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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分娩(3)


  王琦瑤炒了熱菜上來,重又入座。嚴師母也臉熱心跳的有了幾分醉意。她向程先生敬一杯酒,稱他是世上少有的仁義之士,又說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話都說得有些不搭調,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時則是難出口的。嚴師母自己敬了酒不算,又慫恿康明遜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遜只得也舉酒杯,卻不曉得該說什麼,看大家都等著,心裡著急,說出的話更不搭調,說的是:祝程先生早結良緣。程先生照單全收,都是一個「謝」字,然後問王琦瑤有什麼話說。王琦瑤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過去,有些無賴似的,不知是喝了酒還是有別的原因,心裡不安著,臉上便帶了安撫的笑容,說:我當然是第一個要敬程先生酒的,就像方才嚴師母說的,「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要說知心,這裡人沒一個比得上程先生對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瑤最難堪時的至交,王琦瑤就算是有一萬個錯處,程先生也是一個原諒,這恩和義是刻骨銘心,永世難報。程先生聽她只說思義,卻不提一個「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思,胸中有無窮的感慨,還是傷感,眼淚幾乎都到了下眼瞼,只是低頭,停了一會兒,才勉強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滿月,怎麼老向我敬酒,應當敬王琦瑤才對呢!於是又由嚴師母帶頭,向王琦瑤敬酒。可大約是方才的話都說多了,這時倒都不說話,只喝酒。喝著喝著,程先生與康明遜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雖沒看明白什麼的,可心裡卻都種下了疑竇。這天的酒都喝過量了,程先生不記得是怎麼送走的客人,也不記得洗沒洗碗盞了,他一覺醒來,發現竟是睡在王琦瑤的抄發上,身上蓋一床薄被,桌上還擺著碗碟剩菜,滿屋都是黃酒酸甜的香。月光透過窗簾,正照在他的臉上,真是清涼如水。他心裡很安寧,看著窗簾上的光影,什麼都不去想的。

  忽聽有聲音輕輕問道:要不要喝茶?他循聲音望去,見是王琦瑤躺在房間那頭的床上,也醒了。臉在陰影裡,看不清楚,只見一個隱約的輪廓。程先生並不覺局促,反是一片靜溫,他說:真是現世啊!王琦瑤不出聲地笑了:趴在桌上就睡著了,三個人一起把你抬到了沙發。他說:喝過頭了,也是高興的緣故。靜了一下,王琦瑤說:其實你是不高興。程先生笑了一聲:我怎麼會不高興?真的是高興。兩人都不說話,月光又移近了一些。程先生覺著自己像躺在水裡似的。過了很久,程先生以為王琦瑤睡著了,不料卻聽她叫了聲程先生。他問:什麼事嗎?王琦瑤停了一下,說:程先生睡不著嗎?程先生說:方才那一大覺是睡足了。王琦瑤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說:我很明白。王琦瑤就說: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我當然明白的。王琦瑤就說:倘若明白,你說給我聽聽。程先生道:要我說我就說,你的意思是,如今你我只這一步之遙,只要我程先生跨過這一步,你王琦瑤是不會說一個「不」的。王琦瑤心裡詫異這個呆木頭似的程先生其實解人至深,面上卻有些尷尬,解嘲說:我自知是不配,所以只能等程先生提出。程先生又笑了,這時他感到身心都十分輕鬆,幾乎要飄起來似的,他聽著自己的聲音就好像聽著別人在說話,說的都是體己的話。他說:要說這一步,我程先生幾乎等了有半輩子了,可這不是說跨過就跨過的,不是還有咫尺天涯的說法嗎?許多事情都是強求不得的。王琦瑤那邊悄然無聲,程先生不管她是否醒著,只顧自己滔滔不絕地說,像是把積攢了十餘年的話全一古腦兒地倒出來。他說他其實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並且想好就做個知己知彼的朋友,也不枉為一世人生;可這人和人在一起,就有些像古話說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要說沒有進一步的願望是不真實的,要進又進不了的時候,看來就只得退了。停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康明遜是孩子的父親吧?王琦瑤出聲地笑了,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先生倒反有些窘,說:隨便問問的。兩人各自翻了個身,不一會兒都睡熟了,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第二天,程先生下了班後,沒有到王琦瑤處,他去找蔣麗莉了。事先他給她往班上打了電話,約好在提籃橋見面。程先生到時,蔣麗莉已在那裡站著了,不停地看表。分明是她到早了,卻怨程先生晚了。程先生也不與她爭辯,兩人在附近找了個小飯館,坐進去,點好菜。那堂館一轉身,程先生便伏在桌上哭了,眼淚成串地落在堿水刷白的白木桌面上。蔣麗莉心裡明白了大半,並不勸解,只沉默著,眼睛看著對面的牆壁,牆壁是刷了石灰水的,慘白的顏色。這時的程先生只顧著發洩自己的難過,全然不顧別人是什麼心情,即便是如程先生這樣的忠厚人,愛起來也極端自私的,也極其的不公平。在他所愛的人面前,兢兢業業,小心翼翼,而到了愛他的人面前,卻無所顧忌,目中無人,有些像耍賴的小孩。也正是這個,促使程先生來找蔣麗莉了。

  蔣麗莉沉默了一會兒,回頭看他還在流淚,嘲笑道:怎麼,失戀了?程先生的淚漸漸止了,坐在那裡不做聲。蔣麗莉還想刺他。又看他可憐,就換了口氣道:世上東西,大多是越想越不得,不想倒得了。程先生輕聲說:要不想也不得怎麼辦呢?蔣麗莉一聽這話就火了,大了聲說: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嗎?可不還有個蔣麗莉活著嗎?這蔣麗莉是專供聽你哭她活著的嗎?程先生自知有錯,低頭不語,蔣麗莉也不說了。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程先生說:我本是有事托你,可不知道怎麼就哭了起來,真是不好意思。聽他這話,蔣麗莉也平和下來,說有什麼事儘管說好了。程先生說:這件事我想來想去只能托你,其實也許是最不妥的,可卻再無他人了。蔣麗莉說:有什麼妥不妥的,有話快說。程先生就說托她今後多多照顧王琦瑤,她那地方,他從此是不會再去了。蔣麗莉聽他說出的這件事情,心裡不知是氣還是怨,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天下女人原來真就死光了,連我一同都死光的。程先生忍著她奚落,可蔣麗莉就此打住,並沒再往下說什麼。

  王琦瑤等程先生來,等了幾日,卻等來蔣麗莉。她是下班後從楊樹浦過來,調了幾部車,頭髮蓬亂著,鞋面上全是灰,聲音嘶啞。手裡提了一個網兜,裝了水果,餅乾,奶粉,還有一條半新的床單。進門就抖出來,三峽瑤來不及去阻止,就刷刷幾下子,撕成一堆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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