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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昔人已乘黃鶴去」(5)


  她們不知抱著哭了多久,腸子都揉斷了似的。後來是蔣麗莉口腔裡的味道提醒了王琦瑤,那味道夾著甜和腥,緩緩地散發著腐爛的氣息。王琦瑤想起她是一個病人,強忍著傷心,把眼淚咽了下去。她鬆開蔣麗莉,將她按在枕上,又去絞來熱毛巾給她擦臉。蔣麗莉的眼淚就像是長流水,流也流不斷。這時候,天也暗了下來。那邊酒館裡的程先生,喝酒喝到一個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來了。他耳畔有汽笛的聲音,恍館間自己也登上了輪船,慢慢地離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見邊際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這樣渺小的偉大,帶著些杯水風波的味道,卻也是有頭有尾的,終其人的一生。這些歌哭是從些小肚雞腸裡發出,鼓足勁也鳴不高亢的聲音,怎麼聽來都有些嗡嗡營營,是斂住聲氣才可聽見的,可是每一點嗡營裡都是終其一生。這些歌哭是以其數量而鑄成體積,它們聚集在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種稱之為「靜聲」的聲音,是在喧囂的市聲之上。所以稱為「靜聲」,是因為它們密度極大,體積也極大。它們的大和密,幾乎是要超過「靜」的,至少也是並列。它們也是國畫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靜聲」其實是最大的聲音,它是萬聲之首。

  僅僅一周之後。蔣麗莉脾臟破裂,大出血而死。身邊是老張,三個孩子,還有來自山東的親屬,團團地圍著她。可她一直處在昏迷之中,並沒有留下什麼話。她所在的工廠為她舉行了追悼會,悼詞中說她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一生都沒有停止對加入共產黨的追求;她的父親、母親和弟弟都沒來參加。他們似乎覺得,他們的到場會褻瀆蔣麗莉的人生理想。但他們在家裡為蔣麗莉做了從頭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殮儀式。在這七七四十九天裡,她的家人坐在一處,有時靜默,不時低聲地交談,流露出寬諒和理解的氣氛。可蔣麗莉卻永遠地缺席,再不會回來,與這靜謐的聚會無緣。程先生和王琦瑤也沒參加追悼會,事實上,他們是在追悼會之後才知道蔣麗莉的死訊。大悲之痛似乎已經過去,這消息甚至還使他們產生輕鬆之感,是為蔣麗莉的終於解脫。儘管他們自己也沒什麼值得慶倖的事情,可他們都是妥協的人,懂得隨遇而安,而不像蔣麗莉一生都在掙扎,與什麼都不肯調和,一意孤行,直到終極。他們對蔣麗莉的祭把是分開進行,互相都瞞著,卻不約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獨自去龍華骨灰存放堂灑掃一回,王琦瑤則是在夜深人靜時替她燒了一刀紙。雖然是她不信,蔣麗莉也不信,可總是萬般無奈中的一點安慰,否則又能如何?追悼會上,蔣麗莉的山東婆婆哭聲不斷,幾乎將廠領導的悼詞遮蓋。她的啼哭引起一片應和之聲,這鄉下人的哭喪調,使整個追悼會從頭至尾充滿了真實的哀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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