尚新的流行新的潮流,他們是一批時代的 弄潮兒。他們採訪的舞臺劇目從《於無聲處》《血總是熱的》到《還珠格格》《射 雕英雄傳》到「日流」「韓流」到帝王將相到才子佳人,到今天孫利的「上海小姐」, 他們搭乘在這班時代列車上,永遠歡天喜地、興高彩烈、載歌載舞收取時代給予的 「紅包」,他們的筆名也取得越來越稀奇古怪:開始是「時代先鋒」「中山裝」之 類,現在己經深入發展到「小李飛刀」「上海格格」「榨菜肉絲」「香蕉派」「歡 場尋跡」等等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 眼下,他們又被時代寵兒孫利吸引,一古腦兒湧到「美好人生」這個舞臺上, 歐洲藝術電視臺著名的法國女記者阿芒。奧黛特,也不辭辛勞,從塞納河畔趕到黃 浦江邊,來淌這一腳渾水,使薩悟空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時代氣息撲面而來,真是叫 人熱血沸騰啊。 「嗨,老阿哥,噱頭不是一點點啊!」他們發出一片驚呼,當然不是針對「過 氣」人物薩悟空的,而是針對隨薩悟空出場的模特歐陽明麗。 他們外表的包裝都是上海最時髦,因此像一遝五顏六色的紙片從四方圍貼上來, 使薩悟空從又領略到昔日的「光榮和夢想」。 可是,他們把目光都投向了光彩照人的歐陽明麗,不顧禮儀地向她發出一連串 的提問:「小姐,來自哪裡?芳齡、身高、體重、三圍……」「小姐,是否來參與 這次選美,是否有信心力拔頭籌、小姐與薩先生是什麼關係,你們什麼時候開始同 居的……你們的愛巢築在哪裡?你們……」 這批久經沙場的「流記」(社會上對跑娛樂圈的記者愛稱「娛記」,對跑流行 時尚條線的記者,就簡稱「流記」了)都曾採訪過成龍、王菲、劉德華、張藝謀、 鞏俐、金庸、鄭明明、川崎調料、譚魚頭火鍋、統一方便面……什麼大場面沒經歷 過?他們暴風驟雨般的提問,不要說初出茅廬的結巴模特歐陽明麗,她早已驚嚇得 面無人色,連沙場老將薩悟空也難以抵擋了,他預計接下來,他們將會提出他的陰 莖有多長,作愛的時間和高潮的次數了,他必須適時給予迎頭痛擊。 「搞什麼搞?不要搞七廿三、烏搞百葉結!」生薑到底是老的辣,薩悟空一臉 正色地拉過孫利來,「操那,你搞什麼明堂經?」 「朋友、朋友們,」孫利連忙攔住「流記」們,打圓場,「薩老師和他的女朋 友是客人、是客串的……」 「什麼女朋友!」薩悟空打斷他,他抱拳對各位「流記」說,「各位朋友,都 是自己人,兄弟今天誤打誤撞,碰巧沖了你們場子,不具備評審資格,該小姐也不 參與評選,實在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到這裡搗一把漿糊,大家彼此彼此,不要誤會 了,實在抱歉、抱歉……」 「噢~~」記者們仍心存不甘,私下裡切切察察、交頭接耳:「操那,這只老 棺材,噱頭好來,啥地方去騙了一個模特兒,跑到這裡出風頭……」「哎~你不要 說,這個小姑娘長得是嗲,一級棒、酷斃了……」…… 孫利把薩悟空和歐陽明麗引到主賓席上,孫利的「乾爹」柳大師自然居中,法 國女記者奧黛特陪伴其側,還有幾個常在電視新聞裡露面的藝術權威芳芳、京京、 玉大爺等,儕儕一堂。薩悟空為了避開「流記」的銳利鋒芒,只得充當主賓。 薩悟空和歐陽明麗剛坐下,杜明和譚龍也匆匆趕到。他們被安排在薩悟空旁邊, 譚龍說:「小孫來電說,是你要我請杜明同志一起到場的。」對孫利的這種慣技, 薩悟空無話可說。他含糊著譚龍,倒要看孫利究竟演的哪一齣戲。 孫利主持宴席,先請領導杜明講話,老藝術家講話,他代表柳大師講話,都圍 繞這次富於創意的評選「上海小姐」活動展開,孫利把這次評選提高到了提升上海 這個國際大都市的整體形象的高度,孫利強調這次評選出的前三名新時代「上海小 姐」,將作為上海的形象代言人,孫利特別介紹了,那位氣度不凡的港商,他說: 「錢大宏先生是國際著作金融家,一貫熱心贊助內地的公益事業,不僅這次活動, 由錢先生美港國際財務公司慷慨解囊伍百萬港幣,鼎誠相助;在此還要報告大家一 個好消息,錢大宏先生將投數億鉅資在南郊、建造一條直通市區的高空纜車,以周 麗娜成名影片《宋朝娘娘》命名,叫『娘娘高空纜車』……」 孫利把宴會廳的氣氛推到了高潮,南郊領導杜明和港商錢大宏緊緊握手,「流 記」們一致鼓掌。整個場面倒是像模像樣。可見孫利組織這類活動己經駕輕就熟。 主賓席上老中輕三代,各類品種倒也一應俱全。領導杜明一貫「尊重知識,尊 重人材」,他和幾位著名老藝術家每年都在重要會議上見面,也算熟人,交談很是 契合。 財大氣粗的港商錢大宏和明星周麗娜也很投入地在溝通。麗娜—口一個「大宏 大宏」,對他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看來孫利正在辦「轉讓」手續,而周麗娜摘 取「上海小姐」頭牌花魁的皇冠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法國女記者奧黛特見了歐陽明麗,誇張地倒吸一口氣,她用嫺熟的漢語驚歎: 「東方大美人。」她第二句就直捷了當提出:「我正受法國模特公司委託在物色新 人,我可以介紹你到巴黎時裝界發展。」 「你是她的情人,」她又轉向薩悟空,「還是監護人?」 「不,經紀人,」薩悟空原來就想會一會這位來自塞納河畔的金髮女郎,在這 之前,他不僅知道她把孫利勾到賓館客房裡尋歡作樂。而且,《軼聞報》的李商也 無數次提到過這位歐洲藝術電視臺的奧黛特。他說,她剛到中國不久就和他搭上。 他們常常半夜離開酒吧,站在淮海中路馬路中間長時間地浪漫地接吻,她非常欣賞 李商獵取中國文藝界名流種種軼聞趣事及隱秘動向的高超技能,她的職業也正需要 這方面的信息和線索,於是,她俘虜了李商,就等於免費聘用了一位忠實的信息提 供者,李商說,他介紹了許多上海文藝界名人給奧黛特,說她對非主流的文人尤其 感興趣。薩悟空受教育那麼多年,在大事大非上警惕性是很高的,他當即站在國家 安全的高度告戒李商:「這個女人有問題,你要小心,不要被利用了。」但在一方 面,薩悟空又頗為欣賞奧黛特對生活的浪漫態度。同時,考慮到這也許是歐陽明麗 的一個絕佳機會,便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與此同時,我和她,跟你和孫利的關係 差不多。」 她對薩悟空的坦率產生好感,稱讚:「這是一個浪漫的故事。」 「在你們法國,這也許是一個浪漫的故事,可是在中國,這是一個荒唐的故事。」 薩悟空這樣說時,「不,薩……」歐陽明麗在餐桌下握住他的手,轉對奧黛特說, 「是,浪漫……」 薩悟空繼續說:「如果可能,我希望奧黛特小姐來結束這個荒唐故事,給歐陽 明麗小姐一個真正的浪漫故事。」 「薩、薩、薩……」歐陽明麗可愛地結巴得說不出話來,故事還沒開始,己經 在談結束了,大幕剛啟動,就出現尾聲,她不知道這正是一個劇作家的職業思路和 習慣,她唯有用指甲重重地掐薩悟空的手背。 「你是小孩,」薩悟空覺得手背上的皮膚被她抓破,在淌血了,但他仍柔聲細 氣地對她說,「你不懂,這是你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乖乖聽著。」他和奧黛特交 換了聯繫方式,並當即約定,讓歐陽明麗明天就去賓館和她談具體事宜。 在機會面前,不能有絲毫遲疑,也不能感情用事。薩悟空具備這種非常清醒和 現實的頭腦。 他用最快的方式為歐陽明麗捕捉住了這個良機後,又把注意力轉向宴席。他見 孫利正在抓緊融洽錢大宏和杜明的關係,這在上海叫做搭「積木」,就像兒童玩的 積木遊戲,把各種形狀和不同色彩的木塊,巧妙而藝術地湊合在一起,組成童話般 的宮殿和城堡,組合成一種憧憬、一個夢想。 這是孫利的拿手好戲,也是孫利特色。薩悟空聽到他們甚至已經談到將在南郊 投鉅資共同開發高檔別墅和高爾夫球場的問題。 一邊事業性很強的譚龍也被吸引,參與進去。這就是孫利速度,他正在創造一 個新的神話、一個新的海上夢幻。 第七章搭乘孫利的白色林肯轎車,行馳在上海密如蜘網的大街小巷,就像行馳 在一座迷宮裡。你不知它從哪裡進去,又從哪裡出來。上海這本書,外人很難讀懂。 一般人,沒有孫利這種特殊才能,是會迷失在這一座浩如煙海的八卦陣裡的。 比如像自命不凡的薩悟空,就始終搞不清楚,幾年前,還在南郊賓館當服務員 的孫利,怎麼會搖身一變,就成了億萬富翁,威風凜凜地駕駛著這一輛引人矚目的 高級轎車,載著他四出巡遊。 孫利說,他這輛型號的白色林肯車是上海唯一的一輛,「我看不懂,」在豪客 孫利面前,薩悟空只能像個鄉巴佬一樣,老老實實說:「不過,你孫利在上海,確 實是獨一無二的。」 不,不,孫利還是很謙虛,他給薩悟空介紹了幾個億萬富翁俱樂部裡的朋友, 一個是上海東郊新高峰集團的總裁陳永康,幾年前,還在南碼頭,踏著黃魚車運木 材,到川沙去加工家具,那輛黃魚車的錢還是借來的,現在不是擁有二十幾家中外 合資和獨資民營企業、三家賓館、身價十幾億的東郊首富了嗎? 北郊的「老爺叔」聽說過嗎?原來是民辦小學老師,只有一條右手,可撈的錢 比兩條手的人還多,他光向希望工程就捐助了上千萬;再有,西郊販牛仔褲起家的 鄭小勇,最近幾年,和他一樣,購買了三千張股票認購證,孫利說他自己申購到新 股後一拋了之,只賺了區區三千多萬,而那個鄭勇呢?股市兩次回落到300 多點, 他都滿倉進貨,再加一比十透支打進,到1300點上方逃頂拋出,轉眼賬號上的資金 就上了十億。 「上海灘上的金錢,就像黃浦江裡的水,永遠賺不完。」孫利這樣總結道, 「而像你薩老師這樣的書呆子,和黃浦江水沒有緣分的,將來有一天,你把我寫到 你的劇本裡,也許可以賺幾張小鈔票。」 這是坐在林肯轎車裡,經常可以聽到的訓戒。它確實使薩悟空迷惘了一陣。 搭乘在這樣高級的轎車裡,感覺不到外面這座城市的喧囂和騷動,而是像置身 在另外一維空間裡。孫利左手把著方向盤,右手握住手機,把手機貼在耳朵上,不 斷打進打出電話,他的每一個電話的含金量都很高,通話對像都是各地高官、商賈 巨頭、集團總裁或者各界名流。他邊打電話,邊對薩悟空抱怨:「實在沒辦法,百 萬有百萬的朋友,千萬有千萬的朋友,賬號上的資金上了億,各種各樣朋友自動找 上門來,實在是窮於應付啊。」 不過,他把話又說回來,「這些朋友,都是我的一種資源,每個人都是一座金 礦,就看你怎麼去開採了。」在「時間就是金錢」的時代,錯過一位朋友,錯過一 個電話、錯過一條信息,就有可能意味著失去一筆巨大的財富。 薩悟空深感現在到了學生給老師上課的時代。 孫利駕車的技術高超、反應敏捷,幾乎不存在安全問題。坐在孫利旁邊,薩悟 空覺得車行馳得很平穩,這是林肯和孫利結合在一起的平穩,就像波音飛機在萬米 以上高空飛行一樣,和坐在客廳的進口真皮沙發上也沒什麼區別。倘說有什麼危機, 概率很小,也潛伏在很遙遠的地方,誰還顧得上那麼多。 孫利是一個講信用的人,他說要讓提攜他出道的薩老師,共享他創造的財富, 他沒有食言,作為一個事業成功人士,他還能屈尊親自當司機駕車,給予了薩悟空 部長級規格的待遇,也實屬不易。後座上法國籍的女記者奧黛特自然是林肯車上的 常客,這輛車幾乎成了中外合資採訪車。 可是,另一位乘客歐陽明麗卻完全是沾了薩悟空的光。她父親在東北大興安嶺 森林裡伐木時,她跟在父親身後撿蘑菇,回家時,只能搭乘林間叮叮噹當的馬拉扒 犁,而在前不久,她還在為幾千元的進修費發愁,轉眼就乘坐在上百萬的豪華轎車 裡,億萬富翁為她駕車,上海著名劇作家為她設計前程,法國女記者為她開闢前景, 出入孫利千萬鉅資打造的豪宅金巴黎花園,和各種高級場所…… 這一切,都像是不真實的,是像在做夢,在離開「美好人生」大酒店那一夜, 她和薩悟空跟孫利、奧黛特—起,回到孫利在西郊五房兩廳的複式豪宅裡,當她的 雙腳踩在兩寸厚的波斯地毯上,她產生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這要比那個「拿坡倫 XO」之夜,要比任何一處T型舞臺,更讓她感到眩暈。 這種眩暈是致命的,她告訴薩悟空,就好比小時候做的一個夢,在大興安嶺的 坡崗上,頑皮的她,爬上一棵高高的白樺樹,她攀到了白樺的樹稍尖,然後是雙腳 臨空,縱身一躍,懸於上不碰天下不著地的半空中,產生的眩暈。 她只能緊緊倚靠在薩悟空身上,才不至於暈倒。接下來是在進口的TOTO按摩浴 缸裡,使用昂貴的法國沐浴露,浸泡在滿池芬芳的泡沫中,接受湍急的人造礦水沖 擊全身的肌膚,這情景恍如進入好蘭塢電影中的一個角色。她哭了,她對薩悟空結 結巴巴地說:「薩、薩……為什麼,這是,為什麼?我想,哭……」 「那就哭吧,」薩悟空這樣對她說,「前些年,我也有過和你一樣的經歷,我 也想哭,我白天在一個『水上餐廳』用餐,天鵝和鴛鴦在餐廳四周遊弋,今人銷魂 的音樂從四面八方的荷花池中冉冉升起,我被打動,直到晚上,我偷偷鑽在被窩裡 痛哭一場。你哭過了,你也就懂得生活了。生活並不象你想像中那樣,它遠遠要超 出你的想像,就如一句猶太諺語:人們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你見得多了,你震驚 了,你哭了,你也就長大了,小歐陽,哭吧,好好哭一場。」 我們都活在一個不真實的現實中,就如「莊生夢蝶」一樣虛渺,薩悟空的想像 莫明其妙,但現實只提供給他一種選擇:那就是他和歐陽明麗從浴間裡出來,披著 柔軟的真絲睡衣,坐在意大利進口的沙發上,和一切高雅的成功人士一樣,到客廳 裡聆聽莫紮特的音樂,觀看背投電視裡衛星轉播的境外電視節目,和奧黛特、孫利 一起繼續喝酒。 這回,又碰到了「路易十三」這位「4999」老兄,它不單在價格上,使你發悚, 你喝了它就會在你體內產生微妙的變化,它像會產生一條神奇、無形的線,從你的 喉嚨口一直延伸到你的臍下,讓你躍躍欲試,更容易讓你墜入某種迷夢,這也許是 金錢加酒精的魔力。 乾杯,一杯又一杯。這似乎還不夠,奧黛特又取出一筒圓罐,裡面塑料封裝著 一塊褐色的類似煙葉的物品,「大麻」她問薩悟空,「劇作家,來一點吧?」她說, 這是她在香港化了一千元港幣在黑市上買的這一盎司南美大麻,她說,在歐洲許多 藝術家都借助它來刺激靈感,許多議員和政界上層人士都普遍吸食大麻,「怎麼樣, 試一點吧!」 薩悟空是在外籍朋友那裡抽過大麻香煙的,也許因人而宜,他並沒覺得有什麼 特別刺激。 奧黛特說:「這是純的、純大麻,不是摻在煙絲中的那種。」她又取出一件銅 制的器具,類似象中國的水煙筒,不過,要小巧精緻,塞裝大麻的煙口連著水筒, 她點著後,深吸一口,那大麻燃起的煙霧便被吸進水筒,水筒上有一個豆大的孔眼, 她先用水按住,待大麻煙氣積蓄充分後,她用鼻子湊近孔眼,深深地吸吞進去,然 後把那一股大麻煙氣,憋含在胸中,她仰首靠在沙發背上,微上眼,進入陶醉狀態, 漸漸地吐出那一股煙氣,她說:「舒服啊,人象要飄起來……」她一再慫恿薩悟空 試一試。 薩悟空膽怯了,他讓孫利先試,奧黛特說,孫利不用吸,他整個人就是大麻做 的。「這是個絕妙的比喻,」薩悟空不可遏止地大笑起來,他一生都在虛無縹渺中, 直到死,直到化成一股藍煙,他也沒清醒過: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一定試,」奧黛特把煙嘴塞到薩悟空嘴邊,它會讓你進入另外一個境界, 你會失去你的雙腿、你的身體,你們佛學裡說的臭皮囊,你的靈魂會從軀殼裡飛出 來,跑到空氣裡,你會看到你的靈魂、是那麼優美地在空中跳芭蕾,你還會看到一 些別的東西,你會看到塞納河,你會在香榭裡榭大街上空飄浮,你能飛上埃費爾鐵 塔頂尖,你還能進入M.普魯斯特完全封閉的房間,「吸吧吸吧,吸了就有一切……」 薩悟空像被一個念著咒語的巫婆催眠著,他含著奧黛特剛含過的煙嘴,「用力, 吸。」薩悟空深深吸一口,又一口……再對著水筒上的孔眼猛吸,一般沁人的煙氣 直逼體內,漸漸滲透到四肢,直抵指尖,乃至每一顆細胞,煙氣仿佛在細胞裡膨漲 起來,在心中躍動,在血管裡竄行,緊接著仿佛要把整個人從沙發上冉冉托舉、懸 空…… 薩悟空先是感到從未有過的空渺,他想抓住什麼,他握住了身邊歐陽明麗的手, 客廳頂上的水晶吊燈在搖晃,47寸索尼背投電視裡的影像也變得模糊並且晃動著, 歐陽明麗雙手套住他的頸項,依附在他身上,像一團棉絮,很快也一同隨之飄浮起 來,像進入宇宙飛船的太空倉,四周的影像漸漸遠去、慢慢消逝,客廳也不復存在 …… 「你們可以做愛了……」這是奧黛特的聲音,她像在很遠的地方、在雲端裡, 又像在身邊、貼著你的臉耳語,「現在,就是現在,就在這裡……作愛吧……」 薩悟空的真絲睡衣自動從身上滑落,另有一隻無形的手褪去懷裡歐陽明麗的睡 衣,人像兩條飄浮在的真空魚缸裡大白鯊,薩悟空捧住她的臉,見到的卻像是碧眼 金髮的奧黛特,「薩、薩……我,喜歡……」聲音卻分明是那個結結巴巴的模特兒, 「你見到了什麼?」奧黛特生澀的漢語音又出現,「我……怎麼,見是你……」 「是我,薩,你的,明麗……」「我奧黛特,就在你身邊,你感覺好嗎?」 很好,他分不清是奧黛特還是歐陽明麗,很好……他有一種反常的快感,我實 在是受不了了,他既想笑又想哭,哦——很好……薩悟空己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處 何方了。 他坐在孫利駕駛的轎車裡也常常會產生這種吸食了大麻後的瞬間感覺。 孫利把他另一輛更加豪華的加長勞斯萊斯房車慷慨地撥給港商錢大宏使用,他 在薩悟空面前也不違言,他把周麗娜也一同撥給錢大宏使用。 當然,這是一筆交易,一種投資,任何投資都是要有回報率的,作為回報,錢 大宏為他從海外融集了數百萬美金,並承諾,還將繼續從海外融得更大數額的資金。 他告訴薩悟空,他用這筆外匯中的一部分,為周麗娜在衡山路附近購置了兩套 高級住宅、註冊了一家藝術投資公司。當評選「上海小姐」的活動,進行到中途時, 被上面來的一紙公文,說是「不符合國情」予以制止,孫利和錢大宏都覺得有愧於 周麗娜,為了補償,便將她的身份改到南美某國去,讓她成為一個外籍華人。 「這是她在上海的夢想之一,我幫她實現了這個夢,」他強調:「不管怎麼說, 她跟了我一場,我可不能虧了麗娜,你說是吧?」 「當然當然,」薩悟空覺得孫利把人和物都價值化,達到了化境,他終究一度 擔任過《遊吟詩人》的編輯部主任,他似乎詩性尚存,對女性抱有一份特殊的溫情, 這又比當下許多男人都要講情義,他不把女人當工具,在使用過後,就隨手丟棄。 他盡可能滿足她們的欲望,她們的夢想。 孫利隨後引伸到後座的兩個女人身上,他為了照顧她們的情面,不讓她們聽懂, 他上海話對薩悟空說,你讓奧黛特把歐陽明麗弄到巴黎去發展是對的,說不定,她 在巴黎—炮打響,傍上一個法國高官也有可能,到時候,對你薩老師大大有利,你 和我一樣,對女人也很講情義,又充分開掘了漂亮女人的價值。 「他媽的,你這話,說得不對,」薩悟空覺得他越說越離譜,傷及了自己的面 子,「我可沒把歐陽明麗作為一種在國外的長期投資,也壓根沒想到要獲取投資收 益。」 「這說明你薩老師比我高尚。」孫利的詞典裡沒有類條目,他以為成功就是一 切,他用林肯車載著薩悟空到處跑,是為了搞定人和搞定項目,把自己這一塊「蛋 糕」做得大了還要大。 林肯車行馳在南郊空曠的公路上,車速加到了120 碼,仍平滑如飛。孫利說, 想當年,我在這條公路上是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到縣城上中學,又騎著它到南郊賓館 上班。現在,林肯車轉眼就到達了毗鄰南郊賓館的南郊渡假村。 今天,薩悟空把歐陽明麗放在奧黛特那裡,自己跟孫利、錢大宏和周麗娜一起, 到渡假村和譚龍探討開同開發房地產和「娘娘高空纜車」項目。數月前,在「美好 人生」大酒店宴會上,他己和杜明達成口頭意向,杜明指示譚龍來具體實施這些項 目。薩悟空是在譚龍和孫利共同要求下才過來的。 這些日子,他和歐陽明麗一起都是在金巴黎花園裡渡過的。孫利像一隻綠頭蒼 蠅,終日在上海這座城市裡盤旋,偶爾回來落腳,把家當作暫住的賓館。他把豪宅 扔給薩悟空,就不聞不問,載著歐洲藝術電視臺記者奧黛特,四出風風火火地採訪 藝術兼做生意,被流行時尚記者譽為中外合壁的「藝術商人」,在上海的藝、商兩 圈,一時傳為佳話。 奧黛特也己經幫歐陽明麗辦妥赴巴黎簽約的一切手續,不日她即將動身赴法, 走上世界級的T型舞臺。在臨行前的這些日子,她對薩悟空更加難捨難分,除了跟 奧黛特學習簡單的法語會話以外,天天和薩悟空在一起,要不是譚龍催促他來此共 同謀劃這兩個項目,薩悟空是不會離開金巴黎花園,離開歐陽明麗的。 南郊渡假村由二十餘幢西班牙大屋頂式的小別墅組成,它座落在僻遠的海邊, 四周綠樹蔥籠,知了在濃密的樹蔭嘰嘰地叫個不休。 譚龍在1 號別墅大客廳迎接他們。看上去他情緒很好,他把孫利、錢大宏和周 麗娜分別安排,讓他們先住下休息。 「薩老師,」他搭住薩悟空的肩膀說,「我們到外面兜-圈。」 這是一個環境優雅的療養勝地,每一幢別墅的造型、外觀和色彩各不相同,門 前都栽種著芭蕉、棕櫚和夾竹桃,屋後被濃密的香樟樹覆蓋,譚龍他們企業集團許 多重要的商務談判都安排在這裡進行。 「這地方好,安靜,沒有噪音,」薩悟空說,「以後有機會,住到這裡來,享 享清福,看看書,寫寫劇本。」 「你還會來?你和我一樣,沒有這個福氣,你扔不下上海,」譚龍張開雙臂, 伸伸懶腰,顯得很輕鬆,他告訴薩悟空,那個纏住他的女人被他弄到美國去了, 「現在,我可以放手搞了。」 薩悟空問他,什麼時候變動職務。他說要到年末,因此,想抓緊把手頭幾個項 目落實掉,也算是政績吧。他向薩悟空透露一個情況:「據香港方面反饋過來的信 息,錢大宏這人可能有金融詐騙嫌疑,他在境外拖欠了好幾家銀行資金,杜明同志 要我對他保持警惕。」 「我看這個人也有點野豁豁,搞什麼娘娘高空纜車,聽起來就很玄,」薩悟空 問:「那麼,這次怎麼和他們談呢?」 譚龍詭笑一下,說:「把他現有的資金,先填進我們合作開發的房產項目,拖 住他,再看看,這人倒底有沒有噱頭。那個高空纜車嘛,管它搞成搞不成,報上去 也算一個項目,我們心裡有數,和他搗搗漿糊算了。」 接著,譚龍說了和台商周思同的合資項目,他說進口的流水線己經在安裝了, 他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告訴薩悟空:「你那個李梅麗啊,聽說上次突然消失,是被 一個台巴子打傷的,門牙都掉了兩顆,聽說傷得很重,只能回家休養。」 「是嗎?」這件事,雖然發生不久,可對薩悟空來說,好像己經是上一輩子的 事情了,這期間,像經歷了多次改朝換代,但經譚龍一提,它猛地從記憶中躍出來, 仍給了薩悟空狠狠一擊,他產生對李梅麗的欠疚,情緒激動起來,「他媽的,這些 人怎麼這麼壞!你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薩老師,你就別管了,沒人知道她的近況,」譚龍說,「據說,給了她幾十 萬補償,也算交待得過去了。」 「我記得……」薩悟空仍有些氣憤,他竭力回憶著,「李梅麗對我說過多次, 周思同那個項目裡的流水線,是有問題的……」 「你啊……」譚龍拍了拍他肩膀說,「你以為我那麼傻嗎?他的流水線報價有 水份,我早就懷疑,讓它進來再說,花頭大家都會搞,再說,生意嘛,哪一樁沒有 水份?走,那幾個台商都在這裡,你千萬別動聲色。」 倆人沿著別墅間的林蔭道轉了一圈,把問題都溝通了,一起走進一幢外牆天藍 色的門楣上標著「逍遙」兩字的別墅。 「哦~~兄弟!」人高馬大的馬財雄和身著粉紅T恤的周思同還有他們的馬仔 「小賭王」一起湧出來圍住薩悟空,他們和薩悟空在多次飯局上招過面。 馬財雄雖然看上去粗壯,也算是台大國文系畢業,頗通文墨,對薩悟空有著一 份特別的親熱,他和薩悟空相互摟拍了一陣。 馬財雄把薩悟空拉到一邊,他說:「迪科廣場就要開張,選歌手啦,模特表演 啦,還要請薩老師多指點。」 說心裡話,撇除李梅麗這個因素,薩悟空對這幾位台商還是心存好感的。他們 在臺灣也不算成功人士,就說馬財雄吧,也四、五十歲的人了,在臺灣炒地皮失敗, 炒股票失手,把一份好端端的教師職業也丟了,懷揣了朋友資助的幾萬美金到上海 闖業,大膽承包一家賓館21樓的娛樂廳,引進了旖旎的臺北娛樂風情,引起不小轟 動,一炮打響,賺了數百萬。他又把賺的錢大部分用於公關,總算和譚龍合作、搞 定了一個更大的項目,但還得靠朋友湊股金維持,他們幾個臺灣老鄉抱成團,在上 海灘上跌打滾爬,都很講義氣,也很不容易。 「我有一個夢想,」他對薩悟空說過多次,「要把迪科廣場搞成遠東地區最有 特色最紅火的娛樂場所。」 薩悟空每每聽到他這樣說,心裡就產生羞愧,夢想,這個詞離他實在太遠,他 對尚有夢想的人,都脫帽鞠躬、表示尊重。但他自己一旦墜落夢想,就會陷於一片 迷霧之中,他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座「城堡」,像一座森嚴的宮殿,巍巍矗立在他面 前,擋住他的去路,又攔住他的退路,「城堡」高大的圍牆,進而把他團團圍住, 使他既找不到路又找不到門,忽而呢,它又退到地平線上,像海市蜃樓,可望而不 可即,他是怎麼走,也無法靠近的,有人又指示他,必須進入,別無其他選擇。這 就使他陷於無法自的困頓中。他只能放棄他的這種格格不入的夢想,投身到現實潮 流中,予以自我解脫。 還是馬財雄的夢想好,具體而又實在,馬上可以兌現。他說:「那沒問題,模 特表演隊馬上可以拉一支到你那裡,上海的舞廳歌手,你要多少有多少,回上海後, 我介紹一個叫高中旭的東北小夥子給你,他學表演的,可以擔當你們那裡的藝術總 監。」 到晚餐結束,該談的都談好,這幫人就開始忙碌著安排節日。周麗娜是一到渡 假村就鑽進為她和錢大宏單獨安排的一幢別墅,不見人影,連飯菜也是派專人送去 的。很自然,錢大宏隨之而去。 飯後,周思同則翻著花名冊,不斷給在上海的小姐打電話,一個接一個,終於 被他約定了一個,他讓對方別怕路程遠,愛是沒有距離的,馬上打的過來,費用加 倍。 譚龍則在馬財雄和他的馬仔陪同下進入棋牌室打麻將。 剩下不賭不嫖的孫利,他對薩悟空說:「走,我們開車出去兜兜風。」 「幹什麼、去哪裡?」薩悟空對他的心血來潮覺得不可思議,方園幾十裡都是 農田,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這點上,他也是一個奇怪的人,在富人中不多見,從不參賭,也不嫖娼,女人 是沾邊的,但往往處於被動地位,他是被奧黛特勾引到賓館客房裡的,影視明星周 麗娜也是被他的外表和出手驚人的大方吸引,採取主動攻勢,傍上他的。 他呢,與女人相處,和別的男人完全不一樣,始終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 就像他和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樣,既置身於其中、又游離於之外的 狀態,有時,薩悟空實在弄不懂,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 就看這會兒,人們都各就各位散去,他忽然變得神不守舍,在「逍遙」別墅客 廳裡轉來轉去,像丟了什麼重要東西。 起初,薩悟空給對他開玩笑:「不去看看周麗娜?」 他像是完全不知道周麗娜是誰,或者這個周麗娜好象從來沒有與他有過什麼密 切關係,他抬眼詫異地瞥一眼薩悟空,漫不經心地說:「看她,看她幹什麼?」 他不俱備常人普遍有的情感。他走到門庭外,對茫茫夜色望了一眼,他似乎看 到了別人看不到的什麼東西,他又像在傾聽什麼,外面樹叢裡有夜鳥哀婉啼鳴,很 遠處也可以隱約聽到些許無可名狀的夜聲時高時低的波動,他一定是聽到了冥冥之 中勾魂的召喚,他決心很大,再次對站在身旁的薩悟空說:「走,開車出去兜兜。」 說走,自顧自地往門外停泊著的林肯車走去。 薩悟空想閑著也是閑著,讓他開往海邊,儘管上海的海邊,一片爛泥,一片蘆 葦蕩,沒什麼好看的。但讓仲夏夜的海風吹拂,聽聽風中的蘆葦刷刷搖動的響聲, 遐想著遠處的驚濤駭浪,也許會有點意思,便就上了他的車。 開始坐他的車,薩悟空也擔驚受怕,生怕這個靈魂時不時出竅的傢伙,又是打 手機,又是談生意的,會把車開上人行道,和電線杆相撞,或者鑽進公交車的肚子 裡去,坐的次數多了,就漸漸消除這種擔心。 薩悟空明顯感覺到這個傢伙、一定存在超人的第六感覺,方向盤在他手裡,就 像長在他身上一樣,常常離開前面的車,只有幾十公分距離,冷丁刹住了。「我就 是車,車就是我,我在,車在,我不在,車也就不在了。」有一次,他像說什麼禪 言一樣,對薩悟空說了這麼一段稀裡糊塗的話,薩悟空也沒在意。 當時,他突然把林肯車開到綠島三溫暖酒店外,他停車對薩悟空說:「你不是 想進去看看嗎?」 真奇怪,薩悟空內心確實惦記過這裡的事,但因為終日和歐陽明麗廝混在一起, 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同時,譚龍也明確表,廖言和銀行之間有問題,這家酒店碰不 得,你也不必再去臥底。而金小玉又徹底搞定了薩悟空介紹的那家郊區企業集團的 總裁,沒談幾天,就和廖言簽下了轉讓合同,她又要周旋那位總裁,又要經營管理 酒店,夠忙的了,儘管如此,金小玉還是幾乎天天要和薩悟空通電話,每次都邀請 他去吃飯、宵夜、到空中巴比倫喝一杯。他都藉故推辭。金小玉通過高中旭獲悉了 他的活動,她在電話裡屢次提到:什麼模特呀,T型舞臺呀,東北小妞呀,你現在 活絡,整天貓步走走……把薩悟空說得不好意思為止。 這些日子來,他不得不常想到她,畢竟在薩悟空的一生中,從來沒有一個女人 在「紅房子」西餐館請他吃法國牡蠣、喝昂貴的法國幹紅,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替他 買過一件上千元的T恤;也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用這樣商業化的手段搞定他、對他 發動如此淩厲的攻勢,把他放倒在酒吧的長條吧臺上…… 金小玉絕對不是一個虛無的形像,她就像上海的淮海路和南京路一樣,具體而 又實在地存在在那裡,她是有著極其現實的磁性,在不遠處始終牢牢地吸引著他。 想到她,薩悟空同時也會聯想到一艘在大海中出沒的燈火燦爛的夜航船,如果生活 中沒有了那樣的一條夜航船,人將會失去任何依傍、陷入無比虛空的汪洋中、茫然 無措。所以,他不得不把她和與她相關的一系列想像掛牽在心上。 但他決不會對別人說,更沒有告訴孫利,這個傢伙是通靈的,他一定是先知門 外站哨的人。 「你怎麼知道我想去?」薩悟空下車後,又轉身不解地問他:「你怎麼知道的?」 「去吧,」他己經啟動車子,也不作解釋,只說,「你要車,就來電,我來接 你。」說著,駕車消失在街上如潮的車流中。 薩悟空在綠島三溫暖門口,被從裡面匆匆出來的林惠敏攔住。 「快,快,」她拉著薩悟空就走,「快離開這裡,我有話對你說。」 「怎麼啦,」他邊跟著她邊問,「出什麼事啦?」 林惠敏把他帶進酒店不遠處一條弄堂裡,她站在弄堂的鐵門一個陰暗處,忽然 抱住薩悟空的腰,嗚嗚哭泣。 「我,出事了,」她說,「金小玉要去報案。」 薩悟空脫開身,扳起她的臉問:「說吧,出什麼事。」 林惠敏仍又雙手纏住他腰,把臉貼在他胸上說:「我們飛單,被金小玉查到了。」 她告訴薩悟空,經理陳鋼、她,還有廚師長三人聯手,趁酒店轉讓,混亂之際,這 幾個月來,每天開「鴛鴦聯」收費單據,或有上聯沒有下聯存根,到廚房出菜後, 銷掉上聯,這就叫飛單,這樣每天貪污數百元,累計好幾萬了。 「你倒蠻聰敏蠻能幹,魄力也蠻大,」薩悟空笑了,問:「你拿了多少?」 「八、九千,」林惠敏說,「都是陳剛想出來的花頭,我嚇都嚇死了……」 好吧,好吧,薩悟空答應幫她忙,去跟金小玉說情:「你是小孩子,是被陳剛、 廚師長他們拉下水的。」 「不,」林惠敏對他說了實話,「是我和陳剛一起想出來的,我想,廖老闆太 壞,這裡好多小姑娘都受他騙、被他搞掉,再說,他也錢多,趁他不注意,就撈掉 他一點。」 「好吧,」薩悟空說著就脫開她,「我們去酒店,我會幫你的,你會沒事的, 不管怎麼說,你是荒野老師的學生嘛,也是未來的大作家嘛,我不幫你,被金小玉 送進監獄,未來文壇上就少了一個天才,太可惜了。」 「不,我不是荒野老師的學生,我是你的學生,你第一天到三溫暖就說過,你 不能賴帳……」林惠敏仍拉住他衣袖不鬆手,「再說,你對廖老闆說過,你很喜歡 我的……」 「我對他說過嗎?這個廖言……」薩悟空笑起來,「大概說過,說了就忘了, 真該死,不過,我是說,你太小,這要等待,等待你慢慢長大,讓人等得心焦啊, 廖言倒是表揚過你,說你是一個偉大的處女,一般,我是不敢和處女接觸的,你還 是處女嗎?」 林惠敏勾著腦袋,就是不吱聲。她似乎心事重重,逐漸鬆開了手。 薩悟空搭著她的背,邊走邊說:「不要馬上回答,想好了,再回答,過三個月, 半年,一年以後,再回答,也可以,當面不好意思,來電,在電話裡回答,也可以 的。」 在接近綠島三溫暖時,林惠敏忽然停住腳步,不走了。 「怎麼,」薩悟空回頭問,「不敢回去了?」 不,不是不敢,有你在,我怕什麼,我是不想再去了,我在那裡做了一年,我 看得多了,這個世界,不是我想像中的世界,這個世界很奇怪,這個世界上的人, 一個個都很奇怪,我不想再出現在那裡了,我要走了,我再不會踏進這家酒店一步 …… 林惠敏是躲在背光的暗處說這一番話的,她邊說邊往後退幾步,她完全退到了 暗處,薩悟空分辨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了,也很難理解她究竟想幹什麼,便愣在原地, 她見薩悟空沒走掉,還在聽她訴說,她又說道:「我走了,我永遠不會再去,我不 願見到這家酒店裡任何一個人,他們不會來找我,金小玉也不會來找我,是嗎?你 會攔住她的,是嗎?薩老師,其實,金小玉是一個很能幹的女人,她對你最好,我 都知道,她其實也很不容易,你去看她吧,她天天盼看你,我真的走了,走了……」 說完,林惠敏轉身,她先慢慢走幾步,然後,加快了步伐,薩悟空一直望著她 細細長長的背影,見她搖搖晃晃地遠去,越走越快,她是對著最前方的一盞橙黃色 的街燈走去,越走越快,漸漸地,變成了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在目力能及的最遠端, 能看見一家頗有名氣的酒吧霓虹燈,閃射著眩目的彩光。在高處,插入雲霧的五星 級賓館希爾頓大酒店一間間方格狀的客房裡亮著燈火,半邊夜空,也被它照亮,明 晃晃的。 再見不到林惠敏的的影子了。後來,再見到她時,林惠敏就成了林惠敏子,成 了一家KTV包房裡的陪侍小姐。 薩悟空似乎若有所思,他轉身,就進了綠島三溫暖。 這會兒,大概過了晚餐高峰時間,樓下僅有一對客人在用餐,金小玉穿著一身 藏青職業套裙裝,匆匆從樓上下來,她一眼見到薩悟空,便臉露驚喜,招招手,自 己又返身上樓,薩悟空跟她走進空寂的巴比倫酒吧,只有離開它,才會發現它的奇 異,置身其中,它就顯得平淡。也許,是人的感覺在起作用。薩悟空在車廂座邊坐 下。 「總算來了。」金小玉摸了他一下臉腮,說:「鬍子拉茬。」金小玉的手心裡 傳遞出一種母性的關愛。她在對面座上坐下。 「知道吧,」金小玉問,「這裡發生的事?」 薩悟空問是不是陳剛他們貪污營業款的事。 「這是一件事。」金小玉簡要複述了一遍。她說:「這件事不難處理,退陪, 走人,大家私了,否則報案,剛才,那個收銀的小林嚇壞了,她跑了,其實,我倒 不會為難她……」 「她還是很幫你的,她走了,就算了,她歲數還小,就不要再追究她了,」薩 悟空在履行自己的承諾,「反正,前半段是廖言的賬,到你這裡也沒多少錢,是吧?」 「你倒會做好人,見一個幫一個,好吧,看在你的面上,把她的賬一筆勾銷。 還有,你那個東北小妞嘛,逢場作戲也就算了,弄得像真的一樣,還真把她弄到法 國去,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收買了那個高中旭,他什麼都告訴你了。不過,她去法國,是她 的運氣,她具備這個條件,和我沒多大關係。」 「你就會憐香惜玉,我這塊玉,就沒人惜,唉……」金小玉歎口氣,「許多事 情,難以預料。」 「你太要強,」薩悟空說,「我真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經營一家酒店,把 男人都可以累死,不要說一個女人了,應付方方面面的人和事,我知道,你很不容 易,我是很理解你的苦衷的,所以,你看,我盡最大努力幫了你……」 「是的,我知道,我很感激你,」金小玉把手伸出去,重重按在薩悟空的手背 上,「我知道,你盡力了,要不是你幫忙,我也不可能承包這家酒店,只是,我心 裡,很矛盾……這你明白嗎?」 「我,應該是…明白一點的吧……」薩悟空把香煙空殼捏掉,他一時難以理清 糾纏在這裡面的情感關係,「前一段時間,一方面是忙,另一方面……我,還是, 不出現為好吧。」 金小玉迅速站起來,轉身走進吧台,從酒櫥底下抽出兩條中華牌香煙,返身放 到薩悟空面前的茶几上,她又勾著腦袋,匆匆轉進吧台,用高腳杯倒了滿滿兩杯紅 葡萄酒,放在茶几上,這才回到薩悟空身邊坐下,她一邊拆香煙,一邊說:「你是 一個聰敏人。」 「說句心裡話,有時,有許多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 金小玉從煙盒裡抽出兩支煙,給薩悟空一支,幫他點上,自己吸一支,薩悟空 給她點煙時,見她眼眶裡噙著兩顆淚珠。 「又碰到什麼事了?」薩悟空要用餐巾紙幫她擦。 「沒什麼……」她撥開薩悟空的手,自己用餐巾紙擦了擦,她朝薩悟空舉起酒 吧,「我們喝一杯……」 「乾杯!祝你事業順利!」薩悟空喝了一大口。 金小玉仰脖,咕嘟咕嘟,把滿滿一杯都喝了下去。 「你到底怎麼啦?」薩悟空扳過她肩膀問:「你說吧,能幫得上忙,我還是會 幫的。」 「算了,」她又一次撥開薩悟空的手說,「我自找的事,我自己來解決。」 「我想……」薩悟空想起譚龍在電話裡多次提到廖言和銀行間的債務問題,他 說,幸虧沒收購,要不就會陷進一個上千萬的債務泥潭裡,他說,「不會是廖言的 債務轉嫁到你們頭上吧?」 「你怎麼知道、你大概早就知道了吧?」 「原先知道一點,不多,誰知道,他向銀行借了那麼多。」 「他這家酒店其實不值一百五十萬,現在以三百萬高價轉讓,這也就算了。可 是去年,他又以這家酒店作為抵押,借了七百多萬,到深圳投資,他說虧光了,只 有把這家酒店交給銀行,銀行怕壞賬,就和廖言聯手來騙別人上當,誰成了這裡的 法人代表,誰就從法律上得承擔另外七百萬債務,整個事情,就是這樣一個圈套,」 金小玉說,「他和程大力他們事前都隱瞞了這筆債務。你看,事情煩吧?」 「煩,這些傢伙,都很狡猾,」薩悟空說,「那你怎麼辦呢?」 「有什麼辦法?要麼,他們不追索前面的債務,要不,就得和他們打一場官司,」 金小玉說,「我己經通過在司法部門工作的親戚瞭解到,廖言和程大力他們之間事 多著呢,廖言在深圳根本就沒投資那麼多,也沒虧,他是把財產轉移了,而程大力 他們中有人拿了廖言的好處,想把這件事嫁禍給別人了事,沒那麼容易,我要跟他 們鬥一鬥,看鹿死誰手,我準備跟他們打一場官司,我還準備了充分的材料,我要 舉報他們……」 她越說情緒越激昂,越說她的形像越模糊,說到後來,薩悟空光聽到她的聲音, 一點都感覺不到身邊有一個女人存在。他不喜歡這一類女人。在這個男人逐鹿的世 界裡,你瞎攪乎幹什麼?你就好好做一個女人,尋覓一種適合自己的浪漫、溫情的 生活,你是可以過得很好的,他想,這也就是和金小玉的關係,只能是那麼短暫的 一瞬吧。 既使身處「空中巴比倫」裡,也不會增添什麼,也不會有其他的內容。 這時,樓下電話上來,金小玉接了電話說,她尷尬地說,那個總裁要過來。薩 悟空就順勢說,沒關係,沒關係,那我還是先走一步吧。 那一夜,好像又坐上了孫利的林肯轎車,那一夜,好像他是坐在後座,他擠在 奧黛特和歐陽明麗中間,這還是孫利建議的,你們擠得緊一點。他說,他要飆車了, 你坐到後面去,後座安全一點。 你胡鬧什麼?他是一個瘋子,他把車駛上滬青平公路,轉到七寶,又飛 快地 到了九亭,他先是把車速加到120 碼,這已經是後半夜了吧,公路上,夜行車稀少, 他不斷加速,140 ,160 ,他沒有什麼具體目標,只是朝著松江方向飛馳。 奧黛特很年輕,又很瘋狂,她一定又吸食了南美大麻,她在車裡頓腳擊掌,連 連叫好。歐陽明麗更年輕,她在孫利那裡喝了半瓶「路易十三」,也許,這會兒, 她正攀到了大興安嶺上那一株白樺樹的樹梢尖,她已經雙腳站在樹梢尖上,也許, 她正想縱身一躍,她「薩,薩,薩……」地結巴著,也吃吃地笑個不止。 薩悟空既沒有喝「路易十三」,也沒有吸食南美大麻,夾在中外兩個漂亮女人 中間,等於喝了「路易十三」和吸食了大麻。 這就象《海上花列傳》開篇裡描寫的花也憐儂:「也不知花也憐儂如何到了夢 中,只覺得自己身子飄飄蕩蕩,把握不定,好似雲催霧趕的滾了去,舉首-望,已 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後左右,尋不出一條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渺蒼茫無邊無際的花 海……目眩神搖……身子越發亂撞亂磕的,登時闖空了一腳,便從那花縫裡陷溺下 去,竟跌在花海中了。」 …… …… 林肯轎車己加速到180 碼,在海邊鄉間的三級瀝青公路上跳騰著飛竄,像一艘 臨空躍起的氣墊船。 「減,快減速!」薩悟空驚呼道:「你他媽的,找死啊!」 奧黛特斜倒在薩悟空懷裡,薩悟空鑽入歐陽明麗胸襟前那道深深的乳溝間。只 有孫利是平穩的,他雙手牢牢捏住方向盤,紋絲不動,眼睛愣愣地直視著前方。他 仍踩著油門,在加速再加速。 「薩老師膽那麼小,還玩什麼《上海遊戲》?還在南京西路的雨夜裡,去尋找 一個個女鬼、一個個幽魂?我生在這裡的一間茅草棚裡,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在爛 泥塘邊挖蟛蟹,在稻田裡摸黃鱔,在海灘上割蘆葦,我閉著眼晴開車,也可以摸回 自己的老家……嘿嘿……嘿嘿……」 孫利從來沒對薩悟空說過那麼多話,從來不會像一個「尋根」作家,對家鄉嗟 歎如此「思古」之幽情,他在最後竟發出了幾聲獰笑,讓薩悟空覺得恐懼,毛骨悚 然。 林肯車的車速,加到了200 碼以上,它可能到了車速的極限,整個車身在格格 作響,每一個部件都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在這種鄉間的三級公路上,像一頭怪獸, 跳躍著、奔騰著、震盪著,發出了低沉,暴戾的嘶鳴,似乎在向無邊無際的黑夜宣 告:我要解體啦,我要毀滅! 薩悟空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在任何一種突發事件裡,人的頭腦,都是處於一片 空白的,就象在冥冥之中,有一隻套著乳膠手套的尖利的手,散發著福爾馬林親切 無比的氣息,插進你的太陽穴,掏空了你的腦白質。然後,你能做的:就是乖乖地 等待命運的裁決。 在莘松公路上的那一夜,薩悟空是想到一句話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亦風流」, 況且,還是中外兩個女鬼,比在《上海遊戲》裡更勝出一籌了。 可是,這一回,在南郊海邊的公路上,他什麼也來不及想,想,也沒有用。 孫利把油門踩到了底,這一回,林肯車真的飛起來啦,它發出了一連串輕脆、 悅耳的笑聲,以及沉重而有力度的咆哮,緊接著是一聲巨響,一片沖天的火光,就 像有人在施放節日的禮花,映紅了南郊海邊的半爿夜空。 一個人,想回自己的老家,總該有那麼一種喜慶的場面出現。 我們除了向他表示由衷的祝賀,還能做什麼呢? 第八章薩悟空相信,人是有預感的。他讓小党把車停靠在淮海中路、汾陽路的 拐角上,「我就在這裡下,」他對譚龍說:「你們先去紫藤花園,我再晚一點時間 過來,我帶幾個朋友一起過來玩。」 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坐在譚龍的車裡,感到渾身不舒服,這種感覺是從來沒 有過的。他感到這輛黑色的奧迪轎車裡有一個陰森森的氣息,直逼他的骨髓。而且, 又隱約聞到一股屍體糜爛的惡臭。儘管,車裡散發著茉莉花型的清香劑,他仍能透 過茉莉花香聞到似乎從另外一維空間傳遞過來的令人絕望的氣息。 他趕緊下車,重重地合上車門。他站在上海音樂學院的圍牆外,看著黑色的奧 迪轎車緩緩地沿著汾陽路朝南行駛,他甚至感到,這輛他曾搭乘過無數次的黑色轎 車成了一個不祥之物,一台出繽的靈車。 司機小党,今天給他的感覺更壞,第一次見到這個傢伙,見他的下巴殼,像被 人用刀削去了一大塊,那張大嘴似乎替代了下巴的位置,薩悟空就想,從面相上看, 這就是一個倒黴鬼,他們劇團裡有一個編劇的下巴殼,正相反,是俗話說的抄下巴, 長長的,還往上翻翹起來,就象《大明英烈傳》繡象畫裡的朱元璋的下巴殼,說句 玩笑話,像他的這種別致的下巴殼,假如天上掉一個金元寶下來,也能被他的下巴 接住的。 剛才,他驀然產生一種錯覺:小黨那取代下巴的嘴,恍然間成了美國恐怖片《 吸血鬼》裡的血盆大口,有一種人,天生就有那麼一股子煞氣,這種人性格暴戾, 容易犯罪,在這種人身邊,時時要提防著一點。 他看譚龍這些日子也表現異常,馬上就要升職,流行說:升官、發財、換老婆, 是中年人的三大喜事,可他臉上一點都沒有喜悅的表情,反而表現得很凝重,這大 約是更高一級領導的神態,他提前顯示出來了吧,薩悟空寧肯朝樂觀的方面考慮。 身旁圍牆裡,上海音樂學院夜自修的學生,在拉著小提琴《梁祝》協奏曲,悠 揚的琴聲劃過夜空,飄忽在如此高雅、溫馨的汾陽路上,人們還有什麼理由悲觀呢? 身後的淮海中路燈火又那麼燦爛,陝西南路街口上「巴黎的春天」上方七彩繽 紛的霓虹燈,又閃爍著如此迷人的光焰,一雙雙中國的、外國的情侶,相依相偎地 蕩漾在人行道上,夜上海也如此這般地亮堂起來了,人們還有什麼理由滋生這種陰 暗的心理呢? 尤其是薩悟空,他在不久前的那個夏天,在南郊海邊公路上,剛剛經歷了一場 生死劫,陳利死了,他卻意外地活著。應該為此慶倖才對。 當孫利踩大油門,林肯車沿著曠無人跡的黑色公路,像一支白色的利箭,對著 前方一望無際的世界,射入茫無邊涯的孫利的仲夏夜之夢。 當他發出最後一聲:乜一一歡呼的時候,在林肯車飛向迎面而來的一輛四噸油 罐車時,靠薩悟空一側的車門,像有鬼似的自動彈開,薩悟空便從車門裡,斜斜地 飛出去,掉在一片茂盛的向日葵地裡,半人高的向日葵齊刷刷地倒下,被他壓在身 下。 他奇跡般地毫髮無損,他還漸漸撐起雙手,望著兩車相撞時產生的壯麗景觀, 他甚至習慣地在頭腦裡搜索合適的詞句,應該如何來描寫這一幕驚心動魄的場面。 他既沒有恐懼、沒有憐憫,也沒有慶倖,直到坐上交警的警車,警車呼嘯著直奔縣 城醫院,他仍感到,自己不管在哪裡,都是安全的。這也可能是陳利的靈對他最後 的照顧,陳利對他說過多次:薩老師,你以後要把我的一生寫出來。既然託付別人 了,就不能隨意把人家帶到沒有文學的天國裡去,讓人家失落地下崗。是吧? 事實上,是警車把他運載到縣城醫院,急診的外科大夫用聽診器放在他的胸口, 聽了又聽,然後,搖搖頭,再使用電擊醫療器具,猛擊他的心臟,切開氣管,把皮 管插進去,他像是國外有的報刊上記載的狀況:從自己的軀殼裡像一隻調皮的猴子、 一躍跳出來,站在旁邊,看著手忙腳亂在搶救他的大夫和護士,他還聽到剪刀、攝 子、針筒在手術盤上叮噹叮噹的聲音,他聽到了主持大夫說:「總算又過來了……」 過來了?從哪裡過來?他還為這句話,費了不少心思。 接著,譚龍他們出現了,譚龍堅決把他轉到第一流的市級醫院,並且,把醫院 領導和主治醫生請到「美好人生」的豪華包間裡,進行一次特殊的院外會診,效果 不錯,薩悟空被破格送進設施精良的單間高幹病房,儘管這樣,薩悟空還是在市級 醫院裡躺了很長時間。 他是在病床上和歐陽明麗告別的。在認識她之初,這個模特兒,還像大興安嶺 上一棵自然本色的白樺樹。幾個月過去,她已經脫胎換骨。那天傍晚,在靜安公園 的法國梧桐樹蔭下,她的衣著,是那麼廉價、簡樸,就已經顯示出不同凡響的儀錶。 而現在,她輕輕推開病房門,簡直可以說光彩照人,在一身法國香奈爾黑色夏裝包 裹中的歐陽明麗,已經完全顯示著國際級時裝模特兒的風姿了。 薩悟空清楚地記得,原先她柔滑的肌膚散發出一種樺樹皮的芬芳,是令人心曠 神恰的那種原野上的氣息,他把腦袋埋在她乳溝間,就仿佛置身在大興安嶺密密的 叢林裡。這一切,不復存在,它將永久地消失,人類,總得不斷進步,難道你企圖 阻止人類豪邁的前進步伐嗎?難道你還想停留在大興安嶺山崗上、那種原始狀態嗎? 唯一沒變的是她的結巴,「薩,薩,薩……」這是她的創造,從來沒有一個女 人對薩悟空用過這種愛稱,「我是,喜歡,你的,並且,永遠永遠……」 「不要說,永遠,」全身被紗布包紮著的薩悟空發現,她人還沒離開上海,她 還沒到歐洲,她的語法己經開始倒裝,「忘記我,人的生命,就像駕著一輛馬車, 途經一個又一個驛站,最後,就像孫利說的熟門熟路地回到自己的老家,用不著什 麼探索呀,尋找呀,它自己就到達了,並且,是光焰萬丈、沖天而起、無比輝煌, 隨之便消失,什麼也沒留下,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你過了我這一站,就再也回不 來,就像過了二十歲,再也回不到十九歲一樣。長久地滯留在一個驛站裡,這是在 普希金那裡,一個俄羅斯的古老傳說。現在不同了,你現在是巴黎的一個簽約模特, 因為你天生的口吃,這是奧黛特說的,你的生澀的法語也薩、薩、薩的變得富於特 色和東方的韻味,也一定會迷倒全歐洲的鬼佬……」 「你壞,薩,你就只會,誇、誇、誇我……連我的結、結巴,也誇、誇……」 歐陽明麗坐在病床邊,把臉貼在薩悟空的臉上,「我會,記得,你,永遠……」 「好,」薩悟空終於在病榻上,發出了第一陣由衷的笑聲:「現在,我真的, 只能誇、誇、誇你了,你沒見,我的下身也紮滿了紗布,本定約好,臨走前,三天 三夜不下床的,你看現在,我是心有餘,而鞭長莫及了……」 歐陽明麗俯身趴在病床上,把腦袋埋在他的下身上,濃郁的法國香水味使薩悟 空感到從未有過的眩暈,它是那樣地陌生而又遙遠,使他陷於無依無旁的虛空之中, 連紗布底下的雞巴想硬也硬不起來了。 薩悟空就這樣遺憾地和歐陽明麗分了手。分手以後,決不回頭。這是薩悟空的 一條人生準則,也是他的一個人生經驗。 男人和女人的邂逅,與其說是緣份,不如說,是被上帝的一道光環套住,只要 其中有一人,走出這一圈子,光環便立即消逝,回頭再看,竟是俗男凡女,什麼都 沒有的尋常和普通,此一時彼一時,分手以後,決不回頭。 薩悟空看著歐陽明麗離開病房,漸漸合上門,她走了,薩悟空相信,她不會再 回頭,祝福她,前程美好,他的眼眶裡競滲出兩顆透明的淚珠來。 但也有例外,這個例外便是李梅麗,她是不辭而別的,那一圈光環,上帝都還 來不及回收,因此,它就像常言道:留下了一條光明的尾巴:想像。 也不完全是想像。這是一個初秋的午後,室外的陽光很好,薩悟空己經除去了 全身的紗布,他覺得無比輕快,像換了一個人,劫後餘生的他,渴望重新投入生活。 高幹病房設在一幢小洋樓裡,樓外有假山、有小溪、有名花異草、是一座林木 蔥籠的花園。 他就獨自到樓外的花園小徑上漫步,正當他閑觀花園一邊鐵柵欄外忙進忙出的 醫務人員,和候診大廳裡其他病員的時候,忽然之間,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頎長的 身影,李梅麗,怎麼會是她?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會錯的,就是她。薩悟空飛 步沖過去,叫喊:「梅麗、梅麗!」 她的背影還遲疑了那麼幾秒鐘,然後,很快又閃進掛號候診的人群。一定是她, 薩悟空趕緊繞過小洋樓,跑到候症大廳,四下裡尋找了很久,就再也沒能找到她的 影子。 什麼意思呢?她一定從什麼渠道獲悉他遭到了嚴重車禍,她一定趁來上海之際, 想到醫院探望他,那為什麼又不上病房裡來見一面呢?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人都已 經到了嘛,何必又匆匆離開呢?這裡面一定還有其他什麼緣故,但薩悟空百思不得 其解。這是為什麼? 他出院後,即給台商馬財雄掛了電話,從而證實他沒看錯,馬先生說,是他告 訴李梅麗你出車禍了,住那家醫院,住什麼病房,都告訴她了,她說要去探望你的, 馬先生還說,梅麗也是到上海就診治病的,他們僅通了一次電話,馬先生也沒見到 她本人。 她生病了、生什麼病?病一定不輕,否則沒有必要到上海來就醫。可從她背影 上看,沒顯著變化,她穿戴依舊很入時,這一天還格外靚麗,身材也依舊姣好如初, 行走的速度也很快、很精神的樣子,那她還遲疑什麼呢? 這個女人,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給我留下一個謎?勾引起我苦苦的思念? 薩悟空仿佛又回到了春天,回到巨鹿路上的南空招待所,回到那一幢歐陸式的小洋 樓,回到那一間特設客房裡,他似乎又見到梅麗從門背後天真燦漫地閃出來,他又 聞到那一束紫羅蘭色的洋百合花幽郁的芳香。 有些東西會消失,有些東西會長久地保留在記憶裡。人,不管在什麼時候,都 會有值得保留、值得珍視的東西。是的,不管在什麼年代,不管在什麼時候。 薩悟空沿著汾陽路往南,一直走到普希金那一尊銅象前,他默默地在銅象站了 一會兒,想了很多,他已經很久沒有想過這些東西了。他不僅想到了普希金的《驛 站長》、想到他的愛情詩、想到他的寓言《漁夫和金魚的故事》……還想到契柯夫 的《櫻桃園》、他的小說《一間帶閣樓的房子》《草原》,還有《新娘》中的娜嘉, 薩悟空還記得這部小說的最後一句:「……依她看來,她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 薩悟空由此傷感起來,他憑直覺感到,李梅麗,和娜嘉多麼相似,她也再也不會回 來了。可是,記憶卻不會消失,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那樣生活。 可有的東西,它消失,也就消失了,比如,那一輛白色的林肯轎車,也不知它 怎麼來的(據說是在海口郊外一個農家大院裡買來的),又這樣轟然一聲消失了, 也沒什麼可惜。還有那個孫利,現在,誰還記得他呢?他僅僅是上海這一片「叢林」 裡一隻小小的狐狸,他死了,也就死了。 還有一個金小玉,她倒是一次次到醫院來探望薩悟空。她的到來,並不能給薩 悟空心理上帶來什麼慰籍,每次她都要嘮嘮叨叨地談她的「綠島三溫暖」她的「空 中巴比倫」酒吧、什麼菜肴啦酒水啦送果盤啦優惠打折啦等等,一個女人和生意沾 上邊,還有什麼情趣可言?還有就是和廖言、程大力他們的官司,也打得如火如荼, 就像一隻母雞勇鬥兩隻公雞,沒完沒了,場面是很精彩的,卻使薩悟空感到頭疼, 她和廖言都在拉他出庭出證,都被他拒絕,「官司的事,不要來找我」薩悟空把門 關死,「這輩子,我最討厭的事,就是上法院,在那裡,你們什麼都得不到,唯一 能得到的是人和人相互之間的仇視、怨恨和失望。」 他也因此和金小玉之間的內心距離越拉越遠。如今,也很少再想起她。 人是有氣味的,就像野外的小動物,湊在一起,相互聞聞,氣味相投,便廝混 到一塊,在草叢出沒,在陽光下嬉耍了。 薩悟空沿著汾陽路折回到復興中路,他見李商、高中旭己經等在路口上,他們 還帶著一個漂亮的女孩,下午他就和他們約定,帶他們到譚龍新投資創辦的一家會 員制高級會所紫藤花園俱樂部去玩。 他對李商說:「怎麼樣?林惠敏子新著《我的K姐生涯》內容剌探到沒有?」 「唉,這個女人狡猾……」 「我記得她還是很老實的。」 「老實什麼?現在出了一點小名,就更自以為是了,前幾天,我和一位小說編 輯,請她到衡山路歐登喝茶,臨走時,你知道,她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 「她說,哎,把來回打的費用給我結一結。」 「這就是你們不對了,」薩悟空笑得前仰後合,他說:「道上的規矩嘛,你們 怎麼一點都不懂?陪喝茶嘛至少一百,還要加五十打的費,陪吃飯嘛,至少也是這 個數,進K房嘛至少兩百,出臺到位呢,就要三百以上了,一般八百一千封頂,這 都是有行情的嘛,這還用她提出?遊戲規則,要自覺遵守的,否則,你還在江湖上 混個屁啊?」 「可她現在的身份是作家!」 「作家,又怎麼樣?又有什麼區別呢?不都是人嗎?」薩悟空說,「我覺得, 林惠敏的可愛之處,就在這裡。我甚至覺得,她就是蘇青第二,該怎麼就怎麼,和 其他人比較,她一點都不虛偽。難道,你以為自己就比她高尚嗎?什麼時候,我把 你的底牌揭一揭,我看,你比她還不如呢。」 「不、不、不,」李商是專揭別人,卻又最怕別人脫他褲子的這一類人,「你 既然把她說得那麼好,我也不想揭她的短,寫這篇文章了。」 「你呀,好吧,她的K姐生活,還是讓她自己去寫,不過,我告訴你李商一個 秘密,那天我們在紫藤花園俱樂部裡,我是見到林惠敏的,那時,你還不認識她, 所以,我也沒告訴你。」 …… …… 「薩老師,」高中旭似乎摸透了薩悟空的弱點,他見薩悟空臉色陰沉,心思重 重,便即刻討好地介紹身邊的漂亮女孩說,「黃蔚,上海人,我對你在電話裡說過 多次了,長得漂亮吧?中學英語老師,你看,她氣質也很好的。她很想到遠東迪科 廣場去唱歌,她的英語歌曲唱得很好。」 嗯,薩悟空瞥了她一眼,的確不錯,可是,薩悟空反應平淡,這一年,經歷的 事太多了,從春天到秋天,他想起了一種叫「反熵」的理論,運用到自己頭上,大 致意思是一個人的情感是有限的,就像倉庫裡堆積著這麼一點貨,取盡了,就再沒 有了。 現在,薩悟空覺到自己就處於這麼一個狀態,他內心空蕩蕩的,既便剛才在普 希金銅象前站了一會兒,也沒能獲得足夠的力量,也不能改變這種致命的虛空狀態, 你到底要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他想到多年前,上海有一個女作家王安憶,曾經 在《新民晚報》上寫過這樣一篇短文,她是在十六、七歲的時候,這樣問過自己。 而我,已經四十歲的人了,還在這樣拷問自己。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好吧,不錯,沒問題,走吧,」薩悟空信口答應著,人,如果對什麼都不感 興趣了,那他活著,也就是多餘的了。很久以來,薩悟空內心就存在這麼一種厭世 的情緒,很像郁達夫在《沉淪》裡表現的那種生活基調,也像日本作家太宰治寫過 的一本書,叫《喪失為人資格》,他想自己也差不多了,一個如此好色的男人,對 漂亮女人也不感興趣了,這很危險,這是一個走向死亡邊緣的信號,是孫利「回老 家」去的先兆。 上海音樂學院方向又傳來一陣陣小提琴演奏聲,聽不清是什麼曲子,但在秋天 寧靜的夜晚,它穿過法國梧桐茂密的枝葉,悠然地飄落到耳側,仿佛是空中降落的 天籟,顯示著這個世界上還有美妙的東西,撥動著他積滿塵埃的心弦。 這一段路,是舊上海的法租界,處處透出一股異域風情,尤其是在這樣的夜晚, 街上的行人不多,氣候是那麼涼爽宜人,人,有什麼理由不活著呢?活吧,活著總 比不活、好那麼一點點,薩悟空是這樣調節、鼓勵著自己的,想到這裡,街邊橙黃 色的燈光也顯得柔和溫情了些,所有這一些細微的變化,稍稍緩解了薩悟空緊張的 心理。 「啊,生活多麼美好!」薩悟空言不由衷地出一聲感歎,由於剛才他的沉默, 影響了身邊幾位的情緒,他們都比他年輕,可不能將自己的這種不健康的頹廢情緒 傳染給小青年,你不是一個人獨自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繼續在心裡和自己對話, 「黃蔚長得很洋氣啊,你家裡有外國血統嗎?」 經他這麼一說,空氣就活躍了。小青年們也都七嘴八舌說開了。 「看,紫藤花園到了,」薩悟空對黃蔚說,「等會兒,我聽你唱幾支英語歌, 順便,我就把你推薦給遠東迪料廣場的馬老闆。」 這是譚龍集團公司的一個會員制高級會所,主要是用於款待領導和重要客戶的。 這是一幢頗有氣派的花園洋房。它座落在一條偏靜的街角上。大門的圍牆上,有兩 盞古色古香的青銅座燈,投射出高貴的亮色,小樓被兩棵高大的香樟遮掩著,窗簾 裡面隱秘著微弱的燈光,樓外,沒有招搖的霓虹燈,一切都顯得深藏不露。 大門裡的兩個安保是認識薩悟空的。他們除了對他表示敬重以外,仍使用手裡 的對講機,向裡面發出來客信號。 進入大門,是一條長廊,長廊上覆蓋著密密匝匝的紫薇藤蔓,兩邊紫藤的主幹 有胳膊粗,顯示年代的久長,也許是這幢洋房舊主人栽種的。紫藤花園也由此得名。 長廊幽暗,只有在的盡頭門庭前,閃著一盞乳白色的圓球燈。燈光下,可見站 著兩名身著黑絲絨夜禮服的迎賓小姐。給來客造成一種夢幻般的氣氛。 薩悟空似乎找到感覺,他覺得這一幕情景,好象曾經出現過,曾經出現在他以 前寫的劇本裡,他有些恍惚,他善於為自己營造這一類氛圍。人,有夢,總不錯。 至少,可以獲得暫時的解脫。他們走到門庭前。 「歡迎光臨!」兩個高挑的迎賓挽住薩悟空和李商的胳膊,親熱地把他們引進 客廳。 客廳左右兩側的走廊邊,都是一間間KTV包房。薩悟空知道,每一間包房都 代表了一個不同國家的風情。比如什麼雅典呀羅馬呀馬尼拉呀,如此等等,讓來賓 不出國門,即能享受到異國風光和它鄉情調。這是台商馬財雄他們為譚龍設計的。 據說,是從臺北引進的格局。 薩悟空讓服務小姐把同行的幾位安排進了底層一間包房後,自己便上樓尋找譚 龍他們。 他剛拐入二樓走廊,迎面撞見一位身著日本和服的小姐,從洗手間出來,兩手 還在系紮腰上的裙帶,她抬頭時,薩悟空看,這不是林惠敏嗎? 「嗨哎,真是巧遇,」薩悟空攔住企圖躲避的林惠敏,對她說:「怎麼回事? 轉到這裡來做日本人了?」 看上去她長大了,脫去了以往的稚氣,有人說過,在上海,最多只要三個月, 可以完全改變一個小姑娘。從上次在綠島三溫暖外分別,到現在,也只有四、五個 月,林惠敏看上去成熟多了,她到底還小,膚色又白淨,除了嘴唇塗得殷紅以外, 臉上倒還沒有多少風塵氣。林惠敏對這次不期而遇,沒有心理準備,她仍處於慌亂 中,她脹紅了臉,支吾了半晌,說:「你不要對人家說……」 「對誰、說什麼?」薩悟空並不感到意外,他對從事這一行的小姐,從來就沒 有什麼歧視,在他眼裡,女人都是水做,不管做哪一行,都一樣。從歷史上看,反 而在這一行裡,湧現出的不少載入史冊的特殊女性,遠的有李師師、陳圓圓,近的 有小鳳仙、董XX等等,她們進入這一行都是有原因的,不是像輿論所遣責的那麼 簡單。 「你不要告訴荒野老師,不要讓金小玉、廖言他們知道,不要對以前我認識的 所有人說,我在做小姐。」 「好吧,」薩悟空想,林惠敏曾經說過,她喜歡錢,誰不喜歡錢呢?只有掌握 了錢櫃的人,才會對別人說教:君子愛財,要取之有道。作為像林惠敏這種經歷的 小姑娘,要活得滋潤,很難作別的選擇。薩悟空笑著對她說,「好好做你的小姐吧, 生活豐富多彩,有了經歷,以後,還是可以當作家的。」 「是嗎?」她半信半疑問:「你在安慰我。」 「不,我說的是心裡話,」薩悟空用認真的口氣說:「一天結識兩位先生,一 年下來,就可以看到七百多張不同的嘴臉,他們在你們面前,往往跟在公司、在辦 公室裡不同,他們隱秘的一面,他們真正的靈魂,往往在這種場合,暴露無遺,你 得記住他們在包房裡的言談舉止,以後會寫出一部驚世駭俗的好小說來的。」 「是嗎?」林惠敏顯然沒有聽進去,她驚魂未定,她急於想擺脫,看來,她對 眼下擔當的這一個角色還沒適應,她撥開薩悟空,說:「謝謝你,薩老師,我要去 了,我不能站在這裡多說話,他們在等我……」 薩悟空只能讓開,看著她穿著那一套不合體的和服、扭扭晃晃地踩著碎步沖進 一間包房,他像看到了一幕很有意味的場景,他想什麼時候可以寫進自己的劇本裡。 他再沒去找過她,他也沒有再去打擾她,讓她就這樣自然地生活吧,該走什麼路都 是命裡註定的,他也沒告訴荒野,沒對其他任何有關的人說,小姑娘還走要面子的, 讓她保留一點面子吧。 幾天後,有一個晚上,薩悟空忽然接到林惠敏來電,她在電話裡非常突兀地說 :「薩老師,我想回答你以前問過我的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薩悟空己經全忘了。 「就是,關於,你問我,是不是處女……」 「噢~~」薩悟空笑起來,當時,純粹是逗她的,沒有其他含義,他想到廖言 說的有關「兩聽青島啤酒」的故事,覺得,女人,在這種事上,確實是各各不同的。 「我已經不是處女了……」見薩悟空沒反應,林惠敏就直接回答了,她說, 「現在,我可以來找你了吧。」 後來,林惠敏來了,他們斷斷續續相處了一陣。後來,不知怎麼,又分手了, 漸漸又斷了相互之間的音訊。這是一個平平談談的故事薩悟空不願多提這件事。小 姑娘還是要面子的。 他回頭看到馬財雄正站在走廊的另一頭,直對他笑。 「兄弟,」馬財雄招手讓他過去,「你還有一封信在我這裡。」 信?誰寫的、怎麼會在他那裡?薩悟空連忙過去,譚龍他們一行都在走廊盡頭 的一間大包房裡。 馬財雄從皮包裡取出信,悄悄塞進他手裡。 「誰寫來的?」信封上沒有落款,署名的筆跡也不熟悉,「奇怪。」 「拆開看吧,難得啊,」馬財雄說,「也許是一封情書呢,我都羡慕死了,這 年頭還有鴻雁傳書。」 薩悟空急忙拆開,匆匆瀏覽一遍,是李梅麗寫的,她果然出事了,她得了重病 ……薩悟空心頭一沉,整個包房裡的人都開始取笑他,連周思同也加入了取笑的行 列:「薩老師是一個高人啊,我千里迢迢運來的花,被你不動聲色地輕巧摘走……」 「那裡,那裡,」薩悟空心裡不是滋味,他把信塞進口袋,轉移話題,說, 「我是搞後勤的,今天,為我們馬老闆物色了一個藝術總監,還有一位漂亮的上海 小姐,一個唱英語歌曲的女歌星,怎麼樣,想不想欣賞一下!」 自然獲得熱烈反應。於是,薩悟空下樓去把黃蔚一行叫上樓。 當他們圍著黃蔚的時候,薩悟空悄悄溜出去,他躲進一間沒客人的小包房,打 開李梅麗的信,信不長,但這是多年沒有過的了,現在誰還寫這種信?他仔細看起 來:親愛的薩:你好! 首先祝你大難不死,重新獲得康復。 你心裡一定覺得奇怪,我為什麼不辭而別,這件事的細節,我不想對你說了。 正如我給你的電報裡寫的,本來我想我們還會見面,我會來找你,我時刻期待著再 見的這一天,待到重逢時,我會把這一切詳細告訴你。 可是很不幸,再不會有這一天了……你還記得嗎?我們在一起的那幾個夜晚, 我貼在你身上時,多次對你說,我心疼,我還讓你用手按住我的乳房說,是這裡這 裡,其實,這是雙重的,當時那一刻,我的的確確產生一種愛,愛得心疼,另外, 我的肌體裡,同時在孽生一種可怕的癌細胞,它己經在擴展,在吞蝕著我脆弱的生 命,我回到家鄉,經檢查,是乳腺癌,已經是晚期了。 真可怕,我一下垮了,生活,對我馬上就要劃上了句號。想想這幾年拚命爭奪 的這一切,對我已經毫無意義。這半年來,我經歷了從徹底絕望,到重新燃起一絲 生活的希望,作一次最後的掙扎,這樣一個過程。其中,家人的鼓勵和期待是一個 因素,還有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原因,那就是和你熱烈相處的幾天幾夜,我們之間, 雖然沒有過長遠的承諾,但這短暫的燃燒,是何等的熾烈,何等的真誠,何等刻骨 銘心,讓我無法忘懷。 真的,我是愛你的,深深地愛著那一刻的,在我的記憶裡,那一束紫羅蘭色的 洋百合永遠將散發醉人的芳香,直到我生命的終了……為此,我要感謝你,真誠的 感謝。 當我聽到你出車禍,便從胸科醫院房床上拔掉吊針,到你住院處探視,我見到 了你,我見你還好,在灑滿陽光的花園裡散步,完全恢復了健康,心裡感到莫大安 慰。但我們不能見面,這個故事己經結束,讓它留在那個春天,留在百合花永遠永 遠的芬芳中……不要來找我,我己結束在上海的治療,回老家去了……再見,親愛 的! 永遠愛你的梅麗薩悟空心頭湧動著一股酸楚,嗚咽著,很久沒有過了……這種 內心深處的湧動。人,還是有真摯情感的,就好比各種線路,現在都深埋到地底下 去了。 人,在貪婪的本性驅使下,瘋狂而匆忙地追求流行時尚、快餐文化、物質享受 和短暫的官感剌激,已經把心靈消蝕,將情感忽略,但這些基本的東西,千秋萬代, 都不會變,永遠是人類最寶貴的東西。 他想起德國哲學者本雅明描述過的一個形象、確切的比喻:人類正在把他們最 好的東西象垃圾一樣,一一拋棄,而真正的藝術家,就像揀垃圾者,在人們熟睡的 時候,在黑夜裡,勾著腦袋、彎著腰,去撿回那些被人類丟棄的好東西。 薩悟空有兩種形象,一種是在現實中吃喝玩樂、醉死夢生,一種是只有他自己 能看見的形象:一個撿垃圾者。他願意做這樣一個「撿垃圾者」。 這個形象,就浮現在在那裡,有時竟看得那樣分明,此刻,它像一個幽靈,就 在這一間靜寂的包房裡飄忽,就在一批尋歡作樂的人的身邊遊蕩,就在穿著袒胸露 背的夜禮服和花花綠綠的日本和服的小姐們之間穿梭,就在這一幢紙醉金迷、窮奢 極侈的小洋樓裡出沒,就在爬滿紫藤的花架上空升騰、舞蹈,就在那兩株名貴的香 樟樹枝葉間閃爍著它迷人的光芒、伸展著它的天使般的翅膀在盤旋、翱翔…… 這個形象,也許是他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夢。這個夢,是不需要兌現的,只要 牢牢記住就夠了,它千秋萬代存在,只要你有特殊的眼睛,就能見到,它時時刻刻 與你同在。 他知道,他前一個形象遲早要破碎的,這個形象,是脆弱的,不堪一擊,「天 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經受不了時間的考驗,它的消逝、乃至毀滅,是遲早的事情 ;他有這種預感,毀滅,正在臨近,就像那一輛白色的林肯轎車,砰嘭一聲、火光 沖天,毀於一旦。 剛才在大包房裡,他仔細觀察坐在沙發角上的譚龍,發現他的印堂發黑,始終 鐵著臉,一言不發。這是一種不祥的兆頭,他肯定面臨非常嚴重的事態,他會出什 麼事呢? 薩悟空走出小包房,對站在門外的女服務員說,你過一會兒進去告訴譚總,說 薩老師有急事走了。 薩悟空決定先走一步,他想,到外面走走,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下,他要想一 想,下一步該怎麼行動…… 尾聲這天夜裡,薩悟空獨自坐在一家裝璜簡單的小酒店裡。 這會兒,他心情終於輕鬆了一點。這家小酒店是姊妹倆開的,店名叫姊妹花酒 苑。他和老闆娘姐姐關係不錯,有時,還能和她說上幾句調調情,他對姐姐說: 「什麼時候,我靈感上來了,為你們姊妹倆寫一個劇本,劇名就叫《海上兩姊妹》。」 「好啊,」姐姐將近三十歲,未婚,頗有幾分姿色,被一個大款包著,這家酒 苑就是那位大款出資為她開的。妹妹長得更俏麗,有一個在南方經商的丈夫,她常 帶一些迷戀她的客戶,到這裡開銷,被她玩耍於股掌之中,故事一個接一個,都被 薩悟空看在眼裡。 薩悟空還能想到自己的老本行,說明情況正在好轉。 這段日子,譚龍那裡也風平浪靜,沒有絲毫出事的跡象。看來是自己神經過敏, 是一種宿命論在作怪。遠東迪科廣場生意火爆,成了滬上一大熱點。總經理馬財雄 幾乎天天掛電話來,讓他去玩:「把你文藝界的兄弟們全叫上,給我們遠東增添一 些光彩。」 他介紹過去的高中旭,把演出一攤子搞得有聲有色。那個黃蔚由於長著一雙驚 人美麗的大眼晴和惠特尼。休斯頓風格的演唱,沒多少日子,已經在那裡紅得「爆 棚」。 據說,她演唱時,台下送花籃的大款不計其數,演唱結束時,停泊在外,搶著 接送她的豪華轎車有十幾部。黃蔚為此非常感激他的推薦。 一天下午,邀請他到錦滄文華大酒店喝茶,他又幫黃蔚在大報上宣傳了一番, 幾天後,日本和新加坡的娛樂公司先後跟她聯繫,爭著要和她簽約。 一切好像都很順利。 前幾天,薩悟空還在姊妹花酒苑請林惠敏喝了幾聽青島啤酒,故事雖然平淡, 畢竟有一種秋天這個季節特有的寧靜和安謐的氛圍。也算不壞。 下午,又接到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荒野來電。自從春天在綠島三溫暖聚會後, 他就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孫利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這回,他又好像從地下突然 冒出來,在電話裡大聲喊叫:「兄弟,趕快過來,搶人民幣的好機會來了,我現在 在海口炒地皮,已經幾個億賺到手啦,你過來辦一個諮詢公司,我打幾百萬到你賬 號上,讓你發筆諮詢財……快、快,今天晚上就飛過來,我在五指山賓館等你,過 了這一個村,就再沒下一個店啦……」 薩悟空被他被他充滿激情的煽動,說動了心,他走在路上,還在考慮:是不是 該換一個地方,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 不過,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蹊巧的事,使得薩悟空在姊妹花酒苑坐到現在, 仍在反復掂量這件事。 這確實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被人跟蹤了。一個陌生人忽然出現在他身後, 對他說:「朋友,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 「怎麼回事?」薩悟空有些猝不及防。從長相上看,這人很像是維持秩序部門 的工作人員。 薩悟空腦子一轉,想自己沒有什麼大事,值得驚動他們,便也坦然地說:「好 吧。」他還存有一種好奇。 薩悟空把他帶到了姊妹花酒苑。 「倒杯水就可以了。」他進門就說不吃飯,坐下後就開門見山說:「是你的一 個朋友委託我來轉告你,最近你要注意-點,少去南空招待所,也最好別到遠東迪 科廣場去。」 「為什麼?」薩悟空問,「有人要出事、譚龍?」 「這你就不要多問。反正,聽進去,沒錯的。」 「好吧。還有一個問題,委託你來轉告我的朋友是誰?」 「這你也不要多問。」說著,他起身就走,回頭又扔下—句:「記住。不要到 處去打聽,對你沒好處。」 薩悟空倒被一下子唬住。他坐在姊妹花裡想了一陣,決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 其無,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當即去民航售票處,買了一張第二天中午,直飛海 口的機票。他媽的,老子遠走高飛。 他想,上海的故事可以結束了,至少,這一場戲,可以落幕了。 薩悟空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如果他覺得真值得,豁上命,他也會上的。只是 他活了四十年,還沒見到一件事,值得他豁出去的。 那天夜裡,他最後決定到遠東迪科廣場去,他媽的,有什麼了不起的事「砍頭 只當風吹帽」,薩悟空詩性大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管怎麼樣,和譚 龍朋友一場,人家對自己也不薄,不說兩肋插刀吧,去看一眼,總沒錯。和他道別, 也是應該的,那又有什麼呢? 於是,他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遠東迪科廣場。出租車司機是一個「彎彎繞」, 載著他在上海西區兜圈子,說這條路不能大轉彎,那條路又是單行道,轉到後來, 他這個「老上海」也被帶進了迷魂陣。 就像回到那個春天的下午,街上見不到車輛和過客,行人道上栽種著菩提樹, 薩悟空像進入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座廢舊倉庫當然是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有如 一架波音777 飛機造型的全透明的龐大建築。 出租車司機把他放下後,一溜煙跑了。他抬頭望去,遠東迪科廣場六個金紅色 的霓虹燈管大字,在機頭熠熠閃光,他看到譚龍和馬財雄他們在頭等倉豪宴賓客, 一群上海美女,打扮得像古裝戲裡的嬪妃,有如彩雲般縈繞在豪客們的四周,「哥 倆好啊、五魁首啊、七七七啊……」他甚至聽到了譚龍劃拳的口令,這種燈紅酒綠 的歡慶場面,也不像是什麼凶兆。他媽的,這個神秘的陌生人,在開老子的玩笑。 薩悟空穿過馬路走到遠東迪科廣場門口,被一群男、女「吊模」(即拉皮條者) 圍住:「先生,小姐要嗎?」「先生,要我陪你嗎?」 「去去去,不看看人頭,你以為我是巴子?」薩悟空像趕蒼蠅一樣驅走他們, 徑直走到飛機的舷梯口。 看門的老頭換上了藏青色華達呢長大衣,也像和國際接了軌,見了薩悟空,他 便操著時下娛樂廳堂裡流行的稱謂:「阿哥,來白相啦!」 薩悟空知道,在譚龍那裡,他的臉就是一張通行證,門票像貼在額頭上。他大 大咧咧地擺擺手,穿過如織的人流,鑽入迪科廣場正廳。 整個舞廳像處於巴西狂歡節的狂潮中,美國引進的高倍斯音響震耳欲聾,地動 山搖,階梯式舞廳格局上,一層層男男女女全都像「玖瑰秀」演唱組合,在羊顛瘋 般的抽搐、狂呼、亂蹦亂跳。這裡是一群紅發日流少女在搖曳著長髮,那裡是一幫 黃髮的韓流少男在擺動著精瘦的腦殼,三三兩兩大腹便便的成功人士,也混雜其間 搖頭晃腦,空氣中散發著一陣陣來自異國的香水氣味,以及發自內心深處的各種人 等的血腥的欲望。 黃蔚站在高高的演歌臺上,在她的腳下擺滿了各種鮮花,她就像一個淩空飛升 的花仙子,在花叢中翩翩起舞。捧場的追星族,揮動著森林般的手臂。 黃蔚流星如熾的目光,遠遠就掃見了他,給了他一個性感的飛吻,並隨即宣佈 要唱一支香港流行歌曲《我一見你就笑》,她說,要把這支歌獻給她最最親愛的薩 老師,引起台下她的膜拜者一陣騷亂,黃蔚像一個驕傲的公主,根本不理這個茬, 她我行我素,用惠特尼。休斯頓的唱腔,唱道:我一見你就笑\ 你那翩翩風采美妙 \和你在一起\我永遠沒煩鬧…… 邊唱邊向他丟媚眼,在這種氣氛下,薩悟空也有些暈乎,也快要騰雲駕霧,搖 搖欲墜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邊的高中旭,連忙扶住他,說:「薩老師,薩老 師,去看看我的俄羅斯少女時裝表演隊……」 他見另一處T型舞臺上,一隊身著三點式泳裝的金髮女模特,在向觀眾顯示她 們青春靚麗的美妙肢體和歡快澎湃的異域舞姿,黑人歌手「哇啦哇啦」梳著三十九 根小辨子,也在一邊搖擺,他唱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為其助興。 「薩、薩、薩……」沒想到的是歐陽明麗又從身邊冒出來,薩悟空伸手去挽她 的蜂腰,「走,我們跳舞去。」 「好啊,」她也不結巴了,原來不是她,是電視臺的一個節目主持人燕燕。這 是一個錯覺,他以為全世界只有歐陽明麗一個模特,薩悟空知道這是自己中了荒誕 戲劇的毒太深了。他忙對燕燕打招呼:「你不是到老成都吃火鍋去了嗎?」「薩先 生,」燕燕挽住薩悟空說,「我明天要離開上海,到海南島拍外景,今天,是最後 一夜,我們去跳最後一個舞吧。」 他和燕燕在最小的一個圓型舞池裡,跳的是那種最激情的「倫巴特」,舞池似 乎隨他們一起擺動,整個遠東迪科廣場也在倫巴特舞曲中飛揚起來。 「不管你走到哪裡,」薩悟空開始說胡話,「我也要跟你到天涯海角……」 「嗨哎~~」燕燕在他懷裡驚呼,「薩先生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多情了!」 總之,生活是美好的,薩悟空並沒放棄去和老朋友兼老闆譚龍道別,他沒有理 由懷疑,在這樣一個盛大的節日裡,有人會走向他的末日。他攀上一層層臺階,穿 過長長的紫藤花廊,邁入最高一層被香樟掩蔭的豪華包間,他見譚龍正在和朋友幹 杯,那酒杯裡裝的是像鮮血-樣的幹紅,他正要跨入包間,忽然聽到身後一片騷亂, 他趕緊往下看,只見舞廳的四個出入口,沖進一批穿便服和穿制服的人,其中穿便 服的都在厲聲喝叫:「大家不要亂,我們是特警!」 薩悟空驚呆了,他分明記得,這個場面早就在他的視野中映現過,早就在他的 預感中彩排過,神秘的陌生男人也提醒過,該出現的,它是一定要出現的,就象毛 澤東曾經說的:天要下雨,鳥要飛,娘要嫁人……也只能隨它去了。 這是一場好戲,至此,薩悟空就完全進入旁觀者的角色,他轉身想去和譚龍探 討下一幕的劇情該怎麼安排,包間裡正在上演的這一幕,才是這場戲真正的高潮: 兩個便衣走到譚龍跟前,一個打開鋥亮的鍍鉻手銬,一個出示逮捕證,對譚龍說: 「你被捕了。」 薩悟空還是走進包間,他瞥了眼譚龍正在簽名的逮捕證,罪名一欄上分明寫著 :故意殺人。譚龍簽完名,抬頭正碰到薩悟空的視線,他對他平靜地笑笑,什麼也 沒說,跟兩個便衣走了。 第二天中午,薩悟空在虹橋機場候機廳,又見到意外的一幕:那個口氣很大、 氣度不凡的港商錢大宏,戴著手銬,被兩個公安人員押著,從專用通道出來。 後來,薩悟空從海口打電話給上海的朋友,才知道,這傢伙是一個國際金融詐 騙犯。而周麗娜早和他分手,到玻利維亞定居。有時,也回上海,客串一些文藝界 的活動。 薩悟空登上飛機的舷梯,他坐在距艙門口第一排靠走廊的座位上。此時,他內 心很安寧。他從重要的朋友那裡獲悉,不久前,譚龍讓司機小党動手,用鋒利的牛 角刀把那個女人的腦袋割了下來,用汽車把她那具無頭屍體扔進漲潮的錢塘江,原 以為錢塘潮水會把這具無頭女屍捲入東海,飄到太平洋,永遠消聲匿跡。可是,他 們錯了,錢塘潮水反卷回來,把它拋上了堤岸,幾天後,就查明了死者的身份。那 個女人,生前還給家人留了一盤錄音磁帶,她在磁帶上留言:哪天,我失蹤了,你 們就去找譚龍。這個故意殺人案很快就告破。譚龍在劫難逃。 薩悟空不願再想到這一幕。他想,我應該開始—種新的生活。荒野在召喚。他 懷揣著一顆平和的心。旅客陸續登機,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咦~」燕燕很驚奇,「你怎麼也在這架飛機上?」 「我不是告訴過你?」 「什麼呀!」 「不管你走到哪裡,」薩悟空說,「我都要跟你到天涯海角……」 燕燕閃著大眼睛若有所思,她給薩悟空留了一個電話號碼,說:「到三亞找我。」 薩悟空沒去找她。他知道,飛機上的話是對另外一個人說的。他也沒找到那個 另外的人。 不過,據說他和荒野在炒地皮上,大大賺了一票。要不是最後在海甸島買進一 千畝草灘,在「頭部」被套,現在也可以算是一個億萬富翁了。 多年後,薩悟空從一個知情人那裡獲悉了譚龍最後的一刻。 當獄警在死囚室給他照相,驗明正身時,譚龍還問拍攝的警察:「你的相機是 奧林巴斯Z00M105 型的吧?」法警誇獎他,有眼光。在執刑場上,他還對執法刑官 說:「執行完,別忘了用鐵勾,在我腦袋窟窿眼裡掏一掏。」 據說,那樣死得快,可以減少片刻的痛苦。 譚龍這一段最後的故事傳得很廣,有人竟還連聲稱道:一條好漢。 可是,薩悟空卻不以為然。他回憶起,譚龍對他的最後一笑,那笑意分明是空 空的,沒有任何內容。有一個從外地離休回滬養老的監獄長,在街邊公園和薩悟空 下象棋的時候,告訴他:「人在宣判死刑時,他的魂,就就先走一步,到執行時, 已經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了。我一生見過成千上萬死囚,沒有一個例外。我相信, 人是有靈魂的。」 「不知道,」薩悟空沒有和前監獄長探討人的靈魂問題,他回憶起,戴著手銬 的譚龍的背影,他記得,譚龍那一米八幾的魁武身架,像一片剪紙一樣,在空氣中 飄行,他是那樣輕而易舉地被帶走,仿佛就像老監獄長說的,他早己是一具空殼, 他的靈魂己經先走一步了。 多年以後,一個春天的上午。 薩悟空記得,去和一個女人約會。他打的到郊外,不知怎麼,撞見了一座古刹。 古刹名曰:了空寺。 這座寺院似乎和自己有著什麼因緣,他便走進門庭。 「施主,前來履約,善哉善哉,」一位僧人出現在他面前,雙手合十,喃喃誦 念道:「塵緣未了,迷津難渡,魔障纏身,豈容自溺,恩仇情怨,轉眼皆空,是非 曲直,莫衷一時,功名利祿,置之度外,及身抽身,切記切記。」 薩悟空不覺心裡一動,但他返身見到了相約的女人,便又欣然迎上前去,把僧 人的偈語扔到腦後。可是,他怎麼也走不到那女人的跟前。情急之下,便醒了過來。 ------ 翠微居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