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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下午茶(2)


  現在,下午茶的前一日,毛毛娘舅還須來一次,和王琦瑤商量,怎麼安排茶點,商量好了,就由毛毛娘舅去採買東西。有時商量晚了,到了吃飯時間,王琦瑤便不讓走,又去叫來弄底的嚴師母,三個人一起吃頓便飯。後來,到了這一日,嚴師母自己就來了,薩沙也參加進來。於是,下午茶之前又多了頓聚餐,麻將的賭注就高上去了一些,而且,這麻將還不打不行了似的。別人倒無所謂,只薩沙有些躲的,兩回只來一回,另一回就說有推不掉的事。誰也不說,可心裡卻明白。王琦瑤還發現,毛毛娘舅有意地讓薩沙吃牌,還有意地出沖,有和也不和的。王琦瑤知道他是要多出錢,又怕別人不接受,就用這個輸的方式。想到這些,一邊鄙夷薩沙,一邊讚賞毛毛娘舅。有一回,她曉得毛毛娘舅早在聽和,也推斷出他聽的是哪一張牌,正巧手裡有一張,便往桌上「啪」地一放,還看他一眼。毛毛娘舅猶豫了一下,吃進了,果然和了,還是副大牌。王琦瑤見自己猜對了牌,又見他領自己的情,比自己和牌還興奮。不料那薩沙卻將她的牌翻下一看,說:你怎麼拆對子給他牌,是有意放沖吧!王琦瑤趕緊把牌抹了,說她半路想做清一色,這一對就不想要了。心裡卻說,你不知吃了人家多少放沖的牌,倒不說。嚴師母則有些不高興,說:打牌就要按規矩來,不許有私心的。聽她這麼說,王琦瑤便窘了,再次申辯沒有放沖這回事,自己也正後悔拆對呢!接下去,大家就有些沉默,都藏著些氣的,勉強打完四圈,便散了。下一次,毛毛娘舅來商量茶點時,王琦瑤心裡還是上天的事,見了他就說:薩沙這個人是男人,倒比女人還心胸窄小。毛毛娘舅就說:薩沙也可憐,沒工作,又愛玩,拿了些烈屬撫恤金,不夠他打檯球的。王琦瑤還是氣,說我不是為錢,是為公平,本來我就說不用設公賬,也不是多麼大的花銷,後來是為了好玩才作出這出錢入帳的規矩。毛毛娘舅笑了,說:怎麼這樣大的氣,我代薩沙向你道歉。王琦瑤說:我不光是為薩沙。毛毛娘舅就說:我也代我表姐道歉。王琦瑤聽了這話,眼圈倒有些紅了,想這毛毛娘舅真是心細如發,什麼都明白。想說什麼又沒說,這時,嚴師母倒上樓來了。她一進門,往椅上一坐,開口就說,薩沙這個人真是不上路!也是聲討的樣子。王琦瑤和毛毛娘舅不由相視一眼,都笑了。

  這天討論下午茶,毛毛娘舅提出新建議:到國際俱樂部喝咖啡,由他做東。王琦瑤知道他是為了緩和矛盾,心裡想他用心雖然良苦,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第二天上午,王琦瑤抽空去理髮店吹了頭髮,中午飯提早吃了,洗過碗,就化妝更衣。她很淡地描了眉,敷一層薄粉,也不用胭脂,只塗了些口紅。她本想穿旗袍,外罩秋大衣,又覺得過於隆重了,還好像放意去比嚴師母。所以就穿了薄呢西褲,上面是毛葛面的夾襖,都是淺灰的,只在頸上系一條花綢圍巾,很收斂的花色。剛停當,就聽見張媽叫她的聲音,說三輪車已在嚴家門口,讓她去上車。她拿著手提包便下了樓,弄底果然停了輛三輪車,嚴師母正往外走。她穿一件黑的薄呢大衣,很見身分的裝束,妝也化得恰到好處。王琦瑤走過去也上了車,車子慢慢地出了平安裡。太陽很紅,梧桐葉流落了,天空便顯得高朗。王琦瑤忽有些恍惚,覺得身邊這人不是嚴師母,而是蔣麗莉。蔣麗莉這名字從心頭一掠而過,就冥滅了。她覺著臉有些幹,像要脫皮似的,嘴唇也幹。太陽晃著眼,眼皮是重的,睡腫了的感覺。三輪車從街面騎過,櫥窗一幀一幀拉洋片似地過去。電車在軌道上緩緩地轉過彎,又當當地向前。

  毛毛娘舅和薩沙一起等在國際俱樂部門前。薩沙也是主人的樣子,見面就說和毛毛娘舅一起做東。然後,他們在前邊帶路,引進了大廳。地板光可鑒人,落地窗外是深秋枯黃的草坪,花壇裡還有菊花盛開著,有一種蒼勁的鮮豔。廳內有低低的圓桌,鋪了白桌布,四邊是沙發椅。剛落座,就有白西裝紅領帶的侍應生過來問要什麼。薩沙擅自做主地點了好幾樣。毛毛娘舅並不插話,只贊許地笑。兩個人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到頭總歸是毛毛娘舅付帳。王琦瑤心裡說:薩沙的刁滑原是讓這些人給寵出來的。一邊把眼睛掉過去,看牆上蓮花狀的壁燈。熱水汀燒得很熱,有些紅頭漲臉的,很後悔沒有穿單薄些,外套秋大衣,可穿可脫的。不知自己為什麼沒有想到,也是因為許久不來這樣的地方,倒成個鄉巴佬了。咖啡和蛋糕上來了,細白瓷的杯盤,勺子和叉是銀的,咖啡壺也是銀的。有人走過看見毛毛娘舅和薩沙,便同他們打招呼。毛毛娘舅向他介紹嚴師母和王琦瑤。那人就對嚴師母說:嚴先生近來還好嗎?原來也是認識的,只是拐了個彎。他們幾個噓寒問暖地說著,王琦瑤則是個局外人了。她把臉又掉過去看牆邊一盆萬年青,已結了紅果。這時候,廳裡的桌椅都坐滿人了,侍應生穿行著,上空彌漫著咖啡的香氣,是熱騰騰的景象。王琦瑤是這熱騰騰中的冷清,穿著不合時宜的衣服,且又插不進嘴。她有些嘲笑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自找沒意思。

  那過路人乾脆拉過一把沙發椅坐下不走了。自己揮手召侍應生來要了一份咖啡糕點,幾個人像有說不完的話似的。毛毛娘舅倒過身,悄聲對王琦瑤說,這人也是同他們一起打橋牌的,牌打得不怎麼樣,因此也沒有固定的橋牌搭子,卻特別愛好,誰肯同他打,他願意請客的,今天,他又有請客的意思了。王琦瑤知道毛毛娘舅是在照顧她,不叫她受冷落,可卻更叫她覺得是局外人了。這時,那人向這邊轉過來,問他們賞不賞臉,去紅房子吃大餐。嚴師母和薩沙已經答應了,毛毛娘舅則徵詢地看著王琦瑤,王琦瑤欠了欠身,說,今天有幾個預約打針的,她必得晚飯前回去,恕不奉陪了。嚴師母說:今天你有什麼預約?我怎麼不知道,不許走的。薩沙也嚷著不讓走,說要走大家都走。毛毛娘舅雖不勸她,卻間那幾個預約的人家中有沒有電話,通知晚一些時間再來。王琦瑤知道他是給自己臺階下,也是挽留的意思,就說等會兒再說吧。大家以為她是答應了,不料過一會兒她卻起身告辭了,態度很堅決,誰也留不住。嚴師母真的生氣了,說她不給面了。王琦瑤嘴裡說抱歉的話,心裡卻想:嚴師母的意思其實是說她不識抬舉。

  毛毛娘舅送她出去,外面的天已有了暮色,風也料峭,幸好有渾身的熱頂著,還不覺怎麼冷。毛毛娘舅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她便找些話來問,問俱樂部有些什麼好玩的,花銷大不大,諸如此類的問題。穿過甫道,到了大門口,她說:毛毛娘舅你進去,外面這樣的冷。毛毛娘舅卻像沒聽見似的,突然說了一句:我本來是為大家高興。他沒再說下去,可王琦瑤全懂了,不由心裡一動,想這人是什麼都收過眼裡的。這時,有一輛三輪車過來,她叫住了,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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