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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薇薇(2)


  到了第二年,服裝的世界開始繁榮,許多新款式出現在街頭。據老派人看,這些新款式都可以在舊款式裡找到源頭的。於是,王琦瑤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多少她以為穿不著的衣服,如今到了出頭之日,卻已經賣的賣,破的破。她嘮叨著這些,薇薇倒不覺著呷唆,還很耐心地聽。聽母親細緻地描繪每一件衣服的質地款式,以及出席的場合,曬黴的日子又到了眼前。她看見母親的好日子已經失了光彩,而她的好日子正在向她招手。她奮起直追的,要去響應新世界的召喚。她和她那些同學們,將這城市服裝店的門檻都快踏破了,成衣店的門檻也踏破了。她們讀書的時間沒有談衣服的時間多。她們還把外國電影當作服裝的摹本反復去看。然而當她們初走出原先那個簡單的無從選擇的衣著世界,面對這一個豐富多彩、紛繁雜遝的服裝形勢,便會感到無所適從。天賦好一些的人,尚能夠迅速找到方向,走到時尚的前列,起個領路人的作用。像薇薇這樣天賦一般的人,難免就要走一些彎路,付些學費。其實薇薇要是肯多聽母親幾句,也許還可以及時走上正軌,合上時尚的腳步。可她偏是要同母親唱對臺戲的。母親說東,她偏西。要說起來,在服飾的進步方面,薇薇是花大力氣了。但失敗還是不可避免。她每過一段日子,就為了要錢做衣服和王琦瑤慪氣;做好的衣服效果適得其反,又要和王琦瑤慪氣;再看母親不費一點難的,將箱底的舊衣服稍作整理便一領潮流,還得慪一次氣。在追求時髦的過程中,薇薇就是這樣將錢和心情作代價,舉步維艱地前進。

  不過,凡事都怕用心二字,再過了一年,薇薇的裝束便得了要領。看見她,就知道街上在流行什麼。而她一旦納入時尚的潮流,心情便從容了許多。她有了一些識別力。曉得哪些只是時尚的假相,哪些才是真諦,需要跟上,不跟就要落伍。身在這一年,回顧前一年,難免百感交集,那真是叫人亂了手腳的。不要小看這些從俗入流的心,這心才是平常心,日日夜夜其實是由它們撐持著,這城市的繁華景色也是由它們撐持著。這些平常。已是最審時度勢,心明眼亮,所以也是永遠不滅,常青樹一樣。薇薇高中畢業了,沒有去賣羊毛衫,而是進入一所衛生學校。學校在郊區縣,一星期回來一次。這個學校是女生多男生少,女孩子在一起,難免也是爭奇鬥豔,互相攀比著買衣買鞋。每到星期六回到市區,便如同補課一樣,大逛馬路。其時,王琦瑤早已經卸下打針的牌子。只在工場間裡鉤毛線活。本是活多人少,可是插隊落戶大回城,進了一批知青,就變成人多活少,收入自然減低了。為了應付薇薇服裝上的開支,也為自己偶爾添一點行頭,她不得已動用了那筆李主任留給她的財產。她等薇薇不在的時候,開箱取出金條,拿到外灘中國銀行兌了現錢。她感慨地想:沒飯吃的時候都沒動這錢,如今有吃有穿的,卻要動了。她覺得動了一回就難保沒有下一回,就好像滿口牙齒掉了一顆,就會掉第二顆,心裡不覺有些發空.可是一街的商店都在伸手向她要錢,她挨得過今天挨得過明天嗎?王琦瑤眼裡的今日世界,不像薇薇眼裡的是個新世界,而是個舊世界,是舊夢重溫。有多少逝去的快樂,這時又回來了啊!她心裡的歡喜其實是要勝過該藏的,因為她比薇薇曉得這一些的價值和含義。

  金條的事情,王琦瑤瞞著薇薇,想若是被她曉得,還不知怎麼樣地買衣服呢!所以,薇薇向她要錢時,她手是一點不松的。這時候,薇薇才會想起父親這一樁事來。她想,倘若再有一個父親掙錢,便可多買多少衣服啊!除此,她也並不覺得需要有個父親。王琦瑤從小就對她說,父親死了,她也是這樣對別人說的。當薇薇稍稍懂事以後,她們這個家基本上就沒有男客上門,女客也很少,除了弄底七十四號裡的嚴家師母。雖然有外婆家,卻也少走動,一年至多一回。所以,薇薇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她在外形上比她的實際年齡顯得成熟,內心卻還是個孩子,除了時尚什麼人情世故都不懂。這不能怪她,全因為沒有人教她。這倒是淮海路女孩的一個例外。淮海路的女孩還是有些野心的,她們目睹這城市的最豪華,卻身居中流人家,自然是有些不服,無疑要做爭取的。住在淮海路繁華的中段的人家,大凡都是小康。倘若再往西去,商店稀疏,街面冷清,囂聲愜止,便會有高級公寓和花園洋房出現,是另一個世界。這其實才是淮海路的主人,它是淮海路中段的女孩的夢想。薇薇卻沒有這種追根溯源的思路,她是一根筋的,唯一的爭取,便是回家向王琦瑤要錢。她甚至從來都沒想一想,她向母親要錢,母親卻向誰要錢。有時王琦瑤向她歎苦經,她便流著眼淚,為自己的家境悲歎。但過後就忘了,再接著向王琦瑤要錢。一旦要到錢,她歡喜都來不及,哪裡還顧得想錢的來路。所以只要王琦瑤自己不說,薇薇是不會知道金條那回事的。

  現在,到了曬黴的日子,薇薇的衣服也有一大堆了。從吃奶時候的羊毛斗篷,一直到前一年流行的喇叭褲,真是像蟬蛻一樣的。這城市裡的女人,衣服就是她們的蟬蛻。她們的年紀是從衣服上體現的,衣服裡邊的心,有時倒是長不大的。王琦瑤細心地翻檢著這些衣服,看有沒有生黴斑。大部分衣服是六成新的,只因為式樣過時,便被拋置一邊。王琦瑤卻替薇薇收著,她知道,這些過時的樣式,再過些時又會變成新樣式。這就是時尚的規律,是根據循環論的法則。對於時尚,王琦瑤已有多年的經驗,她知道再怎麼千變萬化,穿衣總是一個領兩個袖,你能變出兩個領三個袖嗎?總之,樣式就是那麼幾種,依次擔綱時尚而已。她只是覺著有時循環的週期過長了,縱然有心等,年紀卻不能等了。她想起那件粉紅色的緞旗袍,當年是如何千顆心萬顆心地用上去,穿在身上,又是如何的千嬌百媚。這多年來壓在箱底,她等著穿它的日子到來,如今這日子眼看著就近了,可她怎麼再能穿呢?這些事情簡直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淚的。這女人的日子,其實是最不經熬的。過的時候不覺得,過去了再回頭,怎麼就已經十年二十年的?曬黴常常叫人惆悵心起,那一件件的舊衣服,都是舊光陰,衣服蛀了,焊了,生黴了,光陰也越推越遠了。

  曾有一次,王琦瑤讓薇薇試穿這件旗袍,還幫她將頭髮攏起來,像是要再現當年的自己。當薇薇一切收拾停當,站在面前時,王琦瑤卻悵然若失。她看見的並非是當年的自己,而是長大的薇薇。薇薇要比她高大,因此這件旗袍在她身上,緊繃繃的,也略短了。到底年代久了,緞面有些發黃變色,一看便是件舊物。薇薇穿了它,怎麼看都不大像的。她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咯咯地笑彎了腰。這件舊旗袍,並沒有將她裝束成一個淑女,而是襯出她無拘無束的年輕鮮豔,是從那衣格裡進出來的。薇薇做出許多怪樣子,自得其樂。等她樂夠了,脫下旗袍,王琦瑤再沒將它收進箱底,只是隨手一塞。有幾次理東西看見它,也做不看見地推在一邊,漸漸地就把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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