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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熟客(2)


  嚴家師母真心地說:我真沒想到你是這麼好看的。王琦瑤也真心地說:我到你的年紀一定是不如你。這話雖是恭維,卻還是觸到了嚴家師母的痛處,到底是年紀不饒人的。話剛出口,王琦瑤就覺著不妥,兩人都沉默下來。因對嚴家師母抱歉,王琦瑤便挽住她的臂彎,兩人一起沿了茂名路向前走。走了幾步,嚴家師母忽然笑了一聲說:你曉得我最擁護共產黨是哪一條?王琦瑤覺得這問題來得突兀,不知該作何答。嚴家師母接著說:那就是共產黨不讓討小老婆。王琦瑤明知不是說她,心裡還是咯啦一下,挽著臂彎的手也松了松。嚴家師母只顧自己說下去:倘若不是共產黨反對,我們嚴先生早就討了小的。王琦瑤說;這也是你多心,嚴先生真要討早就討了,還拖到這時候?嚴家師母搖了搖頭,說道:王琦瑤你不知道,本就是差一點的事情,人都已經找好了,仙樂斯的一個舞女,後來說要解放,有人勸他去香港,又有人要他留上海,亂了一陣,才把這事擱下了。王琦瑤想她怎麼忽然談起這種私事,難道就因為方才那句關於年齡的話?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王琦瑤緩緩地勸慰說:其實再怎麼樣,也還是結髮夫妻最恩深義長。嚴家師母笑了,點著頭道:是啊,有恩有義是不錯,可你知道恩和義是什麼嗎?恩和義就是受苦受罪,情和愛才是快活;恩和義是共患難的,情和愛是同享福的,你說你要哪樣?王琦瑤不得不承認她的話有幾分道理,並且驚訝養尊處優的嚴家師母竟也有著不失慘痛的人生經驗。嚴家師母轉回臉對了王琦瑤說:還是情和愛好啊,只要嘗過味道沒有肯放手的,你說我們做女人是為誰做?還不是為男人!這一回王琦瑤不同意了,負氣似地說:我偏是為自己做的。嚴家師母拍了拍她挽在臂彎裡的手背,說:那就更吃力了,為了男人做,還就是最省心。王琦瑤沉默不語了。她們這兩個女人走在秋日的斑駁陽光下,人成了透明的玻璃人似的,彼此都能看進對方。心裡一些。

  自從燙了頭髮,王琦瑤又有了些做人的興趣了,從箱底翻出舊日的好衣服,稍作修改便是新。她也開始化妝,修眉毛的鉗子、眉筆、粉撲都還在,一件件找出來擺開。她在鏡子前流連的時間多了些,鏡子裡的人是老朋友,也是新認識,能與她說話的。嚴家師母看見她的變化,暗中加了把勁追趕。王琦瑤顯見得比她懂打扮,也是仗著年輕有自信,樣樣方面都是往裡收,留有餘地,不像嚴家師母是向外擴張,非做到十二分不可。一個是含而不露,一個是虛張聲勢;一個是從容不迫,一個是劍拔弩張。嚴家師母不使勁還好,越使勁越失分寸,總是過火。王琦瑤當然覺察出嚴家師母的用力,更上了幾分心。像她這樣的聰敏,不上心就是合適,再要上心便是格外好了,由不得嚴家師母不服氣。有幾次,她甚至是忍了淚的,回到家中無由地向娘姨發脾氣,還把新做的頭梳亂,自己報復自己的。但脾氣發過了,還是重振旗鼓,再與王琦瑤較量。這幾日,嚴家師母到王琦瑤家,不是為別的,專是挑戰而來的。她越這樣,王琦瑤越不讓她,每天都給她個出奇制勝,並且輕而易舉,不留痕跡。嚴家師母話裡面就有幾分酸意了,說王琦瑤其是可惜了,這般的濃妝淡抹也相宜卻無人賞識。王琦瑤知道她是發急,嘴裡說的未必是心裡想的,聽了也當沒聽見,只是下一回再用些心,更上一層樓,叫她望塵莫及。這兩個人勾心鬥角的,其實不必硬往一起湊,不合則散罷了。可越是不合卻越要聚,就像是把敵人當朋友,一天都不能不見。

  有一日,嚴家師母穿了新做的織錦緞鑲滾邊的短夾襖來到王琦瑤處,王琦瑤正給人推靜脈針,穿一件醫生樣的白長衫,戴了大口罩,只露一雙眼睛在外,專心致志的表情。嚴家師母還沒見白長衫裡面穿的什麼,就覺著輸了,再也支撐不住似的,身心都軟了下來。等王琦瑤注射完畢,打發走病人,再回頭看嚴家師母,卻見她向隅而泣。王琦瑤這一驚不得了,趕緊過去扶住她肩,還沒出聲問,嚴家師母先開口了,說,嚴先生早晨起來不知什麼事不順心了,問他什麼都不做聲的,想想做人真是沒有意思,說罷眼淚又流了下來。王琦瑤就勸她不必這樣小心眼,夫妻之間總是好一時壞一時,不能當真,嚴家師母當是比她更懂這些的。嚴家師母擦著眼淚又說,如今也不知怎麼的,花多少力氣也得不到嚴先生的一個笑臉。王琦瑤再勸道,乾脆把他扔一旁,倒是他來討你的笑臉了。嚴家師母不由破涕而笑。王琦瑤繼續哄她,拉她到梳妝鏡前,幫她梳頭理妝,順便教給她些修飾的竅門。兩人其實是用話裡面的話交談,最終達到和解。

  嚴家師母快把王琦瑤的門檻踩平了,王琦瑤卻還沒去過嚴家一次。嚴家師母不知邀請了多少回,王琦瑤總是推說有人上門打針,不肯去。有一回,嚴家師母半氣半笑地說了句:你怕嚴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頸都羞紅了,可還是拒絕。這一天,嚴家師母如此動容,王琦瑤總覺自己有錯,至少是太計較,不厚道,便待她百般的迎合。過去是嚴家師母硬賴在她這裡吃飯,今天卻是她極力挽留,還將壓箱底的衣服翻出來,請嚴家師母批評。嚴家師母這才漸漸回復過來。下午時,仗著是受過委屈、占著理的,又一次逼王琦瑤去她家玩,王琦瑤略一遲疑,點頭答應了。她們倆說去就去,起身關了門窗,就下了樓。是兩點鐘的時分,隔壁小學校傳來課間操的音樂,弄堂裡少見的沒人,寧靜著,光線在地面流淌。她們一徑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沒說話,很鄭重的樣子。繞到後門,嚴家師母叫了聲「張媽」,那門便開了,王琦瑤隨嚴家師母走了進去。

  眼前有一時的黑暗,稍停一會兒,便微亮起來。走過一條走廊,一邊是臨弄堂的窗,掛了一排扣紗窗簾,通向客餐廳。廳裡有一張橢圓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盞枝形吊燈,仿古的,做成蠟燭狀的燈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紗窗簾,還有一層平絨帶流蘇的厚窗幔則束起著。廳裡也是暗,打錯地板發出幽然的光芒。穿過客餐廳,走上樓梯,亮了一些。樓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漆,也發著暗光,拐彎處的窗戶上照例掛著扣紗窗簾。嚴家師母推開二樓的房門,王琦瑤不由怔了一下。這房間分成裡外兩進,中間半挽了天鵝絨的慢子,流蘇垂地,半掩了一張大床,床上鋪了綠色的緞床罩,打著招皺,也是垂地。一盞綠罩子的燈低低地懸在上方。外一進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房間,房中一張圓桌鋪的是繡花的桌布;幾張扶手椅上是繡花的坐墊和靠枕,窗下有一張長沙發,那種歐洲樣式的,雲紋流線型的背和腳,桔紅和墨綠圖案的布面。圓桌上方的燈是粉紅玻璃燈罩。桌上丟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還有幾張棉紙,上面有指甲油的印子。窗戶上的窗幔半系半垂,後面總是扣紗窗簾。倘若不是親眼所見,決不會相信平安裡會有這樣一個富麗世界。嚴家師母拉王琦瑤坐下,張媽送上了茶,茶碗是那種金絲邊的細瓷碗,茶是綠茶,又漂了幾朵菊花。光從窗簾的紗眼裡篩進來,極細極細的亮,也能照亮一切的。外面開始嘈雜,聲音也是篩細了的。王琦瑤心裡迷蒙著,不知身在何處。嚴家師母從裡面大櫥取出一段絕紅色的衣料,在她身上比劃著,說要送她做一件秋大衣,還拉她到大櫥的穿衣鏡前照著。她從鏡子裡看見床頭櫃上有一個煙斗,心裡忽然跳出「愛麗絲」三個字,這裡的一切和「愛麗絲」多麼相像啊。她其實早就知道會在這裡遇見什麼,又勾起什麼,所以,她不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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