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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此處空余黃鶴樓」(2)


  這樣的夜晚真是很淒涼,無思無想,也沒有夢,就像死了一樣。等天亮了,倒還好些。可以去看,去聽。可現在,看也沒什麼看,聽也沒什麼聽。街上多出許多野貓,成群結隊地遊蕩。它們的眼睛就像人眼,似乎是被放逐的靈魂在做夢遊。它們躲在暗處,望著那些空房間,嗚嗚地哀叫。它們無論從多麼高的地方跳下,都是落地無聲。它們一旦潛入黑暗,便無影無蹤,它們實實在在就是那些不幸的靈魂,從軀殼中被趕出。還有一樣東西也可能是被驅出皮囊的靈魂,那就是下水道裡的水老鼠。它們日遊夜遊,在這城市地下的街巷裡穿行,奔赴黃浦江的水道。它們往往到不了目的地便死了。可終有一天,它們的屍體也會被沖進江水。它們是一種少有人看見的生物,偶爾地,千年難得見上一面,便會驚奇得了不得。在今天這個月夜裡,下水道裡幾乎是熙熙攘攘,正舉行著水老鼠的大遊行。這個夜晚啊,唯獨我們是最可憐的,行動最不自由,本是最自由的那顆心,卻被放逐,離我們而去。幸虧我們都睡著,陷於無知無覺的境地,等到醒來,又是一個鬧哄哄的白天,有看有聽又有做。

  程先生是睜著眼睛睡的,月光和風從他眼瞼裡過去,他以為是過往的夢境。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周圍,他的家已經變成這副樣子。可是江邊傳來的第一聲汽笛喚醒了他,月光逝去又喚醒了他,最初的晨靄再喚醒了他。他抬頭看看,一個聲音對他說;要走快走,已經夠晚了。他沒有推敲這句話的意思,就站起身跨出了窗臺。窗戶本來就開著,好像在等候程先生。有風聲從他耳邊急促地掠過,他身輕如一片樹葉,似乎還在空中回旋了一周。這時候,連鴿子都沒有醒,第一部牛奶車也未起程,輪船倒是有一艘離岸,向著吳湖口的方向。沒有一個人看見程先生在空中飛行的情景,他這一具空皮囊也是落地無聲。他在空中度過的時間很長,足夠他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一離開窗臺,思緒便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想,其實,一切早已經結束,走的是最後的尾聲,可這個尾拖得實在太長了。身體觸地的一刹那,他終於聽見了落幕的聲音。

  你有沒有看見過卸去一面牆的房屋,所有的房間都裸著,人都走了,那房間成了一行行的空格子。你真難以想像那格子裡曾經有過怎樣沸騰的情景,有著生與死那樣的大事情發生。這些空格子看上去是那麼小,那麼簡陋,幾乎不相信能容納一個晝夜的起居。它們看上去還是那麼單薄,一彎樓梯就像洋老鼠房子的樓梯,就好像經不起一腳踩的樣子。看那一面面的後窗,窗外邊是藍天,有窗沒窗都一個樣。門也是可有可無,顯得都有些無聊。可就是這些木頭和磚壘起的小方格裡,有著我們的好日子,和壞日子。讓我們把牆再豎起來吧,否則你差不多就能聽見哭泣的聲音,哭泣這些日子的逝去。讓這些格子恢復原樣,成為一座大房子,再連成一條弄堂,前面是大馬路,後面是小馬路,車流和人流從那裡經過。無論這城市有多少空房子,總有著足夠的人再將它們填滿。這城市的人就像水一樣,見空就鑽。在這裡你永遠不會有足夠的空閒去哀悼逝去的東西,擠都來不及呢。不過那是將一百年作一年,一年作一天那麼去看事物的,倘若只是將人的一生填進去,卻是不夠塞歷史的牙縫。倘若要哀悼,則可哀悼一生。但那哀悼縱然有一百年,第一百零一個年頭,也就煙消雲散。在這城市裡生活,眼光不需太遠,卻也不需太近,夠看個一百零一年的就足矣。然後就在那磚木的格子裡過自己的日子,好一點壞一點都無妨。雖說有些苟且,卻也是無奈中的有奈,要不,這一生怎麼去過?怎麼攫取快樂?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裡,藏著的都是最達觀的信念。即使那格子空了,信念還留著。窗臺上,地板上,牆上,壁上,那樓梯轉彎處用滑粉寫著的孩子的手筆:「打倒王小狗」,就是這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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