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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薩沙(2)


  要說薩沙可憐,他自己卻不知道。見王琦瑤待他親熱,康明遜又不上門了,便以為是戰勝了他,虛榮心很是滿足。那王琦瑤因是爭取來的,有一點勝利果實的意思,則又分外看得重一些。見王琦瑤懶懶的乏力,沒有胃口,又去求人做了回蘇聯麵包。他還學會了搓棉球,消毒針頭,給王琦瑤打著下手。王琦瑤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問自己是否太缺德,可是緊接著就想到康明遜。康明遜出現在眼前,總是那系著圍裙,戴了袖會,頭上出了油汗,曲意奉承的樣子,心便像被什麼打擊了一下。她曉得沒有回頭路可走,不行也得行。那頭一回摟著薩沙睡時,她撫摸著薩沙,那皮膚薄得幾乎透明,肋骨是細軟的,不由心想:他還是個孩子呢!他拱著她的胸口熟睡著,她輕輕地撥著他的頭髮看,看那頭髮從根到梢竟木是一種顏色,鳥羽似的,便要笑一笑,一笑,眼淚倒落下來了。他平時戴眼鏡不注意,脫下眼鏡才看見了扇子般的長睫毛,覆在眼瞼下,鼻翼是很精緻的,輕微地抽動著。王琦瑤覺著害他是多麼不應該,可她也是萬般無奈,便在心裡求他原諒。再想他到底沒父沒母,沒個約束,又是革命後代的身份,再大個麻煩,也能吃下的,心裡才平和一點。不過,薩沙也有使她覺著可怕的地方,她沒有想到孩子般的薩沙,竟這麼懂得女人,動作準確熟練,她幾乎都有些難以自持了。王琦瑤和男人的經驗雖不算少,但李主任已是久遠的事情,總是來去匆忙,加上那時年輕害羞,顧不上體驗的,並沒留下多少印象;康明遜反是還要她教;只有這個薩沙,給了她做女人的快樂,可這快樂卻是叫她恨的。這樣的時候,她對薩沙的愧疚煙消雲散,取而代之一股報復的痛快,她想:薩沙你只配得這種回報。

  當她把懷孕的事情告訴薩沙時,薩沙眼睛裡掠過疑慮的神情。然後,他開始提問,問題都很內行,就像一個婦產科專家。問題還有些設置圈套,逼王琦瑤露馬腳似的。王琦瑤知道他是一百個不相信,可話裡卻是滴水不漏,叫他一百個沒奈何。她暗暗驚訝薩沙的鎮定,康明遜是不能與之同日而語,看來,由他來承擔這事是對了。薩沙問過之後,心裡雖還是不相信,可也沒再說什麼。兩人依然吃飯說話,甚至還上床睡了。事後,薩沙趴在王琦瑤肚子上,用耳朵貼著。王琦瑤問他做什麼,他笑嘻嘻地說:問它叫什麼名字。王琦瑤就說:它不會告訴你的。兩人話裡有話,都是沒法說出來的。王琦瑤只覺著薩沙下手比平日都狠,她的快樂也加了倍,更覺著他所做應得,心中很是解氣。過後的兩天裡,薩沙都沒提這事,這事就好像沒有似的,王琦瑤忍不住問怎麼辦,他就說急什麼呢?王琦瑤心裡著急又不好說,只得忍著,依然與他周旋,卻拿定主意咬住他不放。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變得簡單了。她甚至還和薩沙開玩笑說,把孩子生下來。然後一同去蘇聯吃麵包。薩沙也開玩笑,說不曉得他要不要吃蘇聯麵包,說不定只吃大餅油條呢。王琦瑤到痛心裡發虛,不敢把這種玩笑開下去,只得中途撤回,心裡的怨恨則有增無減,決心也更堅定了。又過了兩天,薩沙來到王琦瑤處,吃完午飯,坐在那裡剔牙。太陽從窗戶照進來,照著他的臉,連皮膚下的毛細血管都歷歷可見。他剔了一會兒牙,然後說明天帶王琦瑤去醫院。王琦瑤問是哪一家,說是在徐家匯,他特別找了個醫生,蘇聯留學的。多日來的石頭落了地,王琦瑤長出一口氣,竟覺著一陣暈眩。

  去醫院是乘公共汽車。薩沙好像是有意的,放過兩輛車不上,偏要上那最擠的一輛。王琦瑤本是不常出門,更少乘車,也不會搶先,盡是讓著人家,等她上了車,車門是在她背上關攏的,腳後跟也夾痛了。而薩沙早已擠到深處,沒了人影。她站在門口,進不得退不得,上車下車的人都推她,還埋怨她。等到了徐家匯,下了車來,她已頭髮蓬亂,紐扣擠掉了一顆,鞋也踩黑了。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嘴唇顫抖著。薩沙最後一個從車上下來,問她怎麼了,她咬咬牙,把眼淚咽回肚裡,說沒怎麼,就跟了薩沙往前走。無論他走多麼快,都搶先一步,那姿態是說:看你還能怎樣]薩沙原是要繼續搗蛋,這時也不得不老實了。兩人終於走到醫院,掛了紅十字招牌的大門赫赫然在了眼前。薩沙帶了她七拐八繞地走,去找他認識的醫生。那醫生是在住院部的,剛查完病房,坐在辦公室休息。薩沙先進去與他說了一會兒,然後把手讓王琦瑤進去。王琦瑤一看,那醫生竟是個男的,先就窘紅了臉。醫生問了幾個問題,就讓她去小便然後檢查。她出了辦公室去找廁所,找了幾圈沒找到,又不敢問,做賊似的。後來總算找到了,廁所裡又有公務員在清掃。等人掃完,她走過去,關上門,一股來蘇水的氣味刺鼻而來,不由地一陣攪胃。她對著馬桶嘔吐起來,吐的全是酸水,剛擦過的馬桶又叫她弄髒了。她又急又怕,眼淚就流了出來。這一流淚卻引動了滿腹的委屈,她幾乎要嚎啕起來,用手絹堵著嘴,便咽得彎下腰來,只得伏在廁所的後窗臺_L。後窗外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屋頂,有誰家在瓦上鋪了席子曬米。太陽照著屋頂,也照著生了蟲的米粒。有鴿群飛起,盤旋在天空,一亮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瑤止了抽噎,眼淚還在靜靜地流。鴿群在屋頂上打著轉,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屋頂像海洋,它們像是海鳥。王清搖直起腰,用手帕擦乾眼淚,走出廁所,徑直下了樓去。

  直到下午兩點,薩沙才回到王琦瑤處,見她正給人打針,還有一個等著的。桌上點了酒精燈,藍火苗舔著針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來,堆在窗臺上曬太陽。地板是新拖過的,家具也擦過了。王琦瑤換了身衣服,藍底白點的罩衣,頭髮也重新流過,整齊地流向腦後,用橡皮筋紮住,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她見薩沙進來,便問他有沒有吃過飯,要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薩沙也不便發作,只得等著,卻不知道王琦瑤究竟是要做什麼。那打針的一走,他就跳了起來,臉上卻帶了笑的,問她是不是不喜歡那醫生。只見了一面就跑了,連招呼都沒打。王琦瑤說她去了廁所再找不到那間辦公室,所以才走的。薩沙就說都怪他不好,說應當陪在她身邊,給她作嚮導。王琦瑤則說是怪她太笨,總是不認路。薩沙說不認路倒不要緊,只怕要認錯人。王琦瑤便不說了,只笑笑。停了一會兒,又問薩沙要不要吃飯,薩沙一扭身說不吃,脖子上的藍筋鼓出來,一縷一縷的。他這樣子使王琦瑤又一次想到,他還是個孩子,她想她和康明遜要比他年長四五歲,卻在欺他。她走過去,站在薩沙身後,伸手撫摸他的頭髮,又看他鳥羽似的髮絲,很輕柔地摩拳看她的掌心。兩人都不說話,停了一會兒,薩沙臉不看她地問道:你到底要我怎麼辦?這話裡是有著鑽心的委屈,還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瑤想她再委屈,其實也沒薩沙委屈。可她是沒辦法,而薩沙卻有辦法。她的手停在薩沙的頭髮裡,奇怪這頭髮的顏色是從哪裡來。她說:薩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話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嗎?薩沙不響。她又說:薩沙你難道不願意幫幫我?薩沙沒說話,站起來走出房間,將房門輕輕帶上,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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