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漏斗戶主」(系作者寫的另一篇小說《漏斗戶主》(發表于《鐘山》1979年第2期)主人公陳奐生的外號。漏斗戶,意指常年負債的窮苦人家。)陳奐生,今日悠悠上城來。
一次寒潮剛過,天氣已經好轉,輕風微微吹,太陽暖烘烘,陳奐生肚裡吃得飽,身上穿得新,手裡提著一個裝滿東西的乾乾淨淨的旅行包,也許是氣力大,也許是包兒輕,簡直象拎了束燈草,晃蕩晃蕩,全不放在心上。他個兒又高,腿兒又長,上城三十裡,經不起他幾晃蕩;往常挑了重擔都不乘車,今天等於是空身,自更不用說,何況太陽還高,到城嫌早,他儘量放慢腳步,一路如遊春看風光。
他到城裡去幹啥?他到城裡去做買賣。稻子收好了,麥壟種完了,公糧餘糧賣掉了,口糧柴草分到了,乘這個空當,出門活動活動,賺幾個活錢買零碎。自由市場開放了,他又不投機倒把,賣一點農副產品,冠冕堂皇。
他去賣什麼?賣油繩(一種油煎的麵食。)。自家的麵粉,自家的油,自己動手做成的。今天做好今天賣,格啦嘣脆,又香又酥,比店裡的新鮮,比店裡的好吃,這旅行包裡裝的盡是它;還用小塑料袋包裝好,有五根一袋的,有十根一袋的,又好看,又乾淨。一共六斤,賣完了,穩賺三元錢。
賺了錢打算幹什麼?打算買一頂簇新的、刮刮叫的帽子。說真話,從三歲以後,四十五年來,沒買過帽子。解放前是窮,買不起;解放後是正當青年,用不著;文化大革命以來,肚子吃不飽,顧不上穿戴,雖說年紀到把,也怕腦後風了。正在無可奈何,幸虧有人送了他一頂「漏斗戶主」帽,也就只得戴上,橫豎不要錢。七八年決分以後,帽子不翼而飛,當時只覺得頭上輕鬆,竟不曾想到冷。今年好象變嬌了,上兩趟寒流來,就縮頭縮頸,傷風打噴嚏,日子不好過,非買一項帽子不行。好在這也不是大事情,現在活路大,這幾個錢,上一趟城就賺到了。
陳奐生真是無憂無慮,他的精神面貌和去年大不相同了。他是過慣苦日子的,現在開始好起來,又相信會越來越好,他還不滿意麼?他滿意透了。他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有時候半夜裡醒過來,想到囤裡有米、櫥裡有衣,總算象家人家了,就興致勃勃睡不著,禁不住要把老婆推醒了陪他聊天講閒話。
提到講話,就觸到了陳奐生的短處,對著老婆,他還常能說說,對著別人,往往默默無言。他並非不想說,實在是無可說。別人能說東道西,扯三拉四,他非常羡慕。他不知道別人怎麼會碰到那麼多新鮮事兒,怎麼會想得出那麼多多特別的主意,怎會具備那麼多離奇的經歷,怎麼會記牢那麼怪異的故事,又怎麼會講得那麼動聽。他毫無辦法,簡直犯了死症毛病,他從來不會打聽什麼,上一趟街,回來只會說「今天街上人多」或「人少」、「豬行裡有豬」、「青菜賤得賣不掉」……之類的話。他的經歷又和村上大多數人一樣,既不特別,又是另人一目了然的,講起來無非是「小時候娘常打我的屁股,爹倒不凶」、「也算上了四年學,早忘光了」、「三九年大旱,斷了河底,大家捉魚吃」、「四九年改朝換代,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成親以後,養了一個兒子,一個小女」……過然無味,等於不說。他又看不懂書;看戲聽故事,又記不牢。看了《三打白骨精》,老婆要他講,他也只會說:「孫行者最凶,都是他打死的。」老婆不滿足,又問白骨精是誰,他就說:「是妖怪變的。」還是兒子巧,聲明「白骨精不是妖怪變的,是白骨精變成的妖怪」。才算沒有錯到底。他又想不出新鮮花樣來,比如種田,只會講「種麥要用鋤頭抨碎泥塊」、「蒔秧一蔸蒔六棵」……誰也不要聽。再如這賣油繩的行當,也根本不是他發明的,好些人已經做過一陣了,怎樣用料?怎樣加工?怎樣包裝?什麼價錢?多少利潤?什麼地方、什麼時間買客多、銷路好?都是向大家學來的經驗。如果他再向大家誇耀,豈不成了笑話!甚至刻薄些的人還會吊他的背筋:「噯!連『漏斗戶主』也有油、糧賣油繩了,還當新聞哩!」還是不開口也罷。
如今,為了這點,他總覺得比別人矮一頭。黃昏空閒時,人們聚攏來聊天,他總只聽不說,別人講話也總不朝他看,因為知道他不會答話,所以就象等於沒有他這個人。他只好自卑,他只有羡慕。他不知道世界上有「精神生活」這一個名詞,但是生活好轉以後,他渴望過精神生活。哪裡有聽的,他愛去聽,哪裡有演的,他愛去看,沒聽沒看,他就覺得沒趣。有一次大家閒談,一個問題專家出了個題目;「在本大隊你最佩服哪一個?」他忍不住也答了腔,說:「陸龍飛最狠。」人家問:「一個說書的,狠什麼?」他說:「就為他能說書,我佩服他一張嘴。」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於是,他又慚愧了,覺得自己總是不會說,又被人家笑,還是不說為好。他總想,要是能碰到一件大家都不曾經過的事情,講給大家聽聽就好了,就神氣了。
二
當然,陳奐生的這個念頭,無關大局,往往蹲在離腦門三、四寸的地方,不大跳出來,只是在尷尬時冒一冒尖,讓自己存個希望罷了。比如現在上城賣油繩,想著的就只是新帽子。
儘管放慢腳步,走到縣城的時候,還只下午六點不到。他不忙做生意,先就著茶攤,出一分錢買了杯熱茶,啃了隨身帶著當晚餐的幾塊僵餅,填飽了肚子,然後向火車站走去。一路遊街看店,遇上百貨公司,就彎進去偵察有沒有他想買的帽子,要多少價錢。原先只想賣了油繩賺了利潤再買帽子,沒想到油繩未賣之前商店就要打烊;那麼,等到賺了錢,這帽子就得明天才能買了。可自己根本不會在城裡住夜,一無親,二無眷,從來是連夜回去的,這一趟分明就買不成,還得光著頭凍幾天。
受了這點挫折,心情挺不愉快,一路走來,便感到頭上涼嗖嗖,更加懊惱起來。到火車站時,已過八點了。時間還早,但既然來了,也就選了一塊地方,敞開包裹,亮出商品,擺出攤子來。這時車站上人數不少,但陳奐生知道難得會有顧客,因為這些都是吃飽了飯來候車的,不會買他的油繩,除非小孩嘴饞吵不過,大人才會買,只有火車上下車的旅客到了,生意才會忙起來。他知道九點四十分、十點半,各有一班車到站,這油繩到那時候才能賣掉,因為時近半夜,店攤收歇,能買到吃的地方不多,旅客又餓了,自然爭著買。如果十點半賣不掉,十一點二十分還有一班車,不過太晚了,陳奐生寧可剩點回去也不想等,免得一夜不得睡,須知跑回去也是三十裡啊。
果然不錯,這些經驗很靈,十點半以後,陳奐生的油繩就已經賣光了。下車的旅客一擁而上,七手八腳,伸手來拿,把陳奐生搞得昏頭昏腦,賣完一算帳,竟少了三角錢,因為頭昏,怕算錯了,再認真算了一遍,還是缺三角,看來是哪個貪小利拿了油繩未付款。他歎了一口氣,自認晦氣。本來他也曉得,人家買他的油繩,是不能向公家報銷的,那要吃而不肯私人掏腰胞的,就會要一點魔術,所以他總是特別當心,可還是丟失了,真是雙拳不敵四手,兩眼難顧八方。只好認了吧,橫豎三塊錢賺頭,還是有的。
三
一覺得來,天光已經大亮,陳奐生體肢癱軟,頭腦不清,眼皮發沉,喉嚨癢癢地咳了幾聲;他懶得睜眼,翻了一個身便又想睡。誰知此身一翻,竟渾身顫了幾顫,一顆心象被線穿著吊了幾吊,牽肚掛腸。他用手一摸,身下賊軟;連忙一個翻身,低頭望去,證實自己猜得一點不錯,是睡在一張棕綳大床上。陳奐生吃了一驚,連忙平躺端正,閉起眼睛,要弄清楚怎麼會到這裡來的。他好像有點印象,一時又糊塗難記,只得細細琢磨,好不容易才想出了縣委吳書記和他的汽車,一下子理出頭緒,把一串細關節脈都拉了出來。
原來陳奐生這一年真交了好運,逢到急難,總有救星。他發高燒昏睡不久,候車室門口就開來一部吉普車,載來了縣委書記吳楚。他是要乘十二點一刻那班車到省裡去參加明天的會議。到火車站時,剛只十一點四十分,吳楚也就不忙,在候車室徒步起來,那司機一向要等吳楚進了站台才走,免得他臨時有事找不到人,這次也照例陪著。因為是半夜,候車室旅客不多,吳楚轉過半圈,就發現了睡著的陳奐生。吳楚不禁笑了起來,他今秋在陳奐生的生產隊裡蹲了兩個月,一眼就認出他來,心想這老實肯幹的忠厚人,怎麼在這兒睡著了?若要乘車,豈不誤事,便走去推醒他;推了一推,又發現那屁股底下,墊著個癟包,心想壞了,莫非東西被偷了?就著緊推他,竟也不醒。這吳楚原和農民玩慣了的,一時調皮起來,就去捏他的鼻子;一摸到皮膚熱辣辣,才曉得他病倒了,連忙把他扶起,總算把他弄醒了。
這些事情,陳奐生當然不曉得。現在能想起來的,是自己看到吳書記之後,就一把抓牢,聽到吳書記問他:「你生病了嗎?」他點點頭。吳書記問他:「你怎麼到這裡來的?」他就去摸了摸旅行包。吳書記問他:「包裡的東西呢?」他就笑了一笑。當時他說了什麼?究竟有沒有說?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吳書記好象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和駕駛員一同扶他上了車,車子開了一段路,叫開了一家門(機關門診室),扶他下車進去,見到了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曉得是醫生了。那醫生替他診斷片刻,向吳書記笑著說了幾句話(重感冒,不要緊),倒過半杯水,讓他吃了幾片藥,又包了一點放在他口袋裡,也不曾索錢,便代替吳書記把他扶上了車,還關照說:「我這兒沒有床,住招待所吧,安排清靜一點的地方睡一夜就好了。」車子又開動,又聽吳書記說:「還有十三分鐘了,先送我上車站,再送他上招待所,給他一個單獨房間,就說是我的朋友……」
陳奐生想到這裡,聽見自己的心撲撲跳得比打鐘還響,合上的眼皮,流出晶瑩的淚珠,在眼角膛裡停留片刻,便一條線掛下來了。這個吳書記真是大好人,竟看得起他陳奐生,把他當朋友,一旦有難,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救了他一條性命,實在難得。
陳奐生想,他和吳楚之間,其實也談不上交情,不過認識罷了。要說有什麼私人交往,平生只有一次。記得秋天吳楚在大隊蹲點,有一天突然闖到他家來吃了一頓便飯,聽那話音,像是特地來體驗體驗「漏斗戶」的生活改善到什麼程度的。還帶來了一斤塊塊糖,給孩子們吃。細算起來,等於兩頓半飯錢。那還算什麼交情呢!說來說去,是吳書記做了不曾忘記老百姓。
陳奐生想罷,心頭暖烘烘,眼淚熱辣辣,在被口上拭了拭,便睜開來細細打量這住的地方,卻又吃了一驚。原來這房裡的一切,都新堂堂、亮澄澄,平頂(天花板)白得耀眼,四周的牆,用青漆漆了一人高,再往上就刷刷白,地板暗紅閃光,照出人影子來;紫檀色五斗櫥,嫩黃色寫字臺,更有兩張出奇的矮凳,比太師椅還大,裡外包著皮,也叫不出它的名字來。再看床上,墊的是花床單,蓋的是新被子,雪白的被底,嶄新的綢面,刮刮叫三層新(被面、被絮都是新的)。陳奐生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窩裡縮成一團,他知道自己身上(特別是腳)不大乾淨,生怕弄髒了被子……隨即悄悄起身,悄悄穿好了衣服,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來,好象做了偷兒,被人發現就會抓住似的。他下了床,把鞋子拎在手裡,光著腳跑出去;又眷顧著那兩張大皮椅,走近摸一摸,輕輕捺了捺,知道裡邊有彈簧,卻不敢坐,怕壓癟了彈不飽。然後才真的悄悄開門,走出去了。
到了走廊裡,腳底已凍得冰冷,一瞧別人是穿了鞋走路的,知道不礙,也套上了鞋。心想吳書記照顧得太好了,這哪兒是我該住的地方!一向聽說招待所的住宿費貴,我又沒處報銷,這樣好的房間,不知要多少錢,鬧不好,一夜天把頂帽子錢住掉了,才算不來呢。
他心裡不安,趕忙要開清楚。橫豎他要走了,去付了錢吧。
他走到門口櫃檯處,朝裡面正在看報的大姑娘說:「同志,算帳。」
「幾號房間?」那大姑娘戀著報紙說,並未看他。
「幾號不知道,我住在最東那一間。」
那姑娘連忙丟了報紙,朝他看看,甜甜地笑著說:「是吳書記汽車送來的?你身體好了嗎?」
「不要緊,我要回去了。」
「何必急,你和吳書記是老戰友嗎?你現在在哪裡工作?……」大姑娘一面軟款款地尋話說,一面就把開好的發票交給他。笑得甜極了。陳奐生看看她,真是絕色!
但是,接到發票,低頭一看,陳奐生便象給火鉗燙著了手。他認識那幾個字,卻不肯相信。「多少?」他忍不住問,渾身燥熱起來。
「五元。」
「一夜天?」他冒汗了。
「是一夜五元。」
陳奐生的心,忐忑忐忑大跳。「我的天!」他想:「我還怕困掉一頂帽子,誰知竟要兩頂!」
「你的病還沒有好,還正在出汗呢!」大姑娘驚怪地說。
千不該,萬不該,陳奐生竟說了一句這樣的外行語:「我是半夜裡來的呀!」
大姑娘立刻看出他不是一個人物,她不笑了,話也不甜了,象菜刀剁著砧板似的篤篤響著說:「不管你什麼時候來,橫豎到今午十二點為止,都收一天錢。」這還是客氣的,沒有嘲笑他,是看了吳書記的面子。
陳奐生看著手伸進袋裡去摸鈔票,然後細細數了三遍,數定了五元;交給大姑娘時,那外面一張人民幣,已經半濕了,盡是汗。
這時大姑娘已在看報,見遞來的鈔票太零碎,更皺了眉頭。但她還有點涵養,並不曾說什麼,收進去了。
陳奐生出了大價錢,不曾討得大姑娘歡喜,心裡也有點忿忿然。本想一走了之,想到旅行包還丟在房間裡,就又回過來。
推開房間,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又站住猶豫:「脫不脫鞋?」一轉念,忿忿想道:「出了五塊錢呢!」再也不怕弄髒,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
他餓了,摸摸袋裡還剩一塊僵餅,拿出來啃了一口,看見了熱水瓶,便去倒一杯開水和著餅吃。回頭看剛才坐的皮凳,竟沒有癟,便故意立直身子,撲嗵坐下去……試了三次,也沒有壞,才相信果然是好傢伙。便安心坐著啃餅,覺得很舒服。頭腦清爽,熱度退盡了,分明是剛才出了一身大汗的功勞。他是個看得穿的人,這時就有了興頭,想著:「這等於出晦氣錢——譬如買藥吃掉!」
啃完餅,想想又肉痛起來,究竟是五元錢哪!他昨晚上在百貨店看中的帽子,實實在在是二元五一頂,為什麼睡一夜要出兩頂帽錢呢?連沈萬山(民間傳說裡的大富翁)都要住窮的;他一個農業社員,去年工分單價七角,困一夜做七天還要倒貼一角,這不是開了大玩笑!從昨半夜到現在,總共不過七、八個鐘頭,幾乎一個鐘頭要做一天工,貴死人!真是陰錯陽差,他這副骨頭能在那種床上躺屍嗎!現在別的便宜拾不著,大姑娘說可以住到十二點,那就再困吧。困到足十二點走,這也是撈著多少算多少。對,就是這個主意。
這陳奐生確是個向前看的人,認准了自然就幹,但剛才出了汗,吃了東西,臉上嘴上,都不愜意,想找塊毛巾洗臉,卻沒有。心一橫,便把提花枕巾撈起來乾擦了一陣,然後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困了,這一次再也不怕弄髒了什麼,他出了五元錢呢。——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值!
可是他睡不著,他想起了吳書記。這個好人,大概只想到關心他,不曾想到這個人經不起這樣高級的關心。不過人家忙著趕火車,哪能想得周全!千怪萬怪,只怪自己不曾先買帽子,才傷了風,才走不動,才碰著吳書記,才住招待所,才把油繩的利潤搞光,連本錢也蝕掉一塊多……那麼,帽子還買不買呢!他一狠心:買,不買還要倒黴的!
想到油繩,又學得肚皮餓了。那一塊僵餅,本來就填不飽,可惜昨夜生意太好,油繩全賣光了,能剩幾袋倒好;現在懊悔已晚,再在這床上困下去,會越來越餓,身上沒有糧票,中飯到哪裡去吃!到時候餓得走不動,難道再在這兒住一夜嗎?他慌了,兩腳一喘,把被頭踢開,拎了旅行包,開門就走。此地雖好,不是久戀之所,雖然還剩得有二、三個鐘點,又帶不走,忍痛放棄算了。
他出得門來,再無別的念頭,直奔百貨公司,把剩下來的油繩本錢,買了一頂帽子,立即戴在頭上,飄然而去。
一路上看看野景,倒也容易走過;眼看離家不遠,忽然想到這次出門,連本搭利,幾乎全部搞光,馬上要見老婆,交不出賬,少不得又要受氣,得想個主意對付她。怎麼說呢?就說輸掉了;不對,自己不當心,照樣挨駡。就說做好事救濟了別人;不對,自己都要別人救濟。就說送給一個大姑娘了;不對,老婆要犯疑……那怎麼辦?
陳奐生自問自答,左思右想,總是不妥。忽然心裡一亮,拍著大腿,高興地
道:「有了。」他想到此趟上城,有此一番動人的經歷,這五塊錢花得值透。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試問,全大隊的幹部、社員,有誰坐過吳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他可要講給大家聽聽,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麼講的!看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面?看誰還能瞧不起他,唔!……他精神陡增,頓時好象高大了許多。老婆已不在他眼裡了;他有辦法對付,只要一提到吳書記,說這五塊錢還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讓他用掉的,老婆保證服貼。哈,人總有得意的時候,他僅僅花了五塊錢就買到了精神的滿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貨,他愉快地劃著快步,象一陣清風蕩到了家門……。
果然,從此以後,陳奐生的身份顯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幹部對他的態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時候,背後也常有人指點著他告訴別人說:「他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或者「他住過五塊錢一夜的高級房間。」……公社農機廠的採購員有一次碰著他,也拍
他的肩胛說:「我就沒有那個運氣,三天兩頭住招待所,也住不進那樣的房間。」
從此,陳奐生一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更比以前有勁得多了。
(選自《人民文學》1980年第2期)
《陳奐生上城》作者高曉聲,1928年生,江功武進人。50年代開始創作,已出版《李順達造屋》、《七十九小說集》、《高曉聲八小說集》、《高曉聲八一小說集》、《陳奐生》、《覓》、《新娘沒有來》等小說集與長篇小說《青天在上》、《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高曉聲檀長描寫農村生活,善於在普通農民的日常生活中發現並揭示具有重大意義的社會問題,探索我國農民坎坷曲折的命運與心路歷程的變化,文筆簡煉幽默,格調寓莊於諧,在新時期文苑獨樹一幟。
陳奐生系列小說(包括《「漏斗戶」主》、《陳奐生上城》、《陳奐生轉業》、《陳奐生包產》、《陳奐生戰術》、《種田大戶》、《陳奐生出國》等)反映農民陳奐生的人生歷程。「上城」為其生活帶來轉機,「包產」使他找到歸宿,「出國」則標誌著他走向成熟。從這個人物的「人生三部曲」中,我們不難看出我國農村在經濟體制改革中所發生的深刻變化和廣大農民艱難行進的身影。
《陳奐生上城》通過主人公上城的一段奇遇,生動地刻畫出處於社會變革時期的農民,雖然背負著歷史因襲的重負而步履維艱,卻終於邁出了走向新生活的第一步,從而形象地概括了農村現實生活發生的可喜變化,農村經濟政策的調整給廣大農民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好處。作品中的陳奐生已經摘掉「漏斗戶」主的帽子,「屯裡有米,櫥裡衣」,抽空還可以進城賣農副產品。隨著物質生活的改善,他開始渴望過精神生活,希望提高自己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於是總想能「碰到一件大家都不曾經過的事情」。這事終於在他上城時「碰」上了:因偶感風寒而坐了縣委吳書記的汽車,住上了招待所五元錢一夜的高級房間。在心痛和「報復」之餘,「忽然心裡一亮」,覺得今後「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於是「精神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這種陳奐生式的精神滿足與魯迅筆下的阿Q似乎有著血緣關係,我們只能帶著「含淚的微笑」來看待這一人物的這段奇遇。正如作者本人所說:「我寫《陳奐生上城》,我的情緒輕快而又沉重,高興而又慨歎。我輕快,我高興的是,我們的情況改善了,我們綞前進了;我沉重、我慨歎的是,無論是陳奐生們或我自己,都還沒有從因襲的重負中解脫出來。這篇小說,解剖了陳奐生也解剖了我自己,希望借此來提高陳奐生和我的認識水平、覺悟程度,求得長進。」這段肺腑之言,正是作品的題旨所在,反映了作者對陳奐生們的精神世界的嚴肅探索和對我國農民命運的深沉思考。
《陳奐生上城》不僅在思想內容上有所開拓,而且在藝術形式和表現手法上「土洋結合,寓洋於土」,富於創新。小說在塑造人物時基本上採用我們民族傳統的藝術手法,即通過人物個性化的動作、語言來表現人物的思想性格,與此同時,也借鑒、吸收外國小說的某些長處。如細緻入微地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有意識地將敘述、描寫與人物心理分析結合起來,以更深一層地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小說情節基本按照時空順序展開,但也有跳躍和切入,且在敘述、描寫過程中表現人物的意識流動。作品語言樸實凝煉,幽默風趣,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和輕鬆的喜劇色彩。藏莊嚴於詼諧之內,寓絢麗于素樸之中,構成其獨特的藝術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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