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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還有一個程先生(3)


  程先生從不在王琦瑤處過夜。王琦瑤曾起過留他的念頭,卻沒有開口,因是自己懷著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棄。心裡是想,只要程先生開口,自己決不會拒絕的。倒不是對程先生有什麼欲望和愛,而是為了報恩。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瑤的萬事之底,是作退一步想的這個「想」。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底」的寶貴和難得,是因為她盡是向前看的境遇,離向後退還早著呢!如今,她雖不是退,卻也不敢說進的話了,那個「底」和自己是近了許多的。這些日子,她與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處,她發現程先生沒變,可她卻是變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變了些,還好說。唯其因為程先生的不失毫釐,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覺得對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這多年,等來的是千瘡百孔的一份生計,自己都為他抱屈。所以,當她接近這個「底」的時候,卻又不敢認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資格,只剩有一顆知恩圖報的心。但程先生就是不開口,坐得再晚也是一個回家。有幾回,王崎瑤股俄中覺著他是立在自己的床邊,心裡忐忑著,想他會不走,可他立了一會兒,還是走了。聽見他碰上門的那「咋唯」一聲,王琦瑤既是安慰又是惆悵。

  他們有時候也會談到一些故人,比如蔣麗莉。這些年裡,程先生倒還有蔣麗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從那位導演朋友處得來的。提起導演,王琦瑤恍若隔世,有一些場景從混飩的往事中浮現起來,她說導演怎麼會認識蔣麗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訴她,蔣麗莉曾為了找他,從吳佩珍那裡找到導演,再從導演那裡找到他的。吳佩珍是又一個故人,又有一些舊景接蹭而來,浮在眼前。程先生說,導演如今是在電影部門任一個副職,當時他們都不知道,導演其實是共產黨員。後來,蔣麗莉也在他的影響下參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時候,他親眼看見蔣麗莉揮著大擦,指揮女學生的腰鼓隊遊行。她還是戴眼鏡,卻穿一身舊軍裝,袖子卷在胳膊肘,腰裡系一根皮帶.他差點兒沒認出她來。她本來還有兩年就可以拿到畢業文憑,卻退學去做了一名紗廠工人,因為有文化又要求進步,就提到工會做了幹部。再後來,就和紗廠的軍代表結婚了。軍代表是山東人,隨軍南下到上海的。如今,已有了三個孩子,住在大楊浦的新村裡。聽完程先生的話,王琦瑤說:想不到蔣麗莉做幹部了,真不錯!程先生也說不錯。但兩人心裡卻都不相信自己的話。蔣麗莉的經歷聽起來像傳奇,裡面總有些不對頭的地方。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原來導演是個共產黨,那年競選上海小姐,還特地請她吃飯,勸她退出,說不定是上級指派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聽了導演的話,就不是蔣麗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瑤革命了。說罷,兩人都笑了。

  王琦瑤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蔣麗莉一回,卻猶豫不定。他們不曉得如他們這樣的身份,是否還能與蔣麗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樣,共產黨在他們眼中,是有著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們這樣親受歷史轉變的人,不免會有前朝遺民的心情,自認是落後時代的人。他們又都是生活在社會的芯子裡的人,埋頭於各自的柴米生計,對自己都談不上什麼看法,何況是對國家,對政權。也難怪他們眼界小,這城市像一架大機器,按機械的原理結構運轉,只在它的細部,是有血有肉的質地,抓住它們人才有依傍,不至陷入抽象的虛空。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處做的。對於政治,都是邊緣人。你再對他們說,共產黨是人民的政府,他們也還是敬而遠之,是自卑自謙,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覺得他們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瑤和程先生自覺著從此與蔣麗莉不是一個階層的人了,照說沒有聚首的道理,只因為往事的糾纏,才生出這非分之想。

  王琦瑤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溫習著舊時光,將那歷經過的生平再讀一遍,會有身臨其境,恍若夢中的感覺。她想,誰知道哪個是過去,哪個才是現在呢?她身子越來越重,腳浮腫著,越發不想動,成天坐著,心裡恍恍惚惚,手裡織一件嬰兒的毛衣褲。毛線是用她舊毛衣拆下的,有點斷頭,一邊接一邊織,進度很慢的。程先生忙裡忙外,直到晚飯後,將近八點才算忙完坐下,王琦瑤的眼睛卻已經半張半合,說話也是東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來。兩人在一張沙發上,一人一頭坐著,打著瞌睡,直到覺出了身上的寒。程先生打一個寒噤驚醒,王琦瑤還是不動,待程先生為她鋪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半脫了衣服鑽進被窩。程先生照例檢查一遍門窗,然後拉了燈走出去,輕輕碰上房門。

  正當他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蔣麗莉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蔣麗莉竟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門。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覺,幾乎不在自己家裡待,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後才把程先生在電梯裡捉住的。她先是上樓,撲了一個空,只得下樓,等電梯上來,不想電梯裡正走出了程先生。兩人迎面看見,又認識又不認識,說是都變了,可又好像都沒變,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蔣麗莉穿著列寧裝,一條味嘰褲,膝蓋處鼓著包,褲腿又短了。腳上倒是皮鞋,卻蒙了一層灰,眼鏡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視,一層一層旋進去,最深處才是兩隻小眼,眼裡的光,也是旋進深處的兩小叢。程先生說:真是太巧了。蔣麗莉說:巧什麼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這麼一堵,不知說什麼才好。蔣麗莉又說:早來你不在,晚來你不在,中午來你也不在!程先生嘴裡說對不起,心裡卻辯解:這不是在了嗎?一邊開門讓她進房間。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瑤安頓睡了午覺,臨時想要洗澡,就回來拿換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蔣麗莉。蔣麗莉走進房間,站在翻卷著灰塵的陽光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睛裡那兩叢充分明是怨氣。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著,還有些窘,想找些閒話說,可出口的卻是:你找我有事嗎?蔣麗莉又火了,說:沒事就不能來嗎?程先生臉紅了,賠著笑,說去給她泡茶,可熱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葉聽則生了鏽,打不開。蔣麗莉跟他到廚房,看他忙著燒水洗杯子,說:簡直像個雞窩。轉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見她一個人站著出神。照相間的布慢都已拉起,燈推在角落,臺階什麼的佈景推在角落,越加顯得空蕩蕩。程先生看著蔣麗莉的背影,不敢驚動她,又輕輕退到廚房去,守著那壺燒著的水。時間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壺水一點一點響了起來,最後項起了壺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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