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夫:城南詩篇


 入冬以來,也就是蚌和父親走後,朱絲常常失眠,失眠使她變得有些恍惚。她常常環顧四周,然後猛然對著鏡子看鏡子裡的自己。李若那天笑眯眯坐在齊選的房間裡看齊選那兩盆金背大紅秋菊,猛聽見朱絲在說:

    「我在什麼地方?」

    李若吃了一驚。

    「我是誰?」朱絲又說。

    李若就站起來朝樓下奔去,他儘量不把木樓梯弄得太響。李若是城東木橋醫院的五官科大夫,卻開了牙齒整形診所。每

    「你剛才說什麼?」齊選很快上了樓。

    「我失眠。」朱絲說,慢慢打個哈欠,看著窗外,她能看到那家小旅館的屋頂。

    「你剛才說,你不知道你叫什麼?」齊選說,笑笑,俯下身,看著朱絲。

    「我睡不著。」朱絲說。

    樓下的那些朋友這時已經魚貫地走了,那扇紅漆斑駁的木門碰上時發出很大的聲音。

    「你也睡不著?」齊選看著朱絲的臉,慢慢在朱絲身邊坐下來,手慢慢順著朱絲的臉摸下來,停在她柔膩的脖子上,停停又往下摸。

    「吃點藥吧,吃點藥就能睡著了。」齊選說,像個老練的大夫。

    「你誰也不是,你是貴婦人。」齊選俯在朱絲耳邊又說。

    齊選在牌桌上已經坐了一夜一上午了,一旦離開牌桌,齊選突然有一種剛剛醒來的感受。齊選忽然為一種新奇的想法推動,他站在那裡開始脫衣服。他一邊脫衣服,一邊用另一隻手撫摸朱絲。他忽然覺得朱絲真像個陌生的女人,便更加激動起來。

    「我困死了。」朱絲說,忽然把身子側過去,「我、想、睡、覺。」

    齊選就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了。

    「你吃點藥。」齊選說,掃了一下桌上那只褐色藥瓶。齊選想自己該洗個澡了,積攢了一夜的困倦突然襲來簡直快如閃電。他打了一個哈欠。

    「你為啥讓我叫朱絲?」朱絲說。

    齊選就遏止不住笑起來。

    「我要讓你過一種和以前不同的生活。」齊選停住笑,漠然地看了朱絲一眼。「你的名字叫朱絲,你是南方人,你有教養,你喜歡讀書。」齊選指指書架,然後站起來。

    「你明白嗎?你已經不是朱金蓮了。」齊選說,又彎下腰,「你、是、有、修、養、的、南、方、女、子、現、代、的、貴、婦、人。」齊選一字一字地說,然後就轉身去衛生間了。

    「如果我母親來了呢?」朱絲也跟上來到衛生間,「你也讓她住那個小旅館?」朱絲說。

    「你後媽最好別來。」齊選說。

    停了好一會兒,朱絲的話從齊選背後一下飄來,冷森森地讓齊選覺得像刀刃:「你別忘了你是個魚販子!」

    齊選返過身揚起手輕輕打在朱絲臉上時發出很不亮的聲音:「你讓你媽來,讓你媽來咳嗽吐痰嗎?」齊選忽然放低了聲音,他看見兩串淚珠從朱絲臉上落下來,「你不是別人,你是朱絲,朱、絲,明白嗎?」齊選突然不說話了。他奇怪朱絲又突然停止了流眼淚,看著自己。

    「我為什麼叫朱絲!」朱絲說。

    「我失眠……」齊選摸摸自己的臉,「我失眠我的脾氣才變成這樣。」齊選用手摟一下朱絲的肩,又馬上放開,語調突然變得很冷,「我就是魚販子!我賣了十多年臭魚!我現在有的是錢!我四十歲以後的打算就是過上等人的日子!」齊選忽然覺得既傷心又氣憤,就向陽臺沖去。他給自己從門背後找了那把剪刀,開始粗暴地剪那些憔悴的十八姊妹花。

    朱絲慢慢走到北面的陽臺。她把自己抱得緊緊的,孤獨和傷心包圍了她。天暗前的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裡,她就一直那麼站著。北邊鋸齒形的山線上懸掛著顏色發黑的雲團,雲團裡不停地落下一些白色的東西,那東西在南方或北方都叫:雪。

    齊選的朋友這天夜裡沒再來打牌,他們都在各自的屋頂下酣睡得像冬季的田鼠。齊選感到一種深不見底的憂傷,他不知這憂傷是否來自朱絲。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了。齊選腦子裡浮起了自己母親的那張狹長枯瘦的臉,後來他甩掉了剪子仰靠在沙發上竟然睡著了。他睡得很輕很浮,浮在半醒半睡狀態之上。

    「魚。」一個女人的聲音。

    「什麼魚?」一個女人的聲音。

    「扁魚。」一個女人的聲音。

    齊選在睡夢中聽見有兩個聲音在對話。齊選在夢中提起那條黑色大魚看看,魚嘴被提成一個圓洞。

    齊選醒來時,朱絲正在廚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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